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误读红楼:闫红自序:十年未觉《红楼梦》 -- AleaJactaEst
怎么最近又都不动啦? 筹备期应该忙晕了才对啊...
在别的地方看过这一系列的文字...
有一种现象叫“马太效应”,让富有的更富有,贫穷的更贫穷,赢家步步通吃,攒雪球一样聚敛他的权利,边缘人物却无法守住手中不多的拥有,只能看着它们像细砂从指缝间逐渐漏尽。
同是荣国府的后代,贾母的孙子女辈,宝玉和迎春身上却体现了这样的两极。
宝玉自不必说,贾王两家联姻的结果,贾府靠山元春的弟弟,含着银勺子来到世上只是个比喻,人家却真是含着宝玉出世的。如此显赫的背景,想不得宠都难,而得宠的孩子则比较自信开朗,生命里光明的东西多而阴暗的东西少,虽然也可能会无法无天,但还有贾政的棍棒震慑着,王夫人的苦口婆心压制着,加上到底读了几本书,他的放肆都在礼数之内,如此一来,成就了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富贵佳公子。可以想像,若不是贾家整体败落,贾宝玉的人生自然是良性循环,越走越宽畅。
迎春正好相反,她是贾赦的女儿,贾赦于儿女份上寻常,迎春不大可能得到父爱,母亲是一个妾,而且又早死,迎春在母爱上也不可能有很多的获得。更奇怪的是,迎春从小跟着叔叔婶娘生活,要说是因为贾母喜欢孙女,带在自己身边吧,也没见她对迎春有多少怜惜。迎春与惜春也不同,别管正出庶出,有没有感情,迎春都算有父母的,这么跟着叔叔婶娘也不算事啊。想来是贾赦与邢夫人懒得管她,放在亲戚家倒也省心了。
可以说,迎春是在“三不管”的状态下长大的,这种生存状况,使她自卑怯懦,习惯了收缩自己,纵然有些天分也被压抑,因此缺乏性格魅力。她第一次出场,是和探春惜春一道出现在黛玉的眼中,书中这样形容迎春:肌肤微丰,和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倒也是个美女,起码皮肤很好,可是但凡富贵之家的小姐,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的,又有蔷薇硝茉莉粉之类搽着,皮肤都不会差到哪里去。西人所著《格调》里也说,上层社会的相貌平均值高于底层,单是相貌尚可不说明什么。
探春的描写便极显性格魅力,前几句虽同样像旧小说里描写人物的套话: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明显比迎春要出众,更何况: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除去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不算,这两位小姐的对比,高下自见,胜负可分。
迎春不但没有张扬的精神面貌,才能上也平平,第二十二回一家子兄弟姐妹做灯谜,惟独有迎春与贾环做得不像,元春都猜不出来,文中只说贾环做得不伦不类,惹得众人笑话,想来迎春做得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给她留面子罢了。
因为不曾被爱过,也不知道怎么讨人喜欢,于是愈加没人疼爱,迎春的人气轨迹正与宝玉相反。
没有人体谅她的孤单无助,贾赦根本懒得管,邢夫人只恨迎春不像探春那么争气,不给长房挣面子,还有一个老祖母,但一则贾母不喜欢贾赦,迎春估计也受了连累,二来这位老祖宗子孙那么多,个个都要来争取她的疼爱,久而久之,这份亲情也变得居高临下,要孙子孙女们来竞争。漂亮体面的,聪明活泼的,分到的就多一些,她自然不会给迎春多一些怜惜。
北静王妃来拜访,贾母只叫钗黛与探春姐妹会见,这偏心太明显,连邢夫人都看不过眼,当然也因为大房失了体面,她攒了一肚子闷气,书中说迎春倒是无所谓,她真的无所谓吗?只不过她有所谓又能如何?
长辈如此且罢了,大观园里最是多情的那一伙人,对于迎春亦是同样粗疏,宝钗一向温厚著称,凡事都想得周到,对于迎春却懒得敷衍。第三十七回,众人成立诗社起雅号,黛玉宝钗乃至探春的号都有那么多说头,轮到迎春,她自谦不会作诗,宝钗便说,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了。宝钗以这般轻浮的口气打发二位,足见她们在她眼里都不大有分量,惜春年龄较小也罢了,对于迎春这位二姐姐怎么如此不恭敬?
第四十九回,只因宝琴等人来到荣国府,宝玉便兴兴头头要起诗社,探春说二姐姐还病着呢,宝玉张口就说,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她又何妨?呵呵,这会他并不知道宝琴她们就一定会作诗,诗社云云,不过是享受风花雪月的形式罢了,宝玉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可以看出这个姐姐在他心中的真实分量。
总而言之,凡落到迎春头上的都是最坏的,她的奶妈最刁恶,不但是聚众赌博的大头家,还拿了她的累金凤去做赌本,她的丫鬟最平庸,无论是司棋还是绣橘,都缺乏光彩,和探春的侍书根本没法比,后者虽然没出现几次,但单看她讽刺王善保家的一节就何其大快人心?绣橘和奶妈媳妇的对嘴就没有这等清楚爽利。
居住在紫菱洲里的迎春,似乎从没有过青春岁月,永远是凉淡单薄的,一阵又一阵寒意透进来,四下透风,漂泊无依。她蜷了又蜷,恨不能蜷到自己的身体里,仍感不到一点暖,既然这样,就将寒冷视为正常吧,她不做风花雪月的文章,只读“太上感应录”,将现实不幸推到哲学的高度上,仿佛就能解决掉。
然而,命运总不放过迎春,即便她躲到一隅,也会找上门来。贾赦使了孙绍祖家五千两银子不想还,想了一个变通的法子,把女儿许配给孙家。中山狼孙绍祖是这么说的,结合贾赦一贯为人,倒有几分可信。
没有精挑细选,没有认真打量,“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迎春就这么匆促地嫁掉了,匆促到连一个生日都写得花团锦簇的《红楼梦》,也没怎么描述这位千金小姐出嫁的排场。她所有的亲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朝火坑里跳,保持着理性的缄默,贾政好歹还劝缄过贾赦几次,贾赦不听倒也罢了,最冷淡的要数贾母,唯一能够挽回迎春命运的人,明明并不满意这位孙女婿,却说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她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
贾母是这么不多事的人吗?贾政教训宝玉,也是亲父教导儿子,她怎么就心肝儿肉地哭天喊地,不惜要与贾政决裂?她是对这个孙女无所谓,生也罢死也好,只要不要她负责就成。
迎春的人生继续降落,不过比以前加快了速度,先是被丈夫凌辱打骂,最后是“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对于她的死,读者如我没有一丝惊讶,她的一生都在下降着,在不幸的旋涡里挪移躲闪,如今,终于落到了最低点,她这一页,可以就此掀过去了。
鲁迅先生说,鞭扑底下的囚徒决不会用一篇妃红俪白的骈体文来倾诉痛苦,高吟“饥来驱我去……”的陶渊明,其时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同样,真正置身于“风霜刀剑严相逼”之苦境的迎春,反倒从未试尝用诗歌来直抒胸臆,相对她真实的苦痛,诗歌是个可笑的东西,她一生都在尝试的,是麻木自己,让自己能够忘记,可惜命运逼得太紧,她无法再做任何努力。
可笑的是宝玉表达对于这位“二姐姐”之不舍的那首诗: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这首诗罗列景致散乱无稽,后面的一声感叹也不恳切,很有些为写诗而写诗的意思,钱钟书说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宝玉也不能免俗地为晴雯写过夸张的祭文。生离虽不如死别做诗趁手,也大体堪用,宝玉怎么舍得不写一首呢?
1、成大事者的钢铁意志
雄心勃勃的统治者到了末尾最会松弛下来,凤姐也是如此,多年的紧张状态,吃力不讨好的挫败感,对于琐屑事务的厌烦,都使这位威风凛凛的凤丫头,变成了一只病猫。荣国府群龙无主,急需推选出一位临时执政者来,反复考虑之后,荣国府上层确定了以李纨、宝钗和探春为核心的领导集体。
说起来是三驾马车,其实是以探春为主,李纨是面慈心软的大菩萨,宝钗则拿定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执政期间虽略略主动,大方向是不会改变的。惟有探春,用凤姐的话叫“口里心里都来得,又是我们家的正主儿”,暗暗圈定了她是首席执行官。
上层的动荡,给下层带来了机遇,荣国府的管家媳妇小觑了这位未出阁的三姑娘,以为可以乱中取胜,浑水摸鱼,几件事一过手,才发现“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她们占不到什么便宜。
如意算盘落了空,一般的老婆子不过骂骂咧咧一阵子了事,可管家媳妇们个个都是狠角色,就要钻空子找茬子,把探春拉下马。
同样的阵势《水浒传》里也有过,那些泼皮无赖惟恐鲁智深阻碍他们偷菜,设下圈套将他朝粪池边上引,存心让他出一次丑,以后再没勇气管他们的闲事。赵姨娘兄弟的丧葬费,就是管家媳妇们给探春备下的一个大粪池,虽是小事一桩:赵姨娘的兄弟死了,按理荣国府应该赏钱,至于赏多少,要看死者的身份。李纨比照的是袭人之母,这时袭人已经获得姨娘的待遇,袭人之母与赵姨娘的兄弟都是姨娘家属,较有可比性。
因此李纨决定按袭人之母的规格发放银子四十两,看上去很妥帖,却不知荣国府的情况十分复杂,同样是小老婆,又有家生的和外来的之区别。袭人是打小买进来的,叫做外来的,赵姨娘生于此长于此,叫做家生的,外来的亲属去世,要赏四十两银子,家生的只须二十两即可。
这么个弯弯绕,是管家媳妇吴新登家的给李纨探春设的套,主要还是针对探春,赵姨娘是她母亲,即使她看出不妥,也许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她不打算徇情,庶出身份一向是探春的软肋,必然怕赵姨娘来闹,也只能无奈地抬手放过。
这个天衣无缝的圈套,真是一个让人防不胜防的大粪池,一旦陷进去,再也不可能出来了,可让吴新登家的没想到的是,探春不但没有朝前迈步,反而一脚踢碎了这个阴谋,聪明反被聪明误,掉进去的是吴新登家的而不是探春。
探春不但将四十两银子改成二十两,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吴新登家的险恶用心,说得她哑口无言,领命而去。
但立即,赵姨娘便闹上门来,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速,让我无法不怀疑吴新登家的这边从探春处出去,那边就直奔赵姨娘屋里了,那意思是,我虽惹了一身臊臭,也要熏得你难受。
愚蠢的赵姨娘真的就为二十两来羞辱探春了,探春同学真是好样的,虽然气得大哭一场,也决不向恶势力坏风气低头,也不因此就心灰意冷,撒手不干,她瞬间失控之后,依旧保持了稳定的心态,将她的管理事业进行到底。
“赵姨娘事件”几乎是一切管理者要遇上的一道坎,它包括了两点,一是下属阻挠,二是亲友说项,要想顺利地迈过去,不但自身要行得正做得端,还要有不轻易被打跨的理想主义,探春纪律严明,铁面无私,职业道德经受住了考验,站定了脚跟,为她的短暂的执政生涯开了个好头。
只不过,看到这一段时还有点替她那个舅舅寒心,昨天刚死,尸骨未寒,正是让亲人们记起种种好处的时候,探春却坚定地与之划清界限,认为他只是个奴才,自己的舅舅是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冷酷不下于惜春。但从另一方面说,凡成大事者大约必须有这等钢铁般的意志吧,探春的品行与意志都注定了她是一个铁腕人物。
2、从“厉行节约”到“土地改革”
探春的志向并不在于按部就班地管理,她的能力与出身,还决定了她是一个天生的改革派。
在荣国府,她的位置十分微妙,既不是“被侮辱与损害的”,也不是宝玉这种绝对的“既得利益者”,庶出的身份使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具有一定的能力,同时也给她招来各种复杂的眼光,使她在受伤害的同时,比较清楚地了解社会。
绝对的既得利益者只求稳,希望眼下的秩序一往无前地进行下去,被侮辱与损害的,则求大乱,要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居中者探春,她的愿望则是对目前的状况进行微调,让左右两边皆能相对满意,从而保持稳定。
所以她只是改革派,而不是造反派,她的改革是从细节开始的,第一件是清理重复浪费现象。
她先拿宝玉等人开刀,这个切入点选得好,宝玉是荣国府里的漂亮宝贝,老太太眼里凤凰,第一等有面子的人。拿宝玉开刀,等于杀鸡给猴看,偏偏这只鸡和她交情不错,在自己的利益上也不很留心,不会像赵姨娘那样来阻挠,使探春的改革事业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宝玉他们在学校里,每年有八两银子的点心钱,探春认为已经有了月钱,这笔开支十分多余,当即命令一笔勾销。
算完了宝玉他们的账,探春又算到自己头上,她们的脂粉,原是让买办买了送进来的,但是买办要么拖延,要么就拿劣质产品来搪塞,小姐们只能拿自己的月钱,托别人的奶妈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来,若是使了官中的人,还是一样的,因为他们和买办是同事,怕买办怨恨自己夺了他们的差事。
这样明目张胆的贪污,可谓在小姐头上动土了,可是水至清则无鱼,便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凤姐,出于各种顾虑,也只能容忍它发展下去,探春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这二两银子的脂粉钱取消了事。
这两件事都是小事,我以为,更多地带有试探性质,是探春的两次投石问路,探春的大手笔,还在对大观园进行的土地改革上。
这次“土改”,不是探春拍脑袋想出来的,是她外出考察之后,引进的先进经验。荣国府当然不会真的允许一位小姐外出取经,探春的考察是借了同贾母等人去赖家吃酒之便,同样的时间地点,宝玉和柳湘莲说些儿女情长之事时,探春却和赖家的女儿讨教理家之道。
就是这一次,她发现,原来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赖家的花园还没有大观园一半大,除了主人们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年终还有二百两银子剩。 终其原因,是因为赖家实行了承包制,而贾家更像老国企,赖家以园子养园子,而大观园却成了贾家子弟中饱私囊的项目。探春效法赖家,正是把大观园承包给老婆子们,完成一次小规模的企业改制。
3、上层缄默,无疾而终
探春提出大的方案,宝钗完善细部,两人组成完美搭档。清流派黛玉对探春遥遥致意,底层人物老婆子们欢欣鼓舞,连改革者最容易遇到的问题――前任的冷眼,也因凤姐的善解人意,和病中的虚弱退让而轻易绕过,按说该是皆大欢喜之事,但事实上未必如此简单。
对于既得利益者,改革总是一件令人不爽的事,或者触及他们的利益,或者要改变他们的习惯,倘若一一顾全,改革便只会流于皮毛。
探春动作之初,众人愿意避她的风头,天长日久这么下去,荣国府上下,怎么会不生出怨艾?赵姨娘只怕就会带头去王夫人那儿告状。还有那些管事的,比如贾芸,他就是通过为大观园栽花种树打捞到第一桶金,林之孝当时拨给了他二百两银子,他只用了五十两,剩下的都装自己口袋里了,探春把园子承包给老婆子后,他就没了进项,也不会甘心吧?至于外面那些管家,比如林之孝之流,原能赚到贾芸他们的回扣,这下跟他没关系了,心里必极大地不平衡,他们又是在上层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少不了要放探春的水。
如此种种,应该是上层对于探春的改革始终保持缄默的原因,凤姐在大观园里弄个小厨房还得到贾母的高度赞赏,探春如此声势浩大的改革,却没见上面有任何说法。
除了改革引起各阶层的动荡,上层淡漠的原因应该还在于,他们已生出疲惫之心,深知回天无力,这等小打小敲最多不过增加八百两银子,对于入不敷出四面透风的荣国府,是杯水车薪,无法激活他们热情,反倒揭示了每况愈下的真相。贾家毕竟大富过,现在虽设法节俭,但“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凤姐都不敢动的“规矩”,探春想要改动,势必令“老祖宗”不以为然。
探春的改革,因此成了一个人的战争,为她欢呼叫好的都是老婆子们,这些人没有投票权,她得不到上面的肯定与支持,首席执行官的身份也是暂时的,她分明在做着一份没有前途的事业。
浩浩荡荡的改革,只开了个头,再不见有其他动作,探春再次作为主人公出现,是在抄检大观园的运动中。王夫人舍本求末,无视荣国府快速下滑的经济状况,在整风整纪上做文章,令探春失望之极,她激烈而沉痛地表示了对这场检抄运动的反感,并指出这是家族走向颓势的征兆。这种谴责必然被好事者传到王夫人耳中,探春好不容易在王夫人心里存下的好印象被迅速消费,王夫人更不可能赞助她的改革,探春重新退回原来的位置。
许多朝代灭亡之前,都会有一场小小的中兴,会站出来几个有头脑有抱负的人,发动局部的改革运动,殊不知这个王朝已经病入膏肓,偶尔生一两个新芽,也改变不了枯死的命运。荣国府也是如此,它已经积重难返,上层人物宁可眼睁睁地看着它衰落,也不愿意被一个改革者弄得不得安生。
只可惜了贾探春,她的才干与热情被限制在一个大观园里,要是活在现在,她一定是个优秀的职业经理人,拿高薪的金领,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更不会为一个庶出的身份,弄出许多的原罪来。
《红楼梦》里最冷者莫过于惜春。黛玉是外冷内热,宝钗才对她说了几句梯己话,马上掏出心窝子;妙玉是以攻为守,以目中无人的扮相,来掩饰身处侯门公府里的自卑与紧张;只有贾惜春,是挣了命的冷,彻底决绝,不留余地,激得她嫂子尤氏当面就说她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探春也说她“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
对于惜春的这等秉性,曹公只说她年纪虽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癖性,倒不是以此敷衍读者,《红楼梦》里摩人状物多采撷冰山一角,剩下那七分,留给读者去思量。
贾家三艳的性格都不是无端而成,探春自不必说,争强好胜原是为了抗争那份天生不足,迎春的懦弱也决非与生俱来,一个自小死了娘无人关爱的孩子,自然而然就会处处退让,不敢与谁争锋,至于惜春的精神洁僻,更是处境使然,她的境况要借用张爱玲的话来形容,是刚洗过澡的人穿上脏衣服,她的不洁感比谁都来得分明。
惜春原不是荣国府的,她是贾珍的妹妹,“造衅开端实在宁”的宁府千金,但自小跟在贾母这边读书。书中说是因为贾母极爱孙女,然而纵观全书,宁府也着实不宜于一个千金小姐成长,它是一个男性世界,一个追腥逐臭的男性世界,柳湘连所以不要尤三姐,就是因为听说尤三姐是宁国府的亲戚――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贾母将惜春带在身边,想来也该有这方面的考虑,虽然荣国府里一样有贾赦贾琏这样的酒色之徒,但毕竟不是主流,是被反对与压制的,贾赦屡屡被贾母申斥不算,在府中口碑也极差,丫鬟们都看不上,贾琏干的那点小坏事,最后也会成为他自己的小麻烦。
虽然同样是走下坡路,荣国府在贾母与王夫人的主持下,还勉为其难地保持最后的体面。王熙凤提出通过检抄大观园,撵走过多的丫鬟,达到减员节流之目的,王夫人对照曾经的辉煌,小姐们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生涯,十分地不忍心;从道德操守上,她们也努力保持大观园的纯洁性,为了一个绣春囊就能大起波澜,宁可错杀千人,决不放过一个,此举虽有点过,却充分展示王夫人等力挽狂澜的决心。
与荣国府的苟延残喘顾全脸面不同,宁国府走的是末世狂欢路数,贾珍们撕下所有的体面,有扒灰的,如贾珍之于秦可卿,有蓄养本家子弟为男宠的,如贾珍父子之于贾蔷,有陷于聚鹿(这个字打不出来)之乱的,如贾家父子之于尤家姐妹,更加上调戏丫鬟、设局招赌、拉皮条……好一场令人作呕的迷幻派对,贾珍们模模糊糊地预知回天无力,干脆来一场末世裸奔。
不同的选择显示出不同的道德观,虽然两府保持着至亲的日常走动,荣国府的人未必能看得上宁国府,夫人小姐们遵照礼数,对宁国府少有谈论,赖嫫嫫却以旧时奴仆之身份,公然批评贾珍管儿子“道二不着两”的,尤氏在李纨那儿洗脸,李纨的丫鬟素云只拿出自己的化妆品给她用,这固然是因了尤氏的填房身份,可同样是填房的邢夫人众人只敢背后议论,谁敢略加慢怠?荣国府对宁国府之不以为然略见一斑。
凡此种种,惜春自然有所察觉,七十五回里她对尤氏便说“近日里我风闻得有人背后里什么不堪的闲话”。都是她的至亲骨肉,他们的一切荒唐行为都与她有关,他们脏臭污秽不可避免地要沾染到她。这处境和探春相似,她也总被母亲弟弟连累,然而按照贾府规矩,妾所出子女只须认正室为母亲,生身母亲倒是半个主子,是无须正眼相看的奴才。探春以不折不扣地遵守这个规矩来躲避连累,惜春却无从躲闪,更兼年幼单纯,无从化解,在影影绰绰的闲言碎语中,她只有受伤的份。
默默的承担中,终于蓄养出罕见的洁癖,她以纯粹的清洁与这个世界划清界限,一开始也许只是对哥嫂,不肯再朝他们那里去;接下来是与身边人,比如稍犯了点错误就被她忙不迭地撵走的丫鬟入画;这个范围越来越大,当她断然出家,等于是和这个世界划清了界限。活在这样的尘世里,她无能为力,只求自保。
有洁癖者多被肮脏的东西刻骨铭心地伤害过,比如得过肝炎或者其他传染性疾病的人,往往会落下一点洁癖。过犹不及,在惜春这里,清洁最后演变成清寒,成一柄凌厉的寒光闪闪的小刀,将亲人也一道屏退。
探春曾叹道,外面的人看我们这样的家庭,想着不知道有多顺心如意,却不知道我们的难处。这叹息对惜春也同样的适用,她在尚且保持虚假繁荣的荣国府,望向在污浊中纵情狂欢的骨肉,末世中两个家庭的不同路数,给了她最为深重的难堪痛楚。
“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王家卫的这句台词其实也可以反过来说,当有些经历你无法取消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千方百计忘记。每当有人问起香菱的过去,她总是问答,我不记得了。好像她真的是个小迷糊,将自己的身世走一程丢一程。
她果真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对诗歌发生兴趣?看她的几篇处女作,虽质量平平,却透出多愁善感的女儿家心性,更妙的是她与黛玉谈论诗歌的妙处时,说道,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的意思,想来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来竟是有理有情的。并说王维“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与“青”两个字,看似无理,再一想,只有这两个字才能形容得尽,念在嘴上倒像有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橄榄的比喻多么精彩,可见香菱的“呆”是表象,下面藏着一颗同样敏感、同样善于领悟的心,她所谓的不记得,很可能只是不想记得,她不是为了骗别人,是为了骗自己。
必是那记忆太痛苦,曹公倒是语气平淡,只说她自幼被拐子抱走,转卖于各处,然后被冯渊看中,又被薛蟠抢走。这简约的叙述中隐藏着多少磨难?小小的香菱,在打骂中颠扑躲闪,在陌生的路途上颠沛流离,可能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欺辱与折磨,使十二三岁的香菱认为,今生如此,必是前世的罪孽。
冯渊的出现,是命运给她的一线生机,这个少年家境尚可,人品风流,虽然此前是个同性恋者,但一见香菱之后,竟能立志与昨日的自己一刀两断,也算是前世的缘分。当幸福离得如此之近,香菱同所有不幸的人一样,不是被快乐冲昏头脑,而是患得患失,这样的好事,多么不真实,香菱几乎不敢相信,它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听见冯公子令三日后过门,即“转有忧愁之态”。
她的愁苦,连门子看了都不忍。这个门子,特别原生态,他虽做过和尚,却不像虔心向佛之人,很可能是农民或城市贫民的孩子,投身佛门只是为了生计。葫芦庙遇焚,虽是一场灾难,对他,也算一个跳槽的契机,因他原本不是一个耐得凄凉景况的人,如今长大成人,就有了更多的就业选择。做一个门子,是因为“这件生意还算轻省热闹”,由此可见他的性格,有点热心,又有点喜欢投机。
他见贾雨村的那场戏很有趣,貌似恭敬,却有故人的自我托大,又是冷笑,又在伪君子贾雨村的劝说下告座,还自作聪明出馊主意,殊不知对方原是个老江湖,他有的,只是一些小花招。
就是这个人,既能全无心肝地建议贾雨村胡乱判案,又能派内人安抚香菱,他的道德水准,也是一般市井小民的那种,大气节上不讲究,却不乏朴素的善心。可惜好事一般多磨,不希望的事情一般都会发生,半路杀出个薛霸王,打死冯渊,强抢了香菱。曹公笔墨大多落在这一场混乱的官司上,有谁推想过香菱的感受?她对于那个叫做冯渊的男子,唯一热烈真诚地爱过她的人,应该有过温柔的想像,此人一朝死于非命,她却必须屈服于薛蟠的淫威之下,其间的苦楚,外人难以体会。
但是,那又怎么样?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谁也替不了谁,香菱还得在她的命运里随波逐流,多灾多难的小半生,已经让她学会了两件事,一是逆来顺受,一是自得其乐。她好像忘记了一应过往,甚至使自己爱上了薛蟠,薛蟠挨了柳湘莲的打,她把眼睛哭肿,薛蟠去了远方学做生意,她写的诗里便有这样的句子:“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她和丫鬟们斗草,弄了一枝夫妻蕙,豆官取笑她说,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臊。说得香菱红了脸,要去拧豆官,该是说中了她的心事。
薛蟠却是个粗人,不会回应她这精致的爱情,薛蟠还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得手之后,不过三天两夜,“便看得如马棚风一般了。”他离去之后,香菱爱上了诗歌,我怀疑她爱上的不是诗歌,而是与诗歌在一起的感觉,看宝姑娘和林姑娘她们在那里吟诗弄文,丢弃姐姐妹妹的称呼,唤对方为“蘅芜君”与“潇湘妃子”,好似与寻常的生活没一点关系。那种七字一行或五字一行的句子自有魔力,能够让人忘记眼下,忘记现实,徜徉于另一个世界里,只与风花雪月结缘。
卑微的人总想欠起脚,够到一个伟大的东西,杜甫念念不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眼下过得不好,如果没有这点理想,他就得面对一个孤寒凄凉的现在。香菱也是如此,提笔的那一刻,她会以为自己是个诗人,而不再是一个被丢到脑后的通房丫头,这些伟大的东西是逃避现实的法宝,如果说香菱一开始的忘记是被动的收缩,学诗的她,就是主动逃避了。
除了上述两种方式,她还以礼数来保护自己,有智者云礼数吃人,但对于无路可走者,就这么被它囫囵吞下,总好过无望的挣扎。所以她会为薛蟠娶妻高兴,并忿忿于宝玉替她担忧,因为一个合乎尺度的社会格局中,一个殷勤的侍妾应该对未来的主妇充满善意,香菱愿意想像,她正身处于这样的格局中,惟如此,她才能得到一个最终的藏身之所。宝玉的担忧首先是陷她于不义,其次打破了她的平衡,却毫无意义。
既然自己无法做主,不妨就闭上眼睛,任凭生活的裹卷,她只用快乐或佯装快乐的心态去面对,这样一种态度,是香菱的唯一选择。
可惜,生活再一次把她摁到死角,她欲臣服而不得,对于夏金桂,这个美丽多才的侍妾是战略性的敌人,即使眼下还没出手,早晚是心腹之患。她再必恭必敬也不行,再小心谨慎也不行,夏金桂为她只准备了一条出路,那就是:消失。
一退再退,香菱退到绝境,高鹗却笔锋一转,给了她一个似乎完美的结局,夏金桂害人害己,命丧黄泉,香菱被扶正,还生了孩子,她老爸又将她度脱,送到太虚仙境。高鹗真是个大好人,圣诞老人似地到处赠送好运,只可惜在他的叙述中,我们只能找到故事,找不到故事后面,隐藏着的那些满怀心事的人。香菱的判词上则只说她最后是回到了家乡,可是风烟弥漫,归路茫茫,对于这样一个被命运逼到极限的女子,何处是她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