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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石窟堡·卖南瓜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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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卖南瓜(续)

  

  我一下子卖出了两个南瓜。这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尖嘴浓眉,穿着花花绿绿的短袖短裤,袖子和裤管都很宽大。她直接走到我面前,说:“这两个南瓜我要了。”

  “两分钱一斤。”我说着站起来。

  “什么两分钱一斤?一分钱。”她说。

  “两分钱,很便宜的。”我说。

  她忽然直起腰,说:“一分钱,卖不卖?”

  我张着嘴,看看老六,又看看青头,不知道怎么办。

  她很不屑地踢踢我的南瓜,大声呵斥:“怎么了、怎么了?哑巴了?乡下人真是呆头呆脑,问他话也不回答。”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眉毛,得意洋洋地四处张望。

  老六拎着他的秤,慢慢地走过来,说:“一分钱是不能卖的,这样吧,你既然诚心买,给你一分五。”

  女人说:“这是你的南瓜还是他的南瓜?”

  老六说:“这都是我们的,我们是一起的。”

  女人说:“秤给我打得好一点。”

  老六说:“那是,不会让你吃亏的。”

  老六先称了我的一只空菜篮,捏着秤杆给她看,又将两只南瓜放进菜篮里称好,再捏着秤杆给她看,说:“两只南瓜,十八斤,一角五分加上一角两分,一共两角七分。”

  女人说:“两角五吧?”

  “你还在乎两分钱吗?”老六指着我说,“你看他这么小一个人,挑担挑了老远路,累了个半死……”

  “好了好了,就当给讨饭头吧。”那女人数出两角七分钱,走上两步递给我。我连忙伸出双手接过。忽然我的左腮一痛,那女人捏了我一把,凶狠地笑着说:“小小年纪,也知道赚钞票了。”

  我瞪了她一眼,心里乱七八糟的冒着一大串想法:如果卖两分钱,十五斤南瓜可以卖多少钱?这个女人捏我一把是什么意思?卖了一分五,那就少卖了八分钱是不是?我想这个女人疯疯癫癫的,给阿灿做老婆正好,两个人每天可以互相捏着腮不放,阿灿也用不着来吓我们了。

  女人拎着两只南瓜慢慢走开。

  维立“哧”一声笑,说:“想不到还是你先卖出。你的南瓜一点不粉,怎么也有人买?”

  女人转过身来,举着南瓜给维立看:“你以为我不懂?我这南瓜是去压甏的,难道挑你那种破了相的南瓜?”

  我忽然想到,老六帮我做成了生意,还没有谢谢他。可是隔了一会儿,谢字就有些说不出口,就感激地看了老六一眼。老六正在忙着对付一个老太婆。老太婆捧着一个南瓜,用指甲在南瓜上剺了一道,再用手指抹了南瓜汁,放在舌尖尝了尝。

  老六说:“你是内行人,我这南瓜包你是粉的。”

  南瓜粉不粉,要看它有没有麻皮,有麻皮的就粉,没有麻皮的,要到煮熟了才知道,南瓜还是生的,怎么尝得出来?镇上人也真够奇怪的。我听说镇上人吃螺蛳只用筷子不用手,说用手的是里山人,可没听说过镇上人会尝生南瓜。

  老太婆卖去了老六的一个南瓜。我刚才走了神,不知道老六卖了多少钱一斤,想问,又不敢问,怕老六觉得我嫌他帮忙卖得便宜了。这时建山倒问了:“多少钱?”

  老六若无其事地说:“两分。”

  我心里一闷,他果然卖了好价钱。我想,不过还好,我还有两个大一些的南瓜,也可能卖个好价钱。

  

  

  “我有点饿了,你们饿不饿?”青头说。

  早上没有吃饭就出门了,我的肚子早就咕咕乱叫。

  “这样吧,青头和建山先去吃,回来换我们去吃。”老六说。

  我很想跟青头去吃,可是老六这样说了,只好看着青头和建山往街上走。我是看到他们往西走,才猜想那边就是街上。街上的玻璃房子,是不是像我梦见的那样?我这样想着,心又别别地跳起来,太阳照在脑袋上,热得流下了汗珠。

  老六替建山卖出一个南瓜,又替我卖出一个,这次是两分钱的。我口袋里有了四角一分钱。过去我只能在过年时得到押岁钱,每年两分钱,四角一分,需要二十年的押岁钱,可是我还能拿十年押岁钱吗,十年后我二十二岁了,我妈妈怎么还会给我押岁钱?所以这时我有一种发了大财的感觉——我可以用这笔钱买两本最厚的图画书。

  青头和建山回来了,建山还在用舌头舔着嘴唇。老六把钱交给建山,转过头问我:“你去不去吃?”

  我连忙说:“我去我去。”

  维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欢呼一声:“嗬——嗬——吃馄饨嗬!”

  原来我们是去吃馄饨的。老六他们常常说起在镇上吃馄饨的事情,吃一次馄饨,至少要说上半年,从馄饨皮子说到馄饨肉馅,说到馄饨汤,说到汤里漂着的葱花和虾皮,经常说得口水直流。我从来没有吃过馄饨,可已经听过了无数次了。

  建山说:“馄饨老鼠肉,这句话你听说过吧?我们去馄饨店,只能吃到针尖上的一丁点肉。可是我们家在镇上有个人客,这个人客认识一个人,就是在馄饨店里做的,所以这个人客去吃时,总能吃到他们内部的馄饨,那肉馅有多大?有这么大!”他将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密封的圈圈给我看,接着又将圈圈扩大了些,让食指尖和大拇指尖相距足有一厘米。我就连声惊叹:“我连过年时也吃不到这么大一块肉!”

  吃馄饨的事,连大人们也说得很热闹。我妈妈就说过:“镇上人其实也不是常常有馄饨吃的,有一个镇上人说,还是你们啊,你们一年到镇上两次,难得难得,去吃一碗馄饨。可是我们天天住在镇上,从来不会去吃一碗。”我那时想,乡下人也有比镇上人高级的时候啊,这怎么可能。

  街上地面是用光滑平整的石板铺的,与我们村堡用鹅卵石铺的路不同,几乎可以滑冰了。街上有很多房子,密密麻麻地排着队,每间房子都开着门,是布店啊、副食品店啊、老虎灶啊、五金店啊、剃头店啊……我看见了理发店,顿时傻掉了。

  剃头店朝街的窗子是一张极大的玻璃,屋子里面有三面大镜子,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镜子,几乎有一个高,可以照得出整个人。这样的镜子要多少钱啊?恐怕将我们石窟堡都卖了也买不起。还有理发店的椅子,像碉堡一样的椅子。

  这有点像我梦里的玻璃街啊。原来我梦见的只是个剃头店。这样高级的剃头店,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我高兴地回头想跟维立说,可是他们不见了影子,来来往往的全是陌生人,而且还有那个触电鱼的人。我的心猛地一沉,脸涨得火烫火烫,眼里都涨出了泪水。

  “喂喂,你害怕了吧?我们在这里。”

  我听见维立的声音,看见他扒在一扇黑乎乎的门边,笑嘻嘻地看着我。

  老六替我们要了五分钱一碗的小馄饨。馄饨皮子像豆腐皮一样薄,还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一点绿豆大的肉馅。馄饨一到嘴里就化掉了,只有滑滑的口感。一碗馄饨稀里呼噜地吃下肚,只尝出了鲜味,没尝出别的味道,不知道放了多少味精。

  原来这就是馄饨。我有些失望,又不知道失望在哪里,我只是觉得,馄饨还应该更好吃些。可我不能说出我的失望,否则会被他们嘲笑的。

  从此我也是个吃过馄饨的人了。

  

  

  镇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弄堂,可是我不知道镇上究竟有没有住着人,因为我分不清哪是商店,哪是人家。维立说,商店后面有大片大片的房子,那里都是镇上人的家。

  我们高高兴兴的一路往回走,维立走得趾高气扬,好像镇子是他家里一样,老六走得瘪塌塌的,也好像镇子是他家里一样,只有我东看看西看看的。我想我不能老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于是也瘪塌塌地走,心里算计着口袋里的钱——吃了五分钱的馄饨,还有三角六分,等卖掉剩下的一个南瓜,又会有四角多。

  老六忽然跑了起来,维立也跟着跑了起来。我疑心他们要摆脱我,让我迷路,回去后可以嘲笑我,于是我也跟着跑,生怕失散了。

  很快我明白了,他们不是想丢下我,而是青头和建山出事了。

  我们卖南瓜的那个地方,就像打过一场乱仗一样,一地乱糟糟的,真是五花散飞一塌糊涂。青头和建山低头坐在路边,他们的菜篮已经又瘪又扁,南瓜都已经摔得稀烂。我和老六、维立的菜篮东倒西歪的,倒没有踩扁,可老六的秤已经断了,扔在路中间,像两条死蛇。

  “怎么回事?”老六说,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一班码头鬼,一班杀胚!”青头抬起头说。

  青头气得眼泪汪汪的,脸上有几道血痕。建山的衣袖也扯破了,他坐在地上,头埋在双臂中,两肩耸动,在低声哭泣。

  老六捡起断秤,将秤砣抡得呼呼响,说:“是谁?是谁?”

  青头说:“他们逃走了。”

  在旁边卖南瓜的一个陌生人说:“你们快走吧,他们一会儿又要来了。”

  老六眼睛都出血了,声音嘶哑,说:“让他们来,让他们来,我砸死他们!”

  “刚才幸亏这个大叔拉架,否则我们都吃大亏了。”

  青头说出这句话,忽然放声大哭。我从没想到青头会这样哭,他的喉咙都差不多要哭破了。我也吓哭了,拉住老六的衣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拉住老六的衣服。我想青头就算哭得再凶,也不算丢脸。

  老六冲陌生人点了点头,拍拍我的肩膀,将青头从地上拉起来。

  陌生人说:“这帮小流氓打架不要命,人越打越多,我们也惹不起。刚才那小子的腿,恐怕已被这个小兄弟一扁担打断了,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听我的话,快快回去吧。万一闹到派出所就更糟了,你们也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是投机倒把分子。这事千万不能闹大。”

  就这样,我和老六、维立挑着空菜篮,建山和青头挑着扁掉了的破菜篮,灰溜溜地往回走。

  刚走出镇口,就听见后面哇啦哇啦地一阵呼喝,老六和青头飞奔着逃跑。我想肯定是镇上的人追来了,吓得魂飞魄散,这下子恐怕要死掉了。我跟在青头身后没命地逃跑,一口气跑过了猫山大桥。

  维立逃得慢,吓得杀猪似的嚎哭,就像已经被赶上痛打一下。老六只好停下来等他,替他挑了菜篮。我都不敢回头看一眼,一边跑,一边对付着乱飞乱撞的两只篮子,所以不知道追过来的镇上人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停步不追的。

  等走到看不见镇上房屋的地方,我们才在路边坐下休息。

  “一大群人,”老六说,“大概有五十个人。”

  我说:“这么多人啊?”

  维立说:“你有没有看见,他们都举着棍子。都是铁棍。”

  老六问:“青头,刚才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

  青头说:“他们五六个人,一过来就上落不问地拿起南瓜摔在地上,说是要看看南瓜生了鸡蛋没有。我和建山去拦,他们就对我们推来推去的。我发急了,拿扁担打中了一个人的腿,那人倒在地上,他们就抬着他走了,大概是去医院,还叫我们有胆子等着别走。”

  老六说:“当我们是傻瓜啊,有胆子他们来石窟堡试试。”

  我想,镇上真是危险啊,我以后再也不来了。我又想,老六、青头和建山他们弄成这样,会不会挨他们爹妈打?

  青头忽然想起什么,站起来说:“我也傻掉了,这两只破菜篮,拿回去有什么用?”他将挑在扁担上的菜篮扔在地下,噗一脚,又噗一脚,两只破篮子都被踢下了田沟。

  建山呼呼喘着气,摆弄着他的两只破菜篮。青头说:“你不舍得?拿回去当柴烧?”一把夺过建山的一只篮子,又是噗的一声,踢下了沟。建山将另一只扔到地下,也是噗一声踢下沟去。两个人哈哈大笑。

  老六夺过我的篮子,也是一脚踢下了沟。

  “我的篮子还没有破,我的篮子还没有破。”

  我嚷着跳下去拣自己的篮子。可是老六把我的另一只篮子也踢了下来。我一手提着一只篮子,从田坎爬上路去。这时,老六和维立已抢着将他们的四只篮子也都踢下了沟。

  他们四个人站在路上手舞足蹈地大笑,只有我拎着两只篮子,狼狈地在田坎上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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