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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石窟堡·卖南瓜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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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石窟堡·卖南瓜

卖南瓜

  

  我刚穿好衣服,门外传来洪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他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我连声答应着,急忙挑起一担南瓜,吹灭油灯,磕磕碰碰地打开门出去。天光已经清亮起来,几个人影在院子里站着,他们的担子都放在地下,草帽挂在扁担头上。

  青头抱怨我的动作太慢,说他起得最早,一个个叫过来,现在肚子又饿了。这是我第一次去卖南瓜,紧张得两只手发烫发抖,膝盖也发抖。我感到我踏上了一条凶险的路,不知道这一天会怎么过去。

  老六说:“算了算了,走吧。”

  我们五个人就挑着南瓜,穿过弄堂,走到村外,看见了那座细长的桥。桥是用茶杯粗细的木头并成的,桥面削得很平整,可是木头之间留着很大的缝隙,脚陷到缝隙中,就像我们在沙石路上挖的陷阱一样。有一次一头老山羊踩进了陷阱,“咩——”的一声惨叫,奋力跳出来,远远逃开。其实陷阱不深,只是吓得它羊毛直竖,我们笑得直不起腰来。羊在桥上走时,的的的的,蹄子从来不会陷进缝隙里。桥在微茫的晨光和薄雾中伸远,我看不清桥的那一头,只觉得它细。

  桥下是溪。溪也与平常不大一样,流水的声音浮在薄雾里,好像溪水也浮在空中了,发出特别鲜亮的光。溪水很快就回到了我的脚下,我已经跟着老六和青头走上了桥,洪海、建华和维立走在我的后面,维立的菜篮一次次撞着我的菜篮,冲我说:“快走快走。”溪水从桥下哗啦啦流过,夹在两个桥墩之间,流得很急迫,像每一个早晨,妈妈一叠连声催促我快点起床去学校上学的声音。妈妈每催一遍,我的脑袋就抬起一点点,还没离开枕头又重重地砸了下去,我的小腹胀得难受,也舍不得起床。我今天起得早,是因为去镇上卖南瓜的事很鼓舞我。我这是第一次到镇上去啊。

  维立一直撞着我的菜篮,一直催我快走。我被他弄得心慌意乱,桥这么窄,前面是青头挡着,我不能绕过青头。我回头说:“怎么快,你倒给我快快看!”

  维立说:“眼睛看路,眼睛看路,吵什么吵!”

  我们五个人中,只有我是第一次去卖南瓜,连维立也跟着他哥哥老六去过好几次了,所以他敢欺侮我。

  就连维立这小子也敢欺侮我,可见到镇上去卖南瓜是危机重重的事,镇上的人不知有多凶呢,我又没有经验,肯定应付不了。有一次我和建山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大人,短袖衬衫穿得笔挺,在溪里触电鱼。我们闲着没事,跑过去站在一块石头上,对他说:“这溪是我们的,不许触。”

  我以为那人会骂骂咧咧地说几句,继续触他的电鱼,可是他停下了,走到岸上。“你们以后到镇上来,要你们好看。”他说,瞪了我们一会儿,从大路上走了。

  建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他吹牛,他不是镇上人。”

  我知道建山有些害怕,他这样说只是想安慰自己。我倒是不怕,我从来不去镇上,一是没有钱,二来我们家也没有亲戚在镇上。

  今天要去镇上了。建山挑着担,低着头一门心思走路。他知道不会遇上那个触电鱼的人的吧。镇上那么多人。

  

  

  溪水的声音很快听不见了,只剩下我们的脚步声。这时我的脸和鼻子感受到了清冷的空气。空气特别的新鲜湿润,像老师经常说的那样,沁人心脾。我的毛孔、眼睛、鼻孔、喉咙似乎被空气都洗干净了,心和肺也都洗干净了,就像一头血淋淋的猪,剖开了肚子的猪,倒挂在门上,一块鲜红的肉还在别别跳着,青头说那是猪的心脏还活着,还在痛痛地跳动。

  我的心也别别跳着,我怕我的力气太小,挑一半路就挑不动,又怕走不了多远,就会跟不上他们,那多丢脸。

  维立紧走两步,从我的身旁超了过去,一边骂我说:“这么慢这么慢,瘸子赶到,市头散掉,等你走到我们都卖完了。”

  我瞪了他一眼。等卖完南瓜回来,要你小子好看。

  维立忽然看着我的菜篮叫起来:“你们看哪,你看看哪,他只挑了四个南瓜!”

  建山在后面说:“闹什么?你不也只挑了四个吗。”

  维立说:“你看他挑的什么南瓜?没有一个粉的。”

  昨天晚上,我在我们家屋角蹲了老半天,才从三十多个南瓜中挑出这四个,个个像草帽一样滴溜溜圆,卖相好。维立的南瓜却歪七歪八的,还有许多麻皮,哪像南瓜?我说:“你挑一担烂铁块做什么,难道你的南瓜真的会生鸡蛋?”

  维立歪歪嘴说:“说你不懂你真不懂,歪瓜烂桃子听说过吧?”

  他歪嘴的样子真是难看,像他妈妈老彩芹。老六也在,我就不说他妈妈了。我说:“你怎么像个老太婆?”

  维立说:“你不相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们卖光了就回来,不等你。”

  老六说:“你少说两句也没人当你哑巴。”

  维立怕他哥哥,果然闭上了嘴。他的嘴闭得紧紧的,下巴就出现很多个小凹孔,像让栗篰刺扎过一样,这跟他妈妈也特别像。

  大概走了一个钟头,我的肩膀已经发痛了。我说:“挑担总是这样。”

  青头说:“什么样?”

  我想了想,说:“挑担总是这样,越挑越重。”

  青头说:“越挑越重,哈哈,你们听见他说什么了?哈哈,他说,呜呜呜,怎么越挑越重越挑越重啊?哈哈哈。”

  建山说:“哈哈哈,没有这么惨吧?”

  老六说:“你没有挑惯担子吧,你妈妈太宠你了。”

  我说:“我又不是诉苦,我只是说一个道理。”

  维立笑得一只脚拼命跺地:“你不用赖的——哈哈,你也太笨了吧,我们是越挑越轻,对不对?”

  老六说:“越挑越轻?我拎两个南瓜过来,你帮我挑吧。”

  还是老六比较肯照顾人,我想,虽然他在村堡里经常欺侮我们,不过出门在外,他对人还是蛮好的。

  我是第一次上镇,维立没有想到这一点,否则他还会嘲笑我。他们常常说起在镇上的见闻,我只是听着,一声不响。有一次我做梦,瞎冲瞎撞地跑到镇上,看见街道两边全是明亮的玻璃房子,里面点着四五支红蜡烛,亮堂堂地照着很多好看的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这个梦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怕他们笑话。

  

  

  天亮得快,老远就能看到酱厂的烟囱了。他们经常说,过了里岙,再转过一个山嘴,就能看到烟囱。我想那烟囱一定粗壮高大,像一座铁塔。可是我转过山嘴,看到的是一支很小的烟囱,倒像维立的小鸡鸡。那天我和青头抓住他脱了他的裤子,用手拨他的小鸡鸡,看着它慢慢直起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那次维立呜呜大哭,说要去告诉老六,来打我们一顿,不过后来老六没什么反应,也许维立没好意思告诉。

  我们经过酱厂的围墙。这里离烟囱已经很近了,烟囱看起来不一样,它真的很高,要仰着头才能看到顶,传说中的上海廿四层楼就是这个样子吧。据说小婆曾经说过,上海的廿四层楼高啊,你站在街上抬头一看,帽子就会跌落地。

  进了镇没走多远,遇到几个卖南瓜的陌生人,他们有的用大粪箕装南瓜,有的也是用菜篮。老六就在他们边上放下了担子,拎了两只南瓜摆在地上,扁担横着放在地上,自己坐在扁担上,说:“啊啊啊,总算到了。”好像到家了似的。

  我们也挨着放下担子,并拢了菜篮,也拎出两只南瓜,然后坐在扁担上。我的心别别乱跳着,生怕来了买主第一个问到我,我的回答会不得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问:“我们的南瓜,卖多少钱一个?”

  维立哈哈乱笑,说:“是啊,多少钱一个?我告诉你,是要称的,你就说一块钱一斤。”

  我说:“一块钱?发财了啊?”

  老六说:“你就说两分钱一斤。”

  我说:“可是我没有秤啊。”

  老六说:“我带了,你可以用我的秤。”

  我有些放心了,坐下来等人。

  过来一个老太婆,穿着蓝色的斜襟布衫,先到老六那里看了看,又看了青头、维立的南瓜,然后跳过我,直接看了看建山的,问:“多少钱一斤?”

  建山说:“两分钱,很便宜的。”

  老太婆说:“两分钱还便宜?这是什么话?”

  我想,这是什么话?这话不是很清楚吗,这是什么话?她如果这样问我,我怎么办?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

  建山想也不想,说:“真的不贵啊,才两分钱一斤。”

  老太婆不做声,转过头来看我的菜篮,又看了看我。

  我吃了一惊,脸皮胀得发烫,结结巴巴地说:“两分、两分钱一、一、一斤。”

  老太婆却不理我,回头去维立的菜篮边蹲下,拨拉了几下,然后走了。这个老太婆比阿七奶奶还老,脑后却没有扎起髻子,花白的头发剪得齐耳,一点也不像个老太婆。我以为老太婆都是扎髻的,也许镇上的老太婆都是居民,与我们村堡的不大一样。

  路上有很多人走来走去的,提着小菜篮,或者空手。一群小孩从路上跑过,衣服都很鲜亮。我记得只有建山有这样的衣服,那是因为建山家有上海亲戚,上海亲戚一来,就会送鲜亮的海军衫什么的给建山穿,建山家就忙着借米,几十斤几十斤的,给上海亲戚带去。维立在背后撇撇嘴说,其实建山的那些衣服,都是很便宜的。不过我觉得还是挺好看的,穿在身上特别精神,洋气。

  镇上的人走在路上,都很放心自在,什么都不用担心,一转身就回到了自己家,不像我们,要走上两个钟头才到家。他们都不看我们一眼。

  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站在不远的地方,斜着眼睛看着我。我觉得我应该缩小,缩到菜篮里面去。我实在有些后悔,南瓜卖得出卖不出还不知道,可是我离家已经那么远了,还让这么个小孩子斜眼看。我最不喜欢别人斜眼看我。

  老六很不耐烦地说:“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也不怕难为情。”

  我去看维立在做什么丢脸的事,维立却瞪了我一眼:“说你呢。”

  我说:“怎么会说我?我做错了什么?”

  维立说:“你是结巴啊?两分、两分钱一、一、一斤。”他学了一遍,忽然想起另一句话,又学着:“呜呜呜,妈妈,担子怎么越挑越重啊?”

  “吵什么吵?”老六瞪了维立一眼,对我说:“我跟你说,那个老太婆还在建山的面前呢,你来不及一样插什么话?这是抢建山的生意,你知道不知道?你第一次来,不懂,那么我告诉你,别说建山跟我们是一起的,就算是陌生的,你也不能这个样子。”

  我脸上发热,低着头不响。

  老六问:“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我点了点头。

  老六又问:“你倒是吱一声,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我说:“听见了。”

  老六一路上还挺好的,总是拦着维立,帮着我说话,半路上还多歇了几次,怕我挑不动担,怎么一下子又变凶了?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倒引来他一大堆闲话。不过我总算学到了一点卖东西的规矩,让他说上两句也没什么的。我不懂规矩,万一因此得罪了陌生人,被他们打个半死也说不定。

  我看了看建山。太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像照着浅水底的沙子,黄得安静。他眯着眼睛,好像在打瞌睡。我拍拍他的菜篮,说:“建山建山,上次那个触电鱼的人,还记不记得?你说我们会不会碰上他?”

  建山斜了我一眼,说:“你骨头发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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