西西河

主题:【原创】海东青 -- 八面琵琶奏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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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海东青

楔子

“鸳鸯蝴蝶张恨水,愤青骂遍英雄。是非成败企能空,管他青山在,几度翻脸红。文艺壮年蜗居上,笑看新楼重重。一罐可乐喜相逢。悠悠多少事,尽在和谐中。”

——调寄《临江仙》

几句世情表过,各位看官便知,这篇小说又是现代人说古事。这现代人为何偏爱说古事?其中好处只可意会,一般人我不告诉他:说得好时,自有现代人捧场;说得不好时,却没有古人问罪是也。

且说天下事,难逃“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就是说雄起时难免兴致勃勃,颓败时总是忽忽拉拉。原因何在?古人早已自问自答。

《左传》说:问罪于己者,雄起;伐罪于人者,颓败。但问罪于己谈何容易?谁不非诚勿扰、自我欣赏?谁不得过且过、想唱就唱?让我自我批评、自我监督?我跟你急!

到头来终于“你方歌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百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然而数千年帝王将相你争我夺、尔虞我诈难道只是一番白忙?掩卷长思,江水悠悠东流,心头总有些“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婉转低唱。

诸位有闲,且听我说段辽、金、宋三国争雄的故事!

第一章 初相遇

一、 翱翔

北国初冬十月的清晨,苍天一片瓦蓝,连片云也无。这天纯净得如此冷漠、高远,仿佛宁可独自寂寥,也不肯降下身姿,略微混同于身下那笼罩淡淡晨雾的卑微尘世。

忽然,一只鹰从林间直窜天际,待飞到高处,便自由滑翔。

它舒展着双翼,羽毛在风中微微拂动,在阳光的镶嵌下,银色、雪色、灰色、透明色交替流转。一时间,冷漠的蓝天仿佛也妩媚了,屈首于这鹰的自由、鹰的华彩,甘心做了它的布景。

“看哪,海东青,纯白的海东青哪。”一个老人伸出枯干的双手,用女真语对它呼喊着,跪了下来。女真人从祖先肃慎族时起,就觉得长生天宠爱鹰胜过他们,因此才让鹰飞在天上,飞在众鸟之上,却让他们在风雪严寒中,与众兽争食、受尽苦楚。

而海东青则更是长生天的宠儿,因为即使在鹰中它也是飞得最快、飞得最高的,女直人便尊它为“万鹰之王”,赞美它代表生灵中一切可敬的美德,勇敢、坚毅、智慧、美丽而慈悲。象海东青那样翱翔,是一代代女真人仰首苍天的向往。

白色的海东青又是最纯净、最尊贵的,它必定是长生天的使者,因为只有长生天才有福分与它日日为伴。所以,卑微的老人见到它翱翔的风采,便不由自主膜拜在它的面前。

那海东青翱翔了片刻,忽然听见下面的树梢间一声胆怯的喘息,它迅即收起了羽翼,箭一般射了下去。片刻间,它已从树梢上落在地上,把一只吓得痉挛的松鼠踩在爪下,用喙撕扯着它的咽喉。

“啊,神鹰啊,多么威武啊!”跪在地上的老人举手赞叹着,干涸的眼窝中几乎要渗出老泪。

地面震动、马蹄声响,一匹健壮的赤鬃黑马忽然疾风般卷来,马上的人面貌滞重而狰狞,一张肆无忌惮咧开的嘴更如蟾蜍一般。

那壮汉嘬唇打了个唿哨,这只海东青便驯服地抓着松鼠,落在他伸出的缠着布带的左臂上。左右侍从跑来,利落地用刀剖开松鼠的肚腹,剜出些肝肺用银盘呈了上来。壮汉用肥腻腻的手指随意捻起些,捅在海东青的喙边,海东青狼吞虎咽地吃着、鸣唤着,仿佛在哀求能吃多些、吃久些。

那壮汉却迅疾扔掉了银盘,把一个锦缎做的小帽将海东青的头眼粗鲁地蒙上。失去光明的海东青仿佛刹那间被抽走了灵性,耷拉在肥汉手臂上,不太动了。是啊,自从被捕捉时起,它的宿命便早已不再是翱翔天际,而是娱乐这个肥汉了。人类用代代相传、不断改进的驯鹰手段折磨它,早已将它的野性耗尽,现在它唯一的挣扎只不过是为了活着。

而活着也并不容易。壮汉是不会喂饱它的,唯有饥饿,才能使它忘我捕猎,才能以这忘我捕猎时的英姿博得主人刹那间的狂笑。而这狂笑,就是它继续活下去的资本。它的余生将在饥肠辘辘中度过。

老人的双臂依然伸在空中,他似乎尚未从对神鹰的崇拜中解脱出来,他似乎难以接受那健美的神鹰竟栖伏在那个丑陋人的臂上呻吟求怜。

壮汉笑着纵马从老人身前踏过,把一口浓浓的粘痰唾在老人仰起的脸上:“女直猪!”他用契丹话这样说。辽国为了避先帝耶律宗真的名讳,强把“女真”改称“女直”。

二、刺鲨

此地是辽国乾统三年(1103年)北国宁江州的榷场。这榷场是女直人贩卖兽皮、生金、药材、珍珠等土产给城中契丹人的市场。跪在地上的老人从怔忪中醒来,用掉光毛只剩光板的羊皮袖子擦干脸上腥臭的唾液,嘟囔着打开个破布囊,摆开十几棵药草。他祈祷今天剩下的时光里,再不要遇见契丹的恶人,受他们欺凌。

此时晨雾尚未化尽,一个十六岁左右的精悍少年蹒跚而来。他的腿显然受了伤,左腿和左脚都用粗布包扎着,洇出血色。他用右手提着一只麻布包袱,背上负了兽皮鞘包裹的双刀。

少年在市场里找好位置,把粗布包袱解开铺在地上,便静静地注视着渐明的晨曦,开始等待。

晨曦里,看得出这少年浓眉下一双亮眼,如海水般爽朗明澈。连着鬓角的浓发,如厚厚的牧草,在风中起伏着雄浑的波浪。刚刚长成的躯干,如红松一般挺拔。当赶早市的契丹女人心里暗自赞叹“好一个英俊少年”时,便不由得低头去看他的包袱。那里面是三颗珍珠,最大的一颗宛如鸽子蛋,银色珠光中又泛着绮丽的霞色,宛若未放的桃花。

少年注视着远方,似乎在回想采珠时那惊险的一幕。

那天清晨,侍女正在给大辽临海军节度使萧挞不野九岁的女儿萧若柔梳妆,她嘟着嘴,在为即将开始的私塾课生着气,又暗自思忖着怎么能逃过这一劫。赶早市回来的侍女说榷场上来了个好英俊的蛮族哥哥,带来了三颗好美丽的珍珠。她们说,若是把这三颗珍珠戴在若柔身上,她会象现下皇上最宠爱的元妃贵哥那么好看呢。

萧若柔听了就高兴起来,披散着头发去看那少年,侍女慌忙忙忙跟着追出去。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她披着一袭绣着银杏叶的湖绿色长棉袍子,长长的黑发象遇了风的瀑布;她的眼睛他再也忘不了,那是如同玉兰的花瓣,却有着甜梦样的黑色,不笑时也在酝酿欢笑。她象个小仙女那样快乐地看着他,他们的目光如同一样清亮的水融汇在一起。

萧若柔低头看那珍珠,那珍珠就映出她黑眼睛里的光彩。女孩对少年说:“哥哥,你跟我讲讲你采珍珠的故事吧。”

于是,他就磕磕绊绊地用契丹话对她说了。

这少年是女直族完颜部酋长盈歌的侄子,名叫谋良虎,他是为了攒银子给父亲换取很贵重的契丹药才去东海采珠的。几年前,契丹郎中说父亲得的是心疼症,要好多珍贵的药材凑成方子才能维持。他因此小小年纪便常来这榷场,他知道要在榷场换银子,最好莫过于用那东海的“飞虹珠”,那是契丹贵族家的女子个个喜爱的。

但这飞虹珠却十分难得。因为长着这种珍珠的鲨鱼蚌只在初冬的十月才在北国部的浅海成熟,而这时北国部的浅海不但已被寒冰封起,更有鲨鱼游弋,所以渔人是轻易接近不了这鲨鱼蚌的。

好在海边有会潜水的叫“海钻子”的海鸟,最喜欢憋一口长气潜到海底,挖鲨鱼蚌的肉吃。它们吃蚌肉时若遇见珍珠,仿佛也知道这珍珠的贵重,却不把它们吐出来,而是把它们藏在嗉子里。而海东青却特别喜欢捕捉“海钻子”,以它们的脑浆为美食。所以,契丹人常常在海边放海东青捕猎“海钻子”,以期待凭好运气得到飞虹珠。但冒着严寒守在海边的人又有几个能有好运气如愿以偿呢?

所以,急等钱用红了眼的悍勇之徒经常铤而走险,凿冰下海,冒着被鲨鱼吞噬、冰水冻僵的危险采蚌取珠,其结局大都是尸骨无存。

“部落里那个叫璎珞的女孩,在‘自度歌’里不是这样唱的吗?‘好哥哥夸妹的容颜好,好妹妹夸哥的肝胆壮,好哥哥问妹心里想什么?妹若无心啊就说想天上的月亮;妹若有心啊就说要海底的彩虹。’”谋良虎想到这里,为自己的勇敢自豪地微笑了。

长在黑山白水间的女直女子当然喜欢歌唱,她们把即编即唱的歌儿叫做“自度歌”。从这歌词里看得出,这爱情自古以来是要男人命的东西,对于女直人也不例外!

这次父亲的心病来得急,家里的银两凑不够,谋良虎便瞒着家人来到了这海边。当他憋了口长气,腰间绑着块礁石,手擎单刀第三次潜到海谷时,惊喜地发现了那只大大的鲨鱼蚌。当他用刀剖取那大蚌时,挣扎着紧闭蚌壳的大蚌划伤了他的左手,他的血便象一抹朝霞般飘拂在青蓝的海水中了。

谋良虎小心地剖死了大蚌,他感到气息已然不够、身体已冻得麻木了。

就在他准备带着大蚌上浮时,却瞥见一团黑影敏捷地袭来,那是一只虎鲨。背鳍如同战旗高耸,眼睛如死亡般的冷。

谋良虎知道他不能动,否则在上浮的半途,他将无法抵挡虎鲨从下而上的袭击。他于是决定对峙。

虎鲨扭动着身躯,选择着这新奇猎物最虚弱的部位,它决定就从腰腹部下口,在血液喷溅中最大限度地享受那咀嚼的快感。但令它惊奇的是,今天的猎物并没有按它的预想落荒而逃。

谋良虎已感到头皮刺麻,仿佛思绪正游离开躯体。就在这时,他感到黑影向他扑来,他扭身挺刀,刺向虎鲨头侧,感到疼痛的虎鲨敏捷地扭身,刀刃在坚韧湿滑的鲨鱼皮上划过,虎鲨身体带动起的旋流反倒让谋良虎打了个转。气息用尽的谋良虎感到自己肺部好似要被撕裂,即将昏晕。

这时,恼怒的虎鲨扭头又反扑过来,谋良虎用最后的气力本能地俯身,挺刀向鲨鱼那白色的腹部划去。他感到刀划入了虎鲨的身体,便用最后的力气把刀往深处塞去,然后在意识消逝之前,他把自己的身体挂在了那刀上。

五国部的渔民在一汪血海中发现了谋良虎和虎鲨,他们象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气息奄奄的谋良虎左臂夹着那只大蚌,右手依然握着他的刀。

三、遇虎

谋良虎讲述这故事时,有一列骑兵通过榷场,在他身旁停驻。骑兵停下时,那卖药材的老人象遇见瘟神一样仓皇地逃了,其他百姓也纷纷走避,仿佛水塘边的麋鹿遇见前来饮水的猛虎一般。

马队中居中的正是刚才架鹰的壮汉。在已明的晨光中,只见身披甲胄的他身躯显得格外浑圆。他怒目如金蟾,阔口若鲶鱼。此人是朝中新贵萧奉先的弟弟萧保先,正挂了个钦差的名头巡游各地、耀武扬威。

他得知哥哥的政敌萧挞不野刚刚被皇上贬为临海军节度使,便找上门来落井下石,趁机勒索。此时萧挞不野被他从公务中拖出身来,正万般无奈,要率军陪他去围场打猎,凑巧路过榷场。

萧保先见一个蛮族少年对若柔诉说着故事,若柔眼中满是钦佩目光,心里可大大不忿了。他让亲兵将珍珠连包袱捡起交给他,把最大的珍珠捏在肥滚滚的手指上,那珍珠似有灵性,光彩瞬间黯淡了。

“这珠子是鲨鱼眼弄成的假货,不值几个钱。”萧保先蛮横地说,他撇了撇嘴,亲兵就随意往地上抛了几个钱。萧保先就把珍珠收在了怀里,拍马要走。

观看的契丹和女直百姓,对于辽国权贵强取豪夺女真人财物早已见惯,此时都沉默不语。有的固然同情这少年,有的却早就心怀妒忌,此时不免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萧保先纵马欲行,马儿却走不得。他低头看,谋良虎用未受伤的右手握住了马辔头。萧保先撇撇嘴,猛挥马鞭,胯下的“赤鬃黑风兽”前蹄踏动,马首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萧保先瞪起金蟾眼,就要发怒,却迎上谋良虎锋利若剑的目光。

“你个大胆女直蛮子,拿鱼眼冒充假珍珠蒙骗,左右快将他拿下。”

围观百姓听了都心里黯然。契丹贵族、无赖在榷场强取豪夺不成,最卑鄙的手段便是以诈骗的罪名拉女直人去衙门见官。那衙门是契丹人开的,哪里有女直人的公道可言?一顿大棒板子之后,你纵有千般委屈、万般理由却怎能开口?却大家眼见这大好少年要身遭巨祸,连先前幸灾乐祸的人都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见萧保先的亲兵迎面扑来,谋良虎右手松开辔头就要拔刀,却见一个稚嫩身躯挡在胸前。萧若柔举手止住来兵,很坚定地对萧保先说:“那珍珠分明是真的,你既不诚心买,就该还给这个哥哥。”

萧若柔见过父亲接待萧保先之后回家发脾气,跟母亲忍辱含愤拿了家中好多积蓄换了只白鸟送给他,便知道这是个恶人。她见这恶人又来欺负英俊的哥哥,便挺起胸膛要保护他。

陪同的萧挞不野见小女儿如此作为,心内倒颇为惊喜。他一直教导女儿要刚直不阿、柔中有刚,不想女儿小小年纪倒真做到了。面对如此情景,他不动声色,只把眼睛看着萧保先。

萧保先看得出萧挞不野意图袒护这女直少年,心中暗恨,嘴上却哈哈一笑,对少年说:“你说这珠子是真,我偏说是假,如何分辨?不如你随我前去围场射猎,若你射获的野兽多过了我,那证明长生天眷顾你,这珠子便归你,大爷再赏你二十两金子,如何?”

萧若柔听了,皱着眉头、抿着嘴儿思忖,终于回头踮起脚,俯在谋良虎耳边说:“哥哥,把珠子给了他吧?这个恶人说要给你金子,那肯定是要害你了!”

萧保先隐约听到萧若柔说他凶,不但不怒,反而觉得得意。他索性把珠子从怀中取出,装作大度地甩给萧若柔,狂笑着说:“这珠子交给你这丫头保管。好在你这野人哥哥自己知道分量,不敢跟我较量射箭,否则,我定让你明白谁才是这世界上真正的大英雄。”他说着顺便摸了摸若柔的脸颊。

萧若柔痛惜地接过包袱打开,却看到那珍珠又恢复了光彩。萧保先的随从都冲着谋良虎调笑,料他不敢应战。

谋良虎却沉声用契丹语应道:“就依你。”他经常来榷场卖货换钱,又陪伯伯、父亲办理许多部落事务,再加上聪颖勤奋,契丹语已是学了不少。

一行人来到山里的围场,萧若柔在山上搭起的帐前坐定,把那包袱紧紧握在胸前。萧保先假惺惺从怀里掏出两锭金子,放在桌上,回头却向众随从使了个眼色。

这边萧挞不野燃起线香计时,却见那边萧保先的亲兵为谋良虎牵来匹羸弱瘦马。萧挞不野知道,射猎时没匹好马就好比跟人打架被栓住了双腿。他怕萧保先得手下在弓箭上再做手脚,使这女直少年太受欺凌,便亲自给谋良虎一张自己用的硬弓、两壶羽箭。谋良虎真诚地看着他,对他称谢。

他把包裹左手伤口的布重新缠紧。在疼痛中,他的眼睛淬出了寒光。

围场四周的军卒开始击鼓呐喊,惊吓猎物,射猎开始了。

谋良虎的马儿本就瘦弱,非“赤鬃黑风兽”可比,而且每当猎物出现,特意跟在旁边的萧保先的亲兵便纵马冲撞谋良虎的瘦马,令他失去机会。但犹然如此,谋良虎总能凭敏捷的眼力,抢先发现猎物,举弓便射,羽箭每每从人缝里穿出,竟然也猎获不少,令人惊叹。

天色将晚,山影渐阴,围场里的猎物已然不多。萧挞不野无心与萧保险争胜,早已落后,萧保先有亲兵暗中作弊相助,早已领先。萧若柔看着记载猎物的粉牌,见谋良虎虽然射到了不少飞鸟、野兔,但大猎物还落后萧保先两只,心里好不着急。

忽然间,林间山洞里一直藏着的三只麋鹿终于耐不住恐慌,窜了出来。谋良虎和萧保先恰在附近,连忙追逐而去。

谋良虎出箭飞快,连发双箭,已有两只麋鹿脖颈中箭倒在地上。他正要射第三只时,坐骑被赤鬃黑风兽撞得突然失足,往前跪倒。

好个谋良虎不等马儿翻身,已跃在空中,趁势把箭搭在了弓上。萧保先见状赶忙抢先射出一箭,却射得偏了,把剩下的麋鹿惊得跳了起来。谋良虎落在地上,稳稳地出手射得了这第三只麋鹿。

围场里鼓声雷动,更响起萧若柔清亮的喝彩,谋良虎已知自己扳回了局面。此时谋良虎马前草丛中突然又钻出一只獐子,他兴奋之下反应更快,拔脚便追。忽然听得萧保先在背后大叫:‘箭到了’,他猛回头,恰见两箭迎面射到。他不及细想,侧身避过一箭,探手已将另一支箭贴耳抄在手中,那箭簇上已挂着他腮边的血丝。

鼓声顿停,场边人看得个个呆了。萧保先本想假装失手,射杀这少年,却不料见他如此手段,顿时颈后寒毛耸立,做声不得。

谋良虎接箭后并不停留,就势以手中箭搭弓射獐,弓弦响处,獐子已倒地。

此时不独萧若柔,连那萧挞不野及众辽军都由衷地喝起彩来。那萧保先气急,呼喝一帮随从纵马在围场中搜寻,却一时再寻不得猎物,连鸟也不再飞过天际。众人都将忐忑目光看着线香,不多时,线香燃尽,谋良虎赢了。萧挞不野麾下的军卒都为这个异族少年喝起彩来。

谋良虎的脸蛋红扑扑地,来到山顶。萧若柔踮起脚,擦掉哥哥腮上已流得长长的血迹,再将攥得紧紧的包袱还给他,又转身把桌上的金锭子也抓了给他。--- 她得把哥哥该得的都给了他,免得那恶人反悔抢去。

谋良虎把金锭子揣到怀中当做父亲的药钱,却握着若柔的小手把包袱推到她胸前,对她说:“你,我的恩人,珍珠给你。你长大了,我守护你,保护你,一辈子。”

在场的契丹贵族、将士听这女直族的野少年竟然用生疏的契丹语说出了这样的话,都呆了,心里想:这正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只有懵懵懂懂的萧若柔开心地咯咯笑了,笑得杏仁般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儿。她觉得这个哥哥很勇敢,很英俊,她喜欢。于是她活泼泼地使劲点头。萧挞不野也忍不住笑了,笑出眉际的深纹:唉,谁没有年少的时候呢?

第二章 期荣得辱,轻浮朝堂欺无种;同仇敌忾,宁罪君子勿小人

时光一闪,已是十年后的光景。天庆二年、宋政和元年(1111年)九月,秋高气爽,大辽皇帝耶律延禧率领群臣,在南京析律府德胜殿接见了大宋钦差。

当时的辽、宋,可谓东亚双雄。辽国是契丹族建立的北方大帝国,她东至日本海和库页岛,西至阿尔泰山,北至黑龙江,南京析律府就在如今的北京地界,可谓幅员辽阔。

辽国的民族北边以契丹人为主,南边以汉人为主,于是辽国顺应时势,创立两府体制,以北院枢密府、南院枢密府来管理国家。辽国是当时东北亚版图最大的国家,领土西窄东阔,宛如雄狮横卧。

汉人为主的宋国版图圆润,宛若绣球屈居狮子之下。但宋国历史文化悠久、经济繁荣,人口最多,国力足以与大辽匹敌。

辽、宋作为当时东北亚最具实力的大国,曾经相互争雄。1004年,辽国最有作为的萧太后和宋国颇有作为的宋真宗打了一仗,互不能胜,也互相赢得了尊敬,于是签订了“檀渊之盟”,在宋朝年年纳贡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的条件下,两国和平共处已逾百年。这次,宋朝遣使是为庆贺大辽皇帝耶律延禧的生辰而来。

大辽群臣来的很齐,情绪比较高昂。大家以一种逛庙会的心情等待着宋朝钦差的光临。理由很简单,这次的钦差不是一般人,他是个太监,而且是执掌大宋军权的太监。

鼓乐齐鸣,宋朝钦差终于在百官翘首以待中光临。

缓慢走上大殿的正使是个斑白胡须的腐儒,他是宋国端明殿学士郑允中。群臣见他颌下飘拂的胡须已然失去兴趣,纷纷将目光转向后面的副使童贯、童大太监。

童贯五十多岁年纪,身形颇为高大健壮、面皮黧黑,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擦了油的一门铁炮,很有些威严。他鼻梁甚高,法令纹很深,加上瞳孔收缩,乍看去确实让人如芒在背。但是,也许由于刻意强调威严,他面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因抽紧而显得过于深刻了。

此时,仿佛担心辽国群臣轻视,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重、每一步都尽量做到顾盼自雄。这反而让本来为他形体震慑的辽国群臣又重新感到可笑,进而轻蔑起来。

当童贯一步步沉稳以至于沉重地走上德胜殿时,他显然听到了辽国群臣渐渐涌起的讪笑,感到局面失控了。此时,他不禁有一丝后悔,想起了出使前的往事。

在出使大辽前,童贯在对西面弱小的吐蕃、西夏用兵中意外地顺利。在劳民伤财、结怨睦邻之余,确实为宋国争得不少土地。这使他的自信心膨胀,有了一种孤独求败的感觉。也许是由于身体残缺带来的屈辱,童贯格外希望他的威风得到世人的承认,他的功业能够名留青史。

五年前,辽国接受的西夏的恳请,曾派身材矮小的知北枢密院使事萧得里底、知南院枢密使事牛舒温出使宋国,以三寸不烂之舌力压宋国君臣归还了业已侵占西夏的部分国土,大扬大辽国威。这让童贯很不服气,于是在扬威西域之后,他把目光盯向了大辽。他向徽宗皇帝请求,借机到大辽考察,以图有朝一日,收复被大辽屈辱夺取的燕云之地。

宋朝的徽宗皇帝赵佶是个历史上有名的轻浮人,此时正醉心于寻仙求道,争取达到腾云驾雾、出入凡仙的逍遥。他骄奢淫逸已久,围绕在周围的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班佞臣,为首的是号称“六贼”的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邦彦,咱们的童大将军在这帮群星璀璨的奸臣中仅排行第三。

一心成仙的宋徽宗听了童贯的雄心壮志也不淡定了,跟打了鸡血似的,很兴奋。因为“燕云之地”这四个字非同凡响。

五代时,石敬塘为了自己当皇帝,把传统上由汉族政权统治的“幽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族政权大辽。宋朝立国后,这一地区就成了辽宋纷争之地,很象现在中东的约旦河西岸。

对于宋朝来讲,这一地区是军事屏障,是祖先世代居住之地,寄托了多少热血男儿恢复故土的梦想;对于大辽来说,算政治账,这一地区不是我偷来抢来的,是合法取得的,理应归我所有;算经济账,这里水土丰盈、物产丰富、人杰荟萃,是我大辽的钱柜、粮仓、人才基地,不容有失。双方本着各自的立场征战不休,直到签署“檀渊之盟”。

所以,宋徽宗听说童贯有恢复燕云之志,当然高兴:童爱卿这是要当民族英雄啊!他当了民族英雄,朕岂不成了千古圣君?这事儿朕得支持!于是,徽宗皇帝立刻就同意了童贯出国考察的请求。

反而是大臣安尧臣提出了不同意见:“圣上,童大将军的威武,臣等是无不钦佩领教的。但是,童大将军以宦官身份出使大辽,会不会让大辽误认为我朝中无人啊?”

安尧臣尽量把话说得含蓄,那意思是:“这宦官嘛,他是主管内宫的,就因为他工作的特殊性、光荣性,才在上岗前被割去鸡鸡的嘛。你现在让他一个搞内交的人跑到外国搞外交,人家外国会不会纳闷呀?--- 咦,你们有鸡鸡的人那里去鸟?--- 皇上,这你让我们这些有鸡鸡的大臣脸往哪里搁啊?”

此时的徽宗皇帝已修炼到看透红尘、贯通古今的境界,他觉得安尧臣的观点很庸俗。于是,徽宗皇帝回答:“童爱卿连败吐蕃、西夏,威振大辽,契丹人都成了他的拥趸(粉丝)。他出使契丹,必定‘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那是相当地轰动’。让他出使,奇妙无比啊。”徽宗皇帝是想让安尧臣清醒清醒:“什么有鸡鸡没鸡鸡,能开疆拓土才是硬道理!”

满腹经纶的安尧臣立刻卡壳了,他感觉自己跟圣上不在一个频道上。

这时,中书舍人宇文虚中连忙出班陈奏,和了个稀泥:“圣上,让童大人单独为使,宛如高山流水,百姓粗俗,恐怕难解其中妙义。依臣愚见,让郑允中大人为正使,童大人为副使。如此搭配,一个男人,一个太监,方显我朝风范。”徽宗恩准,郑、童二人就这么来到了辽国。

童贯把思绪拉回,此时后悔已于事无补,他已置身殿上,面临大辽群臣言语机锋。

郑允中宣告贺表、履行礼仪已毕,天祚帝耶律延禧安排国宴以表答谢。几巡酒过后,大家的思路打开,气氛就活跃起来。

辽国南院枢密使耶律俨,把目光定在童贯下颌十数根胡须上。说来奇怪,这童贯虽然是太监,但下颌竟然生有胡须。这在生理学上是讲不通的,因为失去了“物质基础”,怎么会长出“上层建筑”呢?

只能推测,宋朝时,作手术已有收受红包之风,看来童先生在动手术时送了大大的红包,因此在成为童公公后,才能够以残存的激素滋养十数根胡须,迎风飘扬。

童贯深爱这十数根胡须,以此为傲,所以留得很长,梳洗得很亮。

耶律俨始而惊诧、继而正色道:“童公公须髯甚美,三国时的关羽想必也自愧不如,但不知这胡须如何得来,又如何保养啊?”童贯赶忙整顿思路,正不知如何作答,却见耶律俨一脸坏笑,故作不知道:“宫中太监,我们辽国也有。但作为一个太监,胡须保养如此之好,倒真是难得。公公有什么秘籍啊?”天祚帝听了大笑。

身材矮小,面色黝黑如同树皮的知北枢密院使事萧得里底见皇上笑了,也钻起身凑趣道:“耶律大人差矣,俗话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保养胡须,又不是为将为相,难道也要有种?”他故意把“有种”两个字说得极响,又装作忽然想起什么、感觉失礼的样子,掩口不已,引得君臣更是狂笑。

童贯曾无数次设想自己在敌国朝堂之上,慷慨激昂,驳得面目可憎的老对手萧得里底体无完肤,却可怜此时竟理屈词穷、张口结舌。

宴席下来,童贯感觉又恨又悔。悔的是此次出使,原本指望扬威大辽,不想却自取其辱;恨的是大辽君臣,不顾外交礼仪,对自己可怜的身躯肆意调笑、戏弄。

回到寓馆童贯闷闷不乐。偏有属下来报,说辽国招待使节的寻常用物,于牛、羊、面、酒之外,今日又多了一锦盒,说是给宋朝大使特备的土产。

打开来,锦盒内是铜镜一面,还有一银盒,内装金黄色的油脂。童贯不解:这金油是做什么用的?(那位看官说什么?印度神油?看你想的,宋朝时哪有这种腐败东西!)

他差人暗寻当地汉人来问,才知这金黄油脂叫做“佛装”,是辽国妇女涂面所用。却原来辽地冬季寒冷,当地妇女就用叫栝蒌的植物提炼出色泽金黄的膏脂,涂在面上。因为涂了后很象庙里的佛,就美其名曰‘佛装’。在寒冷的冬季,女人只加厚‘佛装’而不清洗,到得春暖花开,一旦洗净见人时,则个个面白如玉,再将脖子扭一扭,自然标致极了。

童贯于是知道,这是辽国君臣意犹未尽,调笑他如同妇人了,心中自然更添愤懑,直欲喷出火来。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这童贯却恰是心胸狭隘之人,辽国君臣刺痛的,又是他心灵最痛之处。

童贯不想在这伤心之地久留,吩咐下属整顿车马,赶紧踏上归程。

此时时节已进十月,初冬霜气爬上析律府道旁芦苇,夹以寒风袭来,破衣侵体,童贯想到身体残缺之苦,官场拼搏之累,不禁随寒风而阵阵凄凉。

不堪再行,当夜,人马宿于卢沟驿站。

夜晚风停,童贯仰首远望一轮明月,皎洁灿烂中略含污浊,正似自己。童贯此时眼中那月中污迹,在常人眼中却是玉兔一只、桂树一棵,更有嫦娥当空舞。

童大人正自月下自怜自伤,侍卫来报:当地大户马植,久慕童大人威名,备了厚礼,乔装前来拜见。童贯觉得辽人个个可恨,心里有些恐惧再受折辱,因此一反常态,失了对厚礼的胃口,回绝不见。

侍卫冷着脸回了话,马植却并不气馁,他把一张财神脸堆满笑意,将一锭金元宝塞入门吏袖中,陪笑问:“敢问童大人现在在做什么?”门吏冰冻的脸,在肌肤接触金子的一刹那融化,也陪着笑答道:“童大人在后院赏月,心情好象不好。”

马植略一沉吟,便揣摩到童贯心意。他对门吏说:“烦劳您禀告童大人,只说我有破辽妙计,童大人必肯见我。事成后,我必定再有厚谢。”那门吏立刻想象到另一只金元宝的样子,欢欢笑笑地去了。

他见了童贯,说:“童大人,那人执意不走,说是有建立不世功勋的破辽妙计,只献给威武神勇的大人您。我看他器宇轩昂,倒象是有真实本领呢。”

马植此时等在门外,也是心如撞鹿,恰似命运交响曲在耳畔鸣响。他知道后半生荣辱,只在今夜这一会。

马植本是析律府本地的燕人,并非契丹人。他祖辈历经数代拼搏钻营,已让马家成为辽国大族。马植为人精明,继往开来仕途本也畅顺,做官做到了光禄卿。也许是春风过于得意,马植的举止就轻浮放浪起来。

他为官贪纵,私行更是淫乱,常在家中聚众胡为。辽国不象宋国,本非礼法拘谨之地,但马植的浪行,竟然在辽国也为人不齿,可见其行径已在挑战社会伦理之底线,几近禽兽而比取禽兽之胆汁尤不知过分之几千万倍也。

所有的生活作风问题,都可以是小节,是可以掩盖的疮痍。但当生活作风问题触碰到政治利益的冰山时,疮痍就构成了致命杀机。

马植放浪形骸之时,正是辽国后族萧氏大力在南京析律府扩张势力之时。马植却自恃树大根深,没有迅速地逢迎新任留守萧保先。在他尚未醒悟之时,就立遭萧保先打击。

他因“行污而内乱”的罪名被褫夺官位、数代累积的家产也被罚没大半,这很有点《红楼梦》里“呼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感觉。回首家门,门风早已沦落到只门前石狮子算得上干净,此时此境又怨得了谁呢?

痛醒后的马植力图振作,但无奈大势已去。“行污而内乱”的罪名,满足了市井的好奇心,在人们孜孜探求他的“行如何污,内如何乱”之中,他已被击垮,再无崛起之日,他在道德上已被踏上千只脚,为万人所笑。公众的兴趣似乎自古未变,他们对贪官的艳情日记永远比他实际造成了多少损害更加津津乐道。

官场杀机重重。朝中群臣,历来如缸中游鱼,平时各自畅游,仿佛礼尚往来,各不相扰。一旦一鱼受伤,则情势立变。先有好事的鱼前来叨扰几口,继而有追随者陆续来攻,到头来定然搞到你鳞翻血尽、吐气呜呼。

总之,此时的马植,感觉辽国之大竟已无立足之处,风刀霜剑步步惊心。为了生存,他唯有叛国一途!于是,今夜他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敌国的军政巨擘门前。门会开吗?

吱扭一声,门开了,童贯铁炮般的身影立于门后房檐之下暗影之中。

是夜,两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童贯视马植为平生所见之奇才。共同的仇恨化作共同的理想,他们走到了一起,转眼间成了志同道合的战友。

驿站附近历来鱼龙混杂、耳目众多,君请试想《龙门客栈》之情形即可见一斑。“此地已不宜久留!”童贯急命当夜备马,清晨出发,直向宋境而去。

一路风尘,终于来到宋国都城汴梁。童贯担心马植名声过于狼藉,会干扰皇上圣断,于是先将马植改名为李良嗣,留在府中调养气色神韵。然后先疏通圣上红尘知己李师师在龙心愉悦后略作铺陈,再请大太监梁师成于深宫推心置腹处数番耳语,这才将郑重包装、焕然一新的李良嗣作为有“破辽妙计”的特殊人才举荐给皇上。

被调理到全身心准备容纳李良嗣的徽宗终于决定在朝会上讨论李良嗣的妙计,发扬一下纳谏的风度。于是,事关两国外交政策的讨论开始了。

李良嗣阐述了他的妙计:“辽国的天祚帝荒淫无道,他的统治已摇摇欲坠。辽国东北部的女真人英勇好战,却世代受辽人欺压,恨辽人入骨。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我大宋若从登州、莱州下海,通过海路与女真联系结盟,然后南北夹击,则不但燕云之地旦夕可复,一举剿灭大辽也并非不能。”

宋徽宗见他言词慷慨,义正辞严,很是喜爱。说来奇怪,李良嗣本是个有严重作风问题的人,但他却以天祚帝的“荒淫”来作为辽国可灭的论据。说来好笑,赵佶的荒淫决不次于天祚帝,但他却觉得天祚帝因荒淫而亡国这种论断非常有说服力。可见人啊,都是批评别人的巨人,自我批评的矮子。

在李良嗣吹出的绚烂泡泡前,安尧臣仍然保持清醒并发表了持重的意见:“圣上,自祖宗开朝奠基以来,与辽东部族联络的‘海上之路’就一直存在。但大辽禁止我朝与辽东部族联系的态度明确,因此这海上之路不通已有百年之久。一旦我朝贸然开启,定会惹恼大辽,那时只怕扑面迎来的不是福祉,而是战祸啊。”

安尧臣的意见,套用现在的概念,是提醒宋徽宗:“海上之路不简单,他涉及大辽‘密切关注的核心利益’,我们不应该去触碰它!”因为一旦与大辽交恶,后果难以预测。

徽宗以鼓励的目光,垂问李良嗣对安尧臣异议的答复。

李良嗣慷慨激昂地说:“辽国必亡,已是定局。所存的悬念,不过是鹿死谁手而已。陛下出师,既是不忍燕云人民遭受辽人涂炭之苦,更是恢复故国疆土,正可谓替天行道、以治伐乱,名正而言顺。王师一出,百姓必然烹饭备酒、鼓舞相迎。若是陛下犹豫,让女真抢了先机,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大概越是无能的皇帝越是需要恭维。徽宗听了这番话很是舒坦愉悦,当下封李良嗣为秘书丞,详细研究与女真结盟攻辽的方略,并赐其姓赵,暗示:“兄弟,你这话说到朕心坎里了,朕也就不客气,把你当自家人了。”

第三章 血雨腥风,身登天阶如噩梦

一、 初春盛典

北风呼啸,林海雪原。

正值寒冬未尽,春意乍萌之时。清晨的混同江,一如既往,浩浩汤汤向前奔流。在皑皑白雪、厚厚坚冰之下,江水厚重如油,正渐渐舒缓日益丰满的臂膀,拱动冰面,仿佛马上要破茧而出,几只苍鹰逆风结伴、凌江飞来,似在探询:问天下谁主沉浮,谁是英雄?

江水如墨,雪原如纸;鹰眼尽处,但见那如墨江水遒劲一钩,钩到与嫩江合流处的查干湖处(今吉林西北的查干泡)。

此时是辽天庆三年(1112年)二月,这里正有无数帐篷,人马喧嚣,炊烟袅袅。却原来此时正逢辽国天祚帝完颜延禧进行每年开春的 “春捺钵”。

所谓“捺钵”是契丹语,意思是“皇帝的行帐”。辽国建国后,依然保留了契丹族游牧时期“依时迁徙”的习俗,辽国皇帝率领官员按四季游历四方、在各地行帐处理国事,形成了“春、夏、秋、冬捺钵制度”。辽国相应建立了中京、东京、西京、南京、北京,合共五京,为皇上的巡游执政提供支持。

所谓“春捺钵”,起源于契丹人开春的祭祀仪式,其中最隆重的活动是把开春捕到的第一条鱼、射猎的第一只天鹅或大雁敬献给祖先,并设宴庆贺,这宴会就叫做“头鱼宴”、“头鹅宴”。不知印地安人在美洲创立的“感恩节”和“火鸡大餐”是不是从此而来灵感,若果真如是,想必让国人再次分外欣喜。

但“春捺钵”的意义已超越祭祀祖先,更非品尝野味,而是趁机对北部边疆各族,尤其是崛起势头甚猛的女直各部落进行巡查,以宣化王道、展示权利、确定主仆关系。

今年的“春捺钵”,不但负责北方边境事务的辽国北院枢密使萧奉先、知北院枢密使事萧得里底都从百忙之中抽身前来,天祚帝耶律延禧和他最宠爱的女儿蜀国公主也有亲临。这使得辽东各部头领、四方百姓齐来捧场,一睹皇室风采。蜀国公主乃素有倾国美人之称的文妃萧瑟瑟所生。那时传媒不通,萧瑟瑟身处深宫,边民百姓哪里得见?想通过蜀国公主,怀想那金屋之中绝世美人的风采,自然也是津津乐事。

天尚未明,戴着熊皮帽、身着墨绿绸袍的天祚帝亲随卫队--永昌禁卫军早已各就各位,沿湖畔相隔五、六步分别肃立。他们有的手持钓鱼银钩、刺鹅金锥,有的肩架鹰隼,有的腰系扁鼓,总之各持稀罕物件,各饰佩甲玎珰,好似国家级文艺团体。百姓们被拦在隔离区外远远望见,指指点点、唏唏嘘嘘、赞叹不已。稍有见识,出门去过铁岭或胆大敢忽悠的,便在那里如去过大观园的刘姥姥般,口沫飞溅,评述各种器具的妙用,不时引得禁卫军嗤嗤发笑。

湖面坚冰之上,兵士早在十里远外开凿好弧圆如月的冰沟,撒下了长网。此时,听见帐前巨鼓擂动、雅乐奏起,知道皇帝耶律延禧即将率众出帐,禁卫军便驱动骏马拉动绞盘,将长网渐渐收聚到铺好青花锦毯的冰口。人头顿时攒动,此情此景恰似《皇帝的新装》里那穿着一新的皇帝即将闪亮登场。

锦毯边凿了一大三小四个冰洞,后面的三个冰洞,并未凿穿,只将冰面凿薄至透明,以让人观察鱼势,前面的一个则凿成丈许宽阔的冰口。此时被长网驱赶前来的鲟鳇鱼、鳊花鱼、鲫花鱼、胖头鱼、岛子鱼便渐渐聚拢,纷纷要到这冰口透气,其景象倒似往年黄金周里买房的人群,又好似不听劝告坚持留在股市的股民一般。

此时大辽帝国的皇帝耶律延禧正斜卧在锦帐之中一张虎皮榻上,被众臣、侍卫拱卫着,等待出场。他正值三十七岁的盛年,身姿舒展潇洒,面庞润泽丰满。他戴着红宝石的环冕,身穿黑貂皮右衽窄袖锦袄,上绣双龙抢珠,腰系犀角玉带,看上去富贵而矜傲。往脸上看,只见他双眉斜飞,若彩翼双飞;鼻如悬胆,尽显皇家威仪。只是一双眼睛却似望着虚无处,眼神里满是落寞,眉宇间甚至有些哀伤。

每当喧闹隐去,静寂来临的时候,有时哪怕只是瞬间,他好像总会忽然被拉回那黑色的回忆里…

二、十香魂断,七步弑后

耶律延禧继位之前,辽国已经历了两代政治动荡、几番血雨腥风。先是他的爷爷辽道宗耶律洪基,被皇太叔重元谋反,几乎身死。平叛后,道宗皇帝就一味信任护驾有功的耶律乙辛。但不幸的是,那耶律乙辛虽然仪表俊伟、气概不凡,实际上是个比重元皇太叔更凶残的奸臣。据说他年幼放羊时做梦被人踢醒,就惋惜地抱怨说:“唉呀,我梦到刚刚吞下了月亮,太阳只吞下去一半,正体会那甘美无比的滋味,却被你踢醒,搅了好梦一场。”他的这个梦,恰与他将来所成就的恶业相符。可见那黑暗的封建社会,奸臣代代有,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耶律乙辛贪婪地在权利之峰上越爬越高,他的对手也越来越显贵。为了独霸朝纲,他开始与皇后萧观音、太子耶律浚家族较量。但那萧观音年仅四岁时便嫁给了耶律洪基,不但貌美更通诗文,可谓秀外慧中,风华绝代,自然深得耶律洪基宠爱。她的儿子耶律浚温厚孝顺,已被立为太子,萧观音在后宫的地位就更加稳若磐石。说有人敢挑战萧家,谁人能信?他莫非吃了豹子胆?

但耶律乙辛敢!他知道萧家虽然位重,萧观音虽然得宠,但有一双手能致她于死地 --- 皇帝的手。

怎样让皇帝的手为我所用呢?让皇帝仇恨萧观音!于是,耶律乙辛制造了著名的《十香词》冤案。这个冤案共分七步,步步惊心,可称“七步弑后”,实在是“已婚不宜”,与曹子建“七步成诗”堪称文化史上璀璨双璧。

第一步,耶律乙辛选了个小题目入手,邀请对手萧观音入局。他安排道宗皇帝四处游猎,更格外怂恿皇帝迷恋于驯服烈马、快速驰骋,从危险中寻刺激。萧观音少不得劝谕夫君,终于渐渐引起道宗皇帝的反感:“朕玩的是马,又不是女人,你都不让我尽兴。管太宽了吧?”耶律洪基疏远了萧观音。

第二步,在马的问题上击败萧观音后,耶律乙辛得寸进尺,开始为道宗皇帝搜寻天下各样美色供其淫乐,可谓燕瘦环肥,各展其妙。他知道萧观音虽贵为皇后,其本质不过是皇帝的女人、伴侣。当皇帝已不再需要萧观音作为女人和伴侣时,萧观音将脆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哇,皇帝大开眼界!

第三步,耶律乙辛竭尽激发皇上性欲之能事,鼓励皇上骗奸大臣的妻妾。一贯以忠直、才干著称的耶律俨首先抵挡不住皇帝的威逼和权位的诱惑,拱手献上了新娶的夫人邢氏,并因此得到了皇上多次大庭广众下的褒奖。当然,皇帝褒奖的是耶律俨的才干,但大臣们个个心领神会:“才干这东西,还不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人家耶律俨为什么进步快?是因为‘舍得老婆被人耍,定把皇上拉下马’!”

于是,榜样的力量推动着更多的人放弃了人格和气节,而这所有的人形成的潮流裹挟着朝政流向深渊。唉,这一潮流的始作俑者、祸害了辽国整个国运的耶律乙辛,其初衷不过是为了扳倒站立在他权位征程前的一个女人。

那道宗皇帝发现天外有天,“当皇帝是如此快活,搞大臣的妻妾是如此的刺激、过瘾、无耻、邪恶、快乐!真是‘越堕落越美丽’啊!”他乐此不疲,不能自拔,更加疏远了萧观音。

第四步,耶律乙辛再进一步,献计让耶律洪基恶作剧似地以萧观音的名义招大臣妻妾入宫淫乐。这不但使那些精疲力竭仍勉力维护尊严的大臣更加难以拒绝皇帝的淫行,更把污水泼在了深爱道宗皇帝的萧观音身上。

“啊,既然我已无法报答你的深情,无法不深含愧疚地面对你,让我毁灭你吧!”酒后的耶律洪基那夜不知酒醒何处,躺在不知哪家臣子的温香软玉上,听到自己在心里这么对萧观音讲。此时,萧观音在耶律洪基的心里,已被处决。

哀怨多情更多才的萧观音写了十首《回心院》,细致描绘了自己时时处处思念往日恩爱的情怀,希望用女人的一片柔情拉回越行越远的丈夫。但这终究是迂腐的想法,写在纸上的文字怎敌得过现实世界里那万紫千红的软玉温香?

萧观音落寞了,哀怨了,甚至心里因怨而愤。在这样的心态下,她不经意地、下意识配合地捧起了耶律乙辛为她早已准备的下一杯毒酒,踱入了刀锋耸立的又一层罗网。

负责后宫乐舞的朱顶鹤为萧观音引见了多才多艺、英俊潇洒的赵惟一。萧观音正想寄情于音乐来排解心中一江幽幽春水,她擅长琵琶,赵惟一则最擅玉笛。“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萧观音见了赵惟一,恰如三月不知酒味的酒徒遇见了一杯鸠酒。

两人整天辞赋唱和、琵琶玉笛。酒是色媒人,乐是催情使,不出事才怪呢。

终于感情难以抑制。萧观音贵为皇后,赵惟一当然不敢放肆。萧观音虽有满腔情愫要诉说,但一来皇后身份在,二来宫廷礼仪之下总有外人在场,所以两人虽然日日相对、目光浮掠、各自心跳,却也只能如此而已。

这时,萧观音身边的侍女单登却表现得善察主人心意,宛若《西厢记》里的红娘一般。

深宫寂寥、痴情渴望中,谁不想有个闺房知己?巧的是,单登这个解意人,恰恰出现在萧观音最孤寂、最焦渴、最需要解意的时空。于是萧观音隐约地透露了她的寂寥哀怨、对赵惟一的倾慕和心中的为难。

怎样能让情郎心有灵犀一点通?如何才得“娇羞花解语,温柔玉生香”?主仆二人一筹莫展。

忽然有一日,单登神秘地给女主人一首皱巴巴的辞稿,那便是《十香词》。这首词写得香艳浓丽,诉说了女人身上各有佳境的十处体香,笔者不必一一道来。如今是信息时代,求知心切者自有求知的门道。

萧观音如此见识的人,看了这词也觉面红心跳,却又暗叹那词写得韵味深长,意尽其妙。

单登见女主人被词打动,方说出这词来历:“这首词是南朝皇后特里骞所作,写成后她曾在深宫哀叹:‘不知普天之下有否堪与我媲美的知音能为之谱曲,若成则必成天下绝唱’。奴婢想赵先生自恃高才,不知能否为主人谱成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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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海东青(二)

话说半句萧观音已然明了。她心想,我手抄此词,让赵郎谱曲,他必知我心意了。于是萧观音将那词在绢上抄了一遍,犹觉得余意未尽,尚不能抒发自己的情意和文采,便又添了一首小诗: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娱汉王;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鸟入昭阳。

萧观音自觉得意:这首小诗吟咏的貌似是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妙的是暗含情郎“赵惟一”的名字。她却不知将来要命的恰恰也是这几个字。至于什么是败雨残云、什么是飞鸟、什么是昭阳,正是中文意境深远韵味深长、怎么想怎么胡说八道之处。

至此,萧观音的大错已然铸就。她想不到寂寥中寻得的知己单登实际是耶律乙辛安插的卧底。唉,若不是赵惟一迷了她的色,以萧观音的智慧、见识,她怎能想不到?

赵惟一得了单登传来的白绢,睹物思人,自然心意激荡,难以入眠。他连夜将《十香词》谱成了琵琶、玉笛的合奏曲。琵琶的清凉深幽、玉笛的激越婉转、赵惟一心中的柔情和才华,三者合璧组成一首艳曲,把那词的韵味再作升华,确实堪称一时绝响….

次日,两日试奏乐谱,随着琴笛的和谐,乐曲也渐渐消融两人一切胆怯,爱如潮水冲毁一切堤坝,中国民乐于此时达到《广陵散》后之再一高峰,即使跨越时空来到今日,也非声色光电美腿陆离之所能演绎,非莎拉布莱德蔓、刘欢再加苏珊大妈并邀惠特妮休斯顿重生再世共唱忐忑之所能及之万一。

萧观音挥退单登,两人在乐曲的余韵中,忘我地结合在一起,纵情地把自己投身于烈火熔炉之中。

巨网早已张开,刀锋早已凌厉,猎人耶律乙辛遥看猎物在网中缠绵,微笑着品茗俯瞰,敲棋听音,悠然决定收网的时刻。

闭目回味,他的后三步杀着“献赵唯一以动其情”、“设单登以窃其意”、“假《十香词》以乱其行”环环相扣、一气呵成!他施施然站起身,为自己鼓掌!他为自己喝彩!他觉得这独自的偷欢犹不尽兴,变猛然转身,仿佛身后的铜镜中有人在问他结局似的!

“结局?还会有什么结局?作我的敌手,死,是唯一的结局。”形容潇洒的耶律乙辛摊开双手,貌似诧异地对铜镜这样回答。

日子一天天过去,仿佛不会有什么结局。忽有一天,朱顶鹤、善登以不忍皇上再受欺辱的痛苦流涕向道宗皇帝检举了萧观音与赵惟一的奸情。突然的搜检之下,萧观音手抄的《十香词》和那首藏字小诗便成了她难以辩驳的铁证。耶律洪基手持萧观音的手迹和赵惟一的乐谱,气得浑身颤抖。深谙诗词、书法、音律的他深知萧观音的身心已全不在自己身上。

很奇怪,耶律洪基在背叛萧观音、残忍地戏弄她时并不觉得还对她有所爱怜,而此时,当知道她已将身心交付他人时,耶律洪基却感到妒火中烧。

他手持铁骨朵逼问萧观音为何如此下作,萧观音只能勉强解释是善登诬陷,双方纯属醉心音乐的神交。这笨拙的谎言激得耶律延禧即行发作,当场挥动铁骨朵打在萧观音头上、脸上,几乎打死了她。痛下杀手之后,面对额残颊裂、面目全非的昔日爱侣,耶律洪基觉得水已东逝、木已成舟,反而心内更冷,觉得再无余情。

赵惟一被凌迟处死、满门抄斩,萧观音被赐死。萧观音死后更被剥光尸身,以草席包裹送还娘家。耶律洪基以此表示夫妻恩断情决。但这样,你心里便不痛了吗?

生前绝代风华,死时这般凄凉,萧观音引得无数文人墨客望空遐想,发一声惋惜哀叹。词人纳兰性德为她写道:“看胭脂亭西,几堆尘土,只有花铃,绾风深夜语。”

三、血色记忆

萧观音惨死,身后更被羞辱,这让太子耶律浚悲愤难忍,他在宫内痛苦嘶吼:“耶律乙辛,我必报杀母之仇!”耶律乙辛于是知道没有回头路了,他必须除掉太子。

怎样除掉太子呢?当然仍必须借助道宗之手。这一次,他要利用每一个皇帝内心最大的恐惧---篡位。

大康三年(1077年)五月,耶律乙辛唆使党羽护卫太保耶律查剌揭发太子耶律浚与大臣耶律撒剌、萧速撒、萧忽古结党,阴谋发动兵变逼道宗退位而自立为帝。

道宗皇帝此时对如何处置耶律淳尚有犹疑,毕竟他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骨血。经过调查知道太子谋反并无实据后,道宗便先将耶律撒剌、萧速撒贬黜,废了耶律浚的左膀右臂,以此警告耶律浚收敛怨愤,但道宗却保留了耶律浚的太子之位。

耶律乙辛于是知道,不下血本是不行了。他逼迫党羽萧讹都斡、耶律塔不也“幡然醒悟,反戈一击”,承认曾被太子拉入篡位计划。这样太子谋反一案就有了人证。

这便把道宗逼到了墙角:“是保留这个胸有大志、满腹才华却可能怀恨我的儿子,还是趁其羽翼未丰毁灭他?”

“我毕竟杀了她的母亲,回不了头了… 那就不再回头,既然做了,便做绝吧”,道宗皇帝听到自己心里这样说。

他于是杀掉了耶律浚的左膀右臂耶律撒剌和萧速撒,把耶律浚贬为庶人,逐出行帐,软禁于上京,却把孙子耶律延禧留在了身边。

作为至高无上的皇上,道宗无须下令杀死亲子。把耶律浚逐到上京,逐出他的保护范围就够了。道宗了解自己豢养的鹰犬,他内心里暗暗向儿子道别:“孩子,你怨不得父皇,你要为母亲报仇,而你母亲的仇,是报不得的。”

但尤是耶律浚落魄如此,一贯温厚、仁义的他身边仍不乏追随的侍卫。

耶律乙辛决不能让死灰复燃。他为了斩草除根,又派刺客去刺杀废太子夫妇。誓死追随耶律浚的五位勇士都英勇战死,但耶律浚重伤之下也未能幸免。

最后剩下的两个武士撒拨、萧忽古保护太子妃一路挣扎,踏上了去中京找道宗告状的艰难旅程…

锦帐中的耶律延禧又想起了那个冬日的清晨,年仅三岁的他又见到了母亲。那一天,中京在下雪,爷爷让六大侍卫抱着自己去接母亲。大明塔下,他象一只快乐的小熊,在积雪中深深浅浅地踏着,颠颠地向母亲跑去。

母亲是跟两个胡子拉碴、衣衫破烂的叔叔一起来的。母亲见了他,便跑上前来,一下子把他抱到了空中,他象只鸟儿般在天上快乐地飞,他咯咯地笑着,他喜欢爸爸妈妈这样逗他。

他问妈妈:“爸爸呢,爸爸哪里去了?”妈妈便一面笑一面流出泪来,她说:“爸爸去木叶山了。爸爸太好了,奇首可汗便骑着白马,招他去陪伴了。”

他责怪妈妈:“妈妈,你怎么老不来看我呢?”

妈妈便说:“是可敦神女啊,她看妈妈针线做的好,便骑着青牛来找妈妈,她给了妈妈两块厚厚的白云,让妈妈给禧儿缝棉袄呢。”

“那妈妈你还走吗?”

妈妈便说:“不走了,禧儿,妈妈再不走了,永远不离开禧儿。便是禧儿娶了媳妇,妈妈也不走了。”

他便高兴起来,在雪地上跳着、蹦着,把雪扬到天上:“嗷,不走喽,妈妈不走了,娶了媳妇也不走喽。”

他弄了一身的雪,回头去看妈妈,他记得妈妈那天穿了绿色绣粉花的袍子,在雪中站着,在他的回忆里,妈妈象春天般漂亮。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妈妈的神情变了,嘴角涌出鲜红的血来。。。

“妈妈妈妈,你怎么啦?”他奔跑着向妈妈跑去,妈妈已经倒下了,几个穿白衣的模糊身影,消逝在乱纷纷的雪花里。

妈妈的血洒在雪上,洒在绿袍子上,是那样触目的红。妈妈摸着他的脸说:“妈妈要走了,要去木叶山找爸爸去了。”

“妈妈骗人,妈妈骗人,”他哭喊着,但妈妈的手停住了,在他的脸上冷了。

“父皇,父皇,你怎么了”,女儿余里衍的呼唤让耶律延禧从回忆中惊醒。他发觉自己流泪了,一众臣子正瑟缩着,不敢做声。---他陷入这黑色的记忆时,有时会很狂躁,他们都很怕他。

他拿起女儿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眼睛,他想痛哭,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他不能痛哭。他匆匆地完成着他的回忆:

“爷爷那时真是糊涂了,母亲的惨死也没能让他警醒。他反而责怪撒拨和萧忽古保护不力,把他们流放到边地。于是耶律乙辛又把魔爪伸向了我,当时如果没有萧挞不野和萧陶苏斡挺身而出,让爷爷最终警醒,恐怕我也早遭毒手了吧?

好在从那以后,爷爷渐渐开始疏远厌恶耶律乙辛了。耶律乙辛在恐慌中逃往宋国,被捉回赐死。真是死有余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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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海东青(三)

时时重回噩梦的耶律延禧由奶奶、父母血雨沐浴而来,终于荣登帝位,不知觉间,至今已十二年了。刚刚登基时,他大力清洗耶律乙辛奸党,信用萧挞不野等贤臣,使朝纲重振,乾坤有澄清迹象。但前半生大悲骤来、大喜忽至的经历使他常有人在梦中之感。他常常沦陷在如烟如雾、越逼越浓的莫名悲苦中。生活从此改变了,以前喜爱的琵琶声,每每勾出阴暗的回忆;以前乐于收藏的宝剑,寒锋上常似泛映着父母的血光。

这使他格外留恋生命中那不可捉摸的短暂快乐。他追求声色美人,以短暂的强烈欢愉驱散那挥之不去、时时回顾的黑色迷雾。在臣民看来,耶律延禧在肃清耶律乙辛奸党后,迅速沉沦了。

他任性地提拔、重用顺从他的佞臣,逃避直言劝谏的忠臣。数年醉生梦死间,他的帝国已弊病丛生,满目苍痍。

此时,一个身材矮小佝偻、身着华贵官服的老臣来到耶律延禧身边,谄媚地笑着说:“圣上,是时候了。”耶律延禧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号鼓齐鸣,候在帐外的女直各部落首领纷纷躬身施礼,耶律延禧大步向帐外走去,一面走一面把灿烂的笑容挂到脸上,欢呼声中,他已屹立于众目睽睽之下。

一万骑永昌宫亲随卫队齐声呐喊“陛下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带动马匹嘶鸣,声势顿时震动四野。耶律延禧让脸上的笑更加豪迈,同时挥动臂膀向臣民致意…

第四章 逆境求存,皆因辽人好飞鹰

一、 权利之巅的景致

面带微笑、目光厌倦的耶律延禧信步走到冰口,准备完成皇帝在这场庆典中的重要使命—“钩鱼”。

此时一条鲟鳇鱼正摇头摆尾搏压在众鱼之上,瞠目张牙奋力呼吸,试图跳出罗网。耶律延禧从侍卫手中取过一只系绳的银钩,欢呼声中,对准对那鱼头甩去。那鱼儿感觉刺痛将头一摆,腮边留下血痕,逃脱开去。

耶律延禧素知这四周女直部落首领都是渔猎出身,个个身手不凡。他不想让他们小觑,抖擞精神,拾起鱼钩再次举钩过顶,瞄准鱼头奋力击去,这次总算钩入鱼身,众人欢呼起来。那鱼儿带着鱼钩,拖着绳子挣扎游去。

延禧左边少女正是蜀国公主余里衍,年只十三岁,身披黑色貂袍,颈上挂着串琥珀璎珞,映衬着面如芙蓉,脖颈、手腕柔白胜雪,双眸深黑若有蓝韵。

她身材如同花蕾刚刚抽出芽儿,略显单薄,却恰是“静若琼苑飘仙子,动似秋水映惊鸿”。她此时展颜欢笑,鼓掌叫好,唇下两点梨涡,正好似马良神笔,点醒了画中观音一般。

蜀国公主身旁女伴,正是东北路都统萧挞不野的小女萧若柔了。只见她正值十八芳华,身着银盔,更衬得盔下乌发如云;耳配明珠,却恰配面若桃霞。一身戎装遮不住初初绽放的挺拔身姿,倒让人觉得那戎装裁剪,不为武事,却只为装扮她别样欢颜。正可谓:“虽不笑时也令人舒心展颜,恨不能见其一笑;身姿妖娆,即未动时却让人凡心惊起,遐想那山水朦胧”。

这两个女儿站在一处,恰似“风摆荷花,荷花秀,隐约间更有丰腴莲藕;雨打芭蕉,芭蕉动,碧影处却显红艳翻飞”。

据说这萧若柔年少时因为观赏了一次射猎,便从此对弓马大感兴趣。他此次陪伴在天祚帝、蜀国公主身边,也担当着贴身侍卫的职责。这一大一小两个少女,引得诸多头领眼光不在鱼上,倒只在她们婷婷玉立的腰身上上下打转。

这时,露出水面的长绳已不再继续滑动,看来那受伤的鱼儿已挣扎疲倦,左右侍卫便收紧绳将那鲟鳇鱼拖上岸来,准备烹煮后上奉祖先。延禧对四周陪伴的臣子、头领们说:“俗话说‘箭射出头鸟’,看来,这出头的鱼儿也早下锅啊。”众人俱都赔笑不已。

耶律延禧左首一人宝光满面,目黑若漆,内蕴精芒。此时趋前躬身道:“这天下只有圣上您一个头,其他的人兽鱼虫,要争这个头,都只能是早下汤釜的下场啊。”众臣听了,都看着两人眼色,欢笑称是。说话之人叫做萧奉先,说道他此时在辽国的富贵,任你是封疆大吏,也得艳羡三分。且听我道来。

萧奉先官封兰陵郡王,实职为北枢密院使。这北枢密院使掌管辽国军务,是辽国第一重臣。萧奉先的两个兄弟也都了得。二弟萧嗣先掌管禁军,想当年宋太祖赵匡胤掌管的可就是禁军;三弟萧保先任东京留守,而东京所管辖的东京道,是辽国除南京道之外最为人盛物丰的地区。

三兄弟一人在朝为执宰,一人带禁军,一人在外带兵,你看人家三兄弟。你说实话,同为中国人,你羡慕不羡慕?

仿佛上苍尤怕萧奉先富贵不足,他的两个妹妹又是皇上的元配德妃萧师姑和现下最受宠爱的元妃贵哥。德妃萧师姑此时虽已去世,但妹妹贵哥接班成了后宫之首。

贵哥的肚子又争气,生了两个外甥耶律定、耶律宁冰雪聪明,甚得圣上眷爱,被封为秦王、许王。朝野都传言,皇上很可能将立其中的秦王为太子。

另外,辽国第二权臣知北枢密院使事萧得里底也不是外人,是萧奉先兄妹的叔叔。

按现在的《婚姻法》理解,辽国现今的一半、未来的全部,倒好似尽在萧家囊中。后族萧家位列当时辽国四大家族之第二,仅次于皇上家,而居于萧瑟瑟家族、耶律淳家族之前。

那真是烈火烹油、晋商买车,用一个字形容,那叫做“狂”!如果说贾宝玉也称得上富贵,那萧奉先有资格撇嘴:“贾宝玉是谁?”

俗话说,“日中而堕,月盈而亏”,萧家的命运又当如何?咱们慢慢看来。

二、山林野人

此时耶律延禧在众人诺诺笑声中也得意大笑,扬起的目光不经意掠过众人诺诺低垂的额头,却见有五颗头颅昂然屹立,拒绝应景欢笑,恰似总统山上雕刻的石像,于此举国欢庆时刻,显得分外不合时宜。

当先三人,中间的,四十余岁年纪,身着白羊皮袍,身形彪悍。他鼻若悬钩,双目灼灼,如含熔岩光芒;唇上胡须恰似燕尾,颌下胡须又如钢刃,气韵威严果决又豪迈大度,令人望之顿生景仰。此人是完颜部头领乌雅束的二弟,少年时已威震女直的完颜阿骨打。

阿骨打身后左边一人,也是四十多岁年纪,身着黑羊袍,熊腰犀背,沉凝如山,引而待发。这是乌雅束、阿骨打的弟弟吴乞买。

阿骨打身后右边一人,正值三十华年,身材颇高,面如金丝黄玉,眉现八彩,气朗神清,一望而知是智勇双全。这是乌雅束和阿骨打的堂兄、完颜部老国相撒改的长子粘翰。

后面侍从的两位,一个二十五岁年纪,浓眉深鬓,面如朝霞,身形魁伟矫健,是头领乌雅束的儿子谋良虎。

另一个三十五岁模样,长面如白玉,颌下无须,气韵灵动潇洒,本是儒雅模样,却长着一双黄色环眼,凌然有威。这是名将欢都的儿子,叫做完颜希尹。

这五人是女直诸部落中最强悍的完颜部的代表。此时耶律延禧看见他们,忽如飞尘入眼,既涩且痛,让他畅快的心情顿然消散。

耶律延禧收拾一下陡然变坏的心情,把手中金钩交给一位花白胡须的女直头领阿鹘产,示意他带各头领继续钩鱼。众人谢恩欢呼声中,耶律延禧也重回观礼大帐中坐定,侍女从捧奉的玛瑙鸡冠壶中为他斟满酒浆。但他的心情却难以平复,完颜五雄毕竟勾起了他的心事。

女直部落位于辽朝版图的东北,原叫“女真”,是古时肃慎族的后代。由于其中的“真”字与耶律延禧的曾祖父、大辽兴宗皇帝耶律宗真的名讳相冲,大辽强行把女真改称“女直”。

辽朝一直以分而制之的政策统御女直各部。他们把今第二松花江以南的女直地区纳入版籍,直接统治,将该地区女直人称为“熟女直”;却把江北偏远地区的女直人称为“生女直”,又将生女直各部酋长分别授予官职,什么太师、宰相、详稳,无所不有,以让他们各自争斗,不得统一。

契丹人好射猎,东北海岸的东海地界,盛产鹰隼。此处鹰隼由东面海岛上西来,虽然体型不大,但迅捷悍勇,深为辽国贵族所爱,因羽毛以灰、黑色的居多,故被称为‘海东青’,尤其以白爪的最为珍贵,而毛色纯白的则被视为极品。

这海东青最擅捕猎大雁。捕猎时,海东青直钻云霄,令人仰首几不可见。它在高空盘旋等待,等大雁飞过时,双翅收拢,直击而下,如疾雷惊电。它会以利爪扣住大雁头颅,令大雁惊恐嘶鸣,爪翅痉挛,旋即落地,即被其断喉破脑擒杀。海东青捕猎意境畅美、犀利,难怪崇尚游猎的契丹人、女直人都喜欢它。

虽然同样喜欢,但其实内涵大不相同,契丹人视海东青为昂贵的玩物,而女直人则把海东青当做神鸟,当作理想中的自己,寄托了自己的精神追求。所谓“女真”,在古肃慎语里,原就是海东青的意思。

契丹贵族对海东青的喜爱,到了天祚帝时到了癫狂的地步,大有荷兰人对郁金香、美国人对密西西比股票、国人对学区房之深切程度。辽国贵族对海东青的热爱,不但使海东青身价百倍,也使名不见经传的“生女直”在辽朝耳熟能详。

为了满足贵族对海东青的奢侈需求,辽国专门设有“采鹰使”,他们身佩银制腰牌,穿梭于女直地界,被女直人称作“银牌天使。”

“银牌天使”仗着官差名分,对女直部落多有欺凌。影响最坏的是强迫女直部落奉献女子“荐枕”,也就是侍寝。

女直人刚从原始部落发展而来,保持着“妇贞而女淫”的习俗,他们对女子未婚时与男子的交往持比较开放的态度。所以,初时女直头领便安排那些贫困家庭年轻未婚的女子去侍奉这些官差。

但“银牌天使”被女直人的恭顺骄纵坏了,他们不但对前来侍奉的女直少女粗野蛮横,后来更直接指点、强逼女直部落显贵家的已婚女人陪睡,以发泄优越感,满足畸形的凌辱欲。当女直显贵们反抗时,银牌天使们便回敬以烧杀掳掠,于是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就一齐激化了。

“银牌天使”以国家名义,向包括完颜部在内的涞流河女直各部索要海东青,但涞流河流域不产海东青,于是那里的女直人必须向东面的五国部借道到东海岸猎取海东青。强悍的五国部不同意借道给他人来猎取自己地界的海东青,于是战乱经常发生。这很像现在大国对石油的喜爱,导致小国为石油而开战。

契丹贵族有时也自行组织军队,穿越涞流河女直各部领地前往东海捕猎海冬青,他们沿路强取豪夺、烧杀奸淫,给女直人带来多少苦难。大家只知道,“楚王好细腰,路有饿死者”,却不知“辽人喜鹰隼,女直遭涂炭”啊。

辽人视涞流河女直人愚昧可欺,让他们和五国部两相削弱,以取渔翁之利。但人算不如天算,意想不到的是,其中的完颜部反而在残酷环境中壮大起来,在辽朝东北地区羽翼渐丰、鳞爪峥嵘。

完颜部历经几代人的发展,到了乌雅束、阿骨打、吴乞买的叔父完颜盈歌主政时,已有龙腾虎跃、人才济济之象,正如滔滔松花江水,即将破冰而出了。

此时,辽朝反而因两代政治斗争的血雨腥风而迅速衰落,反而不得不借助完颜部来处理地区事务。但糟糕的是,有一次辽朝邀请完颜部帮助平息辽国贵族萧海里的叛乱,完颜部却在战斗中发现,辽朝军队人数虽多,但军纪废弛,如同酒囊饭袋。从此,完颜部帮辽朝平息萧海里叛乱后,人马聚集到一千,又获得三百多副甲胄,从此有了造反的想法,并开始小试牛刀。

完颜部先将服从辽国的纥石烈部打败,以致其首领阿疏逃到辽国内地寻求庇护。从此,完颜部以报仇为名不断向辽国政府讨要阿疏,进行试探与挑衅。这让沉溺于歌舞享乐的耶律延禧很烦。因为交出阿疏象征着辽国不能庇护对其臣服的部落,那么,此消彼长,东北女直各部将唯完颜部马首是瞻。

耶律延禧此次主持春捺钵,也是要就近切实考察一下完颜部首领,以决定是否趁这帮“山林野人”羽翼未丰,一举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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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么早啊?

但那萧观音年仅四岁时便嫁给了耶律洪基,不但貌美更通诗文,可谓秀外慧中,风华绝代,自然深得耶律洪基宠爱。

家园 长生天是蒙古人的神,女真人不信吧?

女真倒也信天神,不过叫长生天有点怪。

家园 【商榷】女真人对着苍天说了些啥?

阿察兄洞见!岂止一针见血,简直把我考据浅薄处的骨髓都扎出来了。

根据《辽金生活掠影》,女真人崇拜撒满教。蒙古人也一样。而且蒙古人的祖先也是在东北地区,后来才向西迁移。于是,我想当然地以为,他们对苍天祈祷时,用的尊称也一样。正好比,我们五十六个民族,向着天安门都会发出一个声音。

但是,我这逻辑可能是错误的。我仿佛看见女真人诧异地看着我,然后交头接耳:“长生天?长生天是什么东东?”

---如果有确切答案,请告诉我女真人到底对苍天说了啥,是“天神”吗?

在下谢过。

家园 【商榷】答芷蘅君:萧观音之早婚问题

芷蘅君所提问题确属可疑。我的推理过程如下:

一、《辽史》《萧观音传》说:‘帝王燕赵,纳为妃’,也就是辽兴宗在封儿子耶律洪基为燕赵国王时,顺便把媳妇也给儿子办了。所谓双喜临门---毕竟是亲儿子,基因没问题。

二、《辽史》《耶律洪基传》说:“明年(重熙十二年),进封燕赵国王。”那么,萧观音嫁给耶律洪基应是该年(1043年)。萧观音生于1040年,此时刚满四岁。

这合理不合理呢?兴宗给儿子早早把媳妇定下来,应该有巩固与萧家政治联盟、加强儿子势力的意思。所以,“结婚是必须地,别整天在外面混!”

但是,1043年,耶律洪基才11岁,若将一个成熟女子嫁给他....这恐怕有点害人!这孩子还能茁壮成长吗?亲爹都不会这么干。扪心自问,将心比心,我也不会。

所以...遥想耶律洪基当年,翩翩少年,带着4岁的小观音到处玩,见了叔叔大爷就说:“这是我老婆,怎么样?正点吧?”这可真令人神往。

问题很好,我会适当修改作品,以免读者误解。如以上考据错误,请指出。在下多谢了。

家园 我也不知道叫啥,不过叫天神肯定没错。

我以前查过这个问题,但没找到答案。只知道天神的满语是“阿布凯 恩都里”——abkai enduri(天 神)。也不知道天神是否是一个人,还是多个人;是否具有人的形象。

可能满族后来受汉族影响较深,我读到的满族神话里神的行为举止跟汉族民间传说的那些有点仙术的小神差不太远——自然神多,而且不成系统,只是多了氏族部落神的概念。而且满族各部落的传说也是不同的。

不行叫苍天算了,反正长生天、老天爷都是那么会事。

家园 另外“掉光毛只剩光板的羊皮袖子”

海东青生活在现在靠近边境的俄罗斯一侧,那地方初冬十月就非常冷了。穿着“掉光毛只剩光板的羊皮袖子”在户外活动是绝对受不了的。

过去皮袄是反穿——把毛穿在里面,把板露在外面,然后在板上抹油。这样才能保暖、防水。

家园 【整理】知错就改

松阿察老师:在海东青(四)里,您会发现,“阿骨打”的台词里不再有“长生天”,而是“天神”。关于“羊皮袖子”的意见也很中肯。我现在在广州,对于东北的寒冬,只能想象。我一定会改的,帖子先不改,让后来人知道您的付出。谢谢。

家园 诗谢史文恭大侠宝推

风雪夜泊西西河,

得君宝钱置寒衣,

把酒豪谈水浒事,

恨不穿越作秦明。

家园 诗谢史文恭

谢谢。见钱眼开,非常感动,于是想到史文恭乃水浒名列前茅之好汉,曾杀得霹雳火秦明二十回合主动败退,少不得写诗恭维一番。

家园 【原创】海东青(四)

第五章 鹰击鱼翔,且看霜天谁射远

这次春捺钵完颜部首领乌雅束托病没有亲来,他派了少年成名的弟弟阿骨打、吴乞买和侄儿粘翰、长子谋良虎、完颜希尹代他前来,一是避免受耶律延禧折辱;二是给阿骨打多些历练,让女直各部认识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三是自己作后援,让辽人有所忌惮,不敢加害阿骨打。

耶律延禧沉浸于他的黑色记忆时,女直各部落头领均猎鱼已毕,纷纷回帐,落座等待。不多时,鲟鳇鱼已烹制上来。这开春破冰的鱼儿,经过一冬的休眠,肠胃中泥沙排净、脂肪清减,骨立形销却肉鲜味美。再经御厨烹制,尚未入口却闻鱼香满帐。

众人开吃后纷纷赞不绝口,纷纷起立祝酒。辽国乐师也以琵琶、箜篌、笙、箫等演奏起“雅乐”,为这盛世春典助兴,帐内一派其乐融融。

酒过数巡,耶律延禧已给歌功颂德、美酒佳肴架上五色彩云。他感慨人生苦短,当不负良辰。他对堂中女直头领们道:“有乐有酒,却无歌舞,不够痛快。朕知道,你们女直诸部皆擅歌舞,来来来,跳一个给朕助兴。”

众头领一时气结,这宴会歌舞,是奴婢做的。虽然平日部落里篝火一点、老酒一喝,头领们也会不分尊卑,扬手摆腿载歌载舞,但今日可是外交场合,作为头领下场跳舞,太失身份了吧?大家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愿下场。

耶律延禧点将到:“阿鹘产,今天是大喜日子,你不要扭捏,带头给朕跳一个。”那阿鹘产素来对天祚帝恭顺,他愣了一下,不敢驳皇上面子,终于以醉遮脸,大咧咧拱手称诺,下场挥舞衣袖,跳了起来。

万事开头难。有阿鹘产领了头,另一个叫赵三的头领也下场跳了。众头领大都觉得心中石头落地,再说大辽皇上的旨意谁敢违抗?既然想开了,也就不再拘谨,大家依次下场,跳得越来越是洒脱。帐内重新其乐融融,欢声四起。终于轮到阿骨打了。

阿骨打欠身道:“陛下,我这膝盖、双腿惯于纵马骑射,这跳舞是从来学不会的。”耶律延禧听见有人拒绝,好不刺耳。他睁开惺忪醉眼,一看果然是阿骨打。他决意给阿骨打些折辱,笑道:“论曼妙婉转,你的舞蹈当然不及歌姬。但你们女直的舞蹈,妙就妙在勇武刚劲,有如战场杀伐。这一点隋文帝早已发现,朕岂不知?所以,你这出名的英雄旋舞于厅堂,肯定别有风韵,断非歌姬可比?朕就是要你阿骨打献舞!”

阿骨打道:“尊贵而仁慈的陛下,若是您能将我部的仇人阿疏押解归还,我心里欢快感激,愿意献上笨拙的歌舞。但陛下袒护阿疏,使我完颜部有仇难报、有怨难伸,我心里苦闷,哪里还记得欢快的舞步呢?”

耶律延禧见他又拿阿疏说事儿,知道他桀骜不驯,有意冒犯天威。他酒醒了,面色沉了下来。

此时萧得里底察言观色,知道天祚帝要给阿骨打好看,于是厉声说:“阿疏在千里之外,你不必以此为托辞!今日陛下与众首领其乐融融,大家各自献舞,不分尊卑,各尽其能,只为纪念这太平盛世。惟独你不肯献舞,是显得你特别尊贵吗?”萧得里底身材矮小佝偻、面色黧黑,此时奋声斥责,不但没有显现威仪,倒象只被激怒的公鸡。

阿骨打从容道:“既然是其乐融融、不分尊卑。今日蜀国公主在此,我们都很欣赏她的美丽。能者尽其劳,那就让美丽而善舞的公主与我下场共舞如何?”

蜀国公主余里衍是耶律延禧掌上明珠,在六个女儿中,她排行第五,却是唯一获得公主尊号的。近日西夏国王李乾顺一见之下难忘其貌美,特意两次遣使求婚。耶律延禧舍不得她年少远嫁去生儿育女,便在宗室中挑了个漂亮女子耶律南仙谎称“成安公主”嫁过去敷衍了事。

“李乾顺尚且入不得朕的眼帘,你胡子拉碴的阿骨打要与公主共舞?你岂非做梦?”耶律延禧心里冷笑,却一时想不起如何辩驳,就不再说话,只是呼呼喘气。

大帐内一时气凝如铅,大家不再劝酒,停盏搁箸,看着耶律延禧和阿骨打如何收场。

耶律延禧身后忽然闪出两人,一个是宝塔样粗壮的侍卫,胸阔如犀、背圆如象、双目圆瞪,宛若天界巨灵,煞是惊人。另一个绿衣官佐,身材也颇魁伟,往那里一站,不比那宝塔般的侍卫高大,却让人觉得更加气势沉郁如山,赳赳不凡。

帐前为天祚帝牵着金毛獒犬、架着白色海东青的青年侍卫也忽然将扫帚浓眉一扬,眉下两目如漆使个眼色,只见帐幔拂动,已有甲士闻讯聚集而来。

这侍卫叫萧术者,他虽然只是提鹰牵犬之徒,但这白色海冬青是东京府留守萧保先奉献给皇上的名种、金獒犬更是吐蕃的大赞普所赠,在天祚帝眼里都是非同小可,比国家大事更重。所以萧术者实际是深受信重,担负着帐外侍卫之责。

吴乞买、粘翰踏前半步,虚掩在阿骨打之前,吴乞买将右手抚在腿侧,但等局面有变,就要发出暗藏的铁锤。粘翰则已看好了两步之外的长烛台,两人心意相通,但等局面有变,便要暴起刺杀耶律延禧,搅乱局面。后面侍卫的谋良虎和希尹则退后半步,掩在阿骨打身后,变乱一起,他们就要向后夺取兵刃,为阿骨打杀出退路。这四人都是完颜部的悍将,鱼死网破之际,四人一起爆发,帐内立时便将血溅十步,鹿死谁手,谁也难说。

阿骨打反倒坦然安坐,握着把铜壶斟酒,若无其事。他心里早已思想清楚:“一旦你耶律延禧狗儿发作,你爷爷索性就不图全身而退,反要与你这辽家皇帝同归于尽!那时这把铜壶就是刺向你狗儿咽喉的利刃。”

他将如同蓄火熔岩的目光扫视全场,嘴角不禁浮出一丝冷笑。他心里问:“耶律延禧,你敢吗?”

耶律延禧手渐渐握在腰畔的虎头刀柄上,忽觉一阵头痛,仿佛脑中那消逝多时的黑雾又正聚拢成一束黑索,缠住他头脑的一角,一跳一跳地扯动着他的脑髓。醉意愤懑中他手抚金杯,就要发作。

忽然环佩声响,蜀国公主侧回头说:“父皇,女儿这几天来北地,新学了不少歌舞,愿意献舞于父皇和各位头领叔伯面前。”她的语声清灵婉转,如微风入帐,使帐内杀气顿减。

耶律延禧知道女儿既怕自己头疼病发作,又怕这些女直野人动手伤害了自己,所以愿意屈尊跳舞,心里赞她懂事,大感欢畅。

女儿天资聪慧,对于舞蹈音乐,过目过耳不忘。他一直最疼爱她,所以心里烦闷难解时,常带她在身边。女儿的话语,让他清醒过来。

他问:“乖女儿,告诉父皇,你学了些什么歌舞啊?”

余里衍一笑,唇边又浮现浅浅两个梨涡:“嗯,《臻蓬蓬歌》已练得差不多了、《剑舞》还有些生疏。哦,父王,还有《反弹胡琴舞》呢。”

耶律延禧笑着对女儿说:“《臻蓬蓬歌》甚是好听,但那曲调有些伤悲,不宜于今日。”他怒意稍减,转过头对阿骨打严厉地说:“阿骨打,你拒绝为朕舞蹈,真是扫兴。若不是公主跟朕说笑,朕几乎动怒。你今天真地要拒绝朕吗?”此时帐幔已停止拂动、垂落如铅,甲胄步伐声也已停歇,却另有刀剑不安的碰撞,乃至拉动弓弦的声音隐隐传来,显然永昌宫卫队已列好了阵势,一旦情势有变,随时便有刀箭刺入帐内。

粘翰出列跪倒奏道:“陛下,我叔叔确实只擅骑射,不擅歌舞,并非虚言。今日欢聚,不妨让他为陛下献射为乐。陛下也可设赌,作为惩罚。”

契丹人、女直人同是游牧民族,以骑射设赌非常普遍,而设立不公平的对赌规则,则是赔罪的常用方式。耶律延禧扫视了一下身前身后,英雄不少,心里便有些把握。也觉得今天是春捺钵的大喜日子,不该妄动杀戮而激起兵祸。他决定“就坡下驴”。

耶律延禧说:“也好,那就赌射远吧。”他看了看左右,负责帐内警戒的硬寨太保特母哥身若宝塔,天生神力;帐外架鹰牵犬的萧术者虽然年青,但筋骨如铁,更有家传武学、武艺超群。以他们来敌已届中年的阿骨打,当是有胜无败。但只可惜这两人都非皇族或后族,身份并不贵重。

当目光停留在左侧那绿衣官佐时,天祚帝笑了。他对阿骨打说:“这位大石林牙,并非寻常官佐,他是太祖爷的八世孙,身份显贵。他是我朝头名林牙,相当于南朝宋人的状元,能文能武。就让他与你比射。至于如何设赌,你们自己拿个主意出来。”

所谓“林牙”,就是辽朝北枢密院选拔的“翰林”。耶律大石出身于钦点的翰林,好比是天子的门生,已给仕途打下很好的基础,出将入相皆有可能。

耶律延禧很为自己的选择得意。契丹和女直都是游牧民族,极讲究血缘门第。完颜族的头领提出较量射技,他虽然不必亲自下场应战,总该从契丹皇族耶律氏或后族萧氏中选将,才能彰显国威。但是,天下承平日久,辽朝的大权一直掌握在耶律氏、萧氏手中,缺乏竞争之下,两大家族后辈中能文能武之辈渐少,提笼架鸟之徒日多。好在这耶律大石武艺了得,最善远射,却恰好在八辈之内可以跟太祖耶律阿保机攀上亲戚。他现在在辽朝影响日广,经过几次战事历练,再加十数篇军事策论流传,现在朝野舆论已将他名列军中“十四狼”之一,赞他为前途远大的军中翘楚。

当此用人之时,恰有此人在旁岂非天助?耶律延禧虽然荒诞,但并非不能识人。他也想借此机会提携这个青年,让他早日成为国家栋梁、自己的臂膀。

粘翰端详那叫作耶律大石的壮士,见他只二十五岁年纪,鼻若悬胆,面如青玉,英气沉静内敛,但背厚膀宽,显得颇有长力,看上去人如其名,确实象块浑厚巨石,令人不敢轻视。

粘翰擅长判断不同人的秉性气力,此时他冷眼旁观,暗自算计双方实力,心意已定,说道:“陛下,我叔叔不擅跳舞,总要受罚赔罪,今日与这位大石英雄较量射雁,不能平比。我叔叔须让十五步。”

耶律延禧素知平常军士射箭能到一百五十步已然很好,高手较技,能让出十五步已是不短距离。他想点头应允,却听见萧奉先冷冷道:“尔等冒犯天威,应罚三十步!”

粘翰又瞟了大石一眼,知道他是实力深藏之辈,便沉吟着不敢贸然答应。阿骨打却已应声道:“谨遵谕令便是。”

萧奉先知道耶律大石擅射,心里暗笑阿骨打狂妄,于是逼问道:“若你输了,如何罚法?”

粘翰道:“若我叔叔输了,我以刀划面,输一步,划一刀。”以刀划面原是女直人丧葬时风俗,他们痛悼亲人时常以刀划刺面庞、以血覆面,边歌边哭,以致啼血交流,以表对死者的痛惜。粘翰思量,耶律延禧提出罚三十步,看来今日全身而退已不能够。只好豁出自己一张脸,行个苦肉计,好歹保得五人性命回去。

耶律延禧点头应允。那耶律大石从侍卫丛中走出。女直各部众人见他走到大帐中央,更见他高大英伟,都抽了口气。契丹贵族则不少都松了口气,心想:“这要是两匹马儿,按耶律大石高出阿骨打的个头是足够赢阿骨打了。”

蜀国公主用莲纹银碗斟了酒,捧到大石面前,说:“你是契丹英雄,饮了这酒,好好比试。”

这耶律大石,不但武功高超,也是辽国才子。契丹文、汉文、诗歌、典章、兵法无一不通。几次策论应对,他雄论纵横;宫中庆典,他在诗词应和、射柳、围棋、甚至角力中各展奇彩。他于辽国一班浑浑噩噩的贵族中矫矫不群,早是宗室少女心仪所在。

蜀国公主虽只十三岁,但自从去年西夏崇宗李乾顺一见之后对她倾心,两次派大臣前来提亲,她心里便朦朦胧胧初开了情窦。辽朝时女人一般都早嫁,不少人十四岁时就已成婚,皇室的好女子便更是为世人瞩目,留也难留。于是,蜀国公主少女情怀中,便暗暗对周围男子多了份考量,多了份心思。

自诩才高的蜀国公主自与耶律大石对和诗词,青涩的情怀中,对他早就暗藏情愫。她平素里受母亲萧瑟瑟严格督导,端庄静婉,有“冰美人”之称。但好生奇怪,见了这大她许多的耶律大石,她觉得好亲切,好安稳,如相识许久一般,半点架子也端不起来。

耶律大石躬身接过银碗,触到蜀国公主芊芊玉指,覆在银纹莲花上,恰若数只出水笋尖。他偷眼去看公主,见她睫毛一闪便慌张把目光闪开,心中不由一荡,说:“公主手中美酒,比这鸭子江水更醇厚,比那玛瑙宝石更珍贵,在下感激万分。请公主稍候,在下若较射得胜,称得起‘英雄’二字时,再饮不迟。”

大石心想:“三国时关云长温酒斩华雄,青史传唱数百年。片刻后我胜了这女直蛮人,再从公主手中接酒豪饮,岂不比关云长更其快哉?”

女儿心事耶律延禧醉眼中略已窥出。耶律延禧贵有四海,生性洒脱不羁,也不以耶律大石身世为低。他心想:“大石自称所谓‘太祖八世孙’真是天才知道的事情,其真实度跟三国时刘备自称‘中山靖王之后’有得一拼!不过对于其才华,朕是真心喜欢。至于皇族不皇族,既然没法鉴别,能糊涂就糊涂吧。”

他对萧奉先道:“好啊,将朕的‘乌云镶月’弓给他。”萧奉先将一把乌若墨玉,上有云纹如月的宝弓给了耶律大石。

此时阿骨打也让人取了弓来,那弓装饰粗陋,但透着一股野生生、活泼泼的霸气,唤作“鹰翼”。他从箭囊里选了一支箭,对粘翰说:“我这一箭若射差了,你的脸只怕要被剁成肉馅了。” 粘翰道:“叔叔不用担心,我信你如同信自己的心,如同海东青信自己的翅膀。叔叔你只管射,万一射得差了,男子汉大丈夫,脸上留些疤痕,算不得难看。”帐里不少人都自诩英雄,听粘翰话语,都觉动容。

两人走上早已搭好的放鹰台。此时天已大光,湖面覆盖薄薄冰雪,只宁静二字。

远方,一群大雁翩翩而来。早已等在湖畔的辽国士兵待雁群进入湖面,齐齐敲击腰间扁鼓、挥动旗帜,驱赶雁群转向飞来。

雁群进了湖口,耶律大石心想,要想射得远,必须抓紧时机,因为雁群是迎面飞来,片刻之后即使射中,距离也已差强人意。于是他断然锁定目标,张弓便射。箭如流星,映着朝阳一闪而去。过了良久,远方有惊呼、欢呼、赞叹声起,如浪传来。

有军士打起红旗,标明大雁落水方位。不多时马蹄声响,有永昌宫军士进账跪报:“恭喜圣上,林牙大石射了二百六十五步之远。”男人欢呼不已,不少女人倒把眼光去看粘翰一张俊脸,多有惋惜、告别之意。

阿骨打立在微风中,如同雕像。他知道,刚才的雁群,是横断湖水而来,距离远非理想。他要赢对手三十步,必须等。

宁静中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他知道,他比对手更了解这个湖、这片土地,他更了解那些大雁。他必须等。

远方又有雁鸣,帐内帐外人人雀跃躁动,等待阿骨打一箭出手。

又有雁群飞过,阿骨打依然屹立如石。

他隐约听得见萧奉先的怒叫:“他娘的,酒都冷了,他拿陛下取笑不成?将他押进帐来…”阿骨打竖耳聆听,远方似乎再无雁鸣。“天神啊,尊贵的天神,难道你竟不给我完颜族洗刷耻辱的机会吗?”

恰在此时,天边,一只落队孤雁旖旎飞来。

阿骨打胸中血潮奔涌:“女真啊女真,你美好的名字被契丹狗儿逼着改成了女直,你的好女儿被他们凌辱,好男儿被他们奴役!你就好像海东青,本该翱翔在天上,却成了契丹狗儿手上的玩物!阿骨打,你自诩英雄盖世今天却被逼献舞!天神啊,给我神力,海东青啊,让我的羽箭似你的翅膀,飞吧。”

阿骨打忽觉背后风起,他顺势长舒口气,张满弓,嗨地一声射去。帐内外,练箭的好手不约而同手搭凉棚望远看去,如同一齐为这未知结果的一箭行礼。

天边,孤雁坠落。远方,人群忽然惊叹一片。帐内,辽国贵胄满面惊愕,蜀国公主翘首望啊望,眉头蹙成个西施的模样。

不多时军士来报,先低声报给耶律延禧。

众人沉静,都看耶律延禧如何发话。只有完颜五雄,泰然自若,放佛对结果早已成竹在胸。完颜延禧缓缓起身道:“阿骨打神技,令朕叹服,今日射雁,足有三百多步之远!”众人一片哗然。

完颜五雄振奋不已,虽然阿骨打擅射,但能在三百步射中孤雁,大家仍觉定有神助。

大石跪倒道:“属下辜负陛下信任,愿请死罪。”耶律延禧叹道:“哪里话来,阿骨打天赐神力,今日他又是在拼争的关头,赢你应属天意。今日春捺钵双雄较射,让人得知我大辽国藏龙卧虎,令人畅怀。来啊,将两只大雁都奉献给先祖。阿骨打与林牙大石各赏五十金,愿你们内外捍卫我大辽,使其昌盛永年。”众人欢呼中,一场危机似已淡去。

大石落魄而去,无心看,蜀国公主,将那英雄酒,暗自饮了。

家园 【原创】海东青(五)

第六章 搏熊刺虎,但觉归路雪如花

双雄较射已毕,放鹰逐雁开始。辽国贵族、女直头领,但见大雁、天鹅飞来,便纷纷将自己所有的“海东青”放起。

群鹰搏击长空,雁翎如雪片芦花般飘落,天鹅如断线风筝般急坠。天祚帝和一班契丹贵族忙着踩踏住将死的鹅雁,持刺鹅锥撬开其头颅,将鹅雁之脑挖出,奖励在旁边振着翅膀、嗷嗷讨要的海东青。他们又纷纷将鹅毛雁翎拔下,插在头上,互相逗乐,“春捺钵”渐渐进入高潮。

但完颜五雄并没有沉浸在喜悦中里。从阎王殿跑出来的他们,立刻寻僻静处席地而坐,划土议事。

他们一致认为耶律延禧外表宽和,内心多疑且喜怒无定。此次阿骨打在头鱼宴、射鸿会上崭露头角,耶律延禧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因此,必须贿赂他的近臣,从中说和,以防不测。北枢密院使萧奉先意气昂昂,气指颐使,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收买他当可避祸。于是,粘翰连夜派人取来许多彩虹珠、珊瑚等宝物,献给萧奉先。

萧奉先收了礼物,果然传过话来:“皇上其实很喜欢女直的女子,他还听说过你们部落里有只‘云雀’…”

阿骨打听了传话,恨恨地将拳头砸在松树干上:“这辽朝君臣与他们派来的‘银牌天使’一样,感兴趣的,除了咱们的女人,便是咱们的财货。”阿骨打知道,自己鲁莽的抗争,又要使部落里的女子遭殃,他因此既痛且恨,真恨不得索性便反了。

粘翰听了“银牌天使”四个字,也不由鼻翼一酸,眼前又浮现出月儿的倩影。然而,粘翰知道,此时阿骨打需要的是冷静,而他的使命,就是帮助阿骨打认清现实,忍辱负重。

粘翰连忙派快马急报酋长乌雅束和身为国相的父亲撒改此处事态的发展,并让他们点选部落里能歌善舞的五个未婚少女,由弟弟扎保迪带着送来。

夜宴已毕,耶律延禧转入后帐,果然急召萧奉先、萧得里底问话:“朕见阿骨打意气雄豪,鱼宴、射雁之时昂然不凡,似有自立之意。朕当时曾想杀他,却不忍搅了这庆典。依朕的意思,你二人要尽快在边防事务上找个借口,设局诛杀他。否则,恐怕他日后会成为我朝祸患。”

萧奉先此时已得了阿骨打好处,自然故作轻松为阿骨打开脱:“嗨,陛下,完颜部可都是野人啊。所谓野人,乃是届于野兽跟人之间的动物。他们连礼义廉耻都不懂,穿着桦树皮编的衣服,衣服缝里涂满了猪油。他们住在土洞子里,冬天里大雪封门,没事可干,便整日里交配,折腾出的孩子哪里有图谋造反的脑子?”耶律延禧听他说得解气,不由笑了一笑。

萧奉先受了鼓励,继续说:“阿骨打这野人也不过是觉得阿疏触怒了他,就一门心思地要杀他雪恨!他们女直人就这样,充满兽性,却从不思考,但也仅此而已。现在阿骨打没有犯大错,我们若杀了他,反而会让生女直各部恐慌心寒,继而仇恨我们。到时候,他们念念不忘的就不是阿疏,而是陛下了。”

天祚帝听着萧奉先的宽慰,虽然心里舒坦了些,仍是满怀疑虑。他看了看萧得里底,萧得里底捻着颌下开始花白的胡须,似乎在点头,又似乎在沉吟,干瘦的脖子上喉结静静地突兀着,却不说任何话。

萧奉先见天祚帝仍存疑惑,又继续笑着说:“陛下,就算他阿骨打哪天脑袋被雷劈了,长出了想造反的见识,但涞流河是多大的地方啊?”萧奉献举起一只手夸张地比划着:“还不如陛下的巴掌大!凭他那巴掌大的地方,那几十副破盔烂甲,他阿骨打能折腾多远?能折腾到宁江州墙根下就算他有出息了。”

萧奉先虽然奸佞,但轻视完颜部的话语,倒是发自其本心。大辽国大民众,将强兵多。虽然经历动乱而日暮西山,但毕竟是匹瘦骆驼,比完颜部可强大太多了。宋国、西夏猝然发难或许会令大辽君臣胆颤,若说完颜部能在大辽兴起什么波澜,是需要疯狂的想象力的。

耶律延禧听了萧奉先的分析,也不禁怀疑自己确实神经过敏了。

他吁了口胸中的浊气,扭头问萧得里底有什么意见,身为同知北院枢密使事,萧得里底的为官之道,是说话之前必须过三关:其一,陈奏的意见是否对自己有利;其二,即使对自己有利,是否会树敌;其三,天祚帝是否爱听。他发现,许多话经过这三关考验,根本都不必说了。

这一次,他迅速地做出了判断:“侄儿萧奉先如此鲜明地为完颜部求情大违常情。既然大违常情那么必有内情。这内情只能是,他自己的利益已经搅合在里面了。既然如此,我若坚持杀阿骨打纯粹是自找麻烦、自残骨肉。”于是,他用点头含蓄地支持了萧奉先的意见。点头是个很好的表态方式,它死无对证,你可以说它表示了许可,我却可以说它代表着瞌睡。

萧奉先见耶律延禧已然消气、萧得里底已然搞清了状况,便不失时机地伏在天祚帝耳边说:“陛下,阿骨打知道错了,已然从部落里挑了最漂亮的几个少女献上来,为臣看过,确实别有风味啊。最妙的是,她们个个能歌善舞,其中的一个唤作‘云雀’的,歌喉最美。她们现在梳洗已毕,正在后帐恭候圣驾呢。”

天祚帝一听,只觉得心忽然软了,什么地方硬了起来。他吞了下口水,怕急于渔色之态影响尊严,便匆匆结束了这沉闷无聊的召见,略微欠着身,以左手遮掩着突兀的前襟,匆匆享受异域风情去也。唉,说实在的,对于天祚帝,这四季捺钵的真正引人入胜之处,实在是在这开幕式、闭幕式之外,幕后的余兴节目而已。--- 后宫红旗不倒,宫外彩旗飘飘,当辽国的皇帝,真快乐也。

次日,萧奉先再次传话给负责外交的粘翰:“我已费尽唇舌,让皇上暂时收敛了杀心。但是,皇上记仇而善变,要转变皇上的成见,你们必须继续伺候好皇上。皇上最喜围猎,如果你们能安排围猎让他尽兴,当能化干戈为玉帛。”

萧奉先的卑鄙要求,让阿骨打想起了年轻时的一段往事。那次,他和希尹奉命去中京给权臣耶律乙辛进贡,希望朝廷能减少分派给完颜部的劳役和赋税。耶律乙辛假惺惺地表面上不接受供奉,却拉着他下双陆,还设下了很高的赌注。阿骨打本不专于棋艺,耶律乙辛则偷奸耍赖外加蛮不讲理,掷骰子输了也浑说赢了,强行走棋。

阿骨打初时尚能努力忍着,但几番棋下来,阿骨打带来的几驼子金银珠宝、山参兽皮倒莫名其妙输了多半,耶律乙辛还冷言冷语地讥讽阿骨打蠢若猪狗,毫不领情。阿骨打盘算着这些财物不知要从部落里多少女人、孩子空空的肚肠里、寒冷的身体上节省出来,不知不觉眼就红了,他眼一红,不知不觉把腰刀摸了出来,顶在了耶律乙辛的咽喉上。要不是比他年轻的希尹拉着他,求人就变成现场杀人了,中京城将立刻传诵“一盘棋引发的血案”。

回来的路上,进城没办成事的山民代表阿骨打流了泪:“这契丹当官的太他妈不是人了,狗娘养的拿了你的东西还骑在你头上屙屎呢。这样的朝廷咱不供了!反了!这天下不公,咱得打下个自己的天下!”打那时起,他内心越来越坚定,行动越来越刚强起来。

这一次,又要低声下气了。阿骨打知道自己性格高傲刚强,不擅处理这种低三下四的外事活动。于是便把一切交给弟弟吴乞买,让他带着粘翰、谋良虎、希尹去安排。

虽是初春,深山上依然积雪。初上山时,道旁树木都是阔叶浓荫,等到渐行渐高,四野已尽是叶如尖针的松树和杉树。天地也只三种颜色,黑幽幽的山林,青郁郁的天和白皑皑的雪。一行人马踟蹰缓行于入山的路上,如同雪原上蠕动的一行黑豆。

耶律延禧想起汉人韩愈的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他知道这诗意兴萧索,但仍觉喜欢:“是啊,我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成了大辽的皇帝?我这个大辽的皇帝,怎么今日里竟然跟着这帮野人,爬行在这茫茫雪野?这是梦?是画?想来真是让人费解,让人好笑。”他想到此处,笑了。

蜀国公主一袭蓝缎袄,外罩红里子的藏青斗篷,骑匹白色的幼马,颈子上挂串琥珀,打扮得清丽无比。她驱前说:“父皇刚才笑了,想是不头疼了,这可太好了。”耶律延禧看见余里衍,心情更好。

他出行一般连最宠爱的元妃贵哥和文妃瑟瑟都不带。嘴上说是怕她们鞍马劳顿,其实当然是嫌她们碍事。嫔妃们不在,各地官员接待起来自然方便,这也算体察下情吧。

但他总喜欢带着渐渐长大的余里衍。她的纯真、端庄和高贵,能治他的抑郁,平衡他过于放纵的冲动。

在女儿的眼中,父皇总是辛勤和辛苦的,她怎知道,他疲惫的脸色,可不是因为商讨军国大事,而是因为昨夜和女直少女大战三百合的缘故。看到蜀国公主由衷地疼爱自己,天祚帝觉得颇有趣味,似有一孔甘泉流过心扉。

耶律大石策马过来,天祚帝让他站在一边,看到大石浑厚的躯体,如巨岩遮护着挺拔小树般的余里衍,天祚帝仿佛刹那间看到了十四年前的自己和萧瑟瑟。“唉,瑟瑟”,他心头涌起一股苦涩,不由想起瑟瑟诚恳劝谏的目光,一本正经的表情,“瑟瑟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了”,他这样想着,暗暗叹息。身在其位,他渐渐懂得了爷爷耶律洪基为什么逐渐冷落了多嘴的奶奶萧观音,“但我不会重蹈爷爷覆辙的”,他这样想。

不觉间,已来到群山环绕的一处湖泊。有人在远处招手呼唤,却原来是完颜部已布好了猎鹿的场子,正引领天祚帝一行前往观看。

众人下马,换上完颜部准备的防滑铁刺鞋,踏雪来到湖边林木后面。只见一人身穿鹿皮,戴鹿头,藏身于树后。那人回首时,天祚帝认出,是粘翰。

粘翰早在湖边撒下盐巴,此时见天祚帝来到,便呦呦地吹起木哨,模仿雄鹿求偶的声音。不多时,一只体态矫健的梅花母鹿以为公鹿在求偶,探头探脑来到湖边,辗转四顾,未见雄鹿,却嗅到了盐的味道,就欣喜地低头舔食。过不多时,又来了一只母鹿。两只母鹿正舔食得津津有味时,粘翰已示意耶律延禧、萧奉先、萧得里底等引弓待射。

忽而鹿鸣又起,母鹿抬头观看。林中却有数箭纷纷射来,正中其颈项、心腹,两只母鹿哀哀倒地,一只气绝,一只尤自悲鸣。耶律延禧、萧奉先、萧得里底等都觉得女直人以木哨诱鹿,颇为新奇,耶律延禧大呼过瘾。

蜀国公主反而目光凄楚。耶律延禧忽见身边耶律大石引弓摇曳,却引而不射。笑问道:“林牙大石,你竟是菩萨心肠,于心不忍吗?”大石马上拱手答道:“母鹿为寻公鹿而来,其情凄美,在下不忍射杀。”蜀国公主听得大石懂她心意,心里舒畅些,接着道:“是啊,若是幼鹿断奶在家,在这冰天雪地里岂不要饿死?想到它等待母亲,又冻又饿,期期艾艾失落而死,想来真令人忧伤。”

耶律延禧听了一时愕然:有些事真不能细想。他终于说:“衍儿,话虽如此,但这天地间,生杀予夺、弱肉强食,都是定数。俗话说:‘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你不要太幼稚才对”。他见余里衍不再理他,又对耶律大石说:“大石,你是太祖的子孙,怎地也这般婆婆妈妈啊?”

周围年长些的男人,都看出大石是在讨好蜀国公主,装扮出情意纯真,纷纷笑了。粘翰更在心里咕哝了一句:“好不要脸。”

粘翰在旁观看,知道蜀国公主天心仁善,更觉她楚楚动人,心想:“能将这样的公主抢来,逼她为自己生儿育女,那才是英雄。”他当下插科打诨说:“公主真是菩萨相貌、菩萨心肠。咱们下面不再猎取那楚楚可怜的母鹿,要去猎获凶猛的黑熊、斑斓的猛虎,公主该不会心怀恻隐了吧?”众人听了都笑。是啊,这出外行猎,若有人大发菩萨心肠,那可尴尬有趣了。

一行人上得山腰,转入林密处。吴乞买等人前来迎候,却原来早已准备好了猎熊的场子。大兴安岭里的黑熊,此时正是冬眠将醒之时。吴乞买早派猎犬寻得了黑熊藏身所在的松树,犬群已将那松树围定。吴乞买将松树皮上狗熊挂爪的痕迹指给耶律延禧看了。

然后,吴乞买放出六只猎犬一起吠叫。那藏在树洞中的黑熊知道被困,烦躁不已,终于从树洞中跳跃出来。只见它头颅象小牛犊般硕大,遍体黑鬃如油,只胸前一丛鬃毛白如弯月,仿佛胸前挂了个玉佩似的。黑熊如人般立起,挥掌猛击猎犬。不多时一只猎犬被他一掌劈中脑袋,闷声倒地不起。但剩余的猎犬并不退让,纷纷择时进袭,一时熊吼犬吠,白雪中点洒下许多兽毛血点!

黑熊应付过一轮攻击,气力稍微凝滞,一时间半立于地,双掌微探,准备迎接猎犬新一轮的撕咬。说时迟,那是快,只见一团积雪蓬然炸开,一柄长矛出如闪电,已准确刺入黑熊前胸月状白毛丛中。那暴起刺熊的,正是英伟的谋良虎。

“好!好武艺!”耶律延禧不由得忘情高喊。射鹿猎熊已令他兴奋起来,果如萧奉先所言,他越发把头鱼宴、射鸿会的不快抛在了脑后。

兴之所至,天祚帝问吴乞买:“你哥哥呢?”吴乞买说:“他在山顶调度,好使陛下玩得痛快。”天祚帝听了,便坚持要爬到山顶与阿骨打相会。萧奉先、萧得里底虽然都诅咒这个鬼主意,但都微笑着表示顺从。一行人费了不少周折,中午时分,总算爬到了山顶一处荒芜却视野开阔的石洞。

阿骨打早已闻讯迎候。洞穴已打扫干净,铺上了熊皮、狼皮,点燃了篝火。吴乞买等人把辛苦背上来的柴火用火种点燃,开始烤制熊肉。再将酒坛封泥拍开,酒香漫溢在烤熊掌散出的吱吱浓香中,荒凉石洞俨然有了洞天福地的感觉。

不久熊肉烤好,蜀国公主显然对黑熊没有那么多的同情,与萧若柔说说笑笑,吃得也甚是有味。

萧若柔年幼时就跟谋良虎相识。若柔的父亲萧挞不野身为临海军节度使、辽国的边防大将,每年总会与完颜族的头领们相会多次,两人便也常找机会在一起玩耍。谋良虎每次进城办事,也会带些土产、玩物来看这位契丹妹妹。萧挞不野喜欢让女儿成长得刚强些,对于她跟这个蛮族王子的友谊也不干涉。

谋良虎教若柔张网捕鹰驯鹰、制做兽夹子捕兽、下湖刺鱼、上山采蘑菇,若柔则教他唱契丹歌曲、跳契丹舞蹈、教他契丹文字。两个人都活泼开朗,在一起总有无穷乐趣。有时萧挞不野跟乌雅束、阿骨打正在为双方利益激烈争辩,看到两个孩子戏耍在一处,往往会从严肃的谈判中脱离出来,莞尔一笑。

十二岁的萧若柔,已是个挺拔的小美人了。有一次,谋良虎看着她,用半生不熟的契丹话说:“柔妹妹,这世界上啊,最美的山是长白山,最美的水是天池,这世界上最美的姑娘呢…就在我的眼睛里。”萧若柔便笑了,扳着他的脖子央求他带她去。他就答应一定会带她去,但天池和长白山很远,哪是说去便能去的…

但他为她编了歌,唱给她听:

“若是有匹红鬃的快马儿啊,我就骑着它,驮着我柔妹妹一道去,

那样月亮圆一次我们就到了;

若是有双狍皮的新靴子啊,我就穿着它,背着我柔妹妹一道去,

那样青草青一茬我们就到了;

可要是没有靴子啊那就更好了,那样我就能和柔妹妹在一起,一起走上一辈子。”

若柔最好逗了,她就快乐地笑了,笑出皓齿如贝,让谋良虎背她走路。谋良虎便背上她走,他们都不知道,将来的情路,会那么漫长。

随着年岁渐长,两人越觉得彼此投合,越知道彼此间的距离好比天堑,反而多了重重心事。

此时,若柔对谋良虎适才刺熊的一击很是钦佩喜欢,忍不住凑过来拍谋良虎的肩膀:“嗳,虎哥哥,这猎熊为什么不用弓箭,反而要就近用矛刺呢?可是因那弓箭穿不透厚厚的熊皮吗?”

谋良虎说:“熊皮确实很厚,尤其是黑熊在冬眠前,去松树上蹭磨,浑身粘了松脂,再去沙地里一滚,沾了沙砾碎石,那就好比穿了铠甲,更难穿透。但是,若用我们女直人特有的长弓长箭,还是可以穿透的。这次不用弓箭,是因为这头熊体格硕大,颇为难得。这张熊皮,估计可以作一张大毯子呢。”

他又凑在若柔耳边悄声说:“叔叔说了,要是你嫁给我,就把这张熊皮送给我们,铺在婚床上,教咱们在上面打滚。”他看见萧若柔一脸紧张、怀疑就吃吃笑起来,若柔便红着脸一拳擂在他背上,转身去找蜀国公主,不再理他。

天祚帝机心不深,又自诩好客慷慨,经常把玩友当做了朋友。此刻他接过吴乞买奉来的酒浆一饮而尽,俯瞰山下松涛漫漫,北风呼呼,感觉真有无穷逸趣。他问阿骨打:“此处叫什么地方?”阿骨打答道:“猎人们传说在这里发现过土豹子的尸骸,所以把这里叫‘豹子崖’,是说只有敏捷的土豹子才爬得到这地方。”

天祚帝问:“那土豹子爬到这里作什么?”

阿骨打想了想说:“是啊,这里没有食物,也不宜穴居,想来独有此处,才有此处的风景吧。”

通宝推:奥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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