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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哲学漫谈之二:到底什么样的问题算是哲学问题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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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哲学漫谈之二:到底什么样的问题算是哲学问题

在回答西西河一位朋友的时候我曾说过:如果不同的学科是看世界的不同的“眼界”,那么哲学就是审视这些“眼界”(包括自身)的“眼界”。因此,宗教有宗教哲学,艺术有艺术哲学,科技有科技哲学,乃至于现在哲学庸俗化到了什么都沾点哲学边了,诸如什么交际哲学,成功哲学,厨房哲学等等。如果在通俗的意义上使用“哲学”这个词,这么说倒也无妨,就像与此同时“科学”这个词也在被滥用着一样,那似乎不会产生什么太严重的问题。但是一旦进入严格的学术讨论,那样一种使用语词时候的随意性就必须得到控制。

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在其他学科内几乎可以得到普遍的认同。每一门学科都有专业词汇,其中比较基本的词汇一般都有公认的定义,这样业内人士在讨论的时候就很少有交流上的障碍。可是,这个要求对哲学而言却是一个天大的矛盾。

熟悉哲学史的人会知道,当代哲学已经进入了解释学的时代,对语言之路的探究愈发深刻。当代哲学家们已经知道,凡是“人”的问题都不能以一种普适的方式来最终解决,那些相对普遍的东西都是有条件的。正如每一句话都会有上下文,一道化学反应式放上一百年以后,它的正确性不会受损,但是一句话出口,只要稍稍脱离了它的语境,同样的语句意义就可能完全不同。语言分析学派力图制定出一种如同公式一样精确的语言,一种不会产生任何歧义的机器语言,但是他们绕不过“释义学循环”。其实他们的问题不在于定义本身有多困难,他们的问题在于不明白语言是实践的,人们如何言说,人们就如何生活,语言不是实验室里开发出来的产品。

那么我们如何才能知道我们是在谈论哲学呢?既然我们缺乏统一的标准。其实,我们只是在哲学讨论中无法达到所谓“最终的答案”,但我们不是没有达到过共同的问题域。当我们身处这个共同的时代,当我们共同分享着时代精神的光辉,我们就一定会面对同样的问题。既然我们不能从答案上来区分哲学问题和其他问题,那么我们就只能从问题本身着手。

我的导师这样引领我们到达哲学的领域:

如果我们只是向往确实无疑的知识,以便在其中获得理智上的愉悦,或者我们向往那些有稳妥可靠的路径可循的研究领域,那么我们可以选择某些具有这种性质的具体学科,在其中奉献和安顿我们的智力兴趣。不过,在这些具体的学科中,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地约束我们过分的好奇心和追根究底的脾气,倘若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在逐渐熟识某种学问的同时又受到哲学的诱惑:竟然试图追问正被研习的学问之基本前提的可靠性和最终根据问题。

可见,哲学同一般学科的重要区别正在于:一般的学科都有其普遍承认的预设前提,而对于这些前提在具体学科范围内是不能讨论的,它只能作为公理而被肯定下来。比如经济学的一个重要预设前提就是:人都是“理性经济人”,因此才能讨论分配和消费问题,才能讨论博弈论等等。倘若一个人毫不理性(比如像雷锋同志那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那么关于他的情况就立即超出了经济学可以讨论的范围。在此,经济学本身会不会追问为什么人都是“理性”的呢?绝不会。安心地埋头于一种未经考察的信念,这才是所有一般学科的共同出发点。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所谓相信》中会说:“我们必须这样来看待我们的生存:我们所知道的,那不过是限定的,甚至这样的限定也是暂时的,更多的时候,我们的世界因为相信而成立。”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相信才是一种托付,因为你把最重要的原则托付给了你所不能确证的事物,无论这个事物是上帝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你因此而获得了安心。这其中没有半点理性的根据,由此也可见所有理性的严密结构和庞大建筑之下,都有一个非理性的底座。

看到这里,你也许可以理解大哲学家康德当初在面对科学技术腾飞的时候看到了休谟的哲学,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了:那些表面一派繁荣的事物居然都缺乏根据!也许下一步就是深渊呢!……是的,也许很多人都可以安然地在不同阶段安顿下来,满足于问题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不要再追问下去了,累不累啊?他也许会这样问。是的,这没有什么不可以,世界上从来不缺乏那样的乐观派。可是,如果他知道他赖以存在的基石是多么脆弱的话,他在这样的时候就不会对另一类人表示不屑一顾:这类人从所有一般的学科之中走出来,开始追问那些公认前提的根据,他们不满足于含混不清,也不害怕艰险和歧路,当所有其他的人在也许是危楼的大厦之上安然入睡的时候,他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人类存在的家园。平时人们听不进他们的声音,只有当人类在进步的乐观旅程之中每每受阻甚至碰得头破血流的那些时刻才会想到那样一群人的存在。那样一群人所从事的,就叫做哲学事业。

让我们看看哲学的发生:亚里士多德在整理他的物理学文本的时候,发现其中有一些问题跳出了物理学所能讨论的范围,但是又确确实实和物理学有关系。他为此而困惑,请注意,那可是一位大师的困惑!这个困惑的结果绝不只是编撰学的成果,这个困惑的结果是诞生了一门全新的学科:形而上学!形而上学这个词大家都很熟悉,它的英文写法保留了其在编撰学上的意义:“metaphysics”(亚里士多德使用的原词我的输入法打不出来,但是结构是一样的)。大家知道,physics就是物理学(那时候的物理学和当代物理学不是一回事),而meta这个词缀含有“在……之后”的意思。因此,所谓形而上学就隐含有“在物理学之后”的意思,那是编撰学的成果,而本身并无哲学含义,但是它的诞生方式却完全可以被看作是哲学的。形而上学被称为第一哲学,是所有哲学中最高的,直到当代哲学为止,形而上学才渐渐看清其边界。可见政治教科书上与“辩证法”对立的那个“形而上学”,原就不是本义所在。长久以来,形而上学问题被看作是真正的哲学问题,这个暂且不论。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哲学就是这样来的。这里不是说亚里士多德是哲学的开端,而是说从那时候起哲学才开始同其他的学科相分离开来,被当作是独立的学科来对待。那么反观我们的生活,哲学问题也正是从一般的常识沉陷的地方开始的,当我们不能满足于一般的解答,进而追问一般解答的根据,或者以我通俗的话来说不能满足自身的眼界而试图跳出自身的眼界来审视眼界本身,那么我们就进入了哲学问题。

通宝推:唵啊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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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来顶!

虽然我绝对是那种可以在任何“阶段安顿下来,满足于问题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不要再追问下去了”的人群。

吃了就睡,活着不累!

家园 关于哲学,有这样一个阐述我觉得挺有趣:

When applied to any particular department of knowledge, philosophy denotes the general laws or principles under which all the subordinate phenomena or facts relating to that subject are comprehended. Thus philosophy, when applied to God and the divine government, is called theology; when applied to material objects, it is called physics; when it treats of man, it is called anthropology and psychology, with which are connected logic and ethics; when it treats of the necessary conceptions and relations by which philosophy is possible, it is called metaphysics.

家园 呵呵,也算自有一种福气。

不过人生在世须尝百味,方为趣人么。我不妨告诉淮兄:在那些世俗规则都崩陷之处,虽然如临深渊,然而却自有别样风光。到过那样一个地方、尝过那样一番滋味之后,实在是不能停在某个中途而放弃了,就像曾经沧海难为水一样。不到最后不能回头。

家园 这个表述已经非常到位了。
家园 问题来了

在邝兄给我的一篇回文中,指我不自觉地用了科学的眼界来看那"水知道答案"那问题: 链接出处

但这个过程是否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呢? 我倒不这么认为,假如原作者告诉大伙,看呀,我这有些很漂亮的水结晶图片。我想大多数人自然会用艺术的眼界来欣赏这些图片,少数或许会认为这是上帝的杰作,或许也有少数人去深究这些结晶的成因。

但当作者声称这些结晶的成因和语言有关时,显然就有了一个证伪的需要,此时,科学的眼界很自然就成了一个工具。

请问: 哲学是否就是让人学会从不同的眼界看同一个问题呢? 这么做有必要吗? 需要艺术时,就用艺术的眼界,需要科学时,就用科学的眼界好了,难道这还不够吗?

没错,一般的学科都有其普遍承认的预设前提,但通常都是非常牢固的,例如欧氏几何的三大公理,凭这几块基石,我们可以建出无数高楼大厦。

但哲学没有预设前提的话,似乎连块基石都没有,其中的思路是如何展开的呢?

邝兄不必急着答,要是答案在未来的几篇大作里,小弟有耐心慢慢学。

家园 理性哲学已经不存在了

看看哲学史, 等于看人类理性的发展史, 今天的哲学,

一般我都称为文学, 叔本化, 尼采, 呵呵..... 都

是凡高类的人物, 跟康得放在一起, 怎么看怎么别扭.

今天的哲学系要么并入历史系, 要没并入社会科学,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毕竟人类也是会长大的.

家园 老兄说对了一半,而且是很大的一半。

那就是理性主义(理智形而上学)的终结。

但是理性主义在现实生活中不仅没死,而且活得非常嚣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而理性主义作为哲学的一种境域不是现在死的,何况理性主义也不等同于哲学本身,哲学终结这样的说法很多人提过,其意义都不在于说哲学本身没有意义了。

而我所要告诉大家的,正是理性主义之后的哲学境域,生存的境域和生活的境域,或者说也就是感性的境域。

叔本华和尼采是旧形而上学的终结者,特别是尼采,但是他的哲学依然在旧形而上学的境域之内。作为文学青年的尼采只是非哲人眼里的尼采,这一点,我会专门来说的。

无论如何,把哲学归到历史或者社会学之下都是不可能的。

家园 【答复】没有反思的人生是无差别的。

其实一样的。语词终究是语词,不能取代语言。同样是“水能懂人言”,我一个朋友就是这么说的,她说:“我从小就相信:云可感心意,水能知人言。”当她如此悠然道来的时候,同样一句话,情境就完全不同了。这时候我会对她讲哲学道理吗?这时候你告诉她一大堆雄辩如山的科学证据能够驳倒她吗?没有用处对不对?

反过来说,如果你对一个科学眼界的人吟一首诗,他也不会因此赞同水能懂人言的结论的。当然我们大多数人不总是处于同样的境域之中,也许一位科学家在高山之巅会忽然成为一个诗人,但是那个构成性的自我不会因此隐遁。要使得眼界自身得以显现,唯有通过反思。没有反思的人生是无差别的。

需要艺术时,就用艺术的眼界,需要科学时,就用科学的眼界好了,难道这还不够吗?

眼界不是一件握在手中的工具,因此不是可以随便替换的,就像换一个照相机镜头那样。眼界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或者说构成性的。换言之,那个眼界就是通常你自称的那个“我”。需要艺术时就用艺术……可是谁需要艺术呢?不是那个“我”么?谁来决定那些需要呢?你觉得那是纯粹的自由意志,你想如何就如何的吗?马克思告诉我们:很多时候,“需要是被制造出来的。”古人不觉得他需要去屑洗发露,难道古人就没有头屑么?强生婴儿沐浴露的广告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使得你相信婴儿的皮肤的确和成人不同,因此“需要”不同的沐浴露。然而你真的需要么?这样的例子很多,可以肯定的是,作为科学眼界的那个“我”就会比较偏信那样一类的广告。“人”的需要,并不是自由的。

哲学不是教会你用什么眼界,这仍然犯了同上面一样的错,其实也就是说,这是你仍然在科学眼界中才得出来的问题和结果。哲学只是告诉你你只是在特定的眼界中看世界,因此你必须知道这些眼界的界限何在,以使得自己不要越界而犯错。

哲学不是没有基石,但是正如黑格尔批评康德的时候所说的那样:批判思想的只能是思想本身。也就是说,哲学的基石同时也就是它所批判的对象,这也是哲学的最高难度所在。所以人们常常觉得哲学家争来争去没有定论,好像是在空谈,其实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你要“看”一个眼界,势必带着另一个眼界,这是跳不出来的,因此哲学不是没有眼界,没有眼界的是瞎子,哲学只是不固执于自我的眼界(佛学所说的我执),在一种划界的工作中澄清自我的真相。

回答流于简单,以后继续来谈。

家园 谢谢,我又得慢慢想想了

我是否总跳不出科学的眼界呢? 或者说,太过理性呢?

家园 请问

03--15段在哪里看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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