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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食的禁忌 -- 水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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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食的禁忌

    还说动物。说的是另一类动物。

    --吃虫。

    高中时班里有个广东籍女生,嗜食榴莲。她娘爱女心切,一日晚餐时分用饭盒装了几粒巴巴地送来。这姐们一揭开神秘礼物,举班应味而动,抡起扫帚拖把将她撵出了教室。若说清气上扬浊气下沉,那榴莲可算清臭了。她娘要是亲见自己的心肝站在天井里冒着二三楼飞下的吐沫星子狂啃榴莲的模样,怕是要心痛得在地上打几个滚。

    这就是食物的禁忌。台湾一户人家爱饮尿,看着电视里几岁的孩子喝尿,他爷爷还在一旁“催眠”:“好喝哦!”,就不难想这一家几代人幼时都受了怎样的暗示。看来所谓禁与不忌,都不过是教化的功劳。

    两广多蛮夷,教化未深,故而过去北佬多看不惯我们南蛮子除却桌椅,但凡带腿之物都敢煮来入口。现在要和我们一起吃些无腿之物,恐怕还要吓出汗来。

    我小学的班主任去一个瑶寨里的手拉手兄弟学校串了次门,回来的评价是“永生难忘”。原来那时还没兴旅游,进了山寨载歌载舞又敬迎客酒,感觉很是新鲜。等村长笑咪咪抱上一个酸菜坛子,在场客人酒意立时吓退了大半。这便是没有腿的东西了。要是蛇还吓不着人,宴席上寻常得很。

    村长从坛里捞出几条一尺来长,指头粗,周身还挂着类似酒酿糊糊的腌酸大蚯蚓,分别送到校长、老师面前。这是他们的最高礼仪。多年以后,听说日本有生吃章鱼的食俗,却不由得想起那根尖酸的蚯蚓也在老师的喉头里蠕动了一下。一阵冷风吹过。

    我未曾得尝此味,不过也吃过几样无脚的,一则马蜂蛹。马蜂喜在阴凉避雨的高处结巢,巢稍大者与水桶无异,若有风吹草动,也实在只有“炸”了窝能形容。可怜一个小小的城镇,每隔数年就有贪好此味的人命丧于此。但仍有许多人甘冒摔死、蛰死的危险,甚至在三伏天里不辞暑苦,头戴蒙厚纱的帽盔,裹着雨衣和胶皮裤攀上高树,用随身带来的火把焚烧蜂巢。自此可想其味。

    第一次吃到的马蜂蛹还是老爹亲自去烧的,南风娘那时还在县图书馆当个小馆长。马蜂看上了四楼阅览室的窗台。

    初时还能人蜂相安,但随着蜂巢见大,蜂子还三五不时结队进屋巡视一番,来读书者两股战战愈剧,蜂人不得不交战了。我只记得那天夜里家中门窗紧闭,气氛很紧张,却找不到爸爸。爸爸回来时身上裹着厚厚的衣物,目光炯炯地递给我一块焦黑的东西。我学着别人象吃莲子一样掰开一个小蜂室,里面满满地塞着一个肥白晶莹的家伙。将信将疑地咬它一小口,无以伦比的甘美立刻从舌尖传透全身,甜嫩得我一个发怔,嚼东西都不利索了。一反应过来我就往外蹿,在大院里摸黑满地乱爬,居然又给我找得几块马蜂窝,可惜里面大多是已化成蜂的或者焦碳状的。

    据说烧蜂巢时尤其壮观,单位里所有壮丁都出动了。蜂巢一点马蜂就轰一下全部直往人上撞,虽然有了防护,可给马蜂群撞了几个踉跄的人都还心有余悸。最后通红的大火球砸在地上,象放烟花一样溅了一地碎块,不会飞的马蜂蛹就被烤熟了。从此马蜂蛹在我心中也成为无上的美味。

    此后还在饭馆吃过蚕蛹和各色长短大小不一,色泽花纹各异的菜青虫,都是油炸,却没有火烧的好吃。蚂蚱亦是。很小时曾有长辈偶发善心,愿意帮我下油烹炸调味,在那种物质匮乏年代是不多见的慈悲。可是蚂蚱吃到嘴边却没有了撩人的焦香和甘脆,香气许是让油给泡走了,这事让我郁闷了很久。要是再能有一只一指长的绿蚂蚱,我绝对要把它投到炭火里微微地烘,待翅边初呈一星半点黑棕就急手拣出。以上动作由我来操作最为适宜,迟钝如我,蚂蚱抄出时应弃去的部分一般都已烧没了。扯下一个大腿,最有肉的地方,吃在嘴里甘香稍韧,哦......

    1943年至1944年,太行区发生了全局性蝗虫灾害,使粮食减产30%。我始终不明白,既然“据统计太行区从1944年2月至5月25日,打死蝗蝻910万多斤,挖蝗卵打飞蝗1835万余斤,其中蝗卵11万斤”,那为什么历史上还经常会出现“树皮草根食尽,饿死病死人甚多”的情形。幸得根据地想明白了“虫能吃人,人也能吃虫”,大力捕食蝗虫和剿蝗才舒缓了灾荒及日军扫荡的压力。摄入香甜的动物蛋白应该比吃杂草毒发而死、忍着刺喉绞肠之苦吃干树皮、把妻女运到人肉市场要好太多了。看来有时候食的禁忌比生命的尊严更要紧呢。

    家父对这个就看得很开,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还常吃屎壳郎。他说把屎壳郎从牛粪里弄出来洗干净扔进火里烧烤,取出来去掉头尾可得一节拇指般大的颈肉,食之如猪肉,竟还有猪牛肉一样的纤维,想来是相当有嚼头了。那个时候村里常饿死人,可老爸一家全靠了“唯物主义”,想尽办法凡能果腹者都不放过才保得平安无事。什么老鼠飞鸟昆虫野物老爸都去打过挖过,但是想起当年,他最喜欢谈起的还是摸鱼。秋冬鱼肥,为了全家活命,为了学费,爸爸要光身下水用泥土和石头把溪水截住,排干水后在刺骨的泥浆里捉鱼,每回上岸时腿上都巴着十几条吸饱血的大蚂蝗。

    说起来惭愧,当年高考成绩一下来,全家人松了口气。爹妈庆幸的是我终于顺当上了大学,我窃喜的却是能在国内读书就不必走老爸备下的退路出去吃洋米饭。一来我天生一副中国胃,装了韭菜合子臭豆腐异样地舒畅;再者就算外国的月亮比较圆,那里的虫子也未必够香甜。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父辈们为着活着为着理想才不断突破食的禁忌,而我们只是因了厌烦平常的吃物才去尝新,惭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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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越南名菜

      不要问我我吃过没有。不承认,不否认,不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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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古人不敢打蝗虫,更不敢吃,说蝗虫是天谴

      打了、吃了蝗虫,一是人会死,二是全家要倒霉。后来唐太宗的时候有了蝗灾,唐太宗带头吃了蝗虫,人们才敢捕杀蝗虫。

    • 家园 看了最后一段, 颇有感触

      当年我企图出国读书, 高堂老母就是这么劝解我的. 出于孝心, 我没有走, 但那时心里并不这么认同. 自以为对可乐, 麦当劳, 肯德鸡有瘾的人是无碍的.

      今日出得来, 才知臆想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除了可乐, 其他都变味儿了. 想要自己犒劳一下, 才发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 家园 吃过虫子犯过忌的人还是挺多的

      文中描述的美味蜂蛹,令人神往。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吃过一回,也没吃出好来,感觉就是油炸花生米的味道,不知是烧法不对还是品种不对。

      北方虽然虫子少,可很多人都吃过虫子,只是不一定都意识得到。有些年代,很多小孩肚子里都会生蛔虫,就是因为无意中吃进了蛔虫卵,没准有些人到现在还记得塔糖的滋味。也有故意吃的,以前许多欧洲的贵妇人,就是靠吞食蛔虫或蛔虫卵减肥的,现在愿意这样尝试的人恐怕不多了。

      虫子还是炸着吃的多,炸‘知了’就是一种下酒美味。除去翅和腹尾,用刀拍一下,再下到油锅中炸。‘知了’的胸背处也有一块肉,只是纤维不像文中所述屎壳郎的那般粗,而是象鸡肉,连味道也有些象。宴席上常见的要数炸蝎子,脆脆的,只是些淡淡的苦味。有些吃“五毒”的人,没事到处翻石头找蝎子,只要用眼睛盯上,蝎子马上乖乖地趴着不再动弹,用手抓了掐去带毒囊的尾螯,直接放入口中生嚼,引为美味,无食不欢。还有一样,虽然不是虫子,却也是四害之一。说的是麻雀,褪羽毛去内脏,用佐料腌过油炸,叫做“炸铁巧儿”。成品外观是发亮的深枣红色,吃起来像是beef jelly一类的牛肉干再加上脆脆的骨头,直到十几年前很多大餐馆还都卖,后来就见得少了。

      也不都是炸着才好吃,蝗虫或是蚂蚱就不是。先除去翅、须、小腿,放入锅中干煸,待到外表微焦,光亮出油,撒上椒盐或是盐糖酱油略翻即可,吃起来有点像炸小虾米。第一次正式吃蚂蚱,还是八几年的时候。一次路过农贸市场,看到论斤卖蚂蚱的,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只看过卖蝈蝈的,都是单个卖的。回家一说,告诉我人也可以吃,为图新鲜转身回去买。买的时候跟那位老乡聊了起来,说是河南河北内蒙遭了蝗灾,蝗虫飞来遮天蔽日,刚落下来没一会儿,连庄稼杆都不剩了。再硬的庄稼汉一见都哭了,这可怎么养活家呀,从来没碰过这样的事,全都看着地里愣神。有些反应过来的,说是可以拿来喂鸡养鱼什么的,可那又能管多大用呀。村里的老人们发话了,说都是吃,鸡能吃,人就能吃,拿些到城里试着卖卖看吧,早年间好像就有人这么干过,不知还行不行。蝗虫密密麻麻地铺天盖地,一抄就是一网,一扫就是一簸箕,归到绿纱绷子缝的大口袋里,自行车后座一边驮一个就进城来了。九毛钱一斤,还挺好卖的,这下直到明年春天是不用愁了。过了大约两个礼拜,吃第二顿的时候,新闻联播才报出消息来。想想那时的通讯技术真是不够发达,又没有互联网,很多新闻报的时候已成了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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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个人觉得炸不是‘知了’最合适的方法

        我老家的方法是雨后挖蝉的幼虫,用盐腌制,食用的时候采用焙的方法,将里面的水分焙干,同样外焦里嫩,比炸的好吃。唯一的问题是,现在通常都是老家的亲戚稍来的,家里口味腌制得很咸。

      • 家园 但是犯了忌的人多少要付出代价

        因为贪吃被蝎子蜈蚣蛰的都见过,而我听说过最惨的还是马蜂之祸。

        小学时去烈士碑扫墓,在碑前十几米远处的一口废井旁玩了一会,回家给老爸说,被他骂得好惨并且反复告戒我不准再去。等我大一点了才知道,很多年前有个人爬上井边的大树烧蜂巢,结果禁受不住蜂叮之苦摔下来又坠入井中。其死状之怖吓坏了第二天来打水的人们。据说因蜂叮、撞扁脑壳加上水浸,一颗人头竟比簸箕大!从此后,这里成了凶地,几辈都在这里吃水的居民都宁可多走几里路去挑水,这口井便被封填上,谁也不愿提起井底那个痛苦的魂灵。

        上初中时也听说有个小学同学的父亲也因烧蜂巢被活活叮死,不知他们兄妹和做家庭妇女的母亲日子何以为继。多少有点明白了父亲他们烧蜂巢的夜里,整个大院的女人是何等心情。

        • 家园 豁,是挺吓人的

          虽然付出了代价,却也未能阻挡或哪怕是放缓人们前行的脚步。其实在人和马蜂的较量中,人还是是站上风的,两者因争斗付出的代价是不一样的。马蜂虽然毒,蜇着还挺疼,可一旦蜇了,尾针就会开花甚至折断,马蜂也就没有几天活头了。从神农开始,人们就开始了不懈的尝试,食谱也在不断的扩大,除了马蜂窝以外,梨子和螃蟹也陆续加入进来。人们在尝试的过程中,总能不断想出新的办法去克服困难,要是一碰蜂巢就得捱蜇,那不成了爱偷吃蜂蛹和蜂蜜的大狗熊了嘛。

          • 家园 其实说穿了就是馋

            日子苦时什么都没得吃就什么都想吃,等日子好了什么都吃遍了就更想吃点别的什么,我觉得这种欲望比食欲更怕人。连洪七公这等高人都愿为吃断一指(没记错吧),谁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食而亡的也大有人在啊。

            • 家园 馋不是什么错,也并不可怕

              特别馋的人不多见,不馋或是没馋过人就更见不着了。这是人之大欲,连圣人们也都食色性也地不能免俗。条件允许的话,这种欲望还是要尽量满足,否则后遗症也不少。比如写回忆录,忆苦思甜时,字里行间都透着委屈。人们籍着对欲望的满足而前行,对欲望的限制,不应放在可否尝试,而是应注意尝试的程度,其实限制也往往是为了进一步的尝试而做出的平衡。边界的形成,不是画出来的,而是试出来的,即使画在那里,也不是不可触碰,虽然有时要为此付出些代价,可一旦找到合适的方式予以突破,边界就又一次扩展了。

              • 家园 好艰涩啊

                何谓合适的方式,尝试的程度又应设于何处,你的话是值得细细研究的。我觉得怕人的并非指吃一些花鸟鱼虫,而是针对前些时候广州有间汤店专门供应初生的小儿并且还生意兴隆的事情感慨良久。人不是为了饥饿吃人,而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或者其他所谓的疗效,这种人吃人应该可算在合适的方式和尝试的程度之外。听说历代只在天下大乱或者即将大乱时出现这种情形。我自顾自地发表言论,要给你说声对不起了。

                • 家园 研究得越细就越艰涩,涩到最后恐怕连步也迈不开了

                  合适不合适,得要试一试。不先试,光在那里研究,很难有什么结果,即便研究出来,也做不得数,现实不答应呀。过于计较设在哪个具体位置,反而更难找准位置,位置是经常变动的,即便划道留下记号,转身回来就又找不着了。很多事在尝试之前,还是先别急着作一番道德评判,也别自己吓唬自己,这样一来,可活动的空间就不大了。那家汤店用的是“子河车”,记者没见过,而且还想当然,再加上其他人以讹传讹,也就三人成虎了。研究“干细胞”的和那家汤店一样,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

      • 家园 小吃夜市上能见到有卖炸蝎子的

        这段“只要用眼睛盯上,蝎子马上乖乖地趴着不再动弹”非常有意思。谁得眼光如此厉害,照得蝎子都怕怕?呵呵。难道说人的眼睛真能放电不成?

        • 家园 呵呵,是有点玄乎

          很早以前有位同事,家里就养蝎子。心里好奇,歇班放假的时候,跟着到家里看个新鲜。后院砌了好多个水泥池子,上边压着石板,铺着稻草帘子。揭开一看,密密麻麻的都是蝎子,互相挤撞地爬着。初看的人,没准会全身发麻。每天打开一小会儿晒太阳,其它的时间都是盖着。有专门的饲料,偶尔也扔些老鼠或是死猫死狗什么的。有些家甚至用鱼骨粉和尿素再加点其它东西一拌,就当是饲料了,据说长得快。但这样养出的蝎子,就是让它蜇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家还有一间阴暗的屋子,专门用来孵蝎子的,屋里一排排的架子,还装着家里唯一的空调,连人都没有这个待遇。

          这个生吃蝎子的,就是他们村的,是个胖子,秃顶,每个礼拜都要吃一两次。他自己养蝎子几乎赚不到什么钱,而且还轮流到各户养蝎子的家里转,村里没有不知道的。吃的时候,光着手直接伸到池子里捞,放在石板上先端详一会儿再吃。那蝎子也不蜇他,就傻傻地呆在那里不动。说用眼盯得不动,是有些夸张了,估摸着是常吃蝎子,身上有种特殊的气味吧。他还嫌养的蝎子味道不够,活不忙的时候,只身到河北、山西甚至是内蒙、陕西的石头山上,翻找野生的蝎子吃。以前蝎子只在宴席上偶尔见到,现在估计是养的多了,连小吃夜市都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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