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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误读红楼:闫红自序:十年未觉《红楼梦》 -- AleaJacta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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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误读红楼:闫红自序:十年未觉《红楼梦》

 这个标题只是为了套用杜牧的那句诗,其实已近二十年。初见红楼在八九岁上,从外婆家的席子底下翻出一本书来,无头无尾,估计前后都已充当草纸之用了,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啊。

  里面是各种奇怪的名字与对话,比如刘姥姥,比如平儿、鸳鸯,每个人都在说话,笑着说,哭着说,咬着牙说,皱着眉说,我如同突然站在某户人家的门槛外,望着他们暄腾腾的日子,微感不知所措。

  当然,后来我知道这就是人民文学版出的三卷本《红楼梦》的中册,刘姥姥已经二进大观园,还没家去,这是第四十一回,说明这本书还未及更大限度地发挥实用性。我那不识字的外婆家何以有这么一部书呢?大概是她那准备高考的侄子留下的,那一阵子,他在附近的中学复读,寄居于此,最后也没考上大学,不知道是不是这半本残书造的孽。

  不管怎样,这成就了我的红楼缘分,假如不是这时遇到,再过上几年,我也一样会迷上它,但我愿意让这开头来得早些再早些,早到对它懵懂无知的时候,无来由地喜欢上了,那感情更真实、扎实。

  就是这样没头没尾地读下来,它最初吸引我的,该是趣味,比如说,冬夜洗脚,兑多了热水,把双脚架在盆上等水冷下来,突然寂寞了,便将红楼拿过来,随便从哪一页读起,一读就入了迷,等到想起洗脚这码子事时,盆里的水早就冷下来了,只好再兑一次热水。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一个孩子,更喜欢的应该是《西游记》这类传奇读物,可是当我翻开吴老先生的大作,发现那里面的孙悟空全无正义,简直就是一小流氓,而唐僧被喊做长老――这个称呼看着就晦气,他说起话来,也像一个投机取巧的市侩。现在我倒是喜欢这渐近真实的取经团,但那时,我是个听到国旗并不真是拿鲜血染成都会极度失落的孩子,我不能够承受一部现实主义的《西游记》。

  我爸则推荐我看《三国演义》,他自己喜欢这部书,可是那些文绉绉的话叫人不耐烦,出于孩童的虚荣心,我连猜带蒙看了一两回之后,就专门挑有貂禅的章节来看,我对三国的全部概念是一个貂禅面对吕布的情节,她手攀曲栏,梨花带雨,那姿态真是优美。

  还回到《红楼梦》,它跟上面这些书的区别就在于,它比较贴近我的生活,吵架啊,怄气啊,情节虽不同,那原理和亲戚家的事情不也差不多?顺便说一句,从七岁起,我就是一个家族故事的窃听者了。还有,《红楼梦》写的是爱情,小孩子家家的,固然不懂爱情,但架不住我向往啊,那时琼瑶刚露头,是父母眼里的禁书,不容易弄到,倒是《红楼梦》,是我人生里第一个爱情指南,比着葫芦画瓢,虽然还没有生发爱情的对象,我已经知道,爱情,是和眼泪密切相关的东西。

  电视剧《红楼梦》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邻家姐姐收集了带有剧照的明信片、扑克、还有折扇,她会背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以及整套的《葬花词》,我们到一处就会热烈讨论,而我们的父母面对这样一种迷狂显然拿不定主意,一方面他们认为小孩子不该弄这个,可是,再怎么说也是部名著,熏陶一下总没坏处吧。

  得到我爸的全面支持,是在电视上播出某个红楼知识大赛时,人家在上面提问,我就在下面抢答,比如秋桐是属什么的啊?嘿,这也太容易了。仗着那本残书,我答出了四分之三的问题,我爸大大地吃了一惊,认为我若在现场,起码能得个三等奖,而我,觉得我爸还是太谦虚了。

  不久他们单位下发一笔购书款,我爸给我买了一套《红楼梦》,还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三卷本,十几年来,前两卷被我床头厕上反复摩挲,已经破烂不堪,尤其是中部,封皮也已脱落了,第三本却俨然如新,被我丢在父母的家中,大概也不会再带出来了。

  二十年来,对于《红楼梦》的感受不断地更替着,小时候看故事,看言情,借用张爱玲的话,就是看那个乱乎热闹劲;初二时候,读到王蒙的《红楼启示录》,说贾宝玉对于生命的孤独有一种先验性的经验,他对着红粉思骷髅,对着猢狲思树倒,即使身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他已经预知了生命的必然消逝,那种曲终人散的悲凉。惟因如此,他更要在消散之前紧紧抓住,他拼了命去爱,去感受,他那无事忙的热情其实是以绝望打底的。他和林黛玉的爱情,正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当黛玉吟出“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宝玉也被那彻骨的悲伤打动,不觉恸倒在山坡之上。

  假如生命必然消逝,该如何对待指缝里的光阴?宝玉和黛玉的共同选择是,拿来爱一个人,所以他们会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样的句子,就是要用爱来抵御死亡,用缠绵来抵御孤独,要在爱过之后化灰化烟,永不履人生这虚无寂寞之地。鲁迅说,华林之内,遍被悲凉之雾,呼吸感知于其间者,惟有宝玉一人。其实并非一个宝玉,黛玉也感受到了,只是出于矜持,出于对周遭环境的警惕,她不会像宝玉那样挂在嘴边。

  除了这种诗意理解,随着生活经验的增加,也在《红楼梦》里读出更多的趣味,比如以前看周瑞家的,只觉得她是一个虚荣却也不乏热情的人,看林黛玉跟她发脾气,不能理解,后来在生活中遇到这等世故妇女,方知她们有些时候多么可恶,她们的眼睛都是精密的尺子,一寸一寸地量你。还有贾蔷,少年时候,出于精神洁癖,对这个人很不以为然,更为龄官不值,长大成人,方知生活中没有绝对的事,越肮脏有时可能越清洁,就算爱上一个肮脏的人,仍不妨那爱情的清洁、纯粹与完美。

  对刘姥姥的理解更是如此。我的《红楼梦》是从来不外借的,因为上面有些评点,“小时候干的营生”,从字迹到内容一概幼稚非常。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我有极其不恭的批语,觉得她丢了劳动人民的大脸,有着类似妙玉的轻蔑。年岁渐长,经了些世事,逐渐懂得人人都有卑微的时刻,便是自己,又何尝没有以下意识的笑脸面对人家决然关上的大门?喜欢杜甫,就是因为他不粉饰生活,也不粉饰自我,有勇气写出“朝叩富儿门,暮逐肥马尘”这样的辛酸语,能坦然面对自身弱小与卑微的人,我觉得是可敬的,杜甫如是,刘姥姥亦如是。

  是谁说,没有哭过长夜的人,不可以语人生,没有经历过疼痛与屈辱的人,大约也不能真正地懂红楼,那些隐藏在缠绵细节里的寒冷与微温。红楼梦断,无缘见后面的篇什,是一大憾事,我总想像,八十回后会有更为尖锐的苦痛,也有更为钻心的幸福。我不喜欢高鹗的后四十回,并非他情节不对,而是因为他是个俗人,他的字句不能勾起我心中亦喜亦悲的大恸。

  零零碎碎的感触,攒了很多,终于成文,贴到我常去的网上,没想到招来那么多的关注,或是共鸣,或是商榷,都充满了善意,而那些赞扬更让我惶恐且不知所措,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好啊,想来还是沾了《红楼梦》的光,《红楼梦》是藏在中国人血液里的文字,一说起来,每个人都有了亲切的感情。

  有意思的是,很多朋友在我的文章中发现了熟悉的面孔,比如我写职场精英小红,便有人说,我们公司有个女的跟她好像;我写勾引者贾瑞,又有人说,看到了身边某些男子的嘴脸。有的朋友说,这组“误读红楼”较有现代精神,其实,这些东西并不仅仅是现代的,我常觉得,虽然社会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人的感情状态思索方式并无多大不同,比如《诗经》里的痴男怨女,至今仍能激起我们强烈的共鸣,《红楼梦》也是如此,再古老的东西,只要写得足够真诚,就可以举一反三。

  这么一篇一篇写下去,成了这本书,我从来没想到过会写一本关于《红楼梦》的书,即使回望着身后文字的此刻,还觉得是个意外,生命给我的惊喜。

  还要罗嗦一句的是,这本书,完成于我的三十岁即将来临的时候,流年似水,然而我不觉得匆促,年年岁岁一本书,这种相看两不厌的相守,总让我觉得时间是静止的。

家园 贾母的一把手之道

贾氏企业的一把手当然是贾母,这个自称“老废物”的史老太君其实最懂得一把手之道,不显山不露水,谈笑间稳稳控制住局势,是整部书中最深藏不露之人。

  1、高明的统治手腕是无形的

  孝为一切道德之本,造成了婆婆的绝对强势和媳妇的绝对弱势,作为贾氏企业第一人的贾母,若不省事,必然鸡飞狗跳,家犬不宁。事实却恰恰相反,贾母自得其乐,安然度日,“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自然也因她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可是自不量力的老糊涂也多的是。要么是名门闺秀的修养?可是同样是大家出身的王夫人就不似她这样懂得抓大放小。所以关键还是在于,作为贾氏企业的董事长,贾母一直以来推行的是厂长经理负责制。

  再晚一点,中国出了第一个银行日升昌,它的管理体制是由掌柜的说了算,东家极少出现在柜台上,更不许在铺面里过夜。这种先进的管理体制在贾氏企业中早有实施,贾母大胆放权给王熙凤,只帮忙不添乱,扶上马,还要送一程。

  木讷呆板的王夫人只是个挂名老总,摆设意义大于管理才能,重担大半压在执行副总王熙凤肩上。虽然她私心重,雁过拔毛,放高利贷、收受贿赂,将公家的钱弄到自己的口袋里,公盐变成私盐,却也有着出色的管理天分。贾母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且一年到头,人来客往,王熙凤也要拿私房钱来补贴,也就对她那些小名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爱而知其恶,贾母的用人之道是择其大者。

  王熙凤这个年轻干部,有能力、有干劲,惟缺资历,所以贾母多次在各种场合提携她,树立她的威信。五十一回,王熙凤提出天气转冷,不如在大观园里再设一个厨房,省得女孩子们到园子外面吃饭,灌一肚子冷风。贾母马上就向众人说,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伏。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 除了这种郑重其事的表扬,她更赞同她的一切提议,为她的所有笑话捧场,用“猴儿,猴儿”这种称呼表达她哭笑不得的宠溺和为之绝倒,看似无心实则有力地托起了王熙凤这颗政界新星。

  但贾氏企业毕竟鱼龙混杂人多嘴杂,想给这位年轻的二奶奶使绊子的人不在少数。一般员工自不必说,第五十五回中,平儿就直接了当地跟那些管事的媳妇门说: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更要命的是高层也有人气不忿,第一位就是王熙凤的婆婆邢夫人,她这个大太太是个闲职,有名分而无实权,早就含酸带怨,瞅着机会就来找茬生事。

  第七十一回中,贾母过生日,王熙凤要惩治一个不晓事的老婆子,偏巧这老婆子七拉八扯和邢夫人连上了关系,邢夫人便佯做赔笑,喊着“二奶奶”求情,又祭出贾母生日不宜处置下人的大旗,噎得王熙凤红头涨脸,滚下泪来。

  贾母打听到这一情况后,并不因邢夫人打着自己的招牌而站到她那边,而是眼明心亮地指出这位在野党的偏狭之心。随后,鸳鸯寻了个借口,亲身进入大观园,向大观园的领导层,姐妹们的带头人李纨发布对王熙凤的口头支援。表面看上去是个人行为,但一则鸳鸯从来不是个多事的,极少论人是非,对姐妹的隐私也守口如瓶,这样发布有关上层纷争的个人意见实属突兀,二来,鸳鸯常常充当贾母的代言人,比如接下来要讲到的,贾琏求鸳鸯偷点贾母的东西出来当,就是回过贾母的,但为了防止其他子孙如法炮制,她只推说不知道。

  红楼愈朝后,愈显颓势,居然到了资金周转不过来的地步,当贾琏通过鸳鸯向贾母求援时,贾母一不吝于钱财,二不上线上纲视为晚辈算计自己,把东西交给鸳鸯去当,她深明大义而又颇具谋略,远非王邢二位夫人乃至王熙凤所能望其项背。

  看上去无所事事的贾母是贾氏企业的镇宅之宝,她不但是企业纪律的保障,也是企业文化的带头人,她为大观园里的风花雪月捧场,积极寻找像刘姥姥游大观园这样的娱乐项目,对评书里郎才女貌私相授受的陈腐老套提出批评,她在家庭装修上艺术天分至今仍值得称赏。有了她,荣国府这台庞大而衰老的机器还能正常运行,大观园内外还能保持健康清新的气息,君若不信,可与同样是国公爷之后的宁国府相对照,后者的无法无天、乌烟瘴气正因为少了这么一个智慧的老太太。

  2、一把手的法宝是翻脸无情

  与大多数一把手一样,贾母也有坚硬锐利的另一面,身怀利器,隐而不发,在她慈祥温和的背后,你能看到寒光闪烁,随时可以亮出,割开与他人的距离。哪怕上一刻还和颜悦色,下一刻就会疾言厉色,作为一把手,她只能如此,毕竟盯着她的人太多了,或是有所求,或是想要蹬鼻子上脸,他(她)躲无可躲,不像二把手、三把手,还有做菩萨相的余地。

  贾母曾两度严重发飙,一次是她不成器的大儿子贾赦想要鸳鸯做小老婆,鸳鸯憎恶这个好色的糟老头子,一状告到贾母那里,且看贾母恼怒到何等地步:贾母听了,气得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 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 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不知鸳鸯听了做何感受,我只觉得心寒,这种时候,她想到的不是贾赦老牛吃嫩草的可恶、鸳鸯孤注一掷拼死一博的可怜,却立即感到是被众人算计了,再进一步想到他们从自己这里挖人,归根结底是为了摆布自己。

  这是大人物一把手特有的惟我独尊,以及对他人的完全不信任,曹操睡梦中会杀掉靠近他的人,历朝历代各位大人物近似于神经质的警惕和上线上纲,更是不胜枚举。虽然前面说到贾母面对贾琏凤姐求援时的大度,但这种大度不是一种常驻品质,完全看她心情,对于喜欢的人,她愿意做善意的理想,不喜欢的,则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因为她有这个资格。

  多少人头落地的政治事件就是按照贾母这个思路酿成的,幸好,她只是贾氏企业的一把手,而且,还是个相对柔软的女人,就有了更多的转圜余地。

  听得贾探春一番解释,贾母马上转怒为喜,看到这里,更感到这个一把手的可怕,一喜一怒之间,她收放自如,生杀予夺都容易,你很难知道她的真实打算,跟这老太太交道,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一场悲喜剧之后,贾母未从鸳鸯的角度想过,了解这番话是多么的沉痛和无可奈何,而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鸳鸯的承诺,后来凤姐计议将丫鬟们的终身大事时,便不将鸳鸯考虑在内,俨然默认了鸳鸯无奈的下策。

  第二次发飙就更见威严,第七十三回,贾母她认为园中存在不安定因素,主要是值夜班的老妈子聚众赌博,“ 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 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 这事岂可轻恕!”贾母定了调子,自然是查得出来,查得大头家三人, 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黛玉、宝钗、探春等人物伤其类,一起向贾母求情,这一向是最得宠的三个姑娘,但贾母毫不容情地给驳了回去,说:“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 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只得罢了。

  这一段,最见贾母的铁腕,别看她平时是最和蔼的老祖宗,对一个小道士也要连叹数声“可怜见的”,关键时刻,谁也不能阻碍她的意志,她从来都不是李纨那样的大善人,把她们姐妹的面子放在心上。

  就是在日常点滴里,贾母的一把手面孔也时有展现,比如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贾母携她玩乐一天,喊她老亲家,戏称自己是老废物,好似全无架子,但是等这一天过完,刘姥姥前来辞行,贾母只令鸳鸯带几句话,全不像昨日的亲密无间。一把手有可能降尊纡贵,却不大会随便跟谁交朋友。

  有人说李鸿章吃饭穿衣里都是文章,贾母也是这样,她成长于四大家族的鼎盛时期,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在大家族的勾心斗角中,在十年媳妇熬成婆的过程中,吸纳了太多的经验,能够不动声色地运用权谋。

  贾母一生领略马屁甚多,都是赞叹她的福分,八十回《红楼梦》,只有两个人赞扬过她的智商。

  一个是薛宝钗,第三十五回里,她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不但没有稍做谦虚,反而跟着自吹自擂起来,接着又捎带着把宝钗大夸了一通。还有一次是贾母夸王熙凤,一边又忧虑她聪明太过,怕活不长,王熙凤说,这话人人都说,人人都信,只有老祖宗不该说,不该信,老祖宗只有比我聪明十倍的,怎么这样福寿双全呢?贾母听得哈哈大笑,和她一道幻想起,若干年后,只剩下她们这两个聪明人的好光景来。

  却也不是全然的马屁,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出聪明人的聪明来,她们这老中青三代人,倒也有些惺惺相惜呢。

家园 贾瑞的原始资本

贾瑞的故事很像报纸上的社会新闻,一二十岁的无聊青年,尚未娶亲,看多了黄色小说,一腔“郁闷”――此处可解为“郁达夫式苦闷”――无处排遣,蓦地见了这么一个“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的堂嫂,怎能不“身上已木了半截”。何况权力产生魅力,“成千上万的银子都从她手上过”,对于贾瑞这种“贪便宜没行止”的人,更有莫大诱惑。

  他迷上凤姐我是能理解的,我不明白的是,他何以自以为能轻松搞定凤姐,不会招来任何麻烦?

  且不说人家是有夫之妇,老公虽是花心大少,但这会儿尚喜新不厌旧,小夫妻间打情骂俏,载笑载欢,“一从二令三人木”,眼下还是第一阶段那个甜蜜的尾声。就算凤姐天性风流,不顾妇道规矩,无视合府上下人多嘴杂,想要弄一场非常规爱情,男主角也未必会落到他贾瑞头上,搜尽字缝,没看见他有哪点好啊。

  他肯定不是个帅哥,《红楼梦》里最喜欢谈论人家长相,上至北静王,下至秦钟,再不济还有香怜玉爱一干人等,但凡清俊人物,一个也不拉下地要赞赏一番。至于贾瑞,书中对他相貌一字未提,好男色的薛蟠在学堂里寻找同性恋伙伴时,贾瑞也是充当他们的保护伞而不是其中的一分子,可见他的相貌最多也就是中等偏上,没有过人之处。

  小白脸路线是走不通了,若是家境甚好,凤姐就算看不中,多少也会留点情面,可惜贾瑞不但要沾荣宁二府的光,如前面所说,连薛蟠的好处也要蹭。并不是他家里管得紧,像宝玉那样“虽然有钱,并不由我使”,后来贾瑞病入膏肓,喝碗参汤也要到荣国府去讨,其凄凉寒酸可见一斑。

  当然,也有天生有女人缘的那种人,虽无财无貌,却乖巧聪明,最擅讨得女人的欢心,贾芸就有这种潜质,但贾瑞绝对不是这种人,看他勾搭凤姐的几步走,何等粗蠢愚笨。

  首先在一个最不合适的时候出现,那日在宁府花园,凤姐刚别了重病的秦可卿,对着黄花满地,白柳横坡,自是感慨万千,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贾瑞像个鬼一样地突然出现了。他以为是惊喜,凤姐那里却是惊吓,余悸未消之际,怎么会对他有好印象?他还在那儿秋波暗送眉目传情,不止是不合时宜,简直令人厌憎了。

  偏偏他还看不懂凤姐伪善的笑容,没准还觉得已有了两三成把握,再次寻上门来,见了凤姐,那话说得比刘姥姥初入荣国府还要蠢笨。刘姥姥是大智若愚,分明用自己的笨拙来烘托对方的优越感,贾瑞却上来就试图挑拨凤姐夫妇的感情,说贾琏别是在哪儿绊住了腿。想凤姐这等要强的人,即便对贾琏并不放心,也决不容他人说嘴。贾瑞一开始就犯了凤姐的忌而不自知,当着丫头的面又想动手动脚,凑上去要看凤姐的荷包,又问戴什么样的戒指,似这般有一搭没一搭说鬼话,胡适据说很在行,贾瑞的表现毫无创意。

  这一节脂砚斋说凤姐是“立意索命”,真是天大不公,凤姐分明是防守型的打法。只怪贾瑞这厮太愚蠢,他自说自话,自以为是,每一步他都是那么笃定,那么不假思索,大概,他以为,只要他贾瑞一出手,天下女子,哪怕如凤姐这般“刚强”且见过世面的,无不应召而来吧?凤姐再三诓他,竟不能他使有丝毫的省悟,这样执拗的好感觉倒是从哪儿来的?

  这无关品行,一个勾引者的辞典里没有“道德”二字,只说技术。同样是做混蛋,西门庆就做得比他专业,为了勾搭潘金莲,先是打听她的来路,做到知己知彼;再与王婆合谋,制定“捱光”文案,竞选总统也不过如此了;然后循序渐进,建立感情基础,关键时刻他也是先试探,确知有十分把握,方该出手就出手,最终取得完胜。

  就是后来凤姐的老公贾琏勾搭尤二姐,也未敢唐突,找了个贾蓉做狗头军师,再跟二姐套磁。有意思的是,他与贾瑞一样,也是拿荷包做突破口,要尤二姐荷包里的槟榔吃,但不同的是,小丫头一来,他立即有所收敛,给有风尘案底的尤二姐留足脸面,更在还荷包的时候将自己戴的一个汉玉九龙佩递了过去。

  休要小看这一举动,这不单是说明贾琏肯投资,更说明他懂得女人的心理,就如现在的女子在乎情人送的钻戒一样,你以为她是看重那个会反光的石头?她看重的是男人的心,虽然感情和金钱未必成正比,可是,男人总不会拿他自己的钱包开玩笑吧。

  如此善解人意,如此慷慨大方,如此苦心孤诣,如此做足文章,贾瑞一样皆无,陈村老师说了,你要是不屑于跟人家比脑子,你就跟民工比体力,可是贾瑞他老人家连体质都不好,连冻带吓,就生了一场大病,看他一开始那心急火燎的样子,还当他火气很旺呢。

  重新回到原先的话题上去,这么个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人,打哪来的信心,竟以为能将凤姐拐上他的床呢?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个男人,就天然地拥有了原始资本?

  然而这的确是答案,非但是贾瑞,拿性别当资本也是某一类中国男人的传统,好像他是个男的就足够了,再不需要其他的。唐僧就不算在内了,人家本非肉体凡胎,他的元阳确是稀缺资源,一天到晚被女妖精们惦记着不足为奇,我纳闷的倒是七仙女和田螺姑娘看上的那两位哥哥,他们又有哪点好,让两个仙女宁可做生活下降者,为他们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你说他是老实忠厚?他倒是想大歼大恶,有那个智商和条件吗?说到底,董永哥哥和田螺姑娘的心上人不过是最为普通平庸的男人的代表,他们代表着男人的某种愿望,就算自己降到最低,凭着自己是个男人也可混日子。

  这个传统到了文人笔下,又被发扬光大,《聊斋》里的书生,总有狐狸精缠身,狐狸精们不但貌美如花,打理生计也是一把好手,没几年就带着全家致富奔小康,又赶在七年之痒前自行消失。这才叫――做男人挺好。到了贾平凹的时代,狐狸精们都不出来了,好在女人们开放了,《废都》里的女人们,别管是有夫之妇,还是黄花少女,连同风尘女郎,见了庄之蝶这个老男人,纷纷宽衣解带,归心低首,那个职业妓女,连钱都不收了。《废都》完了是《成都》,里面的男主角也一路通吃,白领丽人,油腻腻的老板娘,皆趋之若骛,以与他上床为快。

  好在此类文字一出,便有女人写文章置疑,虽然打破了男人们的白日梦,却也使他们了解真相,不至于贸然下手,自取其辱。贾瑞倒霉就在于那时女人是没法就此问题发表见解的,他上了当,真拿性别当资本,雄赳赳地登堂入室,无端端搭上一条小命,九泉之下,他能怨谁呢?那些文人也不是存心骗他,他们真的是做如是想的啊。

  曹公言说女子之美,我见犹怜,描摹男人的可笑可憎,也入乎内而出乎外,逼真锐利,在男性作家里,他是最没男人气的一个,切莫以为“男人气”是个好词,它还包括了酸气、怨气、戾气、头巾气……这一切构成了宝玉说的浊臭之气。正因为他对男女有着更为真实的认识,他笔下才出现了清新健康的男女关系,就是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偶尔荡过来的这一处闲笔,也写得如此真切,到现在也没过时。

家园 小人物的战争

 毕飞宇谈到他的小说《玉米》时说,每个人心中有个鬼,那就是我要比你强。这想法可不是成龙式的励志,而是一种小人物的戾气,千方百计踩压和他(她)状况相近或者更差的,由此获得一种心理平衡,一种消极的优越感。

  这一点在《红楼梦》也多有体现。芳官骂赵姨娘“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晴雯等人对小红的攻讦更是过分,但她们到底还算是大观园里“有脸的”,最为突出的一场小人物的战争发生在小厨房负责人柳家的和迎春的丫鬟司棋之间。

  宝玉和姐妹们搬入大观园后,还是在贾母那儿吃饭,凤姐提出,天气转冷,不如在大观园里设个小厨房――话犹未止,已被一直想为凤姐树威信的贾母接过去,树为凤姐的民心工程,毛泽东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这一段可为佐证。

  小厨房在大观园里安营扎寨之后,仍是不得消停。大观园里的伙食实行配给制,各屋的公子小姐们都有一定的伙食标准,由厨房自行配置,在营养口味上应有一定的考虑。然而众口究竟难调,少不了有人想要自个点菜,这就算超标了。

  真正的特权阶级如宝钗、探春不会让厨房负责人柳家嫂子为难,有回她们想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就先送了五百钱过去,算是自费。柳家的倒笑了,说,两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这五百钱的,这二三十个钱的事,还预备得起。又要送回去,探春们却不收,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哪个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这就算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了。

  这一番话,除了体现探春们的大方、体贴之外,还展现了大观园主人公的自信与责任感,她们不需要用特权来证明自己,看不上那点小名堂,反而给自己制定严格的行为标准,通过更高尺度来检验自己的价值与身份。现实眼下也是如此,大人物上往往不会占小便宜,倒是些小人物,哪怕当个门卫,也要将这点权力用足,做成十分文章。

  问题就出在底下人身上,所谓修养素质都是主子小姐弄出的花样,大丫鬟如袭人或者也以主子的标准要求自己,剩下的如晴雯等就不想那么多了,谁能占到便宜算谁的本事,算谁真的有面子。

  能混到大观园食堂经理的位子上,柳家嫂子自然深谙看人下菜之道。晴雯叫个小丫头来告知要吃芦蒿,柳家的忙不迭地问要鸡炒还是肉炒,小丫头说荤的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不搁油才好,柳家的赶紧自我检讨说发了昏,洗手炒了,“狗颠屁股”地送了去。芳官到厨房里看见蝉儿帮人买的热糕,她先就要尝一块,蝉儿不给,柳家的忙将自己的端给她,芳官为了气那一位,就拿柳家的糕一块一块砸雀儿玩。

  说来蝉儿也是探春的人,竟然被芳官这样轻贱,一来因为芳官的主子宝玉既是正出,又是男孩,天生就比探春高半头,二则蝉儿是干杂活的粗使丫头,芳官却是宝玉房里的新贵。这等级虽然没有成文,不像袭人的身份已得特批,享受加了括号的通房丫头待遇,但在大观园里混的人,孰重孰轻,一望即知,也算大观园里的潜规则了,人间本无世外桃源。

  这且放下,只说晴雯提出超标要求,让柳家的又添麻烦又赔钱,芳官虽是针对蝉儿,却拿她柳家的人情不当回事,柳家的心中就没有不满吗?不过不敢发作罢了,她毕竟求着芳官把她女儿弄到宝玉房里,作为奴才,她太知道跟对主子的重要性,在宝玉房里待遇好机会多,她从晴雯芳官们的嚣张上看到了女儿的未来。

  等到司棋也差了人来要炖鸡蛋,柳家的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仆因主贵,迎春既是庶出,又不像探春那般求上进,沉默寡言的性情也不投贾母这个热闹人的缘,是大观园里的边缘人物。跟着不得势的迎春,司棋这个“副小姐”还不如宝玉屋里的二等丫鬟,偏偏她也来弄这个特权。

  她差莲花来要鸡蛋,又好笑又辛酸,莲花理直气壮地来到厨房里,张口就说,司棋姐姐要碗鸡蛋,炖得嫩嫩的。不但提出要求,还加以强调,好像她天真得不懂自己原不属于特权阶层,又有点强做声势,试图蒙混过关的意思。以前我做记者时去政府部门采访,有时忘了带证件办不成出入证,就昂首挺胸,混若无事地朝里走,莲花的口吻一如我那个小小伎俩。

  然而,她被柳家的拦了下来,柳家的一双“富贵眼睛”把她从特权阶层里筛选了出来,打回原形。非但如此,柳家的还借机大发不敢对晴雯们吐露的怨气:我劝他们,细米白面,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倒也罢了。吃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我倒别侍侯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

  莲花还要辩驳,要你们进来不就是为了方便?却不知,人家是为了头层人物的方便,而司棋莲花在柳家的心中,起码排到三层以后了。至于莲花又扯出晴雯要芦蒿的事,更戳到柳家的痛处,索性就将一笔账细细算来,一则她瞧不起这个小丫头――她一天到晚陪笑脸,好容易有个瞧不起别人的机会,什么话都敢说,二来也是气急败坏,全凑到了一块。

  莲花犯了柳家的忌,柳家的又何尝不是犯了司棋的忌?宝玉的丫鬟三天两头能得到赏赐,司棋却几乎没有抛头露面的机会,那些喜庆喧哗的场面上,很少看见她的身影,没有人带她玩的。这腔怨气,跟别人不敢发作,连一个厨房里管事的都这样欺负她,怎能不使她勃然大怒,拼死一争?

  两个小人物,两个同样被人践踏却又彼此看不起的人,遂起纷争,司棋带了一帮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厨房,要将“箱柜里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她如此用强,如此豁得出去,看上去是占了上风,其实也把自己给掏空了,换成袭人,哪怕是晴雯,都不会这样亲力亲为地报复,连芳官的对手还是赵姨娘,而司棋,就没这个档次了,她的用强是孤注一掷的。

  结果是两败俱伤,柳家的落了场晦气,司棋不但没吃成鸡蛋,还输了身段,用亦舒的话叫,姿态难看,赢了也是输了。当然,生活还在进行,接下来柳家的被诬陷拘留,司棋暗中欢喜;她的婶娘贿赂当权者,填了柳家的缺,急慌慌地走马上任,不过半日柳家的又被宽厚的平儿放还,司棋的婶娘赔了夫人又折兵,成了一个笑话,司棋也气了个仰倒。至王夫人抄检大观园,司棋情事败露,被驱逐出去,柳家的大概也乐不起来,据王夫人说,她的女儿五儿已经死掉,若是不死,真的进了宝玉的屋,只会落得晴雯芳官一样的命运。

  两个小人物的斗争,没有输赢,偶尔占一丝上风,却更有阴影在前,不能畅快一笑。她们都活在有力者的践踏下,命如蝼蚁,朝不保夕,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中,仍要互争长短,彼此打压,刻意地瞧不起对方,给自己找一点可怜的心理平衡,一场场闹剧因此而上演。只是,一缕悲凉从心中溢出,作为看客的我,却也笑不出来,这样的战争永远不会完,会一代一代进行下去。

家园 回望雨村

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就算是轻烟冷翠绿玉红妆的大观园,照样有不动声色的拼杀。你要知道进退与取舍,懂得眼神与分寸,温软的言语下,可能就是冷冷的杀机,你要做一个对生活充满警惕的人。

  不善设防者,被淘汰出局,手腕高强的,却未必能永远留下,命运如黄雀在后,又如一个懵懂的顽童,天知道他会怎样出牌,任你步步为营,总抵不过它釜底抽薪。

  回望雨村:一部现实版的才子传

  灰姑娘的梦想总是定格于一场华美的婚纱秀上,从此她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生活,这是西式的童话。中式传奇则是才子佳人,皇榜高中,大大的“完”打在纱帽凤冠夫妻对拜的一瞬,仿佛他们一生都笼罩在这样的完美与喜悦之中。

  戴安娜王妃的遭际令那童话破绽百出,贾雨村的人生轨迹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现实版的才子传,他登台之初,足以充任《西厢》《牡丹》这类偶像剧的男主角,同样的剑眉星眼、仪表不俗,同样的功名不遂、书剑飘零,甚至同样的淹蹇于赶考路上,郁闷地且在破庙中存身,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都处于温饱线以下。

  这时就该一绝代佳人出场了,春光窈窕,春心寂寂――文人们都喜欢想像人家女孩子是寂寞的,竟于浮世中识得英雄,一双温软的小手,拂去平生几多不得意。这安排可谓体贴,仕途暂时进入瓶颈区,惟有别处寻找生趣,谁说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若是世界久攻不下,一个女人的青睐也可支撑起男人的信心。

  可贾雨村周围,似乎很缺遇到美女的机缘,既没有美女来上香,梦里佳人总也不能在现实中兑现,唯一走动的甄员外家小姐尚幼,没有一个女子可以配合他上演这出风流戏文。

  有佳人要演,没有佳人创造佳人也要演,君不见风流才子胡兰成逃亡路上不误给自己制造桃花运,要想人生多姿多彩,要想活出一点才子派头,就得发挥主观能动性。

  皇天不负苦心人,贾雨村的佳人终于出现了。尽管见面的场景有些尴尬,那天他被甄老爷约回家聊天,没说上三两句话,有个明显比他更重要的“严老爷”来拜,甄士隐慌忙出去迎接,将他一人丢在那里。无聊中的贾雨村左顾右盼,正与一个丫鬟四目相对,这丫鬟出于对生客的好奇,又回了那么两次头。

  一个无心的回眸,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临去秋波那一转”了。虽然这丫鬟不是莺莺丽娘这等名门闺秀,也无十分姿色,但已经可以充数,以贾雨村的聪明,未尝不知道那等铺排都是文人自个过瘾的,这个丫鬟,于他却是最有可能的一个。

  他欣喜若狂,开始相思了,开始写诗了,开始顾影自怜了,休怪雨村轻浮,窘困如他,原也找不到更好的娱乐项目,做做情感体操,也可以给生命增加一些柔软度。

  然而《红楼梦》到底是一部写实的书,接下来既没有红娘抱枕,也没有红拂夜奔,连贾雨村自己都仅仅是一种心理活动,因为就算他有心,丫鬟娇杏未必有意,就算真的两情相悦,活在众目睽睽之中,也很难暗送秋波,贾母就批判过才子佳人戏可操作性太差,不是每个人都有小红那样的好身手的。

  贾雨村的爱情就这么告一段落了,也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就像我们年轻时都经历过的那样,某年某月遇到某个人,留心过,惦记过,错过,想起来总是又寂寞又美好,是谁说,最浪漫的事是没有后来的事。

  可是贾雨村的故事却圆满了,他当了官,正遇到娇杏在街上买线……,用说书人的话叫做,也合该她走运,先是做了知府太爷的二房,又迅速生子,还赶上大老婆染病去世,阴差阳错就做了正室夫人,真是东家不倒西家不富啊。这样说来似乎恶俗,但是,当佳话出现在现实中,必有世俗的底色,比如白流苏的倾城之恋,是生存本能而不是爱情敲定了一桩婚姻。当这个名字与“侥幸”谐音的女子抱着大胖小子,心满意足地享受着知府夫人的尊荣时,她决不会像《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里的萨宾娜,计较她和贾雨村的爱情是不是一部误解小辞典。

  好也罢歹也罢,张君瑞柳梦梅们的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一个大团圆截住之后的若干种可能,这些可能,将统统由贾雨村来续写,他的重头戏,更在才子佳人之后。

  让我们继续把贾雨村置换成张君瑞或柳梦梅,他们博取功名之后,又会怎样?他们能够为政清廉,成为一个成熟的官员吗?能够戒骄戒躁,和同事上司处好关系吗?我看很困难,文人的自命不凡,初入道者的缺乏经验,以及年轻人特有的毛躁与傲慢,使他们必然处处碰壁,这一点,可以参看王跃文的官场小说。

  贾雨村也走了这么一小截弯路,上任不到一年,就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参他“性情狡猾,擅赚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寥寥数语,囊括了初入道者多少易犯的错误,每一个字,都是贾雨村为他的激情与卤莽付出的代价。

  于是被革职回家,贾雨村表面上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他是很有点养气功底的,前番就秀过几回。一次是甄士隐迎接“严老爷”,把他丢下之后,一直到开晚饭也没来招呼他,他也不动声色。甄士隐是无心之举,高阳的小说中,田光可就是这么考验荆轲的,通过考试者,称之为“深沉”。二是甄士隐赞助他进京赶考那次,他收了银衣,也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这就是洒脱了。

  如同多数才子一样,贾雨村自有他的性格魅力,他有落拓不羁、善解人意的一面,比如大众舆论的代表冷子兴跟他说宝玉将成酒色之徒时,他凭有限的信息判断出此人决非寻常之辈,更说出一堆道理,论证贾宝玉兼具正邪两气,可与许由、陶潜、阮籍、嵇康之流类比。整本书里,对贾宝玉鉴赏得如此真切的惟有他一人,黛玉的见识,还真像出自他的门下。

  他不是无趣的人,所以“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隐、“谦恭厚道”的贾政到“有作为大本领”的冷子兴,都乐于与他结交,就是林黛玉的老爸林如海,对他也不是对一般家庭教师的语气。罢官之际,他犹能把姿态做得好看,将家小送回原籍,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去了。他心里真的不痛吗?当然不是,从后来表现看,他决不是不热衷的人,不过他的深沉,他的洒脱,使他能够稳得住,把得牢,不让那些同僚看笑话而已。

  四处漂泊的日子里,他以进士之身谋取西席之位,该将那隐痛数过多少遍?只是独自惭恨也无用,倒不如打点起精神,享用眼下的每一时刻,贾雨村这时的表现倒也可观。

  咸鱼翻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朝廷启用已经“靠边站”的官员,再加上林如海与贾政的帮助,贾雨村重新回到他的舞台上,且看他如何展示身手。

  一下马就有一桩人命官司,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苦主一张状纸告到大堂上。贾雨村听了,不由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再拿不来的?”咦,贾雨村倒是一脸正气嘛?

  且慢赞扬,此刻贾雨村发飙,一则他尚且不知凶犯的来头,二来是新官上任,少不了要作场青天秀,这疾言厉色,正是要赢得利益最大化,如果凶犯只是一般民众,贾雨村的这场秀就成了。

  偏偏就有个门子跳了出来,制止了贾雨村老爷的雷厉风行,还从顺袋里扯出一纸护官符,贾雨村方晓得其中厉害。跌过跟头的他不会在一条阴沟上跌倒两次,遂向门子请教,怎么了结这案子。门子的办法简直耸人听闻,让他只称善能扶鸾请仙,算出薛蟠打死冯渊是因前世孽缘,如今他又被冯渊的鬼魂索了命去,两人夙孽已结,案子也就这么了了。贾雨村听了都笑,这门子的主意是太绝了些,可是他后来不也同样胡乱判了此案,不知道那具体如何行事,和门子的荒唐主意也只是五十笑百步的区别吧。

  门子是真小人,既能毫不掩饰地给贾雨村出搜主意,也会因不忍看见英莲愁苦,让老婆跑过去劝慰,他的那一套,都是最底层人士的做法,不缺乏温情,却更重视自己的利益,他也不算不聪明了,从顺袋里抽出的那张护官符,就可看出他早就做了准备。

  然而贾雨村却是个伪君子,他可能被门子的提醒惊出一身冷汗,却对这个善意的提醒者并无好感,他不喜欢失措的一刻,有人冷眼旁观。再说了,门子也太赤裸裸,不但自己是小人,也把对方当小人,小人的逻辑,小人的做法,也试图以此与贾雨村建立小人的同盟,这些都令贾雨村不爽,最起码此刻,他还不愿真的就当自己是个龌龊的人。

  他将门子发配,一方面是新光堂不愿意见到老邻居,另一方面,大约也因为门子的存在,总是提醒着他自己的龌龊。门子原想攀附知府大人这棵大树,不成想弄巧成拙,一个真小人是看不懂伪君子的步法的。

  林冲上梁山,王伦要他杀个人做投名状,投名状的意义在于,把这个人染黑了,使他离家越来越远,断了回头的路。这起糊涂案,也是贾雨村交给官场的一张投名状,当他徇情枉法,仓促判下,再急作书信二封,到贾政和王子腾那儿讨人情,他就是在这条路上迈出了一大步,彻底作别了偶像剧里的诗情画意。至于说他当年答应甄夫人帮她寻找女儿,如今已知下落,却随她去了,实在是细枝末节,人命关天的事情都处理得轻描淡写,一个女孩子的命运又何足挂齿,她家对他的恩情已是久远,何况在讨娇杏的过程中,他也算还了情。

  此回梦稿本有回前诗:“题曰: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眼前物多情,君恩或可待”,一个伪君子,一个无行文人的嘴脸昭然若揭。

  贾雨村下面的表现更无足观,曹公似乎都懒得写他了,他都是作为背景,出现在别人简略的叙述中。三十二回中他拜访荣国府,要贾政找宝玉出来闲叙,这和前番他对宝玉的理解挂不上钩,不过为了表现他拿荣国府二少爷当成大人一般重视,是讨好贾政的一种手段而已。此刻的贾雨村,大约连他当年说过的那些话都不记得了,更熟悉的,是所谓仕途经济的套话,宝玉没有发现他一丁点不寻常处,只当他是一官油子,根本懒得见他。

  四十八回中贾赦看中落魄文人石呆子的几把扇子,要贾琏去讨,无奈石呆子穷得吃不上饭,也不肯转手。贾琏没有办法,已经官至京兆尹的贾雨村却有的是办法,诬赖石呆子“拖欠官银”,以变卖家产为由,将石呆子的扇子查抄,呈给贾赦,弄得那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贾赦弄到扇子,又拿来问贾琏,贾琏说了句仗义的话:就为了几把破扇子,把人家弄得坑家败业的,也不算什么能为。就为了这几句话,我对贾琏总也讨厌不起来,和损人利己仗势欺人比起来,私生活上不检点真算不了什么。倒是贾雨村,他连贾琏的觉悟都没有,而读者如我看到此处也不感惊讶,他不过是将当年那片遮羞布扯下了而已。

  目睹着贾雨村从清寒的布衣才子,学而优则仕,一点点被官场扭曲异化,彻底失去本色,只觉得顺理成章。才子不是君子,有的是聪明而非智慧,他的思想框架如同平行四边形,容易变形,容易妥协,容易为自己找到借口,不但可以无耻,还可以享受自己的无耻。

  只是,我常想像,贾雨村是否也会在某一个洁净的月夜,试着寻找一条回到从前的路,隔着苍茫时光,隔着欲望的灰网,望向庙里的多情少年,是否会有一丝惆怅,冰裂纹一般,从那颗藏污纳垢的心灵中炸开,文人的旧习,就像还没进化完的尾巴骨,在官袍下面,隐隐地作痛,他于是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家园 邢夫人:一个填房的尴尬

《红楼梦》里邢夫人被称作“尴尬人”,她的确是那种让别人也令自己尴尬的人。向鸳鸯提亲是一例,动辄找王熙凤麻烦是一例,除了这些显著事件,就是平常待人接物,也无不显得乖僻生硬,一言不听、一人不靠,连她兄弟都说她坏话,虽然她那兄弟也不是好鸟,但足见孤家寡人到何种地步。

  性格决定命运,命运也常常决定性格,邢夫人不讨人喜欢的性格也不是天然形成的,和她的身世背景大有关系。

  《红楼梦》里贾家结亲有两个极端,一是像荣国公和史老太君、贾政与王夫人、贾琏与王熙凤,乃至后来可能出现的贾宝玉与薛宝钗这种强强联合,四段婚姻就连缀起四大家族;另一种则是匪夷所思地不堪,比如贾珍的夫人尤氏,不是名门望族倒也罢了,她父亲的填房还带了两个拖油瓶,纵然是中等人家,也不会续娶再嫁的寡妇,可见最多也就是小康之家。

  邢夫人的娘家似乎也寻常,她弟弟一家人还要依傍她过日子。听她弟弟叙述,两个妹妹日子也都惨淡,大妹妹没能嫁给有钱人,小妹妹索性老大守空闺,假如是后来败落了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至于败落得这么彻底,除非是遭飞来横祸,比如抄家之类,那么邢夫人只会夹着尾巴做人,而不会变成高低不就的尴尬人。

  贾府结亲之参差不齐、水平不等其实很好解释,那就是邢夫人和尤氏大约都是填房。第六十八回里王熙凤骂贾蓉: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可见贾蓉不是尤氏的儿子,他有没有可能是妾所生?按照贾府的规矩,娶妻前都要先摆上一两个准小老婆在房里,但就算这样,正室也不可能比妾来得太晚,正室和妾所生的儿子岁数也不会差别太大,比如王夫人之于贾环,而袭人虽然是王夫人默认的妾,还不至于早早生下孩子来。

  尤氏和贾蓉的年龄差更不明显。尤氏和王熙凤关系极好,两个人常拉拉扯扯,戏谑玩笑,极其随意放肆,尤氏应该不会比王熙凤大很多,第七十四回里,王熙凤说: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不算很老。这时秦可卿已死去几年了。王熙凤和贾蓉以及秦可卿关系不错,她只比他们大上几岁,由此推断尤氏比贾蓉大不了多少。

  对于填房的姊妹,原本就少一些尊重,何况贾珍们本来就是无耻之流,对于尤氏姐妹这贵族世界的外来者,贾珍们不过是拿她们“当两个粉头取乐”。贾家纵然偶尔装做怜弱惜贫,却如一切既得利益者,对于自身体系之外者非常排斥,要么是毫不留情地践踏,要么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打击。尤氏在贾府,小丫头眼里都没有她,在荣国府吃饭,一时给主子吃的米饭不够了,就把给下人的饭盛给她;在李纨房里洗脸,小丫鬟只弯腰捧着,不像一般规矩那样下跪。连最随和的李纨都看不过眼了,说为什么这么没规矩。尤氏为了承欢,说笑话给贾母听,贾母听了一半,就闭目养神,固然是一时精气神不足,但换成王夫人、王熙凤或者李纨,都不至于如此。

  邢夫人应该也是填房,她自己言之确凿地说她没有儿女,贾琏很可能是已经亡故的大老婆所生。首先王熙凤对于小老婆极端鄙视,对于贾政的两个小老婆周姨娘和赵姨娘连正眼也不看一眼,其次,王熙凤和平儿谈起贾探春,叹息她不是太太生的,将来找对象可能会遇到麻烦,如果她老公是小老婆生的,像她这种处处要强的人,自然对这个话题敏感,不会随意谈到这里。所以邢夫人之前当还有个早夭的正室夫人。

  正因为邢夫人是填房,她的一切行为便都好解释,她在家是老大,后来又把所有的家私攥在自己手里,想必自小便是厉害人物,如《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如果嫁了一般人,能够爱惜她,体谅她,未必不是一段好姻缘,偏偏攀上了大富之家,婆婆、妯娌全出身豪门,再怎么试着平等待她,都会露出大家闺秀的优越感来。而她老公也不给她面子,林黛玉初进荣国府,邢夫人兴兴头头地带她去见贾赦,贾赦找个借口见都不见,一方面是懒得敷衍这位外甥女,一方面对他夫人的提议没有丝毫尊重。小细节上倒也罢了,贾赦还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收在房中,甚至要邢夫人去说媒。这样的事发生在王夫人身上该有多么不可思议,看贾政与夫人的几次谈话,虽然不显情意,却平等有加,与对赵姨娘的口气全然不是一回事。

  邢夫人没法和王夫人叫劲,不只是这身家背景,她没儿没女,王夫人则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贾元春还是贾府靠山,哪一点上邢夫人都不能和王夫人死磕,她没有这个实力。对王夫人她偶尔也加笼络,留宝玉吃饭,送宝玉玩具,但是这并不说明她就能咽下一腔怨气,她只是没遇到实力相当的对手。

  这对手是王熙凤,同王夫人一样,王熙凤也是大家小姐出身,邢夫人与她天然有着阶级矛盾;其次,王熙凤能干,时时处处抢她的风头,前面说过,邢夫人在自己家可是厉害惯了的。然而,凭王熙凤聪明能干,得贾母偏爱,也不能越过邢夫人去,封建之家,礼数是立家的根本,贾母的猫狗在晚辈房里都要备受尊重,凤姐再得势,也不敢不把婆婆放在眼中。

  邢夫人和王熙凤各占一端,王熙凤用贵豪门千金的眼光斜睨着邢夫人,邢夫人以封建婆婆的威力镇压着王熙凤,可谓旗鼓相当,难分胜负,这才形成了长期的对峙。邢夫人一心想让王熙凤难堪,王熙凤的后台贾母则跳出来给邢夫人没脸,她们的斗争此消彼涨、此起彼伏,难以完结。

  一旦有机会,邢夫人也想把王夫人拉下马,傻大姐在大观园拾到春宫绣囊,邢夫人就封了送给王夫人。王夫人勃然大怒,一则是她注重风化,另一方面,这个绣囊是在她地盘上拾到的,邢夫人此举也是一种奚落。于是王夫人下决心查抄大观园,专门抽调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是要做给邢夫人看看,让她知道自己的决心有多大,定叫大观园海晏河清。王熙凤心领神会,所以她一心要看王善保家的的笑话,王善保在探春那里丢了脸,她心中大快,查到王善保家的外孙女迎春的丫头司棋那儿,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特意细细搜查,发现了这场检抄中最重要的战果,一封地道的情书。由于迎春也算邢夫人那边的人,这场战役最终反败为胜,让王夫人占了上风。

  邢夫人的尴尬正是填房的尴尬,填房介于原配和小老婆之间,若是小老婆,除了像赵姨娘这种十三点,都不会拿自己太当回事,就算想当回事也会遭人不断弹压;要是原配呢,该享有的权力尊严人家都会不打折扣地给她。惟有填房,不上不下,没有明文规定,只是心知肚明,她对别人和别人对她都很难拿捏分寸,若本人再是个不省事的,很难不弄得尴尬。

  豪门之家看上去似乎并非铁板一块,也会渗入不同阶级,比如小户人家做了填房这种,然而真正登堂入室,就会发现,这里并非是快乐天堂,或者如尤氏一般闭眼不管,任人糟蹋,或者如邢夫人想方设法负气斗狠,成为令人憎恶的尴尬人。这各色人物,成就了大观园的背景,时刻提醒读者,在那些单纯美丽的青春与爱情之后,还波澜不惊地进行着残酷现实。

家园 管家的取胜之道

荣国府的下人有两类,一种是直接从事服务业的,比如丫鬟或是老婆子等等,另一类则从事行政与物业管理,比如林之孝夫妇,赖大夫妇,吴新登夫妇等等,也有第三类,像平儿这种,介于管理阶层与服务阶层之间,但人数太少,不能成为一类。

  即使是最刁钻最有心眼的丫鬟或婆子,和管理层比起来,也显得单纯天真得多,权力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沾上它,人性里天然的成分就会大大减少。

  第五十五回里,管家媳妇有着充分的表现,看见凤姐病了,探春临时执政,她们打量她年轻,弄不清楚人口众多等级有别的荣国府里那些糊涂账,先是找机会要看她闹笑话,失败之后又去挑唆赵姨娘来闹,让探春那颗敏感的心屡受伤害。

  她们的身手,不可谓不厉害,难怪平儿对那些管家媳妇说:众人都道你们怕她(指凤姐),惟独我知道,她也不算不怕你们呢。

  管家的媳妇尚且如此,那些更有权力,和各种利益密切相关的管家,可想而知手段更是高强。荣国府的管理层中,高手如林,十面埋伏,除了共同管理偌大个荣国府的大小事宜,彼此间亦有不动声色的拼杀,能做到金字塔尖的,决非寻常之辈。荣国府的两个实权大管家,就是赖大和林之孝,众管家里他二位排名最为靠前,出场次数最多,前面还出现过一个来升,但后来再没露过面,我无法不认为,曹公添进这个名字只是为了表现荣国府管家众多。

  赖大与林之孝出场次数也不算多,大概因为曹公还没长到和管家直接打交道的年纪,他们家就衰败了,好在他有一种非凡的功力,即便一个描摹一个侧影,也能勾勒出独特的性格。好的艺术家都有这能耐,在《艺术人生》里看赵本山,模仿一个盲人,他转过身,给人一个背影,那背影上就有了表情,有了感官,有了蓄势待发的张力,所谓满身是戏。

  1、林氏集团:低调做人,灵活做事

  曹公写林之孝,是将他穿插于别人的故事里,首先我们可以得知,他和他老婆都是沉默的人,用凤姐的话叫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一个天聋,一个地哑,还因此诧异他们如何生得出一个伶俐的女儿。

  就林之孝夫妇的身份而言,沉默倒是一件大好事。首先沉默使人显得专业,对于职业经理人尤其如此;其次他们和荣国府上上下下打交道,必然知道许多隐情,挑大的说,像贾家的官场往来,人情财物――并非坐实了贾家一定会贪赃枉法,但三年清知府,还有十万雪花银,贾家又能干净到哪里去?会收下面的礼,也会巴结上头,更会进行各种投资,这些事情,平日里犹可,一旦赶上非常时期,就是了不得的灾难。还有贾家和甄家世代交好,过从甚密,甄家倒霉的时候,贾家怎可能一点不受连累?贾雨村第二次降职时,贾琏不无忧虑地提醒林之孝,要离他远一点,这时,管家嘴巴的严实程度就至关重要了。

  即使不算这些大的,主子间也分属不同的利益集团,自然有利益之争,贾赦和贾琏虽为父子,其间却有多少芥蒂?贾琏和凤姐也各藏了私心,主子们各有主张,如双峰对峙,将具办人管家陷入盆地,处理得好他是调和人,处理得不好就是是非者。而处理这些事颇为不易,就算满心善意,也会弄巧成拙,况且主子们的关系时好时坏,让人难以把握。清代大宰相张廷玉有高论:千当万当,不如一默。翻译成现代语就是沉默是金,林之孝夫妇恪守住这一原则,才能保持荣国府稳定的局面。

  单是沉默也不行,那就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安全是安全了,却不足委以大任。一个成功的管家,要做到“瞎子吃饺子,肚里有数”,林之孝和他老婆,还有足够的灵活。凤姐发现贾琏和鲍二家的偷腥,大吵大闹,羞惧之下,鲍二家的上吊死了。为了了事,贾琏许给鲍二二百两银子,又不肯自己买单,便让林之孝把那二百两银子入在流年账上,分别添补些开销过去,把这笔风流账给做平了。这一段叙述口气轻飘自然,想来林之孝不是第一次做这种账了,已经熟练到不须琏二爷多吩咐。

  林之孝在小节上也很仔细,宝玉经过贾政的门口就得下马,这天他正犹豫着是走贾政门口过呢,还是绕路过去,正好让林之孝碰上,就告诉宝玉,今天老爷不在家,这个小细节,说明两点,一是林之孝非常注意观察主子的好恶,有足够的善解人意,二是他颇懂得向主子们示好,做这等惠而不费之事,哪怕对未成年的宝玉,轻易都不肯疏忽。

  林之孝和他老婆以忠厚老实的形象获得了主子们的信任,又以机变灵活获得了主子们的欢心,成为荣国府里叱咤风云的人物。物质上的好处自不必说,门口看门的三天两头还有进项,替小姐们买脂粉的买办还要弄尽手脚,且并不怕小姐们知道,他管银子账目的大管家岂能没有各种生财之道?林之孝家的又是荣国府的人事主管,凤姐想要个好丫头使还得跟她打招呼,自然也有外快。厨房负责人柳嫂子被关押起来那次,她就收了司棋婶子的贿赂,将她调配到厨房管事,虽然最后没能成功,但林之孝家的想必不会把收受的贿赂吐出来了;王夫人的丫鬟金钏自杀之后,其他丫鬟的家人为了谋得空出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待遇,把礼物都送到凤姐那里去了,林之孝家的焉能没份?

  除了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上的,林之孝夫妇享受到了一般下人没有的尊贵,宝玉过生日,白天里大宴宾客,晚上丫鬟们又自己凑份子给他庆寿,整个怡红院笼罩在秘而不宣的兴奋中,只等关门闭户,偷着乐和。这时候,林之孝家的来了――曹公特别注意节奏的松紧,坐下来给宝玉上了半天的政治课,坏脾气的晴雯虽不耐烦,也少不得陪笑递茶,给足了这位大管家娘子的面子。

  奇怪的是,他夫妇二人如此威风,小红却没沾什么光,我曾怀疑小红作为林之孝之女的身份是后来添上去的,不过小红的性格与能力倒真像个管家的女儿,积极进取,不轻易被打败,最后如愿地跟了凤姐,有望进入管理层的第三梯队,并与贾家的子侄结合。

  林之孝以及他老婆,俗是俗了些,却也不是彻底的坏人,不像革命电影或是才子佳人戏里的管家,充当地主老财的帮凶。出神入化的临摹才能,以及一个写实主义者的良心,使曹公对他们进行灰色处理。林之孝固然不无私心,但也有他的道德底线,他和贾琏一起,对恃强凌弱的贾雨村不以为然,当来旺的媳妇仗着是凤姐的陪房,逼迫彩霞嫁给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时,林之孝冒着得罪凤姐的危险,说了句公道话: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何苦来白糟蹋一个人。这句话应该是为他加分的,不管是在读者心中,还是在贾琏心中,毕竟,人们喜欢的还是有良知的人,没有谁会喜欢一个真正的小人。

  2、赖氏集团:情感投资,质的飞跃

  作为一个管家,一个下级,林之孝与他老婆表现是相当完美的,获得也很丰厚,但是若与同样是大管家的赖大相比,就明显地输掉一筹。

  如果说林之孝走的是专业路线,赖大家的走的就是感情路线,这是先天条件与后天机遇推动而成。赖大不是单打独斗,由他辐射开来,形成了一个利益团体,主要成员是他母亲、媳妇和儿子。

  赖嬷嬷是荣国府的资深嬷嬷,多年来在贾府效力,根基较深,因为贾家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她不但可以和贾母打牌,还能获得坐在小杌子的待遇――那时尤氏与凤姐尚且在地下站着。

  赖嬷嬷的存在对于贾家有三重意义,第一作为旧仆,她和贾母有更多共同的话题,共同的回忆,共同的情感,也就更能解除贾母的寂寞;第二她使贾家的尊老风尚得到具体体现,凤姐看到她来了也要站起来,贾母因此可以跟人夸口他们家规矩大,遮盖了贾琏偷腥这等鸡鸣狗盗之事带来的副作用;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一次次地表忠心,表达感恩的心情,给予了贾家一个施恩者的心理满足,导致的结果是,赖家越是发达,贾家就越有成就感。

  赖嬷嬷在荣国府的大多行为都建立在这三条上,她明明已经做大,多少年前就有了自己的小丫头,还有富余的可以孝敬贾母,家里的花园别墅,虽然没有大观园一半大,可是大观园是那么大啊!哪怕只有三分之一,也很见规模的。这个园子管理得也很科学,以园子养园子,“除他们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的剩”。这种情况下,她仍以奴才自居,三天两头进荣国府陪着贾母说话打牌,增进感情。

  赖嬷嬷是个乖觉人,不会像李嬷嬷那样倚老卖老,招人厌烦,但若是一味地逢迎,唯唯诺诺,也会被贾母这等聪明人看不上眼,民间笑星刘姥姥那一套,须得速战速决,要是天长日久只是这么着,贾母早就不耐烦了。赖嬷嬷同凤姐一样,懂得讨好主子有时也须进行适当的冒险。凤姐过生日,贾母带着全家大小凑份子,凤姐开玩笑说两位夫人出得太少,贾母吃亏了,赖嬷嬷就站起来,说:“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这边是儿子媳妇,在那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外侄女儿了。”这里赖嬷嬷虽打趣凤姐,却暗示她心里只有贾母,贾母凤姐听了自然高兴,两位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和林之孝家的一样,她还公然教训宝玉,那话说得很不客气,宝玉或者微有不爽,但给贾母留下的印象却是,赖嬷嬷对于主子有足够的关心,才会这么操心,这也是变相的效忠;至于说口气太不客气,如前所说,正好体现出贾府尊老的良好风气,他们愿意给赖嬷嬷这个面子。也正是这个原因,赖嬷嬷为周瑞的儿子说情,凤姐才会高抬贵手,放那不成器的小子一马。

  除了这种含蓄的讨好,赖嬷嬷也有赤裸裸的表达,她孙子赖尚荣捐官上任之时,赖嬷嬷来请贾母凤姐等吃饭,特意大大表了一次忠心,向李纨凤姐等转述她教训孙子的话: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 我没好话,我说:“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 下托着你老子娘, 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 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 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 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通过这番话,她向贾府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不管自我发展到哪一步,他们家都是贾府的奴才,他们的命运是和贾府连在一起的。历来的主子都看重忠心,因为忠心代表着安全,相形之下,能力与德行许多时候倒显得危险,赖嬷嬷的一番忠心剖白,抵得过林之孝默默干上很久,她将自己定位为奴才,将孙子定位为奴才秧子,让贾府感动于这忠心的同时,也陶醉于自己再造他人的恩德里。

  一个聪明的老太太抵得过千军万马,赖家因此获得了最大的利益,第三代赖尚荣不但捐了个州官,还打入了宝玉薛蟠他们的交际圈,领到了这场豪门盛宴的入场券。而林之孝的女儿小红却刚刚进得凤姐房中,完成从不知名的小丫头朝有名字的二三等丫头的跃进。

  和林之孝的踏实稳妥相比,赖家走的是投机的捷径,仅仅有专业素养是不够的,仅仅作好本职工作是不够的,这些能使你得到分内的待遇,但要想进行质的飞跃,还要着力于培养感情,千方百计拉近关系,成为主子的“自己人”。

  赖家只有行动,却没能弄出一本职场上的“葵花宝典”,倒有今人张二江,弄出了一套自称可做“政治学”一部分的“下级学”,此人是原湖北省天门市市委书记,他的理论最重要的一点是:与上级搞好关系。“不要认为自己是太阳就会发光,仅仅有才能是成不了优秀下级的”。 “在你称赞上级时,要掌握一定的技巧和原则”。“首先,要选择上级最喜欢或最欣赏的事和人加以赞赏”,“赞美最好由第三者,尤其是上级最信赖的人转达,效果会更佳,而且也显示你对上级的尊敬”……

  张二江显然又前进了一步,不但有行动,还有理论,也许他自认为做了天大的好事,给后人提供了省力的地图,他扯下遮羞布,当成大旗招摇,无耻到这一步,怕赖嬷嬷见了都要惭愧的。

家园 王夫人:一个大家闺秀的样本

杜丽娘不过在裙子上绣了一对双飞蝴蝶,便招来她娘老大的担心,而黛玉当众随口念了两句《牡丹亭》里的句子,宝钗便以一个大姐姐的温婉与善意,提醒她这些书最能乱人心性,倒不如不识字的好。

  杜丽娘和林黛玉当然不是大家闺秀的样本,连薛宝钗也不能算,她小时候也看过这些杂书不说,她的行为风范都不像个普通女孩子,更接近儒家精神。

  凡样本者,不是指出类拔萃的那一种,而是最能代表这个群体的综合水准者。据张爱玲记载,美国常常会评出一个“普通人”,他的衣食住行想法意识最接近于大众,可做普通男子的样本。以这个标准选来,连谢蕴道李清照都没了份,大家闺秀的样本,隐藏于众多籍籍无名的女子中。

  但《红楼梦》里却可寻出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应该是宝玉他妈王夫人,我知道读者们大多对这个人物难以有好感,但是她所有的错误都和品德无关,和智商与观念有关。

  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不可能过于聪明,小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加入残酷的生存竞争中,或是和兄弟姐妹争夺零食衣裳,或是帮父母从生活的缝隙里寻找生计,大多精明而敏感,对外部世界的变化能迅速做出反应,说好听一些是生存能力极强,难听一些就是猴精猴精的,张爱玲的小说《花凋》里那几个姐姐,可以做此类人物的代表。

  大户人家的孩子在优裕的环境下长大,倒显得笨笨的,王安忆曾说黎明演的*,一看就比黄磊演的叔惠家底厚,他常有一种近乎木讷的表情,不像黄磊表情总那么灵活。其实,就是安徒生笔下对物质生活极度敏感的豌豆公主,想想她那种不看别人脸色、很自我的抱怨,也只有真正的公主能做得出来。

  王夫人的显著特点也是笨笨的,我常怀疑她并非智商不够高,看她向贾母汇报晴雯问题时的避重就轻远兜近转,也不是寻常人物。只是大家闺秀的规范,有一条就是不能显得过分灵活精明,王熙凤就因为与这个原则背道而弛,落下了泼皮破落户的名声。除了头脑不能转得太快,还得言语轻浅,转身回眸如慢镜头,最典型的细节就是她们穿的百褶裙,想要水波不起,只能慢抬脚缓缓行,据说还曾有在裙子上系铃铛的,行动时要让铃铛不响,真是以猫的尺度对大家闺秀进行考验。

  当然,所有的规范都不是凭空来的,它的背后,有社会趋利避害的诉求,一个木讷的女子,比较好控制一点,不会做逾矩之事,掀起大的风波,构成社会不稳定因素,她们会像金鱼一样,老老实实呆在玻璃缸里,天下太平,人心安宁。

  因了这种要求,即使天资聪明的女子,也习惯了做迟钝相。凤姐从小被当成男孩子养,中毒不深,宝钗是资质超常,挡都挡不住,加上自小被父亲极度重视,天性没有受到足够的抑制。惟有王夫人,生长于王家鼎盛时期,姐妹兄弟起码三个以上,环境将她箍在中间,逐渐打造成型。

  她因此也不喜欢灵活妩媚的女孩子,但如果仅仅是不喜欢,她也不会对晴雯芳官等大动干戈,就算四儿和芳官确实有挑唆宝玉学坏之嫌――其实宝玉还要她们挑唆吗?晴雯十足是冤枉的,王善保家的只说个笼统感觉,并没举出具体例子来,王夫人自己更是隐约的印象,何以一定要将狐狸精的印象加到晴雯头上?在对于怡红院的清理运动中,王夫人所持的是“宁可错杀千人,不可放过一个”的态度。

  是什么使王夫人如此失态?是慌张,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面对家族衰势的慌张,令她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到了宝玉他们这一茬,四大家族已经在走下坡路,省亲之后,更是每况愈下,凤姐他们不是不了解这点,却没有长辈们了解得那么深刻,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王夫人和贾母从最好的时期过来的,知道真正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

  贾母是有大智慧的人,始终稳定、沉着,大概知道运数不可更改,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劳无益,王夫人却显出了一种不智的慌乱。物质生活的下降,使她屡屡伤感,感叹黛玉探春她们的丫鬟水准不高,除了一两个象样的,其他都跟小鬼似的,又对照黛玉母亲的生活,那才是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

  她没有像凤姐那样,最后的关头为自己捞一把,相反,她厉行节约,从我做起,给袭人加的薪水还是从自己的月例银子里扣的,这些方面,可以看到这个大家闺秀牢靠的大局观和自我牺牲的素养。

  但是,内心的慌乱使王夫人心情恶劣,对现有的生活产生质疑,她害怕的是下降的不但是物质生活水准,还有道德品质水准,不怕勒紧裤腰带,就怕礼崩乐坏,自幼的教育,使她最重视这个。

  没有经过风浪的王夫人,生出了严重的不安全感,金钏不过和宝玉调笑了两句,被她一巴掌打倒在地,随即撵出门去。王夫人在金钏死后,对宝钗说,这个丫头在她跟前也跟女儿似的。我相信她这话,她的过激之举,是因了内心的危机。

  撵出金钏还不算完,在她眼皮子底下都有这事,未知的时间空间那么多,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正当她没想清楚该怎么做时,邢夫人使人送来了春宫绣囊,令她震怒,也给了她灵感,一场大观园“扫黄打非”的“整风运动”就此拉开序幕。

  慌乱之下,王夫人轻信王善保家的,让凤姐靠边站,对大观园里的丫鬟一概采取不信任态度,不计后果,猝然出招,人为造成大观园的凋敝,使晴雯抱屈身亡,探春愤怒沉痛,宝钗不以为然,更关键的是,整风之后,不但没有使怡红院海晏河清,反而让心灰意冷的宝玉关起门来,“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耍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王夫人的一番作为适得其反,回想起来,只怕更加不安。

  王夫人这样的女人,摆设的意义大于实用性,若生在一个安稳的环境里,她相夫教子,承欢于公婆,赶上宫廷大事,作为命妇祭祀朝拜,闲来吃斋念佛,保持慈善面目,她的修养使她能够保持周全,最后变成家庙里的一幅画像,供后世子孙瞻仰。但她不幸赶上了末世,纷至沓来的变数打破她的节奏与平衡,使她手忙脚乱,力不从心,屡出蠢招,提前给家庭笼罩上悲凉之气,也让自己貌似干净的双手,轻易沾上了冤魂的血污。

家园 袭人――准姨娘是这样炼成的

当年做娱记的时候,有幸聆听到成龙传授成功之道,确切地说,是他以一个成功者的姿态,对于曾经的渺小、卑微与谦恭的回顾,痛说革命家史的同时,成龙大哥总将一句歌词挂在嘴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因为他的成功显而易见,便显得感慨颇深且倾心吐胆,令我等十分艳羡。

  后来偶有小的收获,心头不由得冒出这句话来,随即自嘲地笑,因那成功太小,配不上这等感慨,反有捉襟见肘的惨淡。但我自己确知,同样是来之不易的,在自己的命运中挣扎着,想要抓住细微的一点一点,并为此拼尽全力,那奋争的过程,一样的惊心动魄,不过因目标过于寒微乃至委琐,将一股英雄气,解构成了油腻食物过期的哈喇气。

  袭人的奋斗史正是如此。除去鸳鸯这种“素习可恶”的,似乎普通丫鬟的理想不过就是成为姨娘,小红就是欲做姨娘而不得,另辟蹊径将自己打造成职场精英,袭人较小红老成而低调,她的理想却也不出这个套路。第三十一回,宝玉误踢了袭人,半夜袭人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吐了一口血时,“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袭人担心的不是生命,而是“废人”,究竟是怎样的废人呢?结合“争荣夸耀”四字看就比较明了,不过是当上个姨娘,生个一男半女吧,废人该是指不能生育,从“素日想着”四字可以看出,她琢磨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然,这种梦想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袭人不像小红,是个天生的野心家,她只是个比较要强的女子,生出这等梦想,是因为有了适宜的土壤、温度与水,被各种机缘因果推动所致。

  一开始袭人的上进之路是小心伏侍主子,所以“她伺候贾母时,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伺候宝玉时,眼中就有一个宝玉”, 也许伏侍得好了,以得一个较好的结果,至于这结果是什么,年少的她未必具体想过,反正小心殷勤总不会错的。

  命运出现转机是在第六回,宝玉从艳梦中醒来,正好袭人在身边,发现了他裤子上的BUG,宝玉跟她细说来龙去脉时不由情动,强袭人领警幻所训之事。看上去是机缘巧合,但是,辩证法说了,一切的偶然都有它的必然性,这种事情落到袭人的头上,并不仅仅因为她赶对了时辰,且看曹公原文:袭人伸手为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得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察觉一半了,不觉也羞得红涨了脸,不敢再问。依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饭,过这边来。

  胡乱两字用得好,足以说明袭人的心慌意乱,何以心慌意乱,小妮子春心动矣。然后又拿了衣服来给宝玉换上,宝玉央求她不要告诉别人,换做其他女孩子,一定也跟着大为窘迫,袭人却在这里露出了她不加掩饰的好奇心,刨根问底,要知道怎么回事,宝玉便详说梦中之事,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得袭人掩面而笑。

  亏得宝玉说得出口,也亏得袭人笑得出来,虽然青春期里对于男女之事有朦胧的好奇,可是这样生猛的细节,寻常女子猝然间也难以面对吧。接着宝玉更“强袭人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

  从后文看得出,贾母心目中的人选其实是晴雯,不过是袭人自个愿意,找出这么个理由来。曹公将这一段写得平淡,写得顺理成章,只一句“幸得无人看见”了事,事实上,这于宝玉袭人二人的生命史,都算得一件不小的事情。

  元春省亲之前的宝玉,像是处于第二性特征发育期,有一种无可如何的兴奋。又是做艳梦,又是搞同性恋――他抓住秦钟和智能时,笑称睡下再和秦钟算账,那到底是笔什么账,作者写得非常暧昧;在路上看到一个叫“二丫头”的女孩,他也轻狂地以目送情,这个时候的他,侧重于性而不是情,他需要的是女子的肉而不是灵,袭人算是应运而生。

  袭人出现是年龄最多十三四岁,却有一种小母亲式的成熟,不像晴雯等,还是撒娇任性的小丫头,袭人从她出现起,就像一个女人了,传递到宝玉的大脑里,变成了性的信号,成为一种吸引。俩人遂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苟合之后,一个男人大约是急急穿好衣服,想要脱身,对于“初试”的宝玉,则成为一种依恋加习惯,从此待她与别个不同。他的那些“化灰化烟”的荒唐话总是说给她听;袭人回家过年,宝玉就带上茗烟去看她;母亲生病,她告假回家,宝玉便房中灯下,闷闷不乐地惦记;当晴雯攻击袭人时,宝玉居然要立即回太太,将晴雯撵出怡红院;甚至于他怀疑到是袭人弄了手脚,导致晴雯等的被逐之后,还想,这辈子能相守到头的人,也就是黛玉和袭人吧。

  这种依恋助长了袭人的野心,使她有勇气想像未来,所以过年时宝玉去她家,她兴头成那样,那种场景比较接近她的想像,她让家里人看到未来荣耀的雏形,当晴雯们还在撒娇任性打闹找乐子时,袭人已经在心底临摹姨娘的辉煌了。

  但是,只收伏了宝玉的心是没有用的,宝玉不能够许她一个未来,他的姨娘,还要上面来定,所谓上面,无非两人,一是贾母,二是王夫人,前面已经说过,贾母心中的人选是晴雯,而王夫人,更是不会轻易对谁有好感的人,袭人的前程,始终悬而未决。

  文中未说袭人如何焦灼,那是小红的表现,但宝玉被打,王夫人叫宝玉屋里的人过去问话,袭人想了想,决定自个过去,可见她非常注意接近领导。只是王夫人对于她的到来很不以为然,说,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经袭人解释之后,拿出两小瓶清露让她带给宝玉,袭人答应了,正要走时,被王夫人唤住了,问她有没有听说贾环说了宝玉什么坏话,袭人只说不知道,她深知没有一个领导会喜欢是非太多的人,王夫人也许当场给予肯定,过后只会反感,就算认定是贾环告密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知道了也只是白白烦恼。

  在这个问题上,袭人采取的是无为,但她的无为是为了有所为,紧接着,她在更本质的问题上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认为,宝玉原该老爷教训两顿。

  此言一出,是一场小小的冒险,若是王夫人疼儿心切,可能很不悦,但是,若说到王夫人心里去,就能赢个大满贯,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以袭人的心机,绝对不会贸然下注,多次接触中,她对于王夫人的性情必有所理了解,知道皮肉之苦与宝玉的名誉相比较,王夫人更重视后者。

  很难说袭人就是虚伪,像荣国府这样的豪门之家,有着很奇怪的道德观,丫头小厮谈谈恋爱,就是大逆不道,糟老头子贾赦打鸳鸯的主意,居然还托他老婆去说媒,好像很能摆上桌面似的,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同样,他们可以早早地在宝玉房里放两个人,解决他青春期的性需求,但是决不允许他私自和丫鬟们眉来眼去、目挑神迷。自说自话也好,自作多情也好,袭人已把自己当成贾母给了宝玉的人,偶尔偷欢也不为逾礼,宝玉和姐妹丫鬟们的厮磨,倒有出轨的可能。这种想法正好与贾家的传统契合,袭人和王夫人各自从自己的目的出发,却最终走到了一起。

  果然,她的话引起了王夫人极大的反应,在对于宝玉的教育问题上,王夫人与袭人堪称知音,俩人推心置腹,情真意切,双双流出真诚的眼泪,这一刻的风云际会,简直有过电的感觉。

  王夫人对袭人承诺: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我自然不辜负你。她们各取所需,各有所获,上下属关系有时很像谈恋爱,一个想培养嫡系,一个想寻求靠山,只待一个机缘,便能形成强有力的凝结,袭人和王夫人都等到了这个机缘,谋划成了一场伟大的合作。

  以情以性始,以礼数终,袭人走的好像是洗钱的路数,从此她再不是那个不清不白的丫头,变成了一个准姨娘,薪水加到每月二两银子,享受残羹冷炙及旧衣服的福利待遇,如此种种就像一个个钉子,将袭人的姨娘身份逐渐夯实。

  她的思维角度开始发生变化,以前想的是怎样做姨娘,现在想的则是,如何做好姨娘。她的任务主要是劝谏宝玉走正道,别弄那些莫名其妙的勾当,她需要负责的上级是王夫人而不是宝玉,她要按照王夫人而不是宝玉的想法要求自己。她不再与宝玉同房,她已无须以性的吸引确立自己的位置,对于宝玉的疏远,是退一步进两步,更快更顺当地靠近姨娘的位置。

  过了明路之后,她对宝玉,由儿女私情变成了强烈的责任心,宝玉成了一件产品,由王夫人和她共同经营,她们的共同目标是,让宝玉顺利地长大。防碍这种顺利的,首当其冲要数那些女孩子们,袭人与王夫人一样,看出了她们潜在的危险,结合各自身份地位,她们有了默契的分工,袭人负责劝谏监督,王夫人则负责镇压与剪除。

  那个四儿,说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夫妻,确实大逆不道,那个芳官,才来几天便飞扬跋扈,挑唆宝玉把柳五儿弄进房里,也不是个本分人,她们给怡红院增加了不安定因素,站在袭人的角度上,她的确是难以接受这两个女孩子,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向王夫人汇报也未尝不可――虽然书中没说准就是她汇报的,可是宝玉的两次逼问都切中要害,她的辩解则有虚与委蛇之嫌。

  她最不能被人原谅的,是陷害晴雯,可是,这一罪名能否确立?首先将晴雯带入灾难的是王善保家的,这个老虔婆,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想把台上风光体面的人拉下马,满足自己的变态心理。她是邢夫人的陪房,和晴雯隔着十万八千里,未必打过几次交道,就因为看她不顺眼,可能还因为自己外孙女的不得意,伺机暗算晴雯。

  正赶上王夫人的整风运动,“运动”是生活的非常态,倡导者脱离了正常生活中对于“祥和安宁稳定”的诉求,千方百计要在鸡蛋里面挑骨头,无中生有,上线上纲,将细枝末节弄成大是大非,王善保家的汇报正符合“运动”的需求。王夫人马上重用了这个嗅觉敏感的战将,把一向深负重任的凤姐都搁到一边,作为辅助其实是摆设。凤姐虽不赞成王夫人的举动却也只好违心从事,不是惧怕王夫人的威严,而是被“运动”的大潮裹卷着,就算她不在乎人家说她不尊重姑妈,怎敢担当起抵制大观园整顿风纪的罪名呢?那样的话,照王夫人混乱的逻辑,那个春宫荷包一定就是她的了,不然她何必袒护那些小妖精。

  王善保家的诬告加上存留在王夫人脑海里的坏印象,晴雯倒霉已成定局,估计王夫人也问过袭人的意见,袭人不见得会说晴雯坏话,一定也没说晴雯好话,一是不敢说――连凤姐尚且没这个胆子呢,二是不愿说,晴雯与宝玉虽然没什么,但她毕竟是贾母心中的人选,有过做姨娘的呼声,对于袭人,算是个不愉快的存在,是个战略上的敌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袭人都不会死保晴雯,也没这个义务,说起来理直气壮,但总是令人心寒,一道长大的姐妹,就那么冷眼看她进入死地吗?晴雯走后,袭人和宝玉那一席话说得非常无情,口口声声“晴雯是个什么东西”,不管她有没有起到作用,她都是希望晴雯被逐的。

  一系列风波之后,袭人收服了宝玉,取悦了王夫人,剪除了异己,赢得贾府上下包括外围亲戚薛姨妈的一致认同,离她的目标越来越近,转正为真正的姨娘指日可待。尽管真做了姨娘也无趣,比如赵姨娘,亲生女儿都拿她当奴才看,不肯认这个娘,另外一个周姨娘就更为惨淡了,但是毕竟混成了半个主子,袭人视为奋斗目标也可以理解。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贾家一朝败落,呼啦啦似大厦倾,摧枯拉朽般颠覆了既往的格局,姨娘成了一份没有前途的事业,袭人只能从头再来,阴差阳错间,嫁给了一个戏子,换成其他人还犹可,袭人是最往主流上靠的人,应该非常瞧不起戏子,好在她的柔韧性本来就比晴雯好,事到如今,抱怨着抱怨着大约还是接受了。只是苦心经营了一场的事业落得这个结局,回望袭人的漫漫来路,足以让雄心勃勃者心灰意冷。

家园 论贾氏企业的薪酬与机遇

红楼梦》里主子惩罚奴才最狠的一招就是撵她出去,哪怕烈如晴雯,一听宝玉要撵她,也即刻泪如雨下,声称宁可一头撞死也不出这个门。王夫人所以被人诟病,正因为她整顿风纪,把一些丫鬟撵出门去。

  所谓撵出去也就是放还回家,终止地主阶级对她们的剥削,还她们自由,这样的大好事,为何竟成丫鬟们的命门所在?

  设身处地地想,对于这些丫鬟,荣国府大概更像一个单位,且是个好单位,一旦出去,等于砸了金饭碗。那么贾氏企业究竟哪点吸引人呢?如今择业,好单位标准无非两项,一是待遇,二是机遇,考察贾氏企业,也可从这两点入手。

  1、贾氏企业的工资与福利

  贾府里的丫鬟薪酬标准不一,大丫鬟如袭人金钏等,每月月钱为一两银子,后来袭人升迁为准姨娘,加薪到每月二两银子,贾家小姐每月零花钱也才二两,也就是说,袭人单纯地做丫鬟,抛去吃用,月收入等于小姐们的一半,算是高薪一族。且袭人也说了,吃的,用的,都和主子们一样,现在最好的企业也不过是从电冰箱发到卫生纸,还没有全包的,这些小丫鬟,也能做到“工资基本不动”。

  当然,和某些企业一样,贾氏企业的工资偶尔也不能按时发放,凤姐深谙以钱生钱之道,常在外面放高利贷,投资一时半会收不回来,难免要拖欠员工工资。但这白条绝对会兑现,凤姐上面还有监督机制,赵姨娘等不就一状告到了王夫人那里,使王夫人亲自过问,就差没一个决不能拖欠员工工资的批条了。

  单凭工资有保障,还不能称之为效益好,贾氏企业不但有年终奖,临时加班补贴――比如宝玉生病那回,凡伺候他的后来都按级别得了赏钱,还常有意想不到的赏赐,宝玉孝心一动,给贾母王夫人送了两枝桂花,派去执行任务的秋纹马上就被王夫人赏了两件衣服,而佳蕙替宝玉给黛玉送个茶叶,也就得了不知道准确数目的两把钱。还有宝玉生病,这都是有文字记载的,更有没有写上的各类赏赐,所以在贾府,略略有点头脸的丫鬟都收入不菲。

  据说宝洁公司为了打造公司形象,员工出差决不住五星级以下的酒店,呵呵,贾氏企业早有这种形象意识啦。袭人回趟家,先要给凤姐打量一下,看到她的外套和包裹皮不够华丽,赶紧找了自己的衣服包裹皮给她换上,还叮嘱她,回去不要用外面的被褥,会派人给她送去。

  虽说袭人不是普通蓝领,而是在干部考察期内,但贾氏企业的品牌意识确实令员工受惠,尽管都是服务业,空姐就是比一般的服务员有优越感,所以贾氏企业的员工常常也充满着自豪感。凤姐不就动不动说,我们家的丫鬟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强呢。

  2、贾氏企业的机会种种

  《嫁个有钱人》里面的郑秀文,专门在有钱人出没的地方的徘徊,据说有些美女上厂长经理班,也是为了奔着里面的有钱人去的,多少年前,袭人就懂得,要想成功,首先得跟已经成功的人在一起。她家家境好转之后,她妈要为她赎身,袭人哭得两眼如桃,心里一定埋怨,你这个老糊涂啊,贾府里虽然不是遍地黄金,却遍地机遇啊。

  她开始对于机遇的想法很简单,也就是努力工作,求得升迁。袭人干得挺不错,很快就从贾母处下派到宝玉屋里,成为丫鬟的小头目。但这么干到死也还是蓝领一族,且连小红都懂得,千里搭长蓬,没有不散的宴席,再怎么殷勤,也就是多赏几两陪嫁银子,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贾府中,转干机会并不多,像鸳鸯平儿那么能干,也只是拓展一点发号施令的空间。想从奴才变成主子是不可能的,变成半个主子倒是有可能,像汪处厚对方鸿渐所说的那样,助教升教授不易,助教升副教授则如丫头通房那么简单。丫鬟们转干的最好机会,莫过于走姨娘路线。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走得成这条路,贾母心中的人选是晴雯,但宝玉初试云雨情时,身边的是袭人而不是晴雯,她就先占了天时,至于地利,都是宝玉房里人,她跟晴雯平分秋色,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人和,袭人抱紧王夫人这棵大树,成功地力克强敌,站住脚跟,进入考察期。

  那时坊间还没有职场兵法这类读物,有心人小红惟有拷贝袭人的成功案例,她没有袭人的好机遇,只落得邯郸学步,徒增笑耳。但小红到底是聪明人,一线人物攀不上,她将目光投向梯队,投资贾芸,不知后面他们的故事将如何演绎,但放到现在,小红的胆识和灵活性,也可成为职场精英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撇开姨娘路线,别创一种走法,比如赖嫫嫫,出现时已经另立门户,不但有一座带花园的屋舍,孙子还当上了州县官儿。她训诫孙子,那些根正苗红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却成了一方父母官。她的发迹,基本上仗了贾府的力量,等于在贾氏企业完成了原始积累后,自己出去开了个小公司。她的路数,非常值得鸳鸯借鉴,既然绝了姨娘这条路,凭借贾母对她的信任,足以为自己的将来做一番打算。可惜这个丫鬟心太实,不知道后来落到何等结局。

  如此诸多的好处,不但使丫鬟们对贾府恋恋不舍,为省亲买来的小戏子,完成历史使命之后,也大多不肯恢复自由之身,主动留下来加入丫鬟阵营。而那些被撵出去的丫鬟,也无不寻死觅活,如同失业下岗,且无再就业的机会。如今用人单位只要35岁以下的,而这些丫鬟们就业的黄金年龄则在十一、二左右,再大点就要面临嫁人、生子等问题,主子们可不愿意烦这个神,又不能搞一刀切不招女生,只好将年龄前推。若是从珠子变成鱼眼睛之后再出来工作,就会沦落为宋妈那样的老婆子,从优雅的前台小姐变成灰扑扑的勤杂工,资历机会俱不如人,这辈子可不就作废了。

家园 薛姨妈的慈母情怀

 鲁迅先生将《红楼梦》定位为“人情小说”,我觉得这个名称特别好,它不是历史,也不是传奇,不过是每天都在进行着的人情世故,或隐或现的感情,或明或暗的冲突,都该以平常心去想,推己及人,以现有的生活经验而不是书本经验去揣摩,方可得出较近真实的认识。

  所以不大爱看关于《红楼梦》的考据文章,“排满说”等等固然骇人听闻,就是网上的某些推理立论在我看来也有些走火入魔。比如曾见人说,木石前盟所以成空,是因为贾母的作梗,这个老太太安排贾琏吞没了林黛玉的财产之后,又将黑手伸向了她的感情世界,致使劳燕分飞,一场知音成绝响。言者说得煞有介事,听起来却也无甚破绽,只是,若是这样,一部红楼岂不成了放大的“拍案惊奇”,一惊一乍的情节,怎能堪称“不朽”二字?所谓“不朽”者,总是平淡而渐近真实的。

  关于宝钗亦是如此,看了太多文章,把宝钗视为宝玉黛玉之间的第三者,要夺取宝二奶奶的“宝座”,不惜陷害黛玉,乘人之危,若是曹公原意果真如此,岂不是自打嘴巴,他开卷第一篇就批评才子佳人戏的套路,除了“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之外,还要“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他如此憎恶这种老套,怎么肯亲自操练一把?

  宝钗被诬倒也罢了,还连累到了薛姨妈的头上,薛姨妈开玩笑说要把宝玉说给黛玉,被攻击为母女俩一道拿黛玉开涮;她住在潇湘馆照顾黛玉起居,则被视为王夫人控制大观园的策略;最离奇的是,有人甚至怀疑芳官、四儿等遭殃,薛姨妈也脱不了告密之嫌,因为她们闹得最欢实之时,就是薛姨妈居住在大观园之际嘛。

  瓜田李下,原是容易招惹是非,可是薛姨妈招来这身晦气,真是比窦娥还冤,无心的一举一动,都被认为大有深意乃至恶意,有这种眼光的人,绝对不能进入司法系统,否则像这么进行有罪推断,不知会酿成多少冤案。

  《红楼梦》里的长辈们,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薛姨妈,王夫人矜持且不容易对人生出好感,除了宝玉,从不见她对其他的孩子流露感情,她也询问黛玉的身体状况,那口气却是例行公事,唯一一次显得有感情的是在迎春误嫁中山狼之后,回娘家哭诉时,她陪着掉了几滴泪,算是尽了婶子的本分。大多数情况下,她的态度都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若她是我的亲戚,我一定会害怕她,而且努力与她保持距离。

  贾母热络、温暖,但是降温也快,哪怕最开心的时候,你也要在心中保持警惕,也许她突然就会抹下脸来,露出当权者的威严与冷漠。和贾母打交道,一定要掌握好火候,察言观色,见好就收,最好能在高潮时刻戛然而止,否则老祖宗嘴里不说,心里会暗自厌烦你怎么这么没眼色。

  邢夫人,拉倒吧,我估计没有谁愿意有这么个长辈的,其他的如贾政贾赦之流更不必说,离得越远越好。

  贾家的长辈都和我们印象中的长辈不大一样,很多时候,我觉得他们更像上司,手里有很多资源,根据个人好恶分配给子孙,子孙每日的工作,最重要的一项是承欢膝前,这本是人伦情感,在贾家,更像一种制度。

  惟一有人情味的长辈就是薛姨妈,她不算聪明,还有些俗,从给丫鬟起名字就可见一斑。贾母的丫鬟叫珍珠、琥珀,王夫人的叫金钏玉钏,偏薛姨妈的丫鬟叫同喜、同贵。她还有点小气、罗嗦,香菱和小丫头斗草,嬉戏中被推到水边,弄脏了石榴裙,这料子特别不经染,宝玉替她担心,说“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着,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糟蹋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但正因如此,反显得亲切,我们似乎都有这样的姨妈,唠叨、小气的同时,亦有着令人难以忘怀的慈祥。

  宝玉去看宝钗,薛姨妈留他吃饭,把自己糟的鹅掌鸭信取了与他尝,宝玉提出这个要就酒才好,薛姨妈立即令人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出来制止,薛姨妈笑骂她“老货”,说若是老太太问,有我呢。李嬷嬷还是不放心,又祭出老爷在家的大旗,听得宝玉大不自在,薛姨妈依然站在宝玉一边,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里没有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我睡吧”。

  有她这样惯孩子的,薛蟠怎么会不长成那样一个呆霸王?

  她不只对宝玉如此,和黛玉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汤汤水水的照顾得也精心,感动得黛玉跟宝钗一道喊她“妈”。敏感如黛玉,一个眼神便能判断真伪,决不可能被一份伪善的柔情糊弄过去,什么都能掺假,母爱却是难以掺假的。

  如果这还不足为信,还说明薛姨妈演技太高,面对小丫头们,她老人家应该显示出真面目了吧。第四十七回,贾母因贾赦要娶鸳鸯而生了气,薛姨妈等怕碍着邢夫人的脸面,退了出去,过了一会,贾母情绪转好,叫小丫鬟请薛姨妈过来打牌,薛姨妈不愿意去,说你就说我已经睡了。那小丫鬟撒起娇来,道:“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吧,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妈回答得也亲切:“小鬼头儿,你怕些什么?不过骂几句完了”。这一对一答,好不家常,无论是王夫人、邢夫人乃至贾母,都决计不能用这种口气和小丫鬟说话的,薛姨妈的慈母柔肠无处不在。

  她虽然惯孩子,却也还是有几分清醒冷静,知道儿子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没把好女孩儿邢岫烟说给薛蟠,真是善莫大焉,否则邢夫人与岫烟父母决不会不同意,在那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里,岫烟这辈子就完了。

  薛姨妈是一个可爱的长辈,却不能算合格的母亲,《红楼梦》里,就没有合格的父母。贾母对于喜欢的子孙是溺爱,对于没感觉的子孙则懒得搭理;邢夫人只自顾己的利益;王夫人管孩子,管得不在点子上;贾赦贾珍给孩子做胡闹的榜样;贾政亦不可取,管教的方式粗暴简单,又打又骂,一旦遇阻,比如被贾母威胁痛斥,就干脆不管不问,任他放羊去了。

  冷子兴分析贾家败落问题,认为最要命的一点是: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儿孙们却一代不如一代了。就凭贾家这样的教育方式,怎么可能再出一个符合当时社会标准的栋梁之材呢?

家园 红芸之恋――两个职场精英的风云际会

王蒙认为芳官所以得宠,在于她有真才实貌,怡红院这地方原本是针插不进,小红才给贾宝玉倒杯茶,马上引起晴雯一干人等的猜忌盘问,而芳官初来乍到,就能跟大家打成一片,不是凭借真才实貌又是什么?

  王蒙的大多看法我都心悦诚服,只这一点上暂且置疑,芳官与小红的不同遭遇,原因不在芳官而在小红,小红和怡红院不是一个游戏规则,跟大观园也不是,大观园里出去的人,全都哭着喊着不肯走,只有她,是兴高采烈如鱼得水地“攀高枝”去了,她的风格,原本就与这里格格不入。

  按说小红也是有根基的人,爹娘都是荣国府有头有脸的管家,即使不能在宝玉面前得宠,起码不该在晴雯等面前受气,看六十三回贾宝玉过生日,小红她娘林之孝家的跑去教训贾宝玉那一番话,是多么体面威风。虽说贾家规矩尊老爱幼,上年纪的奴才说得年轻主子,其他事上未必管得到,可林之孝家的是在王夫人乃至贾母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要是像王善保家的那样递几句晴雯秋纹的坏话,这俩丫头也吃不了兜着走。或者林之孝家的不是这般多事的人?看柳家五儿被诬陷那一段,她似乎也不特别省事,真想捏晴雯等人一个错,未必就找不出来。晴雯她们对她的忌惮多少应在她女儿小红身上体现。

  偏偏就不是这样。所以我有点怀疑小红的背景是后来加上的,使小红的性情有所出处。贾府里管家的大爷娘子,非等闲人物,他们生出的女儿,自然是晓利害,求上进,懂得三六五等的。

  大观园里,小红是最有心眼的一个,薛宝钗评价她“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袭人虽然做了王夫人的间谍,但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她虽然也想挣上个姨娘,却只是模糊的梦想,没有清晰的筹划,也无明确的勾引,她的策略不过是殷勤服侍加上靠天吃饭;晴雯倒是脑子活,喜欢抓尖占强,但全用在不中用的地方了,或吃袭人的干醋,或与宝玉怄气,或是把小丫头打骂一通,但图一时之快,没有长远打算。剩下的一干人等,更是懵懵懂懂,就是有点勾引宝玉的意思,全是小儿女情态,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只有小红,胸怀大志,纵然命运不济,未入宝玉眼中,也不肯认命服输,千方百计在宝玉面前卖弄。某日正逢贾宝玉口渴而房中无人,小红陡然现身,把宝玉吓了一跳,那当然,他在明处,小红在暗处,这丫头不知窥视守侯了多久才得这个机会。

  然而,这机缘稍纵即逝且没有下文,反倒引起大丫鬟们的警惕,被秋纹碧痕骂了一顿,白惹了一身晦气。也怪不得秋纹她们,就是单位里有这么个时刻注意领导的同事,想不烦她也难。

  小红的爱情就是在这最不得意的时候开始的,失之东隅,得之桑榆,宝玉这边断了线,那边却被另一个姓贾的小爷看上了。

  这小爷不比那小爷,凤姐说了,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廊下二爷贾芸就是荣国府的穷亲戚。还不是一般的穷,想拿十几两银子买香料贿赂王熙凤都没有,不得已跑到舅舅家赊借,结果空手而归,还是一个泼皮邻居倪二突然仗义,借了他银子才得事成。

  这倪二是个放高利贷的,这次却不要贾芸的利钱,固然是因他“尚义侠”,但这义侠也是有所针对的,必然看好了贾芸,才断然下注。首先贾芸聪明,属于那种敲敲脑壳脚底板都会响的人,急待用钱之际,听得倪儿肯借,都没有被兴奋冲昏头脑,而是在脑子里过了几个遍,充分权衡利弊之后才做出决定;其次贾芸颇有志向,困窘中也不随便向人伸手,如他自己所说,也没死皮赖脸每日家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两升豆子的,更没有破罐子破摔地四处借高利贷,才在倪二这里取得信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第三,贾芸毕竟有贾家背景,只是暂时没有生效,一旦得其所用,必产生极大效益。

  凭借了倪二的帮助,贾芸进府打点,凭着他的乖巧和一点送到王熙凤心坎上的礼物,讨得了王熙凤的欢心,按说王熙凤随手就能送刘姥姥二十两银子,该看不上这点东西,但送刘姥姥的银子是讨了王夫人示下的,可以从公里出,这点东西,入的是王熙凤自己的账。

  扯远了,回头再说贾芸,他虽然初战告捷,心里并无把握,见到荣国府里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外来者的认低伏小和处处留心,这使他留心到小红,但真正吸引他的,则是这丫头说话的简便俏丽,这都是实用技能。贾芸不是贾宝玉,会爱林黛玉这种美人灯,他最适宜的对象应该是小红这种健康、聪明、有心眼、会算计的好帮手,羽毛相似的鸟总会飞到一起,贾芸以他的聪明,对小红的聪明有了个大略衡量。

  贾芸求得了栽花种树的活,这是他的第一桶金,处于事业上升期的贾芸并未完全满足,一方面他也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另一方面他愿意和荣国府建立尽可能多的联系,未必完全出于现实,只是一个隐约的准备。一条不知道如何遗失的手帕拉近了他和小红的距离,虽然小红只是个丫鬟,但贾芸这种有头脑的人从不好高骛远。

  而小红失意于贾宝玉之后,也要再寻下家,她当然不会如司棋为情所误,爱上同一个阶级的表弟,正经的爷们又攀不上,这种时候,潜力股贾芸就成了她的最好选择。当然这种选择不是那么清晰,而是以爱情的方式呈现,一样会有日思夜想,梦萦魂牵,如同一切恋爱中的少女。可是天知道,人多么善于包装感情,有一分会包装成十分,有十分就能包装成传奇,女下属会爱上男上司,灰姑娘会爱上白马王子,貌似动人的爱情下面,其实有着不自觉的现实权衡,金钱、权力乃至共同利益都会成为催化剂,只要他(她)想让自己爱,总能爱得上。想想看,若是贾宝玉对她略有表达,也一定会惹起同样的相思。

  于是,贾芸和小红,两个聪明人开始用自己的方式传情达意了。

  这时小红自己的事业也有了新的局面,王熙凤想找个丫鬟传句话,远远地在山坡上一招手,她忙丢下众人就跑过来了――这“众人”是干什么吃的?要么是愚钝,要么是胆怯,反正只有小红敢于上前,并且凭着爽利口齿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王熙凤问她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她回答得也好: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高眼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了。这话既不显得猴急,又准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还捎带恭维了王熙凤,成功实现跳槽。

  小红的眼色、口才与胆识在大观园是屠龙术乃至令人厌憎之物,到了凤姐那里就能派上用场了。一个是风花雪月,一个是现实人生,大观园只是小红人生中的一个过渡,当她来到凤姐身边,她的日子终于来临。

  接下来俩人都成了群众演员,不过毫无疑问,都变得重要起来了。小红跻身于平儿、丰儿之列,常常随同凤姐出场,在后来的文字里看到小红的名字常常宛尔,好像是一个故人高升了似的。

  小红和贾芸的故事有没有朝下延续?假如能够延续,小红作为凤姐的身边人,一定会帮贾芸很多忙,这对恋人,遂成一对利益共同体,而利益,那可是比爱情更紧密的凝结剂。

  如果放到现在,俩人都是职场精英,都出身底层,但胸怀大志,擅长寻找机会,注重投资,小红更是认准现实、勇于跳槽,感情上她从贾宝玉到贾芸,事业上从贾宝玉到王熙凤,无论从哪一点,她都是怡红院的另类。

家园 贾宝玉的爱情观

《红楼梦》的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是非常重要的一回,在我看来,它简直就是贾宝玉感情的分水岭,使他的感情从“与生俱来的一段痴病”变成了有过生命体验与深刻思考的选择。至此,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关系也有了很大的改观,从小儿女的怄气斗嘴一下子上升到生命的相互欣赏与依恋。

  《红楼梦》里有那么多出色的女子,不少都和贾宝玉毫无感情纠葛,但是她们都是贾宝玉喜欢的女子,牵动了贾宝玉对于生活的柔情,可见这并非是一部以爱情为主题的书。我觉得《红楼梦》真正想表述的是对于生命的感慨,对于生命之美之虚幻的感慨。

  贾宝玉一生下来就有着强烈的悲剧意识,在温香软玉的包裹中,他又依恋又彷徨,因依恋而更彷徨,因彷徨而更依恋,他知道生命的本质是必然消逝。知道这世上种种最后都必然成空,所以当命运使你身陷幸福,其实就是将你陷入没顶,在它釜底抽薪之际,要怎样的灵魂才能承受?

  一开始宝玉的人生理想是在女孩子里混,混一天算一天,女孩子是最美好的事物,有着最纯洁的特性,甄宝玉挨打的时候,他总是“姐姐妹妹”的乱喊,他觉着这名字便抵得过痛。他以此皮肉之苦以此化解,贾宝玉则以此抵御人生的大悲伤,只要能和姐姐妹妹们在一起,他就能忘记时光的流逝,死亡的逼近,他的梦想是让死亡成为一个不速之客,拜访他的那一瞬,他依然身处于女子们的温柔馥郁之中,他还发狠说,那一刻之后就让他彻底消失吧,化成飞灰――飞灰还不好,还有形有迹、有知有识,不如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也就散了。

  对于生命的大孤独,贾宝玉是生而知之,他第一个对策是靠女孩子的好来忘却,他希望所有的好女子都能团结在自己身边。有一回他看袭人的表妹好,就想怎么也得把她弄到园子里才好,被袭人一通抢白之后,虽然绝了向外发展的念头,在园子内部,却依然是“看每一朵花开,看每一个女孩”,四处讨好,样样操心,不但落下“无事忙”的名声,还让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还害得金钏跳井,自身被笞,他的第一策略就此山穷水尽。

  一份生命怎么可能承载这么多的爱,不管我们怎么为贾宝玉辩护,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策略里仍有几份富家公子的任性,不懂得生命与生命是相互成全的,是付出与收获相辅相成的,一对一时才能够倾注全力,得到一个最饱满的结果。

  贾宝玉的“博爱”精神是佛家所说的“所指”,非得血淋淋地砍掉了,才能得到“能指”,对于他来说,命运如一个过于严厉的老师,在给了他一个教训之后,才会告诉他真理。在贾宝玉犯下一系列错误之后,他终于遇到了一个感情范本,只是重要的事件多半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当贾宝玉因与金钏逗趣反落得没趣的那个下午,当他隔着花荫看见那个单薄的女子苦苦画“蔷”时,他并不知道这一刻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谜底在数日后揭晓,这中间贾宝玉已经首先被他老爹饱揍一顿,只是政老爹的皮鞭似乎并没对这个不孝之子发生什么作用,像贾宝玉这样的天才,能给他启悟的总是那些最天然纯粹的事物。

  然而挨了一顿打之后贾宝玉的心情怎么着也不会好,百无聊赖中就想去听一出《牡丹亭》还就想听龄官的,可是就有不买帐的,龄官不但声称“嗓子哑了”,不肯唱,还站起来躲避,贾宝玉从来没被人这样厌弃过,他突然发现并不是每个女孩都愿意拿感情来葬自己,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他又难堪又诧异,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两段迷惑是一个谜底,而这个谜底是如此动人,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孩爱上了贾府里的公子,爱得深沉绝望,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他的名字就是她唯一的钥匙,一笔一划写出来就是豁然开启,她从这里走进他心中,可是同样是寄人篱下的他能给她什么天长地久的承诺?她是一个戏子,是爱情使她勇敢,别扭着,使着小性子,可那都是爱而不能得的焦躁与不安,因为她想用眼泪葬的那个人不能给她这个资格,这样强烈的感情,怎能不使贾宝玉相形见绌?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一辈子,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陪着你,更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用眼泪葬你,只能够期待一个生命来与你的生命对照,“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只要有一双眼睛看到过你的灵魂你的人生,即便终有一天灰飞烟灭,你的这一生也就真实地存在过了。

  这双眼睛属于林黛玉,鲁迅说《红楼梦》,华林之中,遍布悲凉之气,呼吸感知于其间者,惟有宝玉一人。在我看来,却不尽如此,可以这么说,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情不是缘定三生,不是木石前盟,这些不过是作者的修辞,他们的感情是建立在对于生命之美的共同感知与不舍上的的,他们不关心尘世的经济学问,仕途前程,他们永远直接地逼向生命的本真,去为所有美好的生命扼腕可惜。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当这些句子一字不落地吹进林黛玉耳中时,她心醉神痴,眼中落泪,她的灵魂不期然与贾宝玉的灵魂到了一处,而等到她随口念出那首葬花吟,感慨生命的奢华与残忍时,竟能让贾宝玉意乱情迷,恸倒在山坡上,他们这一刻的相通,不只是一对恋人的相通,而是两个有着共同的生命哲学的人的相通,这其实是宝黛爱情的真正主旋律。

  《红楼梦》写到这里,已经到了高潮,但是两个人还只是发现了问题,却没有共同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就算心神相通又如何?他们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之中,他们总是说错话,做错事,他们必须等待命运给他们一个解决问题的契机。

  于是故事就走到了梨香院,当贾宝玉终于明白“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知道一个人只有一份眼泪时,他的生命哲学走到了第二步, 他认定了林黛玉。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大观园里一片祥和之气,林黛玉似乎也与他心有灵犀,也不跟他怄气了,也不吃薛宝钗的醋了,甚至还“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和薛宝钗情同手足不说,连薛宝琴也视做亲姊妹,哭哭啼啼恩恩怨怨全没有了,他们剩下的是赏雪吟梅,联诗作对,是群芳夜宴,兴尽而欢,知人生苦短而及时行乐,虽然其中也有抄检大观园这样的不和谐音,但是都不是他们主观上造成的,他们无暇旁顾,一心享受着美好人生。

  只是,这样的享受与了悟中隐藏着巨大的不真实,他们没有经历过真实的痛苦,困惑与了悟皆建立在优越的生活上,而这何尝不是一种假象?林黛玉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那是她过于敏感,事实上,贾府上下,谁敢拿她怎么着呢?就是王熙凤也得让她三分。所以老有人觉得林黛玉和贾宝玉无病呻吟,虽说一个天才总能比别人感受到更多,可是假如我们设想一下,如果贾宝玉和林黛玉拥有更为真实的生活,他们的人生哲学决不是这样,一宗容易变更的哲学肯定不是成熟的哲学,于是《红楼梦》继续朝下发展。

  我们看不到曹雪芹的后四十回,而高鹗的后四十回又是如此可笑,他一点也不希望贾宝玉成为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诗人哲学家,他像贾宝玉的爸爸那样给他包办了一个最美好的前程。先是中举,再成高僧,还不忘留个遗腹子来续烟火,可谓想得周到。可是我们要这样一个贾宝玉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优越得让我们摸不着头脑。

  真正的贾宝玉到哪里去了呢?曹雪芹究竟有没有写出后四十回呢?谁也不知道。但是撇开这个难以确信的存在,我们一样可以找到贾宝玉,他在第一回里就已经出现,他说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对于贾宝玉来说,生命是个不断被剥夺的过程,首先告诉他不可以成为一个任性的孩子,索要不属于你的一份,接着又把他以为属于他的一份也拿走,真正给了他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当他穷困潦倒,痛失至亲,瓦灶绳床、举家食粥,真实的苦楚和虚幻的孤独交缠在一起,这时他又依靠什么来排遣?

  所有心灵的武器都被缴了械,只能去依靠心灵的力度,用《霸王别姬》里那个老头的话说,就是得“自个成全自个”,也就是说,自个赋予人生一种意义,回顾时便毫无惶惑之感。

  就是曹雪芹写作的原因,当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已成春梦了无痕,当挚爱也成心事终虚化,他自己给自己的人生发现了一个新的意义,那就是记载下这一切,当生命以文字的形式栩栩如生地再现,谁能说,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谁能说我和我爱的生命都如烟花般转瞬即逝?

  好像是贝多芬说过,我真害怕自己配不上所经历的苦难,应该说,曹雪芹或者贾宝玉不曾辜负他无论在心灵上还是肉体上所有的游历,随着他写作的深入,随着他新的生存使命的越来越坚定,他会发现,没有人再能从他这儿剥夺什么了,他甚至要感激上天,将所有的假象层层剥离,就是要慢慢给他一个真理,我想,如果我们能够看到曹雪芹的《红楼梦》的后四十回,贾宝玉未必就会去当和尚,他在空门之外已经了悟,而且在空门之外更能够了悟,他又何必追求这样一种形式呢?

家园 宝黛爱情三题

1、神话――给爱一个理由

  宝黛爱情似乎诞生于一个神话。

  西方灵河岸有个三生石,三生石边生长着一株绛珠草,得了神瑛侍者之甘露浇灌,受天地精华,脱草木之质,修成女体,只因未报神瑛侍者灌溉之德,五脏六腑里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遂要随神瑛侍者下世为人,把一生的眼泪都还给他。

  与后来精描细镂的现实场景比起来,这个缘起不算绝妙,甚至抽去这一段也无妨,它想加上些东方神秘主义的色彩,还是想说宝黛恋情原本宿命?倘若真是一种宿命,那似幻似真的初见,时嗔时喜的辗转,那些挣扎、抗拒、煎熬、迟疑、绝望、死寂,全成了早已写就的程序,那些被赴死般的激情所推动着的人,岂不成了上天的提线木偶?

  当然不是这样,与其说爱情诞生于神话,不如说神话诞生于爱情,爱着的时候,你是不是老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会爱上这个,而不是那个人?你困惑地回望来路,非但平静如斯,毫无预兆,反而插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指路牌,每一个都险些指向歧途。

  托马斯老觉得,他的妻子像是从顺水飘过的篮子里拣上来的,他不明白,那么多偶然的一个组成体,为什么会改变他的命运。爱着的人总有相似的眩晕,因为爱到超出理性,爱得无法解释,他注视着心爱的容颜,不知道是哪些浪花、哪些水珠奇妙的合力,使他们相聚?不,仅有相聚还不够,有那么多人,都比这个人更有可能,是什么,让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灵魂,在那千分之一的瞬间,发生了同样细微的颤栗,并且打捞出来,悬挂在心灵的上空?

  你找不到答案,苦恼之极,那么多的付出竟是为了一种不可解释的东西,你只好扯上宿命与前缘,给时时在你心中轰鸣着的问题一个结果。

  于是,三生石畔的故事诞生了,这个神话,是为爱情且喜且惊着的人,给自己的一个理由。

  2、赠帕,爱情能够点石成金

  病榻上的宝玉惦记着黛玉,想了个办法把袭人支走――他是怕袭人吃醋吗?当然不是,袭人被确定为准通房丫头时,黛玉还和湘云一道去恭喜她,小老婆只算半个主子,她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袭人没有资格吃黛玉的醋。但是袭人会拿大帽子压宝玉,一番冠冕堂皇的道理加上“我都是为你好”的苦口婆心,直噎得宝玉没话说。宝玉不想招来这么一节政治课,只有使个“调虎离山”之际,让心思相对单纯,和他关系比较清白,因此不会另生枝节的晴雯到潇湘馆看看,林妹妹在做什么呢。

  晴雯说,这白眉赤眼地跑过去也不像啊,怎么搭讪呢?宝玉觉得也是,又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好说。晴雯建议他拿个东西当由头,宝玉想了一想,顺手捞了两条旧手帕,让带给林妹妹,一向毛躁的晴雯犹觉不妥,万一林姑娘认为你是打趣她,恼了怎么办?宝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来到潇湘馆,黛玉还以为宝玉是在哪儿得了“上好的”手帕,晴雯说就是两条家中用旧的,黛玉不由纳罕,细心揣度,终于体贴出送手帕的意思来,不由心醉神痴,余意缠绵,且喜且忧中,写下来《题帕三绝》。

  宝玉何以要送两条旧手帕,黛玉又从中悟出了什么,自然不会像蒋玉菡与宝玉互赠汗巾子,以私密之物表达亲密之情,一开始那样郑重其事,回家就转手送给袭人了。似这般俗套,宝玉不会拿来亵渎黛玉,他要表达的,必是一天上人间从未有过的意思,不可言说,言必不尽其意。

  既然如此,似乎再没饶舌的必要,但仍想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试解我理解到的赠帕之意。

  不妨借一首更久远的诗为舟,引渡到彼岸。是李商隐那首《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篷。

  少年时候,迷恋前四句,长大成人,则对后面四句渐渐有了深切的体验。隔座送钩,原是酒桌上游戏里一个必须的动作,却因彼此有情,一个随意的手势,也成了爱的表白。笑语喧哗,觥筹交错,桌上人只看见金钩飞快地传递,只有两人能体味那一递一接间异样的温度。

  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爱情也是如此,它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宝玉随后捞起的那两张旧手帕,就因为载了他无尽的爱与牵挂,敌过了那一切“上好的”手帕,为黛玉所珍重。

  旧小说里的信物,非金即玉,总是祖传的宝物,琼瑶小说里的男女,动辄海誓山盟,无不用力过猛,一看就是爱情小说而不是爱情,其间区别如同鸡精与鸡汤。真正的大师却四两拨千斤,爱情不是单摘出来的一个奇怪的东西,而是融入生活,就像那个顺手捞起的手帕,样样可以传情达意。

  只是,这样一种表述,未必每个人都能理解,你在这厢意味深长,他(她)那边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乃至刨根问底,让人跌倒。抒情就像讲笑话,只能说一遍,若是听不懂,刨除悟性太差的,就是入戏不深,打不好这爱情的哑谜,所谓多情反被无情恼。不是每一桩爱情都有这样电光火石莫逆于心的一闪,它可遇不可求。

  曾经无数次地回味宝玉说“你放心,她自然会懂”时的笑容,那样自信、温存,充满爱者的光明与慈悲,他确信通过这两条旧手帕,他的林妹妹,能将所有的情意都接收到。

  3、托付――最后总是慈悲

  我始终相信,宝玉所以娶了宝钗,是遵从黛玉最后的心愿。

  不然就没法解释,紫鹃只说了句你妹妹要回苏州,宝玉顿时红头涨脸,整个人死了一半,好容易醒转过来,对紫鹃说,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活着,咱们一道活着,不活,咱们一道化灰化烟,又说,若是已经订下宝琴,我怎么还会是那个光景呢?

  又有很多次,宝玉对黛玉说,若你死了,我就去做和尚。这样的他,又怎么在黛玉死去之后,若无其事地为人夫为人父?

  可判词上分明写着,纵然齐眉并案,到底意难平,他确实娶了宝钗,也许,真的还生了儿子。

  其中必有一个缘由,峰回路转,别有洞天,高鹗的办法是让凤姐做坏人:瞒消息凤姐设奇谋。令俞平伯一晒:这奇谋,不值一个大。想想看,要是那样,当宝玉向着他的幸福伸出手去,盖头下却出现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孔,以他自称的为黛玉也弄出一身病来的“多愁多病的身”,怕不口吐白沫立即昏厥,喜事也成了丧事。它不像红楼里的情节,倒更像如今家庭伦理杂志里的故事,耸人听闻,破绽百出,却因强烈的故事性,拥有最为广泛的读者。

  也有说是元春指婚的,那又怎样,若宝玉的爱情能够臣服于一道谕旨,在贵妃姐姐的威严中收敛所有叛逆性,做一个俯首贴耳的臣子,回头再对黛玉说,你看,责任在肩,我也没办法。似此嘴脸,倒是影视剧里自私男性的面孔,黛玉也白为他陪了一世的眼泪。

  必然有个缘由,我不知道它是什么,生活有无数的可能性,向四面八方无限沿展,我姑且也来猜一猜。

  我想,应该是黛玉的托付,病入膏肓之际,黛玉最不放心的就是宝玉,她知道一旦她辞别世间,宝玉便不复“这个光景”,她曾为这承诺暗喜,但这一刻,她唯一的愿望,是他能够好好活下去,她希望有个人陪在他身边,最好的人选便是宝钗。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之后,黛玉改变了对宝钗的看法,这不但让宝玉惊喜,也使读者们愉快,那样美好的两个女孩子,能成为朋友而不是相互猜忌,岂不是世间一道风景,爱情之外,红楼梦里写友谊同样不俗。

  黛玉深服宝钗的温柔与理性,也知道宝玉对于宝钗有着或多或少的恋慕,而且,黛玉死后,贾母和王夫人她们很可能将宝玉妻子的人选锁定为宝钗,黛玉希望,宝玉能够接受宝钗,将时日延续下去。

  最后的时刻,黛玉向魂销骨立的宝玉含蓄地表达了这想法,她要他们俩在一起,要他们彼此安慰,最后的黛玉,应该有一种大慈悲,爱情与友谊的光芒聚拢在她灵魂上方,甚至暂时压下了死亡的气焰。

  不喜欢高鹗写的黛玉焚稿断痴情,她冷冷清清地躺在病榻上,贾母们很绝情地不来看她,事后还抱怨她“有些呆”,天哪,曾经那么讨人喜欢的黛玉也忒寒碜了点?我也不喜欢黛玉临死时候那一声高呼,那不是黛玉的做法,是司棋的做法,黛玉只会咬紧牙,把疼抵进心里,如果还是要向外涌,那就散到骨头里,总之,以她的清高,以她此刻的绝望到底,决不会抱怨一句。至于那句没完的“你好……”,是你好狠心,还是你好好过吧,都不像黛玉的口吻。若她真的沦落至此,我估计,她会像晴雯那样,轻声地喊自己的母亲。高鹗写这一段,过于强烈的对比,极度的抒情,简直和琼瑶剧有一拼了。

家园 龄蔷之恋――当世故遇上纯真

《红楼梦》人物一出场,不必报上姓名,但看他音容举止,就知道是哪一个,曹公刻画人物,不但三言两语使其跃然纸上,更有内在的延续性,万变不离其宗,不同的情节里有统一的性情――烧成了灰儿也能认得。

  只有一个人在不同章回里性情大变,前面世故污浊,后面却面目爽然,非得凭了名字方能相认,恍然大悟之余倒也信服他的真实性,能让此人洗心革面的是爱情,他的爱情主题是:当世故遇上纯真。

  这个人叫贾蔷,原是宁国府里的正派玄孙,这个正派,我理解为正宗,因为看他的行为举止,真不算正派。他自幼失怙,跟着贾珍过日子,如今已长成英俊少年,跟贾珍的儿子贾蓉甚为亲厚。这情形本来十分正常,但在糜烂透顶的宁国府就不正常了,他上得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在一帮“不得意”的奴才口中,便生出了风言风语,大约是说贾蔷跟他父子有同性恋嫌疑,贾珍为了避嫌,另分屋宅与他,让他自立门户去了。

  《红楼梦》中,大多话不肯说透,贾蔷与贾珍的父子的关系,虽同样未坐实,却让人不能不多想一想。宁国府里第一不得意奴才要数焦大,他的话,就不完全是空穴来风,而贾珍对于贾蔷的厚爱也让人生疑,他对亲生儿子贾蓉说啐就啐,赖嫫嫫都说他管儿子狠却道二不着两,怎么会对孤侄生出无端父爱来呢?他对秦可卿倒是满怀柔情,但那又大大地超出一个公爹的范围。贾蓉更是缺乏道德底线的人,贾蔷与这一对父子的关系,即使不像传说中那么玄乎,也不会太干净。

  他的亮相,就是在这个背景下。

  一次是在贾宝玉等顽童的纷争中,他想帮助一方,又怕得罪另一方,便装做出小恭,把贾宝玉的小厮喊出来,三言两语挑拨得那傻小子给他当枪使,眼看里面乱成一团,他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刚出完小恭嘛,看看日影子,说是时候了,便溜之大吉。

  另一次,是在王熙凤整贾瑞那一段,他跟贾蓉前去讹诈贾瑞,这一节中,贾瑞固然丑态百出,先是威胁继而讹诈最后又使坏泼了贾瑞一身大粪的贾蔷也不是什么好鸟,其龌龊下流,与一般的市井痞子并无差别。

  在宁国府跌爬滚打过来的贾蔷,心眼当然够使,贾府隆重地备办省亲事宜,他应时而动,跟王熙凤贾琏兜揽采买戏子的差使,并以惯常的乖觉,假公济私,讨了这两个人的好。

  采买戏子的差使里“大有藏掖”(贾琏语),也就是大家心知肚明有营私舞弊的机会,而且比起其他,这可又算一等美差,看那个管小尼姑的贾芹,就乘机干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按照贾蔷从前表现,他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一切出人意料,接下来贾蔷非但不曾闹出丑闻,摇身一变如专业管理者。省亲的繁华夜,元妃奖励戏子龄官,他先喜的接了,很有好领导的架势,然后又要龄官唱《游园》、《惊梦》,龄官却要唱《相约》、《相骂》,贾蔷也只好依她。这一段,作者淡淡描来,两个人不过是群众演员,但一切其实已经悄然改变。

  和读者一样不知情的是宝玉,当他在某个欲雨的午后,隔花窥见那单薄少女拿簪子一笔一笔划出无数“蔷”字来――整部书里,这是最为热烈纯粹凄凉绝望的爱情表达――虽不得要领,却跟着她肝肠寸断,想她内心该有怎样一个大心事,又该何等煎熬,只恨不能替了她。爱情的光芒将局内人与旁观者一起笼罩,又如潮水,将情节一步步紧推,推到整部书的灵魂地段。

  接下来金钏跳井、琪官事发,宝玉自己被他爸爸痛打,政老爷的板子未能洗涤这个浪子的心灵,他从来就不后悔自己的离经叛道肆意追逐。对此,黛玉居然也很鼓励,还怕他改了,期期艾艾欲擒故纵地说:你从此都改了吧。宝玉心有灵犀,安慰她道:你放心,便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值得的。

  小时候看到这里总是不懂,说下大天来,勾引戏子调戏丫鬟也不是好事,长大成人,才叹黛玉是宝玉的真知己,他俩的爱情,是建立在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恋恋与叹惋上的,那些戏子丫鬟,在黛玉看来,或者如她多情埋葬的落红,她害怕宝玉告别他们共有的世界,变成一个非礼勿看非礼勿视的正人君子。

  但是,是不是除了正人君子就是花花公子?他俩都没有能力弄明白,宝玉的珍惜恋慕似乎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也许是被这不得要领搅得郁闷,也许只是单纯的日长烦腻,他突然想要听梨香院小旦龄官的《牡丹亭》,遂抬脚找上门来,虽是自说自话的不速之客,但贾府的贵公子,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然而当他赔笑在龄官身边坐下,龄官立即抬身躲避,又说嗓子哑了不肯唱,一个小戏子竟这般自尊而狷介,倒让宝玉讪讪地红了脸。

  其实是恋爱中的女子的本能表现,她就是那划“蔷”的人,她的恋人是贾蔷。我们不知道其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却愿意相信,必然真挚而缠绵,如同最清洁的水,洗去了那个出自污浊的男子的尘垢,使他最起码在这一刻,生出了纯粹的爱情。

  再度出场的贾蔷,已无从前的八面玲珑,见到宝玉只是让座,自己径往龄官房里而来,全然不避嫌疑,不拿那女孩做私藏的玩物,他的世界,只剩一个她,全被她一喜一嗔一叹一怜所牵系。屋内是柔肠辗转,外面却看痴了一个宝玉,他方知一个人只能得一份眼泪,识得自己命定的只有一份爱情,这是宝黛爱情一个里程碑,从这里经过之后,他便告别迷乱的混沌时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只与一个女子相约终生。

  除此之外,他大概还震惊于爱情的能量,一个是身份低贱的戏子,一个是庸俗委琐的寄身者,当他们相遇,当他们相爱,肮脏的过往遁形而无迹,贾蔷从前的种种,似乎专为这一刻准备,是呈给那女孩的一份特殊礼物,使她可以知晓,他趟过那些污浊黑暗,就是为了与她相遇,为了在她面前突然光明纯净起来。

  同大多数读者一样,我并不认为贾蔷的爱情能够天长地久,爱如烟花,只开一瞬,即使明日他薄情相弃,但被贾宝玉目击的一瞬,我相信,他的爱是真实的。

  我喜欢这两个人物,他们都是聪明人,挣扎在迷乱红尘中的贾蔷,爱我所爱的一刻,便是立地成佛了;而龄官,她的多愁善感,她的热情执迷,她的自尊清高,她天赋的演艺才华,都更为我欣赏。可叹这样两个人,最终依然是曲终人散。

  龄官的结果书中不曾说明,要以后文来推,藕官祭 官一节说道,藕官是小生,药官是小旦,藕官便认为她和 官是夫妻,不但戏中情投意合,就是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也是你恩我爱,后来 官死了,藕官哭得死去活来,补了小旦蕊官之后,她爱后人,犹不忘前人。这里出现了前后小旦,那么最早出现的小旦龄官哪里去了,补蕊官当在遣散之前,说明遣散之前龄官就消失了。

  当然,一个戏班子的可能会有两个乃至更多小旦,但梨香院的戏班子应该不会有这么多,第一,蕊官是在 官死后补上的,若有两个小旦,就不必着急再补一个,另外,留下的八个女孩子分别是正旦、小旦、小生、大花面、小花面、老外、老旦七种,再加一个种类未言的文官,基本没有一个种类两个女孩子的现象,而且昆曲行当,粗分为“生旦净末丑”,细分为“二十个家门”,十二个女孩子一人担一种类,犹嫌不齐全,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小旦。

  所以,有两种可能,一是龄官死于 官之前,二是曹雪芹写到后来把她给忘了。我采前说,她身体单弱,眉眼像林妹妹,划蔷一节也差点被当成模仿林黛玉,较之公认为黛玉之副的晴雯,她更似林妹妹的影子,为情而生为情而死。

  当龄官芳魂早逝,独剩贾蔷在世间漂泊,想起那夜他们各自点的戏,贾蔷唯剩下“游园惊梦”的份,龄官也到底未能越过自己的身份,与心上人白头到老,虽然让人不无惆怅,也为他们庆幸,都说“死在前八十回里的人是幸运的”,要是沦落到后来,还不知道让高鹗等人怎么糟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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