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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石窟堡·卖南瓜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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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石窟堡·卖南瓜

    卖南瓜

      

      我刚穿好衣服,门外传来洪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他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我连声答应着,急忙挑起一担南瓜,吹灭油灯,磕磕碰碰地打开门出去。天光已经清亮起来,几个人影在院子里站着,他们的担子都放在地下,草帽挂在扁担头上。

      青头抱怨我的动作太慢,说他起得最早,一个个叫过来,现在肚子又饿了。这是我第一次去卖南瓜,紧张得两只手发烫发抖,膝盖也发抖。我感到我踏上了一条凶险的路,不知道这一天会怎么过去。

      老六说:“算了算了,走吧。”

      我们五个人就挑着南瓜,穿过弄堂,走到村外,看见了那座细长的桥。桥是用茶杯粗细的木头并成的,桥面削得很平整,可是木头之间留着很大的缝隙,脚陷到缝隙中,就像我们在沙石路上挖的陷阱一样。有一次一头老山羊踩进了陷阱,“咩——”的一声惨叫,奋力跳出来,远远逃开。其实陷阱不深,只是吓得它羊毛直竖,我们笑得直不起腰来。羊在桥上走时,的的的的,蹄子从来不会陷进缝隙里。桥在微茫的晨光和薄雾中伸远,我看不清桥的那一头,只觉得它细。

      桥下是溪。溪也与平常不大一样,流水的声音浮在薄雾里,好像溪水也浮在空中了,发出特别鲜亮的光。溪水很快就回到了我的脚下,我已经跟着老六和青头走上了桥,洪海、建华和维立走在我的后面,维立的菜篮一次次撞着我的菜篮,冲我说:“快走快走。”溪水从桥下哗啦啦流过,夹在两个桥墩之间,流得很急迫,像每一个早晨,妈妈一叠连声催促我快点起床去学校上学的声音。妈妈每催一遍,我的脑袋就抬起一点点,还没离开枕头又重重地砸了下去,我的小腹胀得难受,也舍不得起床。我今天起得早,是因为去镇上卖南瓜的事很鼓舞我。我这是第一次到镇上去啊。

      维立一直撞着我的菜篮,一直催我快走。我被他弄得心慌意乱,桥这么窄,前面是青头挡着,我不能绕过青头。我回头说:“怎么快,你倒给我快快看!”

      维立说:“眼睛看路,眼睛看路,吵什么吵!”

      我们五个人中,只有我是第一次去卖南瓜,连维立也跟着他哥哥老六去过好几次了,所以他敢欺侮我。

      就连维立这小子也敢欺侮我,可见到镇上去卖南瓜是危机重重的事,镇上的人不知有多凶呢,我又没有经验,肯定应付不了。有一次我和建山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大人,短袖衬衫穿得笔挺,在溪里触电鱼。我们闲着没事,跑过去站在一块石头上,对他说:“这溪是我们的,不许触。”

      我以为那人会骂骂咧咧地说几句,继续触他的电鱼,可是他停下了,走到岸上。“你们以后到镇上来,要你们好看。”他说,瞪了我们一会儿,从大路上走了。

      建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他吹牛,他不是镇上人。”

      我知道建山有些害怕,他这样说只是想安慰自己。我倒是不怕,我从来不去镇上,一是没有钱,二来我们家也没有亲戚在镇上。

      今天要去镇上了。建山挑着担,低着头一门心思走路。他知道不会遇上那个触电鱼的人的吧。镇上那么多人。

      

      

      溪水的声音很快听不见了,只剩下我们的脚步声。这时我的脸和鼻子感受到了清冷的空气。空气特别的新鲜湿润,像老师经常说的那样,沁人心脾。我的毛孔、眼睛、鼻孔、喉咙似乎被空气都洗干净了,心和肺也都洗干净了,就像一头血淋淋的猪,剖开了肚子的猪,倒挂在门上,一块鲜红的肉还在别别跳着,青头说那是猪的心脏还活着,还在痛痛地跳动。

      我的心也别别跳着,我怕我的力气太小,挑一半路就挑不动,又怕走不了多远,就会跟不上他们,那多丢脸。

      维立紧走两步,从我的身旁超了过去,一边骂我说:“这么慢这么慢,瘸子赶到,市头散掉,等你走到我们都卖完了。”

      我瞪了他一眼。等卖完南瓜回来,要你小子好看。

      维立忽然看着我的菜篮叫起来:“你们看哪,你看看哪,他只挑了四个南瓜!”

      建山在后面说:“闹什么?你不也只挑了四个吗。”

      维立说:“你看他挑的什么南瓜?没有一个粉的。”

      昨天晚上,我在我们家屋角蹲了老半天,才从三十多个南瓜中挑出这四个,个个像草帽一样滴溜溜圆,卖相好。维立的南瓜却歪七歪八的,还有许多麻皮,哪像南瓜?我说:“你挑一担烂铁块做什么,难道你的南瓜真的会生鸡蛋?”

      维立歪歪嘴说:“说你不懂你真不懂,歪瓜烂桃子听说过吧?”

      他歪嘴的样子真是难看,像他妈妈老彩芹。老六也在,我就不说他妈妈了。我说:“你怎么像个老太婆?”

      维立说:“你不相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们卖光了就回来,不等你。”

      老六说:“你少说两句也没人当你哑巴。”

      维立怕他哥哥,果然闭上了嘴。他的嘴闭得紧紧的,下巴就出现很多个小凹孔,像让栗篰刺扎过一样,这跟他妈妈也特别像。

      大概走了一个钟头,我的肩膀已经发痛了。我说:“挑担总是这样。”

      青头说:“什么样?”

      我想了想,说:“挑担总是这样,越挑越重。”

      青头说:“越挑越重,哈哈,你们听见他说什么了?哈哈,他说,呜呜呜,怎么越挑越重越挑越重啊?哈哈哈。”

      建山说:“哈哈哈,没有这么惨吧?”

      老六说:“你没有挑惯担子吧,你妈妈太宠你了。”

      我说:“我又不是诉苦,我只是说一个道理。”

      维立笑得一只脚拼命跺地:“你不用赖的——哈哈,你也太笨了吧,我们是越挑越轻,对不对?”

      老六说:“越挑越轻?我拎两个南瓜过来,你帮我挑吧。”

      还是老六比较肯照顾人,我想,虽然他在村堡里经常欺侮我们,不过出门在外,他对人还是蛮好的。

      我是第一次上镇,维立没有想到这一点,否则他还会嘲笑我。他们常常说起在镇上的见闻,我只是听着,一声不响。有一次我做梦,瞎冲瞎撞地跑到镇上,看见街道两边全是明亮的玻璃房子,里面点着四五支红蜡烛,亮堂堂地照着很多好看的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这个梦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怕他们笑话。

      

      

      天亮得快,老远就能看到酱厂的烟囱了。他们经常说,过了里岙,再转过一个山嘴,就能看到烟囱。我想那烟囱一定粗壮高大,像一座铁塔。可是我转过山嘴,看到的是一支很小的烟囱,倒像维立的小鸡鸡。那天我和青头抓住他脱了他的裤子,用手拨他的小鸡鸡,看着它慢慢直起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那次维立呜呜大哭,说要去告诉老六,来打我们一顿,不过后来老六没什么反应,也许维立没好意思告诉。

      我们经过酱厂的围墙。这里离烟囱已经很近了,烟囱看起来不一样,它真的很高,要仰着头才能看到顶,传说中的上海廿四层楼就是这个样子吧。据说小婆曾经说过,上海的廿四层楼高啊,你站在街上抬头一看,帽子就会跌落地。

      进了镇没走多远,遇到几个卖南瓜的陌生人,他们有的用大粪箕装南瓜,有的也是用菜篮。老六就在他们边上放下了担子,拎了两只南瓜摆在地上,扁担横着放在地上,自己坐在扁担上,说:“啊啊啊,总算到了。”好像到家了似的。

      我们也挨着放下担子,并拢了菜篮,也拎出两只南瓜,然后坐在扁担上。我的心别别乱跳着,生怕来了买主第一个问到我,我的回答会不得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问:“我们的南瓜,卖多少钱一个?”

      维立哈哈乱笑,说:“是啊,多少钱一个?我告诉你,是要称的,你就说一块钱一斤。”

      我说:“一块钱?发财了啊?”

      老六说:“你就说两分钱一斤。”

      我说:“可是我没有秤啊。”

      老六说:“我带了,你可以用我的秤。”

      我有些放心了,坐下来等人。

      过来一个老太婆,穿着蓝色的斜襟布衫,先到老六那里看了看,又看了青头、维立的南瓜,然后跳过我,直接看了看建山的,问:“多少钱一斤?”

      建山说:“两分钱,很便宜的。”

      老太婆说:“两分钱还便宜?这是什么话?”

      我想,这是什么话?这话不是很清楚吗,这是什么话?她如果这样问我,我怎么办?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

      建山想也不想,说:“真的不贵啊,才两分钱一斤。”

      老太婆不做声,转过头来看我的菜篮,又看了看我。

      我吃了一惊,脸皮胀得发烫,结结巴巴地说:“两分、两分钱一、一、一斤。”

      老太婆却不理我,回头去维立的菜篮边蹲下,拨拉了几下,然后走了。这个老太婆比阿七奶奶还老,脑后却没有扎起髻子,花白的头发剪得齐耳,一点也不像个老太婆。我以为老太婆都是扎髻的,也许镇上的老太婆都是居民,与我们村堡的不大一样。

      路上有很多人走来走去的,提着小菜篮,或者空手。一群小孩从路上跑过,衣服都很鲜亮。我记得只有建山有这样的衣服,那是因为建山家有上海亲戚,上海亲戚一来,就会送鲜亮的海军衫什么的给建山穿,建山家就忙着借米,几十斤几十斤的,给上海亲戚带去。维立在背后撇撇嘴说,其实建山的那些衣服,都是很便宜的。不过我觉得还是挺好看的,穿在身上特别精神,洋气。

      镇上的人走在路上,都很放心自在,什么都不用担心,一转身就回到了自己家,不像我们,要走上两个钟头才到家。他们都不看我们一眼。

      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站在不远的地方,斜着眼睛看着我。我觉得我应该缩小,缩到菜篮里面去。我实在有些后悔,南瓜卖得出卖不出还不知道,可是我离家已经那么远了,还让这么个小孩子斜眼看。我最不喜欢别人斜眼看我。

      老六很不耐烦地说:“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也不怕难为情。”

      我去看维立在做什么丢脸的事,维立却瞪了我一眼:“说你呢。”

      我说:“怎么会说我?我做错了什么?”

      维立说:“你是结巴啊?两分、两分钱一、一、一斤。”他学了一遍,忽然想起另一句话,又学着:“呜呜呜,妈妈,担子怎么越挑越重啊?”

      “吵什么吵?”老六瞪了维立一眼,对我说:“我跟你说,那个老太婆还在建山的面前呢,你来不及一样插什么话?这是抢建山的生意,你知道不知道?你第一次来,不懂,那么我告诉你,别说建山跟我们是一起的,就算是陌生的,你也不能这个样子。”

      我脸上发热,低着头不响。

      老六问:“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我点了点头。

      老六又问:“你倒是吱一声,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我说:“听见了。”

      老六一路上还挺好的,总是拦着维立,帮着我说话,半路上还多歇了几次,怕我挑不动担,怎么一下子又变凶了?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倒引来他一大堆闲话。不过我总算学到了一点卖东西的规矩,让他说上两句也没什么的。我不懂规矩,万一因此得罪了陌生人,被他们打个半死也说不定。

      我看了看建山。太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像照着浅水底的沙子,黄得安静。他眯着眼睛,好像在打瞌睡。我拍拍他的菜篮,说:“建山建山,上次那个触电鱼的人,还记不记得?你说我们会不会碰上他?”

      建山斜了我一眼,说:“你骨头发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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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卖南瓜(续)

        

        我一下子卖出了两个南瓜。这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尖嘴浓眉,穿着花花绿绿的短袖短裤,袖子和裤管都很宽大。她直接走到我面前,说:“这两个南瓜我要了。”

        “两分钱一斤。”我说着站起来。

        “什么两分钱一斤?一分钱。”她说。

        “两分钱,很便宜的。”我说。

        她忽然直起腰,说:“一分钱,卖不卖?”

        我张着嘴,看看老六,又看看青头,不知道怎么办。

        她很不屑地踢踢我的南瓜,大声呵斥:“怎么了、怎么了?哑巴了?乡下人真是呆头呆脑,问他话也不回答。”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眉毛,得意洋洋地四处张望。

        老六拎着他的秤,慢慢地走过来,说:“一分钱是不能卖的,这样吧,你既然诚心买,给你一分五。”

        女人说:“这是你的南瓜还是他的南瓜?”

        老六说:“这都是我们的,我们是一起的。”

        女人说:“秤给我打得好一点。”

        老六说:“那是,不会让你吃亏的。”

        老六先称了我的一只空菜篮,捏着秤杆给她看,又将两只南瓜放进菜篮里称好,再捏着秤杆给她看,说:“两只南瓜,十八斤,一角五分加上一角两分,一共两角七分。”

        女人说:“两角五吧?”

        “你还在乎两分钱吗?”老六指着我说,“你看他这么小一个人,挑担挑了老远路,累了个半死……”

        “好了好了,就当给讨饭头吧。”那女人数出两角七分钱,走上两步递给我。我连忙伸出双手接过。忽然我的左腮一痛,那女人捏了我一把,凶狠地笑着说:“小小年纪,也知道赚钞票了。”

        我瞪了她一眼,心里乱七八糟的冒着一大串想法:如果卖两分钱,十五斤南瓜可以卖多少钱?这个女人捏我一把是什么意思?卖了一分五,那就少卖了八分钱是不是?我想这个女人疯疯癫癫的,给阿灿做老婆正好,两个人每天可以互相捏着腮不放,阿灿也用不着来吓我们了。

        女人拎着两只南瓜慢慢走开。

        维立“哧”一声笑,说:“想不到还是你先卖出。你的南瓜一点不粉,怎么也有人买?”

        女人转过身来,举着南瓜给维立看:“你以为我不懂?我这南瓜是去压甏的,难道挑你那种破了相的南瓜?”

        我忽然想到,老六帮我做成了生意,还没有谢谢他。可是隔了一会儿,谢字就有些说不出口,就感激地看了老六一眼。老六正在忙着对付一个老太婆。老太婆捧着一个南瓜,用指甲在南瓜上剺了一道,再用手指抹了南瓜汁,放在舌尖尝了尝。

        老六说:“你是内行人,我这南瓜包你是粉的。”

        南瓜粉不粉,要看它有没有麻皮,有麻皮的就粉,没有麻皮的,要到煮熟了才知道,南瓜还是生的,怎么尝得出来?镇上人也真够奇怪的。我听说镇上人吃螺蛳只用筷子不用手,说用手的是里山人,可没听说过镇上人会尝生南瓜。

        老太婆卖去了老六的一个南瓜。我刚才走了神,不知道老六卖了多少钱一斤,想问,又不敢问,怕老六觉得我嫌他帮忙卖得便宜了。这时建山倒问了:“多少钱?”

        老六若无其事地说:“两分。”

        我心里一闷,他果然卖了好价钱。我想,不过还好,我还有两个大一些的南瓜,也可能卖个好价钱。

        

        

        “我有点饿了,你们饿不饿?”青头说。

        早上没有吃饭就出门了,我的肚子早就咕咕乱叫。

        “这样吧,青头和建山先去吃,回来换我们去吃。”老六说。

        我很想跟青头去吃,可是老六这样说了,只好看着青头和建山往街上走。我是看到他们往西走,才猜想那边就是街上。街上的玻璃房子,是不是像我梦见的那样?我这样想着,心又别别地跳起来,太阳照在脑袋上,热得流下了汗珠。

        老六替建山卖出一个南瓜,又替我卖出一个,这次是两分钱的。我口袋里有了四角一分钱。过去我只能在过年时得到押岁钱,每年两分钱,四角一分,需要二十年的押岁钱,可是我还能拿十年押岁钱吗,十年后我二十二岁了,我妈妈怎么还会给我押岁钱?所以这时我有一种发了大财的感觉——我可以用这笔钱买两本最厚的图画书。

        青头和建山回来了,建山还在用舌头舔着嘴唇。老六把钱交给建山,转过头问我:“你去不去吃?”

        我连忙说:“我去我去。”

        维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欢呼一声:“嗬——嗬——吃馄饨嗬!”

        原来我们是去吃馄饨的。老六他们常常说起在镇上吃馄饨的事情,吃一次馄饨,至少要说上半年,从馄饨皮子说到馄饨肉馅,说到馄饨汤,说到汤里漂着的葱花和虾皮,经常说得口水直流。我从来没有吃过馄饨,可已经听过了无数次了。

        建山说:“馄饨老鼠肉,这句话你听说过吧?我们去馄饨店,只能吃到针尖上的一丁点肉。可是我们家在镇上有个人客,这个人客认识一个人,就是在馄饨店里做的,所以这个人客去吃时,总能吃到他们内部的馄饨,那肉馅有多大?有这么大!”他将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密封的圈圈给我看,接着又将圈圈扩大了些,让食指尖和大拇指尖相距足有一厘米。我就连声惊叹:“我连过年时也吃不到这么大一块肉!”

        吃馄饨的事,连大人们也说得很热闹。我妈妈就说过:“镇上人其实也不是常常有馄饨吃的,有一个镇上人说,还是你们啊,你们一年到镇上两次,难得难得,去吃一碗馄饨。可是我们天天住在镇上,从来不会去吃一碗。”我那时想,乡下人也有比镇上人高级的时候啊,这怎么可能。

        街上地面是用光滑平整的石板铺的,与我们村堡用鹅卵石铺的路不同,几乎可以滑冰了。街上有很多房子,密密麻麻地排着队,每间房子都开着门,是布店啊、副食品店啊、老虎灶啊、五金店啊、剃头店啊……我看见了理发店,顿时傻掉了。

        剃头店朝街的窗子是一张极大的玻璃,屋子里面有三面大镜子,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镜子,几乎有一个高,可以照得出整个人。这样的镜子要多少钱啊?恐怕将我们石窟堡都卖了也买不起。还有理发店的椅子,像碉堡一样的椅子。

        这有点像我梦里的玻璃街啊。原来我梦见的只是个剃头店。这样高级的剃头店,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我高兴地回头想跟维立说,可是他们不见了影子,来来往往的全是陌生人,而且还有那个触电鱼的人。我的心猛地一沉,脸涨得火烫火烫,眼里都涨出了泪水。

        “喂喂,你害怕了吧?我们在这里。”

        我听见维立的声音,看见他扒在一扇黑乎乎的门边,笑嘻嘻地看着我。

        老六替我们要了五分钱一碗的小馄饨。馄饨皮子像豆腐皮一样薄,还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一点绿豆大的肉馅。馄饨一到嘴里就化掉了,只有滑滑的口感。一碗馄饨稀里呼噜地吃下肚,只尝出了鲜味,没尝出别的味道,不知道放了多少味精。

        原来这就是馄饨。我有些失望,又不知道失望在哪里,我只是觉得,馄饨还应该更好吃些。可我不能说出我的失望,否则会被他们嘲笑的。

        从此我也是个吃过馄饨的人了。

        

        

        镇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弄堂,可是我不知道镇上究竟有没有住着人,因为我分不清哪是商店,哪是人家。维立说,商店后面有大片大片的房子,那里都是镇上人的家。

        我们高高兴兴的一路往回走,维立走得趾高气扬,好像镇子是他家里一样,老六走得瘪塌塌的,也好像镇子是他家里一样,只有我东看看西看看的。我想我不能老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于是也瘪塌塌地走,心里算计着口袋里的钱——吃了五分钱的馄饨,还有三角六分,等卖掉剩下的一个南瓜,又会有四角多。

        老六忽然跑了起来,维立也跟着跑了起来。我疑心他们要摆脱我,让我迷路,回去后可以嘲笑我,于是我也跟着跑,生怕失散了。

        很快我明白了,他们不是想丢下我,而是青头和建山出事了。

        我们卖南瓜的那个地方,就像打过一场乱仗一样,一地乱糟糟的,真是五花散飞一塌糊涂。青头和建山低头坐在路边,他们的菜篮已经又瘪又扁,南瓜都已经摔得稀烂。我和老六、维立的菜篮东倒西歪的,倒没有踩扁,可老六的秤已经断了,扔在路中间,像两条死蛇。

        “怎么回事?”老六说,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一班码头鬼,一班杀胚!”青头抬起头说。

        青头气得眼泪汪汪的,脸上有几道血痕。建山的衣袖也扯破了,他坐在地上,头埋在双臂中,两肩耸动,在低声哭泣。

        老六捡起断秤,将秤砣抡得呼呼响,说:“是谁?是谁?”

        青头说:“他们逃走了。”

        在旁边卖南瓜的一个陌生人说:“你们快走吧,他们一会儿又要来了。”

        老六眼睛都出血了,声音嘶哑,说:“让他们来,让他们来,我砸死他们!”

        “刚才幸亏这个大叔拉架,否则我们都吃大亏了。”

        青头说出这句话,忽然放声大哭。我从没想到青头会这样哭,他的喉咙都差不多要哭破了。我也吓哭了,拉住老六的衣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拉住老六的衣服。我想青头就算哭得再凶,也不算丢脸。

        老六冲陌生人点了点头,拍拍我的肩膀,将青头从地上拉起来。

        陌生人说:“这帮小流氓打架不要命,人越打越多,我们也惹不起。刚才那小子的腿,恐怕已被这个小兄弟一扁担打断了,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听我的话,快快回去吧。万一闹到派出所就更糟了,你们也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是投机倒把分子。这事千万不能闹大。”

        就这样,我和老六、维立挑着空菜篮,建山和青头挑着扁掉了的破菜篮,灰溜溜地往回走。

        刚走出镇口,就听见后面哇啦哇啦地一阵呼喝,老六和青头飞奔着逃跑。我想肯定是镇上的人追来了,吓得魂飞魄散,这下子恐怕要死掉了。我跟在青头身后没命地逃跑,一口气跑过了猫山大桥。

        维立逃得慢,吓得杀猪似的嚎哭,就像已经被赶上痛打一下。老六只好停下来等他,替他挑了菜篮。我都不敢回头看一眼,一边跑,一边对付着乱飞乱撞的两只篮子,所以不知道追过来的镇上人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停步不追的。

        等走到看不见镇上房屋的地方,我们才在路边坐下休息。

        “一大群人,”老六说,“大概有五十个人。”

        我说:“这么多人啊?”

        维立说:“你有没有看见,他们都举着棍子。都是铁棍。”

        老六问:“青头,刚才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

        青头说:“他们五六个人,一过来就上落不问地拿起南瓜摔在地上,说是要看看南瓜生了鸡蛋没有。我和建山去拦,他们就对我们推来推去的。我发急了,拿扁担打中了一个人的腿,那人倒在地上,他们就抬着他走了,大概是去医院,还叫我们有胆子等着别走。”

        老六说:“当我们是傻瓜啊,有胆子他们来石窟堡试试。”

        我想,镇上真是危险啊,我以后再也不来了。我又想,老六、青头和建山他们弄成这样,会不会挨他们爹妈打?

        青头忽然想起什么,站起来说:“我也傻掉了,这两只破菜篮,拿回去有什么用?”他将挑在扁担上的菜篮扔在地下,噗一脚,又噗一脚,两只破篮子都被踢下了田沟。

        建山呼呼喘着气,摆弄着他的两只破菜篮。青头说:“你不舍得?拿回去当柴烧?”一把夺过建山的一只篮子,又是噗的一声,踢下了沟。建山将另一只扔到地下,也是噗一声踢下沟去。两个人哈哈大笑。

        老六夺过我的篮子,也是一脚踢下了沟。

        “我的篮子还没有破,我的篮子还没有破。”

        我嚷着跳下去拣自己的篮子。可是老六把我的另一只篮子也踢了下来。我一手提着一只篮子,从田坎爬上路去。这时,老六和维立已抢着将他们的四只篮子也都踢下了沟。

        他们四个人站在路上手舞足蹈地大笑,只有我拎着两只篮子,狼狈地在田坎上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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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井冈山下种南瓜——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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