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女朋友们(1)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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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女朋友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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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三株树木的距离,就消磨了他和她一个晚上的快乐,快乐不知时日过,那个晚上在思绪只是一个个的片段,象拼图一样的拼了起来,远远观望是那么斑斓美丽,就近一看,却那么的生硬、夸张、粗糙,每个片段之间的界限是那么的决绝,曾经那么自然的一切,现在都了痕迹,回忆总是这样,不动声色的挑拨着,离间着,而回忆的主人成了回忆的奴仆。

        她说我要是知道你那个时候去福州是兜售黄色光碟,那么一定不会理你。

        张通说这怎么能怪我,你又没问。

        她说,问了你会告诉我实话,会不会。

        张通想,我当然是不会,口中却说――你们女人真是有问题。

        张通送着她走到学校基建围墙新扒开的口子,明知道自己该克制一点,效果会好些,张通想说,明天见。可是脚步不停,就一起来到了宿舍门口的,宿舍里的灯光是早熄灭了,宿舍的铁门也已经上了锁。铁门是黑色的,锁头滚着金边。

        两人在宿舍的铁门前站了好一会儿,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距离太近,近的让彼此感觉有点窒息。

        她长长的吁了口气。抬起头,透着一片片的树影,看着天,天上到底什么也没有,身边却有呆鸟一只,当然,这只呆鸟挺可爱的。

        张通随着她的目光上望,什么也没有,糟糕的就是什么也没有,不然至少可以说今天月亮真圆,星星真亮,反正有什么说什么。这一刻里是多么的无趣,两个人,呆呆的,望着天,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头低了下来,平视了张通一眼,她比他矮多了。

        在她目光的光亮里,没了这些光亮,张通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张通想着,明白了自己居然是个诗人,至少有着诗人的情怀,激动着,觉得神圣起来,便觉得自己的思想觉悟和那些教科书上革命党人的光辉形象有一拼。只遗憾着这是个冬天,两只手应该插在口袋里才自然一些,只遗憾着自己没有小偷的第三只手,可以亲切的,饱满有力的握住她的手,在握手的瞬间里,彼此象团徽、党徽、国徽一样的光芒四射。在这样的遐想中,她从口袋里伸出两只手,张通感动了――她连我想什么都知道。

        她的手轻巧的就到了自己细长的颈部,拢住衣领。这一幅,让张通记忆犹新。以致于很久之后,她问张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记得,记得,当然记得。如果这个都不记得,我还算人么。

        张通说;那天,虽然我从小,从幼儿园开始就是超级近视,以致于在漫长的青少年时代对美女一概目中无人,毫无前科。但我要说,那一天,当你和你的大风衣出现的时候,那种震撼,让我重见光明,认识到世界是美好的、空气是清新的、爱情是可贵的……

        她想着张通总是这样,可是,她怎么能提醒这个男人,任何笑话和贫嘴对于一对历史悠久的情人来说,带来了的,除了厌倦还是厌倦。这种感觉从他的嘴角一动开始,她的脑子就可怜的陷入一穷二白的境地。张通滔滔不绝的说着,神采飞扬,她呢?她想着,张通有什么错,他只想着做一个合格的情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女友杂志象阐述真理一样告诉每个读者――情人关系能够持久的关键是幽默幽默再幽默。照她的见解,幽默是女人对一个男人最容易厌倦的品质了。大多时候,女人需要的是明确的态度,点头摇头、赞同、拒绝,承认、否认,为什么听一句话,一个动作这么难,难的让彼此感到累感到厌倦。告诉张通吗?告诉他们,他们适足以反过来以为女人的无聊和无趣,并从中得到可笑的、天生的优越感。

        二十一岁她爱上张通,现在还会不会,自然是不会,这层心思在她心中滚来滚去,叹息着男人总以为身边的女人小心眼,小机灵,小把戏,女人要是这样,那么女人不过是些树胶模特,摆在商店门口,只为了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推销出去,只为了证明一个男人的存在。其实,在女人的眼中,男人不过是一览无遗的平原。当然,这,女人也是要到了一定的年龄才明白,明白了,什么样男人的高高低低、深深浅浅又看不出来,这时候要象哄一个孩子一样的哄着男人,让他们以为自己还和以前那么笨,笨有什么不好,笨就是青春就是年轻,难到逼着男人承认自己聪明,那等于逼着男人看清自己有多老,女人要真这样做了,那就是笨,一个人由笨而聪明只要些些教训就够了,由聪明而笨,却就只有做假了,所以呢?装笨和打扮难道是女人的天性,不是,只不过她们聪明了。

        一杯水满了又空。怎么着都会有些颜色的。

        张通说,那时候你穿着一件风衣,人很小,看起来笨笨的,真的,真的,象精品屋的小笨熊,走起路来是这个样子,哈哈,你别打我啊。衣领是黄黄的,滚着黑边。

        她没有再问下去,张通说的没错,她也知道再问下去,答案明明白白的,张通不会记得她那天那件风衣的颜色的,选择性的记忆,选择性的遗忘,她又何尝不是这个样子。其实那时候张通是什么样子的,她也不大记得,当然,男人女人的不同,就是男人永远也不问这些事情。

        那时候,张通不停的笑,夸张的笑,让她感到些些的吃力,人家那么卖力气的讨好她,她总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吧。

        张通脚上穿得是一双军鞋,绿色、塑胶,这一度成为她堵宿舍同学们嘴巴的由头,他啊,好土、好土、好土。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张通拍着胸脯说,我最富裕的时间,除了时间还是时间,你要多少你全部拿去吧。

        下来的一个月里,张通刚开始借着各种由头来找她,后来不管不顾了,就在教室门口、女生宿舍铁门前长期驻守,一看到老师模样的经过,点头、哈腰、拱手――老乡,老乡,只是老乡。老师一走,张通就转过头来瞟她,说――让――您――为难,您――多担待。

        舍友们一看他出现在四楼下便笑得直打跌――秀清,您――那位――来了。

        如果她赌气不下去,张通就一直站在树下等,每每扎着红臂框的校卫队经过,他就得申明一次,我不是校内的,然后,半截烟头往地上抛。偏偏女生宿舍门口直达食堂,校卫队一拨一拨的来回,他到底把烟戒了。每次等到烟瘾上来,他就喊着――老乡老乡。楼下的王阿姨就拿起秃了的竹扫把猛敲着铁门,伴奏似的。

        一宿舍笑,秀清,您――那位国宝又喊话了。

        她圆起眼睛,什么国宝,活宝。

        其实很多男孩子也象张通那样,变着法子、矮着身子讨她的欢心,可张通有一点和他们不一样,那就是自信,自信该是男人身上最迷人的光彩,她想着,那时候张通有的是力气,有勇气对世界任何不属于他、永远不属于他的东西叫喊着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并伸出手去捉住不放。

        在她眼睛里,张通怎么可能是活宝呢,不是、绝对不是,是国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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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吧人很多,到底放假了。

        进进出出的,闹热的象个菜市场。在线播放的影音的音量都被学生们旋到最大。学生不时的举起手来喊着,老板,老板。

        他从柜台里抬起头来,走过去又走回来,才回到柜台前,下面又喊了声“老板”,他站了起来,茫茫然的那位,那位。

        他脑中一大群人在长跑,跑的人多,脚步又齐,齐心合力要把他的魂灵轰出来。

        最后,无法可想,他只好眼睁睁的由着自己魂灵出了窍。出了窍的魂灵却在着小小的网吧里不停的来回着――4号机的男生正对着旁边五号机的小女孩温情脉脉的说着――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

        他告诉自己,春节过后,说什么也得把网吧里所有的有源音箱全换成耳塞耳麦,心里粗粗的估了一笔帐,好几百块钱呢?又舍不得了。无法可想,可头疼的不得不想,脑中无数个小人到底和他卯上了,跑完了步就当他脑子是个足球场一样闹腾的欢。这闹腾中他不想点什么,岂不是开舞会的主人竟找不到舞伴,一人呆坐一旁,亏的慌。

        以前也不是没喝过酒,醉了、糊涂了、吐了,也不是没有过。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现在这情形自然是身体不好的缘故,老是窝在柜台前的三尺之地,整天盯着电脑屏幕看。

        什么是病,这就是病。

        只是,真让他出去走走、出门去,找个地方走走,却又无处去,找人聊天谈心么,好几次同学上门叙旧,他是应付着都怕。再说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熬一次夜尿就黄一次,火气好大。白天的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是懒洋洋得,懒洋洋得一丝力气也不能从心口里提出来,就象一艘到处进水的床,不停的用水瓢舀着水出去,终究是无济于事,更何况他自己从来就没有舀水的打算,只望着天,侥幸着奇迹的出现。

        他想来想去,不免自伤起来,整个网吧,那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体贴一下他,这世道没有同情心也不是一天两天,怪谁,痛心痛的从来是自己的心,要捶胸也只能捶自己的胸口,他一面诧异着、厌恶着自己不可药救的女人气,一面愤慨的想找个人当出气筒。

        她把单据放在柜台上,用药瓶压着。

        怎么去了那么久。他想高起嗓门,可连嗓子也不听话的哑着声,自己这么大的一个操作系统都崩溃了,作为附件的嗓子出现非法操作又有什么好奇怪。

        哦,也不是,在药店里一时说不明白你的病症,(他想着“你的病症”,这病只是我的,和世上一切人毫无干系的。怎么这么决绝,这么清楚。)

        营业员也不懂,医生在里头忙,等医生出来了,又找不到开发票的单据。

        (她真的那么冷吗,说这些话,两只手只放在口袋里不掏出来。他问自己,你想要她怎么样,她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你就满意了,满意了是不是。)

        他明知自己心底的逻辑无理的出奇,他也明知她的小心,却忍不住从心里头升起了难以名状的厌憎之感。他该象好汉被人提起了旧日伤心之事,别过头,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喝道――别说了;或竟如父亲忍无可忍的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母亲的鼻子,恶狠狠地骂,臭婊子,你就不能少说一句半句。

        只是,到底是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有力气了。

        她小小的眼睛遮住了他通向外部世界的所有路向,她用她的眼睛告诉着他,她在关心的他,看得见的关心。

        知道,他知道,这种关心不过意味着一种敷衍,一种义务,就象大街上时常有的海报――让我们伸出爱的双手,关注残疾人。她把他当成什么了,他有点愤怒,他不要这样的同情心,这样的同情心只是针对于群体而是针对于他,这世界上什么都自私的,连关心也不例外。他要的是一种最自私的关心。只有最自私的关心才能把自己的疼痛感染对方,让对方心甘情愿的不是分担而是分享他的疼痛。

        他站了起来,他是病了,头疼,很不舒服,但是他知道他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可是这一刻,他晃了晃身子,他是那么的虚伪,不,他象一个演技纯熟的戏子,他不是不喜欢她的关心吗?为什么还要装出可怜兮兮的摸样,他象是只剩下一个观众的戏子的,他将用尽一切的手段挽留他最后一个看客,那怕他在台上明明看见这个看客可能在中途打过瞌睡。

        最后,他还要保持一个戏子的风度,鞠躬,谢幕,退场。

        他摆了摆手,阻止自己想象中她将象台风来临前海平面一样上升的同情心,说,你看着店子,我到里间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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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开的药既不比想象中的效果好,也不比想象中的效果差。他在床上躺了十几天,每一刻好像都是睡着,每一刻又好像是醒着,外间的网吧里的声音好像一直在耳边缠绕着,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这使得他的心境陷入一种古怪的境地,一面他意识到自己的健康不象想象中乐观,那个在校期间曾经是一千五破记录,三千米冠军的他是他吗?两世为人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另一面,对肌体控制的无力也让他心底升起一种期望,是的,他可以重新再来过,他象是刚从一个母体分娩出来的婴儿,娇小脆弱,他甚至不时涌起一种哭的冲动和温柔。

        在床上,无时不在的头疼让他寻找一个又一个奇异的想法,心智清新的象一个小孩子,真正的小孩子,而不是童心。他就如翻开着一本又一本辞典,有时候辞典是空白的,一个字也没有,他的思维就是一只只光滑的手指头,轻巧的摩挲着页面,乐趣并不在于寻找这辞典中答案,让他兴奋不已的仅仅是手指的触感。有时候辞典满是看不懂的单词和符号,可是乐趣不会消减,只有增加,看不懂就是看不懂,看不懂也有看不懂的快乐,他甚至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因为不懂,所以快乐。不是吗?看不懂自己,意味着躯壳里还有着另一个他,新的他。这新的他的种种想法有时候让他又好气又好笑,他常常带着笑意象指导幼儿园的小孩子一样的知道着新的他,对,乖,听话,你不要这样想,这样想是不对的哦。

        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他想起中学时代那本从书摊里买来的《卜相全书》,那本书是本盗版书,充满了可爱的错别字,异体字,在当时,那本书几乎被他翻烂了,每一页都卷边起毛,书脊的线跳了出来。他常常站在镜子前,手捧着书对照着自己的面相看,伸出手茫茫然老半天,上面就是命运,就是自己的一生,真是神奇,智慧线好长好长一直延伸到了月丘,生命线也很长,一个漂亮的弧形,可惜有很多细小的纹路纠缠着,看来,他身体不好。他手掌的情感线之上,又有一条很漂亮的、与之相平行的金星带,书上的断语让他兴奋好久――这是一个容易陷入热恋中的人,而且他也很容易赢得异性的心,他敏感而多情,虽然这也给人于优柔寡断的印象,可正是这印象使得异性更是为你着迷疯狂。当然书里头也有让他吃不下饭的论断,手心常常出汗、牙齿太白而细密,主其人好色而性能力不强。

        当时,为什么看这些东西呢?

        嗯,他该是为了光明正大的摸摸女生的小手吧,才拼命的记住这些东西,做了好几本小笔记本,只是,想摸的手有限,慢慢的,笔记本丢了,好像一夜之间忘记的一干二净,好像从来就没有看过那些书,现在,那么遥远的书籍是那么清晰的摊在自己的眼前。想想,自己好色吗,不好,受女孩子欢迎吗,从毕业到现在一个女朋友也没有。

        生活和他的命运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他观赏着,这个笑话是那么的有趣,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象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这让他开心的笑了出来,一笑,头又疼的厉害。

        31

        嗯,自己其实是挺受女孩子欢迎的。

        他闭了眼睛,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最后,他把枕头放在自己的脸上,还是觉得不舒服,他又将枕头换到头的下面,折腾自己到了这份上,也烦了自己,索性睡着了,他全不记得自己的初衷就是哄着自己乖乖的睡着,好好的睡着。

        是啊,是了,这里就是小学,课本上的光明小学,光明小学一片光亮,门口是笔直的宽阔的大马路,在他到达之前,一个路人也没有,他甚至看的见路两旁的小草,小草上露珠颤抖。学校门口的大铁门银亮银亮的,校门两旁鲜红的八个大字,暖洋洋的扑进了他的心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下课了,放学了。尘土飞扬的操场,他紧紧的握住小樱子的手,他们就在操场上长长的石头做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手拉着手,头靠着头,还有四只脚丫子在凳子下荡啊荡,荡去荡去,他们一起看着太阳下了山,星星呢,划过天空去找各自的妈妈。

        手接着手,象一座拱桥,拱桥摇啊摇,就象秋千。

        小樱子说你真漂亮,你的鼻子很脏。

        他的鼻涕高高的挂下来,咻的一声,象蹦紧的牛皮筋一松手,弹的满唇角都是。

        小樱子的指甲好漂亮啊好漂亮,他摸着小樱子的手,手指一节一节的,然后轻轻的咬住小樱子的小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六。

        小樱子说你怎么能把自己的手指头数进去呢。

        小樱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小樱子说千万不要呀告诉别人,这是我和我妈妈的秘密,我和妈妈都是妖精,妖精就是漂亮的意思。老妖精就是老的漂亮,小妖精就是小时候漂亮。所以大家说我妈妈是老妖精,说我是小妖精。知道吗?

        他连连点头,又一遍又一遍的咬着小樱子的手指头,口水哒哒的顺着手指流下来,阳光一闪一闪,小樱子的整个手指头象银子一样发着光。

        在小樱子的家里――小樱子母亲总是不停的织着毛衣。

        小樱子母亲总是不停掉着眼泪。

        知道什么是秘密吗?

        他说,不知道。他探下身从凳子下面捞出两只鞋子,互相拍打出劈劈啪啪、啪拉啪拉的声音。

        小樱子说,就是你只能把事情说给一个人听。

        他说,那你为什么把秘密说给我听。

        小樱子说,因为我想说给你听啊。

        他很是感动,紧紧的拉住小樱子的手,他想想这样不能表达自己的感动,他的手放在小樱子长长的头发之上,由上到下,又由下到上。

        小樱子说,你干什么。

        我摸头发啊。

        拿开,拿开。你的手好脏啊。

        他床上翻了个身,脑袋从枕头的右边陷入左边,小樱子继续说话,她的声音总是细声细气,却有着力量。

        站在这里,不许走开。小樱子在地上划了个圈圈。

        要是你不回来了,我怎么办。他说。

        划了个圈圈就是叫你等我回来,不然我回来的时候怎么找得到你啊。

        你一定要回来哦。

        你一定不要跑哦。

        拉勾。

        上吊。

        一百年不要。

        月亮升了起来,云儿在月亮旁边飘啊飘。星星不停的眨着眼睛,突然,整个操场空空又荡荡,象房子没了门和窗,感觉有些冷。

        他和小樱子都抱着各自的肩膀不说话,这时候,月光照在小樱子的脸上,头发上,他感动了,他不知道该不该伸出手去抱一抱小樱子。

        一辆自行车在操场的跑道上一圈圈的骑着,也不知道是小明,还是小东,车链子哗啦拉的淌出流水的声音。

        小樱子用手指指给他看,河水的声音,然后,小樱子的眼泪象她妈妈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同时,喉咙里发出美妙的呜呜声。

        小樱子说,明天,妈妈要带我到水上居住。

        水上?

        学校外面的小河流,小镇上唯一的小河,傍晚的河面上,水波缓缓,一闪一闪的光亮,水草是那么的高而温柔,萤火虫不等到天黑就在身边飞来飞去。

        小樱子说,妈妈用水做了一间很漂亮很漂亮很大很大的房子。

        他说,我能和你们住在一起。

        小樱子说,妈妈说不可以,男生只能住在地上。

        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知道,我知道,妖精的房子。

        房子晶亮晶亮,哗哗的都是水的声音,枕头也是水做的。

        可是,他睫毛跳的好厉害,他想着,这是梦,我在睡觉,这个想法让他很安全,他更舍不得张开眼睛了。

        小樱子,我很想你啊。

        他站在河岸上,张开口,喊着。

        河水哗哗的响着,说着,喊着,回应着――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啊!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不回来不回来了。我在这里很快乐很快乐。要不,你下来,和我们一起。

        他说――可是,可是,我害怕。

        小樱子说,害怕什么啊,好玩极了。真的。

        他的脚底给河水冰了一下,凉了一下,一不小心,脚下的凉鞋不见了。他呜呜的哭了起来。

        阿姨的身子隐隐迢迢的水面上,拉住小樱子的手,一脸的笑容,阳光温柔的照在她的身上。岸上一阵风吹过,芦苇不停的发出沙沙的声音,很多很多的声音。

        河水渐渐的退去了。

        他的头上满是汗水。津津的,抹了一手又一手。

        他的头顶是蚊帐,蚊帐的网眼一格一格,一小格有一小格的空间。蚊帐的后面是窗户,窗户上的窗玻璃,把天空划分成一块一块。

        每一块天空,安逸安全。

        他呢?

        梦境是如此的真实――他闻见了芦苇在天地间的放旷,浩浩汤汤的两岸,水光天光,有人越阡度陌,在棋盘上流浪。

        他一反手,软软的,是被子,是一床的波浪,一床的水。没有深浅,没有冷暖的水上,手上。他心里一面诧异这梦境的荒唐,一面沉湎于这阔大、无望凄怆中的幸福。

        他抬起自己的手掌,手掌心――小樱子是谁。他其实也知道梦境里的事情大抵和日常不相干。

        他仔细着手掌心上的纹路,一条条的延伸着,隐秘着,繁复着,这些汇聚在广大平原上的河流们。河水奔流着、快乐着、孤单着。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一起了,在一起又怎么样,每天每时每刻,有那么多人在路上走着,匆匆的,相逢相遇相识相见相亲相爱,即便打个招呼,停下脚步,最后,还是各自有各自的路向。

        该是这样的,不该是那样的,通通透透,清清楚楚。

        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明白了却又不是说就没了盼望。盼望有个人――小樱子吧――和他一起长大,就象两条河流,平行着,距离是那么的远,慢慢的流淌着,终有汇合的那一刻。盼望有个人――阿姨吧――静静的看着他长大,露出笑容,他呢?想着阿姨永不说出口的秘密。

        秘密象是个奇异的箱子,漆色古旧、雕饰精巧,花和叶缠绕着无穷无尽,放在心上,心里、心下,那个位置都合适,都不起眼。

        箱子上了锁,钥匙丢了,而据说,这钥匙是时间。

        他胡乱寻思着,对自己梦的解析一会儿满意,一会儿不满意,心里有着河流,河流把一切才清晰的答案又带走了,模糊了,消失了。

        只是最后,他象小孩子叹了口气,他想着自己是上帝的话,就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樱子。活在大家的梦里,生活里,黑夜里,白天里,让他们(她们)一起玩泥巴,跳绳子、踢毽子、上学读书、上课下课、电影电视、说话聊天、恋爱结婚、生儿育女、柴米油盐。让他们一起幸福,一起衰老,让他们眼睛望着眼睛、枕头靠着枕头、手握着手死去,死去了还在一起,在地上水葬土葬,在天上为云为雨,两颗魂灵啊,除了一起还是一起,永永远远的一起。

        32

        他没病的时候若是起了这些念头,那他要骂着自己有病,想着自己二十六岁了也算是活回去了,现在呢?病着,不就是要活回去吗?因了这病,安稳得意的享受着活回去的好处。

        生病有生病的好处,工作可以不做,床呢?自然就是他的龙椅,吃饭、吃药、睡觉、听音乐。用不着铺被、叠被、穿衣、刮胡子。这样的生活抬奢侈了,他未免就有些魂飞魄散的意思。

        她走了进去。里间,他睡的地方,床边的小桌子上,水壶里头正烧着水。

        他订的《电脑报》和借来的《读者》扔的一地都是,报纸杂志上是一簇一簇小棍子的烟灰,烟灰的旁边是烟头,床很低,他略一动,被子的被角就荡过地面。一台坏的显示器高傲的踞立在墙角。

        他说,外面的情况怎么样,还应付的过来么。

        她扫着地板,说很热闹。都是熟客。很多人等着空出机子。

        他想说,最近辛苦你了,只是,这样的套话,他说不出口。只是总得说点什么吧。

        他说,把那边桌子上的药给我。

        她说,你妈在你睡的时候来过了,等下会带熬好的中药过来。西药和中药混着吃,好么。

        很多人不喜欢吃中药,我却喜欢,他说,当然,中药好的不快,你呢?(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着和别人说说话的冲动。)

        我,她有点不提防,中药有股味道,熬的时候,我挺喜欢的。

        是吗,这个理由我们倒是一样。

        他说起他父亲以前,十一、二年前吧,呆在县城旁一个镇上的中学教书,后来才调到一中。一栋公寓楼,楼上楼下的住着三十几户人家,隔壁有个老师是龙岩人,得了一种怪病,什么病现在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后背长着一大块白藓,那个老师一到傍晚就不停的咳嗽,家门口放着小平炉,熬着中药,一天熬三次,水开了,就倒进一碗凉水,要倒三次。那个老师的病大约治了一年,好了,也调走了。

        他说,习惯了了每晨早从窗户里偷偷透进来的熬药的气息,突然没了,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好长一段日子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你呢?他问。

        她把地上的报纸和杂志折好叠好,归总到桌面上,又把电热水壶的插头拔了下来。

        她说,她母亲常生病,穷,买不起西药,就在院子门口种上一畦,药很苦。还种过几株桂树,后来搬家,都被砍掉了,真可惜。

        33

        他想起那个大院子秋天烧起来的枫树,火红的如云如锦。院子中间有块大石头做成的象棋盘,老师们围着坐在一起,他只能搬上一把小凳子,站着,踮着脚跟看,他的家在公寓第一层最右侧那间,右侧有个水槽,长长的,每天,水龙头的水流个不注,夜里三四点有人睡不着了,会在水龙头下洗脚,哗啦拉的水声就象到天明,他的床靠着水槽这边,听的清楚,懒得起床,索性半梦半醒的听着。

        这些过往印象在脑中已经模糊了,很多事情发生过,到底是记不起来了。

        他甚至想起有一次他把自己心爱的几本小人书和一套从一分到一元的硬币用一个木匣子装着,埋在院子后面的一个废弃的水缸的旁边,可是过了几天去看的时候,里面的东西不知道被院子的那个孩子挖走了,韩民是不会,他那么懒,林红呢?估计也没那么聪明,当然这个和聪明没什么关系,那一定是高强了,这小子,好几天说话都没正眼看他,他一遍一遍的问,后来韩民急了――妈的,再说,我打你。为了这个事情,他郁闷的好久,每天在院子后面象个小老头一样的走来走去,样子严肃的可笑,真是有趣。

        他说,我啊,什么东西都要藏一藏,藏没了。长大了,这一点倒是没有什么长进。

        她说,是么,后来呢。

        他感激她,世界上最好的听众无非是在最适合的时候说上“后来呢?”这三个字。

        那时候他基本上算是个好孩子,母亲在供销社没有回来之前,他会收拾家里的一切,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太快乐了,就常常用擦碗的布抹灶台,洗脚的布又拿去擦碗,母亲呢?推开门,见了,一个箭步就到了他面前。他手中有什么就夺下什么。

        他不象是个做坏事的孩子,怎么看也不象,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生了在公寓铁门不远处摆摊修自行车一个中年人的气,那个中年人总是在头上缠着一块白布,和忍者龟有点象,于是每天晚上他就把院子里的自行车放了风,或者是用图钉扎了个孔,于是第二天,整个院子的大人都在议论,最后再不许那个修车的中年人在这附近摆摊。

        她说,哦。

        他说,很笑的,那时候的我。

        有一天,他到底憋不住说了出来。放车风、扎图钉的事情,都是我干的。

        他、林红、韩民、高强四个人呆在梧桐树下,看着蚂蚁们齐心协力把食物搬进树洞,高强的母亲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尖着嗓子喊着,吃饭了。

        高强站了起来,拍去膝盖上的尘土,说,早知道是你。

        韩民把手中的树枝抛到蚂蚁们的身上,说,没劲。

        林红说,你不怕你妈打你么。

        林红站起来,口中呜呜想吹个口哨,她一直没学会这个。

        于是,整个后院的大树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一个人蹲了不知多久,月亮象剪纸一样圆圆胖胖的贴在天空,小蚂蚁沿着裤管一直走到了他眼睛下面,痒痒的,好象还在他脸上咬了一口,他反手轻轻一拍,蚂蚁就从脸上掉到地上,他也累了,一跤往后坐倒。

        34

        她的扫把经过他的床脚,她犹豫了一下,把他的被角拉了上来。

        他捞住她的手,说,让我看看。

        她看他眉开眼笑,却没有轻佻的意思,想想,便把手大大方方伸了过去,说,看什么呢。

        就是想看看,他说,他伸出左手把她的手,手心,拉到眼前,另一只手伸到身后把枕头垫高起来。

        她的手心上纹路简单、断续。他勾起食指,食指的侧面摩擦着她修长的手指,说,手指长的人心思细腻、机敏。手心的纹路短而粗,做事情坚定,你的鼻梁也很直。

        她笑起来,你居然会看相。她踟躇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叫他老板,事实上他本不在意。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来去,象站在美术馆的油画前,一边惊奇的想着,当初那些对她的厌恶、不愉全不知那里去了。

        他发了呆,好一会儿,接着说,知道吗?鼻翼与嘴巴间的弧线在相书上,叫做法令,弧线越是深刻,越有人听你的、依你的意思去行,有了这条线,到那里都是主管。

        她笑,想说,那这网吧该是我来当老板才对。

        他说,你看,你现在管几十台机子,也是个主管嘛。耳廓很薄,福气少了些,不过还好,耳当,就是耳朵小小突起的那一块,主的是挡灾,保你一生平安了。大多数人生命线命运线智慧线情感线,这手心四大线会组合成一个M字,代表着事业有成,你呢?这方面就不大乐观。还有,生命线尽头如果有个小分叉撑起来,就是这里,那是家底厚,人缘好,事业便能有个根基,你竟没有,看来这辈子要抓住一个好男人才行。

        她说,真看不出来,你也信这个。

        他说,那里啊。

        你为什么学这个,还挺象个专家。

        他有些得意,说,不就是为了摸摸女孩子的手和脸蛋么?我当初啊,也算是苦读了,现在,全荒废了。

        里间的小门有人敲了敲门,他和她抬起头。

        他喊了一声,妈。

        她把手抽了回来,跟着,脸上才一红,低着头,也喊了声阿姨,拿起扫把继续清扫他的床底,床下好象拌着什么,眼睛一瞄,依稀是一件内裤,神情间古怪起来。他看着她的脸色,隐约的想起,真是尴尬,恨不得自己这一刻是躺在太平间的停尸房,第一是没了感觉知觉,第二有块白布遮住自己的脸面。

        35

        也许人生有着不断的假设,重重叠叠的假设,他看着她的手,她看着自己的手。

        她想着,这是她了,是了。是她。

        她站在路口,他的病已经好了,现在一切又回复了日常,她不用再在店里吃快餐,其实他这病也不过是七天,她既想着他病好的快一点,又不想他好的那么快。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想这些个干什么呢,开了七天的店,挺累的,每天七点就要起床,晚上12点才关门,加上上班下班来回的时间,一天睡不了六个小时,快餐太甜了,久了,闻着味,想吐,他母亲把熬中药的小炉子搬过来,熏跑了不少客人,呵呵,现在没有这味道,倒是心里掂着。

        男人喜欢抽烟,估计是这个理吧。

        她的自行车坏了,只好每天搭公车,她开玩笑着说要他津贴一下车费,他哼哼的几声,没说什么,转头向着里头睡着了。他的肩膀很小,露在被子外面,象个孩子,她想上去拉拉他的被角,她走过去。

        他转过头,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彼此看着,然后就笑了出来,一起。

        她说,他笑什么。

        他懦懦的答不出来,抿唇,一会儿说,还是想笑,你呢?

        她也答不上。

        他心里想着,是该给她加工资,想起妈妈的话,妈妈手中拿着块毛巾,帮他擦背,凉了,痒了,好几天没洗澡,一搓,污垢一块一块。

        她进了里间,低眉下眼的喊了声阿姨,从箱子掏了备用的新鼠标,外面的鼠标又给孩子敲坏了,她出去了。

        妈妈小声说,你喜欢她了。

        他闭上眼睛,他知道妈妈的德性,一接口,就没完了。

        妈妈说,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他想笑,妈妈也不错,看着电视,学了句女孩子。又一想,妈妈平常是都用些什么词来着,没印象,又惭愧了。又想起当初要开网吧,家里不同意,他和妈妈大吵大闹的情形,妈妈眼泪出来了,哑着声音,一直哭,哭什么啊,难道自己有所作为,想做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也不成,他当时心里烦闷,也没多想,妈妈在他小的时候,常常坐在地上,指天划地的痛哭,只是因为他不听话,偷东西,其实他胆子很小,只是想尝试一下偷东西的快乐,妈妈会不明白儿子的心思么,信不过自己的儿子么。

        当然不是。

        妈妈追着他打,把门反锁了起来打,打完了,晚上,给他上药,用饭碗的边缘一下一下的刮他的背,抱着他发凉发痛的身子哭,哭的父亲很不耐烦。

        父亲睡不着,就骂,没文化,要么就别打,打了就别哭,我明天还要上班。

        妈妈哭着,他还是你的儿子么。

        父亲说,是你的儿子你还下的了重手。

        妈妈父亲就为了他到底是谁的孩子,又骂到了天亮。天亮了,他还抱着枕头哭,只是不敢出声。如果他从反锁的房子逃了出去,妈妈就跟在他后面,一路上抓住什么扔什么,拣着什么扔什么,有一次,妈妈从厨房里冲出来,手中是明晃晃的菜刀,整个大院的人都出来了,喊着妈妈的名字,有些反应快的,着急的喊,菜刀菜刀。

        菜刀飞了过来,他转过头,呆了、傻了,晕了过去。

        还好,菜刀从他的肩膀上过去,划破了衣服,划破了皮肤,血流了出来,他隐约地听见妈妈的声音――妈妈恶声恶气的喊着,这是我的儿子,我杀了我的儿子,我杀自家的鸡啊狗啊,干你们什么事。(更也许他并不曾听见,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现在的想象)

        他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回头,看着自己的妈妈,妈妈真是可爱,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全不在意他有没有在听,又一想,妈妈其实早知道他很久以前就不再听,妈妈一直说着,只是想说,妈妈在家里,也是一直说着,不停的说着,说给自己听,这多可怕啊。苍凉瞬间抓住了他的心,他想到自己的老,病,总是很容易想起这些,生死都远了,病老,老病,那么近,象妈妈的这张脸,老年斑,鱼尾纹那么深密,想起中学语文老实讲到杜甫的一句,一句什么,忘了,泪眼纵横吧,当时想着,眼泪怎么会横着流呢?眼泪该是沿着光滑的脸颊畅快的奔跑着。明白了,是了,妈妈老了,眼泪沿着鱼尾纹流着,横着流,那该多难看,难看的成了一种可笑了。

        妈妈很久不流泪了吧,横着流泪,该是什么样子。

        这时候,他好象躺在离这间房子,这个县城,十几公里的在海面上,他看见了自己四肢平展,动也不动,随着水波,天空在眼前,象镶了块无比巨大的玻璃,透明的可怕。何等的可怕,这可怕永远是不会放过他了,它从云里伸出了手,高高的把他抓起,下面是无尽的时间空间,它就要把他扔了下去,他骇叫着,只是这骇叫也在无尽里失去了意义。

        妈妈说了她很多不错的理由,这些理由听起来可笑,他想,妈妈和她今天也只不过是一面。可是这些理由却让他联想起她别的好处来,他翻想起前几天韩民来的时候,对她的不恭,他当时怎么就附和了韩民,怎么能这么随便、随随便便的诋毁一个人。

        妈妈说人和人那里需要那么多了解,当初自己和父亲也不过是一面,然后就结了婚,然后就有了你哥哥,有了你,有了你妹妹。他忍不住问,妈,你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喜欢过什么别的人,妈妈想了想,有吧,忘记了,一辈子,那么多事,一桩桩一件件的,支一口锅,能炼出多少的钢也是有限的。他呆了呆,想着妈妈也说谎,只是,谎话也不过是真实的另一面罢了,也许妈妈根本就懒得说谎。

        他说,你儿子长的不怎么样,眼光却挺高的,妈妈说好看的鞋子很少合脚的。

        妈妈,你简直是哲学家。

        什么家,妈妈虽然听不清楚他说的话,却知道儿子在夸自己。

        36

        她上了公车,这公车在小镇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几十年如一日来回着,公交车很慢,三四里的路不时的有人上车下车,后车窗掉了一块玻璃,她坐在风口里,凉飕飕的。

        她从拎包里展开一张面巾纸,仔细的擦了座位,然后将面巾纸从窗口扔了出去,车子经过粮食局的时候,上来一个老年妇女,慢慢的踱过来,一小步一小步,坐在她的身边,她厌恶着自己还能呼吸,闻不得那老年人身上的老年味。她把头转了过去,对着窗外,窗外好象有个女子,和她一样穿着的女子,正朝着她挥了挥手,她也自然而然的抬起手,她是谁啊,想不起来,再仔细的时候,刚才那个地方那有什么人,白天见鬼,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虚汗都出来了,只是风灌着脸面,硬是把汗水送回肌肤之内,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恨不得把自己这张皮扯下来晾干,这想法由脑子经过嘴巴,想起恐怖片里活活剥下人皮后的狰狞,她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声带的叫出声,青天白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天那。

        下一站到了,旁边的老人走了下去,她不知怎么着,心里一片轻松,长长的吁了口气,总算是捱过去了。

        这一次,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小女孩子,很漂亮,八九岁摸样,身后被着个书包好象比自身还重,小女孩子手不停的在胸前摊开,推出去,又收回来,口中唱的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歌谣――

        小船儿推开波浪,飘荡在水中。

        迎面传来了凉爽的风。

        让我们荡起双浆,

        她忍不住告诉小女孩子,你唱错了。

        小女孩子说,没有,才没有,我们老师是这样教的。

        她说老师教的没错,是你记错了。

        小女孩子抬起头来说,不可能,阿姨,我妈说我记性好着呢。

        阿姨,她开心起来,呵呵直笑,然后她小声的哼了起来,

        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红领巾迎着太阳,阳光洒在海面上,水中鱼儿望着我们,悄悄的听我们愉快的歌唱。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我们来尽情欢乐,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慢慢地一车厢里的人,应和了起来,小女孩子唱的最大声,俨然是个主唱,还兼指挥,手上不停的挥动着。

        他握住她的手。

        他本来想说加一百怎么样,心里有觉得舍不得,一月一百,一年就是一千二,这个钱可以买一把TCL的手机或者一个7200转160G的西部数据硬盘。只是五十块钱又少的说不出口,他抱怨起自己的小气,说,这样吧,我病一次就给你加五十块钱的工资,反正我估计着自己一年要病好几次,说不定哪一天,你领的钱比我挣的还多。

        他的这些小心思,小手腕又怎么能瞒的过她。

        真是幸福而写意的一天。

        37

        这辆公车和以前的不一样,以前的那辆很长很宽很大,很高,可以坐四五十个人,可是她老是觉得这个数字不对,觉得应该坐的上无数个人,因为从来就没坐满过。

        真是没道理的想法。

        母亲拉着她,从小巷里出来,挥手,上车,她的手中是冰棒、糖人、面人、爆米花,还是别的什么零食。

        母亲爱死她了,当着司机的面,当着乘客的面,不停的亲她的脸颊。

        她呢?背着母亲好奇的看着后车窗,街市是那么热闹,不象现在,大家即便假日,也都呆在家里。

        她朝着车窗吐着口水,再用手把车玻璃擦亮,她擦过的一小块里,每个人都衣裳崭新的象站在相机镜头摆拍,等她看厌了街市,也厌恶的母亲亲她的脸,刚开始,她只是死死的对着车窗,不回头,再后来,索性露出嫌恶的表情,于是,两人,两个人,她和她母亲彼此就有的仇恨,这仇恨又将彼此绑的更紧。

        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信任她,难道她和母亲永在一起竟是一种疑义了。她们从不吵架,母亲盯着母亲,她也不示弱,空气这时就会擦出火花来母亲是怎样的人,她就是怎样的人。

        母亲当着别人的面常说,看看,她象不象我。

        她听了,又是自豪又是难过,最后,剩下的只是仇恨了。

        她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那么简单的、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生活。

        她在作文里把母亲写的非常完美,每次老师都拈出来当范文,在课堂上抑扬顿挫的念着,无数支弩箭激射而出,她甚至听见天空的气幕嗤嗤的被撕开,这让她感到巨大的满足,一种报了仇的满足,雪了耻的快意。

        看看,不是你,知道吗?我写的母亲,不是你。

        她把作文本摊开,放在家中唯一一张书桌,桌面上最显著的位置,她只遗憾着母亲竟不识字,使得她不能享受和她的同桌一样的待遇――无休无止的日记攻防站。

        母亲的麻将和噩梦一样无休无止,一圈一圈的,长城有可以丈量的长度,而母亲的麻将声没有,它周而复始有如潮汐,母亲在一门之隔的大厅里懒洋洋的出牌。

        碰,读书有屁用,母亲嘴上叼着烟。

        她也红了眼,把台灯调到最亮,她说读书是有用的,读完书,以后我有多远走多远,母亲再也见不到我的永永远远。

        她在房间里捂住耳朵,啊的一声尖叫。

        高考的时候,她终于病倒了,考的不好,考到一所三流的大学,她把积蓄了十八年的眼泪一次流的干干净净,她的翅膀断了,接不上,飞不走了。

        母亲满意了。

        母亲说,没事,她读书一紧张就这样,喊喊,提神,继续继续。啊哈,我胡了。

        38

        爸爸四五个月回来一次,把钱轻轻的抛在她的书桌上,两根拐杖敲着老式木板铺就的地面。他的背,挺得象两块洗衣板在身子里头撑着,他是对越反击战的“二等功臣”。

        母亲站在四楼的窗口前,看着他从巷口出现,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两根拐杖亲密的靠在一边的墙上,他的背影象一支拐杖一样可怜,却没有两支拐杖在一起的幸福,他继续走着,在巷口消失了,又再另一个巷口出现,最后,一座很高的楼房彻底的从地面上抹去他。

        母亲看着。

        有时,母亲突然把她从里间把抱出来。

        她小小的头部挤在窗口上。

        她哭了,妈妈,好高,我怕,妈妈母亲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弱了,喃喃的说着,清清,看清楚,以前千万不要找这样的男人,没用的男人。

        母亲泪流满面。

        母亲紧紧的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

        她的头快被压碎了。

        母亲说,知道吗,清清,永远不要。

        她喊着,不要,不要,妈妈。

        她听很多人说起,说起她的爸爸,真是可怜,可惜了一条汉子。

        他以前不抽烟的。

        刚退伍的那会多风光啊,又是戴红花,又是游街。又是报告,又是演讲。

        他很谦和。

        他是个好人。

        他从不打人的。

        他怎么就下的了手,把自己的老婆往死里打。

        她出生之后就很少见到爸爸,她不停吐着毫无意义的音节,一个词组,爸爸、八八、八八爸、爸爸八。

        爸爸看过她的作文,看作文的时候他必须放开另一枝拐杖,身子前倾,爸爸的个子很高,悬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灯泡,会碰到他的鼻子。

        爸爸把作文放回桌面,爸爸的手掌很大,一张开,可以盖住她整张脸,只是他从没有试过,爸爸的手总是高高的在腰部之上。

        爸爸有一次在她的作文本上的边角留下指模,她用橡皮死劲擦也擦不去。

        那是个夏天。

        两年前,爸爸死了,尸体抬出宿舍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经鉴定属于自然死亡。事后,除了满地的烟头,没人找到那枚二等功臣的军功章。也没人用心去找。

        39

        天空,黄昏,飞鸟成群,向南向西向北。

        她的家就在武装部里头,宿舍很是宽大,虽然只是两房一厅。大厅和厨房之间的墙早就打通了,母亲在里头煎着“春早”。这是一种春节待客的甜点,先将面粉发酵了,敲开一个又一个鸡蛋,搅拌,倒入面粉里头,用擀面棍擀平。然后放在案上,用菜刀削成发夹般大小的一条又一条,倾倒到油里头,噼噼啪啪的一阵响,捞出来,洒上白糖。入口酥脆,好吃。

        母亲是很久不下厨,母亲记性极好,她给母亲按照菜谱念上一遍,母亲口中默诵一遍,记住了,然后看着菜谱上的图片,不多时就可以端出一盘一摸一样的菜肴。

        母亲总是说,老天爷让自己下了凡间,就是为了麻将。母亲可以象围棋国手覆局一样,把刚打过的牌一张张的拈出来,上家下家对家,吃碰杠开,绝对错不了。她家的房子属于武装部,就算有人举报聚赌,派出所的人也不敢随随便便闯进来,五年前部里一位团长曾经被派出所的骚扰过,团长一生气,打电话给营长,营长叫连长开一军车的大兵冲到派出所里,有什么砸什么,连牌子都从墙上扯下来,由两个大兵一左一右的扛着牌子,一个只长胸肌不长胸毛的大兵越众而出,一记凌空飞腿,牌子两半了。

        母亲在武装部的托庇之下,在家里摆了四张桌子,设赌抽头。母亲说,不赌,怎么把她养大并供她大学啊。你们说说,都说说,是不是。

        母亲知道她进来的,也不回头,说,小通给你打了个电话。

        她把鞋子往墙角一踢,脱下大衣,走向衣橱。衣橱里吊着一件一件的衣服,她拨拉了几下,没看见一件中意的,想着过几天刚好是一个月,450元的工资可以买上一套好衣服。这几年都是张通帮她挑的,说是帮她,其实也就陪她逛商场,然后常常就在商场里吵开了,吵什么都忘记了,张通不陪她她当然生气,张通陪她她也生气,生气着张通没出息。

        他说了什么没有。

        她把一件上衣在胸口前比了比,去年穿着正合适的衣服现在都宽大了,这一年自己真的瘦了好多。卖这件衣服给她的是中学同学蔡明娜,前天还在路上遇见,说了会话。

        年到了,店里进了不少衣服,绝对便宜,蔡明娜说,你的魔鬼身材简直是天生的衣架子。

        她想起蔡明娜那张遍布雀斑的脸,忍了忍,到底笑了出来,她其实不是在笑蔡明娜,而是笑着蔡明娜象提着一个花篮一样挽在臂弯的矮小男人,她记性好的足以让她记起那个男人曾经给她写过情书,好象是高二的时候,真是什么样不知死活的赖蛤蟆都有。

        这时候,她突然好奇起来,那封情书到底还在不在,她向有整理情书的好习惯,应该在那壁角柜子里吧,现在,那封信至少值得上一件貂皮大衣。卑鄙总是放大内心的快乐。她甚至想象到怎么和那个可怜的矮个子男人接头,恐吓,威胁。最后,对方愁眉苦脸的屈服,答应设法帮她从蔡明娜的店里搞出一套大衣给她。

        40

        小通说今年春节就不回来,你知道我一向和他说不上话。

        还说了什么。

        他说初二不能来拜年了,这孩子。下去,下去,你这该死的,掉到油锅里,活该。下来,哦,求你了小祖宗。

        她从房间里转出来一看,见家里小花猫窜上灶台上的放杂物的小壁橱上,三脚撑着,前脚高高抬起,骄傲的象是在向台下歌迷挥手的明星,全不在乎下面是个油锅。

        她抱起小花猫,小花猫是母亲从路上捡回来,天生是个病鬼。

        有天,母亲有点小心的告诉她,捡了一只猫回来。

        她哦的一声,一时没明白。

        她再转回头,脸色狰狞,她闯到母亲的跟前,一手抢过它。打开大门,风很大,四楼上,她提着它,象拖着个行将处决的的犯人,她看也不看它,它不是它,再没有第二个它,这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它。

        它轻声的叫唤着,喵喵喵。

        在盛大的风声中,砰的一声,门被风带上,门夹住了母亲的衣角。

        喵喵喵。

        母亲急忙的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一边张皇的喊着她的名字。

        她站在四楼的栏杆前。

        天空,鸟群棋盘般的掠过。

        她将手中的它高高的举了起来。

        清清。母亲喊了一声,软弱的。

        母亲走了下来,脚步很慢。

        鸟群在她的眼睛里一个转折。它们要去那里,难道天空不是它们的家。

        喵喵。

        她看见了它。

        它的的背上有着班驳的黄色,一块一块的,象裁剪剩下的衣角。尾巴象断了的垂着,还残留着不知是那个孩子的做的记号,用漆料涂就的黑色。

        喵。

        她吃了一惊。

        它是它。

        多少年了,它终算魂兮归来。她该想到猫有九命,它怎么会甘心这么离她去了。只是,它怎么就忍得下心,隔了那么久,那么久才来见她。

        母亲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

        风把她的头发丝丝的抽在眼睛上,她眯住眼睛。她把手中的猫递给了母亲。

        她上楼,带上门,砰的一声。

        鸟群再不见了。天空好大好大。

        现在,小花猫象个赤手空拳的孩子,有着不停撕打空气的气力,它一次又一次的靠近,靠近她的脸庞,慢慢的,慢慢的她回应出笑容。这笑容有着物理学上的延迟,和她的眼睛搭配不上,她的表情是那么的古怪。

        慢慢的,她的眼睛经过这厨房,沿着墙壁,从窗口,从窗口外的天空望下去,目光停留在一座一座建成的未建成的高楼,在大街,在那辆公车上,公车小的象玩具,上了发条,走一阵,停一阵。

        41

        公车,想起来了,那时候的公车没有广告。

        在龙舞巷一百四十一号,街道的出口,一个女孩子抱着一只小猫猫走了出来。

        她招手,公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等着所有人下来,她的表情木然,十四岁的她上去了。

        在一个小时前,她坐在家里,今天是星期天,功课是早做完了,她躺在小床上,床的后面是一张宣传画,画上是敬爱的周总理,周总理满面笑容的下了飞机,身上是笔挺的中山装,颈上还套着从非洲带回来的项圈。周总理的后面是一张又一张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雨天过去了,却把水气留在报纸上,然后黄了,霉了,剥落下一块又一块的墙灰。

        她一个在蚊帐里头,和它。

        它懒了,就趴在她的小肚子上,侧着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线,她的右手中握着一本巴掌大小的《初一英语单词词汇表》,口中念念有词。

        暑假也要补习,她怀念着小学的时光,那时候只有两门课,有着很长很长很长的假期,现在呢?七门,天哪,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折磨人的知识。

        她记性好,可是她觉得母亲说的没错,人的脑子不是用来记这些东西,记住了也没用。

        母亲有时候会大惊小怪的坐在她的身边,量着她的身子,好裁件衣服。量的时候,母亲就问她,今天老师教了什么。

        她说,开根号,根号是什么东西。

        她就照着数学课本上的概念用本地方言磕磕碰碰的念了一遍。

        母亲说不明白。

        母亲又问,有用吗?

        她说,有啊,不然就不及格。

        母亲说,你怕吗?

        她就捻了一下小猫猫好长好长好长的胡子,说,不怕,不怕,小白哦。

        有小白和她说话,她什么都不怕。

        小白喵的一声,从桌子上跳到窗栏杆,又沿着窗栏杆走了一段路。蹲着,俯身,一个虎跳。上了衣橱,又上了屋子的半空中,半空中用两张竹梯搭成的小阁楼上。

        小白一步步的走着,象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从容自在,表演完了,会喵的一声提醒观众的掌声,观众的掌声有了,它呢,害羞起来,抬起前爪,遮住自己的脸,又好象忍不住了,不时的放下来,看看观众的反应。

        窗户要是开着的话,小白就窜了出去,隔了很久,脏兮兮带着一身的伤痕回来。最让她心花怒放的是,小白总是从隔壁那个自私小气又可恨的小男孩的家里叼回来她最喜欢看的一册册连环画。她看完了,它便又叼回去了,看了很多很多,都忘记,只一套上海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是一直记得,上面讲的故事她不明白,也懒得去明白,只是觉得上面的哥哥可爱妹妹漂亮。喜欢了,就铺上白纸,一笔一画的描着。

        • 家园 女朋友们(4)

          女朋友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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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厅里响起了西西簌簌的收牌声,她耸起肩膀,她知道母亲今天输了,输了很多,多,多少才是多。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的害怕。

          小白喵的一声,站了起来,在她的腹部一圈一圈的转着。

          她不停的安慰着自己,不会有事的。

          她把一块饼干塞进小白的嘴里,小白一步步的后退,从她的腹部上掉了下来。

          她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前,把锁旋上。插上插销。

          好一会儿,母亲说话了。

          清清,清清。

          她不说话,她抱着小白在门前蹲了下来。背靠着门,可是她心里知道的,什么都靠不住。

          清清,清清,帮我下去买包烟。

          小白惊慌的看着她,她抱着他更紧了。

          又隔了一回儿。

          清清,你在吧。母亲的脚步声一步步的向着门走了过来。

          母亲尝试的推了推房门。马上的,她母亲知道门被反锁上了。母亲的声音的高了起来。开始是关心,清清,你怎么了,让妈妈看看。然后是劝说,母亲劝说的言语象积木一样的搭了起来,越搭越多,最后,母亲自己轻轻一碰,倒了。

          母亲开始咒骂起来,一个词组一个词组叠加起来,后一个词组追着前面的词组,叠加着强度硬度厚度力度。母亲生来就是测验词组局限的人,测试的目的并不是使词组受到控制,而是相反。

          你出来。

          母亲后退了几步,再飞身上前,肩膀重重的撞在门的上面,砰的一声,整个房子晃动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的背部一阵阵的悸动着,汗出来了,在汗衫上熨出汗的轮廓。

          小白从她的双手挣脱了出去。它怎么能这时候离她而去,她象是壕沟里战士,身边最后的战友竟也要离开她,怎么可以。

          她从地上捞起了小白,一个小跑,拉开后门,门的后面就是阳台,就是高高的天空。天空阔大的展开。

          母亲终于踢开了房门,一切变得简单了。

          母亲站在了她的背后,母亲的嘴唇不停的翻动着。

          她蹲在墙角,缩小到不能再缩小。缩小到仅仅剩下背部一个平面。在这个平面上,汗水不断的延展着它的领域。

          小白不停的叫唤着,她呢?这一个世界有尽头的,一定有的,到了没有,怎么还没有到,她近乎虚脱的想着。

          母亲把她的身子翻转过来。

          母亲扔下鸡毛帚。

          母亲夺过她怀中的小白。

          母亲一只手攥住小白的尾巴,小白象是走快的钟,钟摆。小白咬了母亲一口,在手上。

          小白的头部一下又一下的重重撞向了雪白的墙。阳台栏杆上的一盆仙人掌掉了下去。好久好久,才传来很沉闷的一声。

          她的眼睛呆呆的。

          小白渐渐的没了声音。

          小白从四楼飞翔到了一楼。

          啊!

          她醒了,她第一次学会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尖叫一声。

          啊――这声音,从四楼飞翔到一楼,重重的,飞翔在她的过去和未来。预先穿越了她将到达的每个空间。在这个过程里,四楼到一楼所有的一个又一个转弯将被省略。

          43

          九月的天气,南方很热,阳光从路两旁的树叶与树叶之间掉了下来,化成了一地的蝉鸣。她的眼睛缓缓的经过巷口对面的林业局,林业局的旁边是个常常关着的大铁门,那是供销社的仓库,那个年代真是奢侈,在这样繁华的路段居然很少店面,不象现在,一家挨着一家小气、细密的生长着。

          公车停了下来,身边一大群人争先恐后的上去了,他们挤什么呢?从车窗可以望见还有很多空座位的,公车那么的长,有着坐不完的座位。

          女售票员挎着包,看着她。

          车门关上了,她不想留在那么寒冷的大街上。她抱着小白,小白真乖,不叫,不喊,不说话,在她怀中安安静静的。她在车厢尾部最长的椅子坐了下来。窗外一切开始走动起来,这让她的心绪慢慢的平静下来,她的脸挨着小白毛茸茸的毛发,痒痒的,说不出舒服。

          车子在县城里转了好久,七八圈了,满车七嘴八舌的抱怨着,抱怨归抱怨,车子还是多转了四五圈,人还是没满上,司机从观后镜看到又一辆公车从车站里开出来,这才重重踏了一下油门。

          车上,有个外地口音的人问,用着很生硬的普通话问,去铜陵还有多远。售票员懒洋洋的说,说,十几公里吧。

          铜陵是旧县城,也叫东山,在海边。这个小岛有两个县城,这辆车的出发点,也就是她住的那个小镇,西埔镇,是新县城。要多久,那个外地人接着问。

          售票员不说话,她们总是这样。

          车子上很多人转了下头看了那个外地人一样,他们习惯了售票员的不回答,奇怪了外地人怎么还有兴趣提这样的问题,当然,他们的兴趣也不过是转一下头而已。

          一片的静默让那个外地人有些尴尬。他嘴里嘀咕了一声,她也听不清楚,更不用说其他人了。她就坐在外地人的身边。

          外地人问,小妹妹,你知道从这里到铜陵要多久吗?他边说边从左边口袋里掏摸着什么,外地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人。她看着他,外地人穿着浅蓝色的上衣,领口敞着,领子里面是件深蓝色的背心,背心上隐约几个小字――炮兵二连,想来曾经是个军人。眉毛很黑,肤色黝黑,胡子剃的干净,下巴白的显现出青色来,想象的出,如果他留着,留起来的话,肯定是个大络腮子。袖子高高卷起,卷到胳肢窝处。

          她说,快的话二十几分钟,慢的话三十几分钟。

          外地人换了只手掏摸右边的口袋,终于掏出一包烟来,“大前门”香烟。然后是火柴盒,火车上的招贴是两个带着红领巾的小孩举着火把。外地人在弹出的火柴盒上一下一下的划着火柴,一根又一根,他看了看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没划着,她眼睛盯着他,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把眼睛固定在一个点上。外地人口中“唔”了一声,问道,你不介意吧。马上又牵强的笑了一下。

          她没说什么。有比母亲抽烟更厉害的人么,她没见过。

          在外地人的眼中,她的肩膀很小,这让他感到安全,每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多少总会觉得一丝不自然。她很漂亮,虽然还小,营养不良的脸色,那个年代的孩子基本如此。只是他还是涌起了些些的冲动,保护她的冲动,抱紧她的冲动,接着,很自然的,他意识到自己的可笑,这个地方,自己现在连落脚的地方都还没有找到。只是,如果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孩生长在这个地方,这时候却无处可去的话,那么,这位天生仁慈的外地人的一定会不顾这一车子诧异的目光,抱起她,拉着她的小手,引领着她努力的靠近光明。并且不停喃喃的说着安慰她的话,说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生中,我们如果有幸遇见几个善良的人,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善良的人也许卑微,也许能力不够,但是,他们也有着一种力量,让身边的人活的有信心,相信自己虽然是很辛苦很卑微的活着,但,一切都是值得。一颗小草从石头上延展出它的枝叶的时候,难道你真是不曾听见整个地面,地底下的呐喊。

          十几年后,外地人已经功成利就,他会开豪华汽车,在每个夜晚都会旋转的天空,天空下面的城市,城市里的舞厅,他的手上经过一个又一个面容姣好的女性,她们年轻、疯狂,并且毫不掩饰她们受过的良好的教养,这显然让他觉得愉快,没有人不喜欢这种感觉,星星围绕着太阳转的感觉。只是有一刻里,也许仅仅只是假设,在那一刻里,他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抱着小猫的女孩,他的心里涌起莫名其妙的苍凉,坐立不安的烦躁。为什么想到她,毫无道理的想到她呢?

          照理,一生,回忆好多,比如第一次领到工资,在街道领到结婚证,可是,都忘记了,遗忘的不是事件的本身,实际上,一些事情我们甚至连每个细节都清楚,清楚的让自己诧异。只是少了什么,一定少了什么,是了,少了那些事件发生的气息,味道,我们因之引起的感触。曾经那么多夜晚我们无法面对自己一个人寂寞,望着头上高高的天空,一遍遍的想象那个我将要爱上的人的模样,是的,躺在床上,努力的睁着眼睛,使劲的想着,想着他或她现在在哪一间屋子里呼吸,他有怎样的容貌,想象着相遇的过程,第一眼后如何开始配合默契的对手戏,而且固执的相信对方一定也象我一样正在顽强的等待着对方的出现。只是现在,伸出手,弯下腰,到底捞不起那些曾经的悸动,它们是那么鲜活,象鱼缸的鱼,一遍遍的挑逗着我们的手心,却不让我们抓住,让我们的手湿漉漉在空气和水之间徒劳往返。

          这才是深入骨髓的遗忘。

          人总是那么容易在顷刻间沦落为一个悲观主义者――活着,真是一场行为艺术。活着,一切的眼神、动作、谈话无不是指向巨大的虚无。失了意义,没了力气,而恰恰是这种对现实生活全不兼容的想法才是人生的全部。

          只是,外地人这一刻里记取了她,真真切切得想起了她,在这金碧辉煌的餐厅里,他才知道自己那时候的肤浅,明白了,省悟了她的绝望、她的哀伤,她的哀伤既然迟到了,迟到的学生总是引起老师更多的关注,他卑微的迎合起她的哀伤,眼泪开始清洗他蒙垢的心灵。

          他是何等的手足无措,他不停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样又一样东西,香烟,打火机、汽车钥匙、手机……为什么没有手帕。左边的口袋,右边的口袋,内衣的口袋、上衣口袋,下衣口袋,没有,还是没有。

          当时外地人说了什么,其实没说什么,不过是旅程寂寞里在一列列火车汽车上听来笑话,甚至他的转述是那么的不成功,竟可说的上是蹩脚了,只是抱着猫的女孩表情很是投入,入神,不时的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声有时过于放肆,她意识到,收敛了一下,矜持着,只是第二个笑话、第三个笑话,她又放肆起来,夸张的眼泪都掉了下来,她的眼泪象是没人记得来关上一关的水龙头,安静的沿着脸庞,流着,畅快着,窗外风很大,风带来地上奔走的尘土,尘土堆积在她的脸庞,眼泪又冲出一条河坝。

          车上的每个人都不禁的看着眼泪的主人,心里说着真可爱啊,年少真好,甚至连远远的站在车门处的女售票员也频频的投来微笑的目光,售票员甚至追悔了早前对外地人的冷漠。

          当然,大多数时候,女售票员的眼睛投注在窗外,窗外是一片片县里刚刚引进推广的芦笋,单株的芦笋象竹叶松,风一拂过,一大片一大片象不远处的海浪,海水是蓝的,它则是绿的,而据说海水本是绿色的,只是因为光线的缘故,只是因为我们眼睛的误会,他才变成了蓝色。谁知道呢。不时的,窗外会有着一堵堵墙,墙上白底红字,是一条条的标语――

          坚持四项基本原则。

          见证怀孕,持证生育。

          要打下来、刮下来,就是不能生下来!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售票员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该有一个月了吧。只是要不要和自己男朋友说起呢?有点茫然,男朋友就在这趟车的终点铜陵的一家农械厂工作,个子矮了些,人很温厚,老成。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不错,说不上英俊,不过自己也长的并不怎么样。他到她家,总是不忘记提上一篮水果,只说是自己家里种的。自己就这么的嫁了吗,真想到这个,又觉得他陌生的可怕。每天都是这样的匆忙,车子一天往返十几天趟,见上一见,却是那么难。见了,一条大街走到底,也说不上几句话。生活呢?是这样毫无趣味的日复一日,可是要待如何,也说不上来,那就由她去吧。又恍然着由着她,难道还有另一个自己吗?这些心事来去,让她不开心,想也不是,不想也不是的不开心。售票员看着车上笑着流出眼泪的女孩子,她怎么就那么开心,嫉恨了起来,长大的,她还会那么开心吗?售票员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十年后,女售票员有了个十几岁的孩子,孩子的父亲下岗了,女售票员也一样,自己不是一直抱怨这样的生活着吗?真下岗了,又怀念起那种生活中种种说不上好处的好处,毕竟,就在车上,车上车门旁的那个位置,自己度过了一生中最好时光,每天里,那么多人在这个小小的车门里上去,拉开、关上、再拉开。下岗后,她有时候也会坐车到铜陵去,坐在座位上,想着,现在,当然不一样了,每辆车子都装了空调,空调一开,新的售票员含笑的从车头走到车尾,一边提醒着大家买票,一边小心翼翼的重申着车上禁止抽烟,知道她的会叫她一声,不知道她的,就点一点头。至于路两边的标语已是极少见到了,除了广告还是广告了。

          每晚没了的爱,(某药厂的男性性用品广告)

          电信联通是一家。

          你漂了么,你泡了么,你干了么。(某品牌洗衣粉的广告)

          女售票员的眼光平静的拂过每个乘客脸上,那么多年过去了,印象里好象一直就是这些乘客,都是这些乘客,十几年过去,他们身上也该有着这样那样的故事,她忍不住的想,十几年过去了,你们还好吗?这个念头象一股暖流来回在自己的心上。她体验到从所未有过的巨大幸福,仿佛,曾经的这些乘客之所以有着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故事,都是发生在她的手中,在她车门打开、关上这个简单的动作里。

          44

          女售票员说了声――马銮湾到了。

          马銮湾是这个小县城有名的海滨浴场,夏天一到,看得见满沙滩象蝴蝶一样飞舞的人群,秋天了,海水很凉,就很少有人来,七百米的车内,小小的空间里坐着二三十个人,七百米之外,一切又是那么的静,海水、沙滩。

          没人下车,女售票员又把车门拉上。

          我要下车。

          那个抱着猫的小女孩站了起来,女售票员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到底没说,开了车门。司机把一口痰高高的吐出窗外。熄了火。

          小女孩问着外地人,叔叔是那里人。

          外地人有点舍不得她,说浙江,天仙配的浙江,浙江义乌。

          小女孩站在车下挥了挥手,左手,一阵风吹过来,吹动她胸前的红领巾。

          小女孩说,我一定会去看你的。

          外地人很是高兴,从车窗里探出头,一定要来啊。

          车子驰出好长的一段路后,他看不见小女孩了才想起,自己就没把详细的地址告诉女孩。小女孩该是随口说说吧,自己竟当了真。可是,他这样想的时候,小女孩会从自己的脑中跳出来,喊着,辩解着,叔叔,我是真的,真心的。他怔怔的笑了一会儿,这时候,他对这个地方,陌生的海滨小城充满的信心。

          从高高的天空望下来,车子向北,她呢?向南。阳光刷白了水泥路,有个白点缓缓的移动着。南边有着一个月牙型的沙滩,风声盛大的在海边的防护林上盘旋着。夏日的海水烫过她的脚面,她的右手抱着小猫,左手提着一双拖鞋。

          她坐了下来,坐在自己的小腿上,眼前的海水温柔,一层层棉被的要温暖她。

          海水很咸,几千年几万年数也数不清的人们的眼泪一点一滴的都掉在了海里面。

          小白,你说呢?小白很累。

          小白睡着了。

          小白好乖。小白你知道吗?海里有着很多希奇古怪的珍宝。

          海里面有个人鱼姐姐,她还在海里等着心爱的王子。

          你千万千万不要去骚扰人鱼姐姐,呵呵,我知道你喜欢吃鱼,可是你到了海里可千万千万不要做这样的傻事,海里面有着世界上最凶狠的鲨鱼,它们吃起东西来,一口,没有喉咙的直接到肚子去。她说着说着,流了那么多眼泪,累了,倦了,那就让她歇歇吧。

          啪啪两声脆响,她手中的鞋子一先一后的落在沙滩上,一个浪头,把鞋子带走,带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小白在干什么呢,在沙滩一个很深很深的洞穴里睡着,小白醒过来了,它啊,快乐的用着爪子刨开稀松的沙子,刨出一条到海里的通道,顺着通道,它将在光亮的海面上和所有鱼儿鸟儿自由自在游弋着。小白终会有累了倦了的时候,会来找她。毕竟这世界上只有她待它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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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回到了武装部的大门外。她沿着一个转角向上走着,在三楼的转角处,她看见母亲坐在楼梯口,不停的说话,哭着,母亲的旁边也蹲坐着很多人,不停的出着这样那样的主意,想出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安慰她母亲。

          她静静的看着她们。

          清清,妈错了,妈妈错了。母亲一遍一遍的说着。

          母亲的双手强而有力,身子不停的颤抖着。她和母亲的脸庞贴的很近,母亲的泪水模糊着,好冰,好凉。冰凉得入了彼此的骨髓,彼此惊慌的想着,她是谁。我又是谁,彼此就抱的更紧,紧的要将对方嵌入自己的胸腔里头。紧的让彼此感到窒息。

          没事了。一个邻居说。

          这样多好。另一个邻居说。

          于是,大家一个一个离开母亲,一个一个拉上自家的门。她的眼睛盯着母亲身后的门,狠命的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里大声的念着。

          她说,妈,我,饿了。

          46

          母亲说饭菜做好了,可以吃了,就在桌上,母亲今天的精神很好。她手中的小花猫好象听的懂母亲的话,湫的一声,从她的臂弯一下子跳到客厅,客厅的饭桌很高,小花猫一下一下的够不着。

          母亲说,明天,我想去看看你爸爸。

          她不说话。

          母亲偏过头去,说,你要是不去就算了。

          爸爸的尸体是在两年前的今天的发现,据法医说已经死了好几天,具体死了几天,法医却说不上来。作为前妻,母亲当时并没有去探看爸爸的尸体。当她推开爸爸的那间宿舍,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一个男人就躺在左前方的大床上,一只手从床边垂落下来,指尖的下面是个小小的打火机,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个男人生命最后的一息,所有的努力就是这个不起眼的、黄褐色、五毛钱一个的打火机。在那一瞬间他会想到母亲,想到她吗?不会,自然是不会,她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可笑,她是从小就被他抛弃的了,可是这个事实好象是在这一刻,她眼见了这一刻才成立。这个男人眼窝深深的陷落着,头发如草,潦倒而苍老,她涌起了伸出手按抚在这个男人的眼睛之上的想法,这想法即便他化为青烟的时候她还是这样的想着。但是,这些感情只是包裹在她绵绵密密,滴水不进的仇恨里,厌憎里,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凭什么就是她的父亲,她甚至追想起她曾经有一次喊了一声,爸爸,这个男人冷冷的看着她,只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的去了。这个男人就这样去了,怎么能这么去了,她这么多年的委屈仇恨找不到主人,她怒发欲狂的想。

          事实上,县里对爸爸还算关注,爸爸的很多老战友都在党政第一线,何况这几年台海危机,为爸爸风光大葬,适足以昭昭只要你爱国家,国家不会不爱你。追悼会开了,小县城的电视台播了,骨灰呢?也送到龙凤山公墓,现在多少人意欲死后圈出一块地而不可得,爸爸也算是有福了。

          母亲呢?坐在大厅里,抱着小花猫,又放下,小花猫走不多远,看见母亲招着手,又回来了,拉扯着母亲的裤脚,母亲又把小花猫抱在自己的怀里,说着,小白,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一遍一遍的说着,她开门进来,站在母亲的旁边,看着母亲。

          其实母亲并没有说这样的话,母亲甚至在这个时候还露出一丝笑容,只是她忍不住这样想着。

          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

          她口中喃喃的念了一遍,只有更恼怒了,母亲和爸爸这辈子那么激烈的入骨的仇恨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爱,他们有着他们的默契,叫骂、毒打、诅咒,她呢?只是个局外人、旁观者。她原来该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共享着丰富着爱,可是这种爱决绝的隔绝了她和他们,她和他们彼此看见,却不在一起。她的眼前一片泛白,泛白到任何光线在眼睛里找不到一个着落点,一片,白茫茫的一片。

          天,这世界,最爱的人,在那里,却在那里啊。

          47

          爸爸的第一个忌日很快的临近,母亲从街上买回一些时新的水果、香烛。她呢?冷眼旁观。

          很碰巧,夜里电视台播放一则台风警讯,这地方靠海,台风一年总要来几次,来的多,就依次编了号,上次是台风十五号,这次是十六号,而也许编的号是用来说明风势的大小,可记得小学课本《自然》里说过台风的大小是用级别来区分的。

          说不清楚,谁知道呢?

          母亲看着慢慢从窗口渗入的雨水,向着龙凤山公墓的方向,看了一夜,第二天醒来,还是在看,呆呆的看着。那时候她在县开发区的芦笋加工厂上班,冬天里没了芦笋,就在家呆着,早晨醒来的时候,摸着墙壁,一壁的雨水。窗棂哐哐的响,好象有人在窗外不停的用拐杖敲着窗户。

          台风一来,停水停电,天上云层一圈一圈的滚着,在室内,光线弱的只能看的清彼此脸颊的轮廓。小时候,这样的日子是最值得兴奋的,一街上都是被台风打下来的麻雀,有些还活着,扑打着翅膀,翅膀都是水,怎么也飞不起来,只任由孩子们提回家。一个孩子的两只小手可以提十几只麻雀,一跑动,麻雀的头也软软的一起,象窗帘一样摆动。

          那时这栋公寓楼还没有架设自来水管道。她身子小,提着水桶,一次次的从堵住楼道的大树钻过去,到院子天井处打了水,上了四楼,手脸都疼。现在,台风还是每年都来,麻雀没了,绝迹了,家家户户都用上自来水了,一棵棵倒下的大树要等到雨水过去后好几天,才有几个环卫工人来清理。

          母亲说,饭煮好了。母亲拉开门,风刮着雨水就打着母亲满脸都是,一根雨伞登时被掀翻了个个。母亲回到房里,穿上雨衣,雨衣很宽大,母亲找了根绳子绑在腰间。

          她想说懒得去扫墓。可是马上冷笑起自己,母亲从一开始就没有知会她的意思,自己操什么心。又想着母亲也许并不是去上香,准备的水果香烛都没有带。

          她忍不住问,去年,你怎么没带水果香烛去。

          母亲吃惊的看了她,好象过一会儿才想起她指的是什么事情,说,那是给你准备。我用不着。

          她说,那我得问问他,看他准不准假。

          他,谁。母亲说,那个他。

          我的老板,我才去上班没多久。春节网吧生意好,老板好像没有关门的打算。他,哦,嘿嘿,母亲笑了。

          48

          坐了七八分钟的车,到了龙凤山公墓,说是山,其实不过是个比海平面高出二三百米的丘陵。墓碑层层叠叠的,远远望着,象麻将桌上站着的骨牌。母亲走一段路,就喘不过气,母亲每天除了打牌还是打牌,自从张通给母亲抬了个二手冰箱上来,母亲就更少下楼,身体是全仗着旧日的底子,只有一天比一天坏下去了。一路上四五个凉亭,她们逢了亭子,必坐下来歇息歇息。她突然怀疑起母亲,去年有没有上山拜祭过,风急雨狂,母亲是怎么挨上山的。上了山,又是怎么下来的。

          母亲说了声糟糕,忘记了。

          怎么了。她问。

          母亲垂头丧气的摆了摆手。

          陵园入口大铁门关着,只开了个小门,小门口左旁有一间小房子,小房子前有个小摊,小摊下坐着个小孩子,小孩子的裤裆开着,小鸡鸡射出一泡尿出来,小孩子兴高采烈的把湿了沙土堆聚在一处,不停的鼓捣着,估计也是个大工程。

          小摊上有着一应火烛、烧纸、纸人、纸汽车、纸房子等事物。小孩子问,你们要偷东西吗?

          她和母亲吓了一跳,又笑,是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小孩子反问。她们一时倒答不上来。

          母亲伸出手去摸他的小脑袋。他的眼睛圆圆的滚了一滚,说不出的可爱,头狠狠一偏,说,别摸我,我是大人。

          她们笑了起来,她问,大人多大了。

          小孩子站了起来,昂首、挺胸、露腹。说,我明年就可以上学了。

          母亲问,有没有买香烟。

          小孩子眼睛又转了转,好一阵子不说话,然后喊道,爷爷,爷爷。

          她估计小孩子说的爷爷不在附近,要好一阵子才过来,索性多逗一下小孩子,你怎么随地小便。不讲卫生可不行。

          爷爷占了厕所,小孩子说,女人真烦。

          这时候,连她也忍不住想摸摸这小鬼的头了,小孩子看她肘部一动,赶紧头一偏。从小摊底下钻到她们对面,一脸港台警匪片小流氓的凶狠,我最恨女人摸我的头,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什么事。啊,是你啊。

          母亲直说谢谢,还记得我。母亲和老人说了会话。

          她听得明白,去年母亲来上坟,回去的时候雨水越来越大,只好在陵园的小房子前抖个不停。好在老人刚好回来,不然非得冻死不可。

          你算运气了,这是你的孩子吧。老人呵呵直笑,看着她说,你居然也不把你母亲看的紧一点。又说这话颠倒了,谁该是谁的孩子,其实要不是那天这小鬼病了,我急着送他去医院,这铁门可是锁着,你也进不来。老人想了想,又说,不过那么大的雨天,你来都来,怕也不在乎爬墙了。

          这小孩子是你孙子吧,怪精灵见的。母亲问。

          她眼睛看出去,小孩子正追着蝴蝶大吐特吐口水。

          老人说也不是,八年前在坟墓上捡来的。当时想找个人把这个小孩子卖了,男孩子,可值大钱了。嘿嘿,结果没成,一来二去,太大了,就没人要,得,就陪我这个孤老吧。

          母亲说,真是积德的事情,你老人家慈悲,心好的没得说了。

          好心未必有用,这孩子的,又没户口,又没证明,我上县城问了,老人笑骂着,好家伙,那班人说这是非法领养,还要摊上官司。老人送她们从小房子出来,说,我这房子一年里外人进来的可没几个。

          母亲点了三根香烟,《大前门》,爸爸最爱抽的烟,放在爸爸的坟上,身子依靠在墓碑之旁,天上云生云幻,地下叶落有声。她握着从老人那里借来的小锄头,沿着墓丘小心翼翼的锄去草,在旁边堆了一堆,用烧纸烧着,绿草青湿,一烧起来,烟浓的眉眼都是泪。小锄头光滑着,一年中也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她不知怎地想到爸爸的拐杖,该也是一样的光滑吧,这一刻爸爸就象是在了这里,坐在母亲的旁边。母亲的脸色安详,坐在坟前的水泥上,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爸爸在吗?在哪?又想,心里如果有,看不看的见,估计也没多大的分别。

          母亲好象才看见她似的了,虽然彼此很近,母亲懒得开口,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母亲说,张通和我说了,过完这个年,他忙完了,就回来娶你。

          他说这个不是一天两天,她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觉察出自己口气的浮躁,索性住了口。

          你真喜欢他吗?母亲说着,不等她的回答又自言自语的说下去,其实一辈子真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未必快乐。

          她想说,我和你们又不一样,到了口中,却说,这些事情现在怎么能知道的了许多。至少张通现在对我很好。

          是吗?走吧,母亲扶着膝盖缓缓的坐起来,你现在的那个老板年岁估计也不大吧。

          她吃了一惊,变了脸色,好象很久以来一直提防着别人问及,问及了,这话就不经大脑的跳了出来。

          母亲眼睛看着墓碑,说,以你的性子,哪个老板让你多干一时半伙的活,你都会抱怨的整个房子都塌下来吧,你这次,嗯,七天,说实在的,我倒想去看看这个小伙子长的什么模样了。到了山下,已是黄昏,暮气侵身,一路,山下,鞭炮声声不断,已经有些新年气象了。

          49

          他的病渐次好了,走在阳光下,更明见了脸色的白皙,胡子稀稀稠稠的长出来,买了个飞利浦的双涡轮剃刀,十几天不用,居然坏了,他索性把小胡子留起来把,头发长长的,毕竟是冬天,头发长长的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头皮发凉。象绵羊一样爱惜自己的身体是好的。

          有时候他会走很长的路到中兴广场去卖一瓶啤酒,在冬日下的阳光走着,走上一段路,魂不附体的舒服,其实网吧楼下不远就有家小卖铺,可是他倒乐意走上去中兴广场,因了这瓶酒,有了个小目标,这个目标,用脚步丈量的到。

          明年,我就开始老了,在店里,他会一遍一遍和自己或者是和她说着这话,说着,连他也觉得自己可爱了。

          店里的生意不错,自从有了他,他也放心了好多,索性放了手让她打理。白天,常常在街上走来走去,手上是一听罐装的惠泉啤酒,一打开,液体就在手指关节处奔跑,他的人就往后一退,避开那些漾出来的泡沫,然后,他蹲在大街上,或者找个干净的台阶,安安稳稳的看着人来人往,想一些安静幸福的过往。

          他开始慢慢的变懒了,爱上喝酒,喝那么一点点的酒,酒气有点上来的时候,就去睡觉。他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总而言之,他对自己目前的一切也算满意。

          50

          临近春节的时候,网吧二楼的下面,开了一家KTV包厢,一放起音乐,山摇地动,他到楼下提了几次意见,老板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叫许彩琴。许彩琴一见他下来,连声说不好意思,自己把音量调小了,他一走,声音又排山倒海的送着他,一来二去的,也知道她有难处,没了脾气,许彩琴和他聊了起来,他才知道许彩琴大学毕业没分配,家里供她读书供到了破产,至于这个酒吧,蓝色海洋酒吧是一个台湾人出资开的。他笑着打趣她,那你可不就是所谓的小蜜了。

          许彩琴给他调了杯鸡尾酒――我要是小蜜,那就好了,还站什么柜台,工作就该是躺在席梦思上整天数钱。许彩琴解释说,台湾人是他的亲伯父,那边出钱,她这边出力。

          你不知道这边是危楼吗?还在这里开酒吧。他晃了晃杯中酒,笑着问。

          我要没这份工作,全家饿死,再说,你开的网吧,我偏开不得酒吧。许彩琴瞟了他一眼,你不会跳舞吗?去玩玩,我先一早告诉你,喝酒要钱,跳舞可不用。

          他摇了摇头,捧着调了一半的鸡尾酒,在酒吧的暗处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调一半就调一半。他回答许彩琴的喊话,他的声音很小,估计许彩琴也听不见。反正我喝了几次也没喝出什么别的味道来。想着,自己是个猪八戒,人参果子,瞎吃。

          蓝色海洋酒吧新开张,里头什么都是新的,新的椅子,新的面孔、新的歌,新的让他不舒服,不过也没关系,再喝几杯酒,他想他该不记得这里是那儿了。好几次他都一个人规规矩矩的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那时候许彩琴就会在酒吧一边的窗口探出头去,往楼上喊――秀清,秀清。

          她从楼上下来,将他搀回去,她的力气不大,拖着他一步一步上楼,他有时醒过来,会说上一句,没事,我很轻。她边咬牙边笑,我看你是活到胡子拖脚面,也不懂得照顾自己。

          现在,他坐在蓝色酒吧里,看着眼前的人腰贴着腰,勾肩搭背的在舞池里亲热着,霓虹灯扫在脸上,一片一片雪花。他看着右边桌位,坐在上面的是一对男女,仿佛情人关系,男的东张西望,女的偏胖,是那种年过了三十身材就垮的无可救药的那种。

          他转过头,酒吧的吧台上,也就刚才他离开的那个位置,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口中叼着一根吸管,仿佛夸张的要把整个小脑袋缩微到酒杯里去,而两只手象海龟一样,张开,一次又一次的摊到吧台的尽头,然后再拉伸到自己的胸前。

          他看不见那小女孩子的容颜,只见得小女孩子的表情,他扶起酒杯,透过没有液体的部分观望着小女孩子,他咒骂着自己,他妈的,这小女孩子和军君多么的象。他近乎凄楚的快乐着,想起大学东南面那个乱七八糟的小礼堂。

          51

          从学校图书馆的后面小径走过去,是一片低矮的墙,全用青黑色的砖头砌就,墙上铺的是灰色的筒瓦,在这片墙走过,一不小心就回到了明清时代,树梢越过筒瓦不停撩拨着路上的行人。

          他穿着一件笨重的羽绒衣,笼着袖子,老北京人一样的走着,远远的看,也和企鹅没两样。一个穿着白色毛衣的女生骑着车,另一个女生一手抱住她的腰,坐在自行车的后车架子上看来看去,另一手中提着一台又大又笨又古旧的录音机。经过他的时候,那个提着录音机的女生笑嘻嘻的盯着他脸上看。

          他有些近视,只知道那白衣女生好看,还来不及分辨出那个女生有多好看,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差点把自己的鼻子也打了下来,这鬼天气,真她妈的。

          那是冬天的事情吧,他脑子有些浑浑噩噩的想不起来,有时候会想着上学年期末,有时候会想着下学年期初的事情,情景一直是记得的,白衣女生骑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的身边是一池墨绿的蓄水池,荒着无人问的浮萍,脚下是圆圆鹅卵石铺就的路。

          他就读的大学是一所分校,分校正常都开在穷乡僻壤,会把人闲坏的。闲着也是闲着,就去看学校文明墙上的墙报,墙报上什么都有,这边是求与异性合租宿舍的,那边是自行车报失的,还有为抗议食堂伙食的恶劣而发动民主评议,发展老鼠会、开办讲座、招工考研,参加协会、为自杀已遂学生开追悼会,为自杀未遂学生开心理分析的,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有一条墙报的广告词倒是比较艺术――不学跳舞,终生遗憾,走上前去细细看来,有人加了两行小字――学会跳舞,遗憾终生。跳舞,他想,也不错,这张招贴下面还有特聘名师指导,教会为止之类的话,当然,价钱也不含糊,六十块钱,他算了算这个月的伙食费,又没有其他的开支,地点是在小礼堂,离自己宿舍就三四百步,当下稀里糊涂的报了名,他是发了大誓愿――那怕这个学年解决不了自己的独身问题,也要多摸摸几根青葱小指,搂搂那些减肥效果明显的小蛮腰。想到这里,口中一热,倒把刚出口袋里掏出来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的镜片呵得白茫茫的一片。

          52

          现在他就站在小礼堂里,这座小礼堂原是解放前地主的大厅,支撑整个大厅的四个柱子又圆又大,一个人抱不过来,刚上了新漆,红艳的刺眼。一起来学跳舞的人排成四列,不多不少的二十四人,还只见大厅空荡荡的塞不满。

          他站在第三排,一把眼,呆了一呆,教他跳舞的老师只是方才穿着白毛衣的女生。

          老师,女生,他笑了一下。

          白毛衣的女生自我介绍,也就那么几句,严肃的严,名字很怪,军君,红军的军,君子的君。

          军君,严军君,他口中轻轻的念上一遍,口感不错,又念了几遍,又笑,多看了军君几眼,他现在戴着眼镜,越看越觉得漂亮,一时走了神,朦胧里清楚着军君对着他这个方向说话,也没在意,全没想到是对他说的。

          军君后来问他哪天到底怎么了你,他其实当时想着怎么抱着军君,咬着军君的手指头亲热,军君真问了,他忙说,我也不知道。军君说,你这人总是怪里怪气的,他头低低的直笑,忙不迭的说那是那是。军君瞪了他一眼,他吓了一跳,两手在颊前翻飞,满口保证,我这样不好。

          军君说,这位同学。

          军君顿了顿说,穿灰色羽绒服、第三排的那位。

          军君说,笼着袖子的那位。

          他身后的一位学弟也是福建的老乡在他身后,一个一阳指,他不提防,被点中的估计就是武侠小说里笑腰穴的地方,一痒,张口哈哈干笑两声,声音怪异的让人毛骨悚然,军君倒退了一步,四周的眼光刷的集中到军君身上,好象出问题是她而不是他,军君着实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位同学很冷么?军君露出诧异而不屑的眼神,军君转了一圈说,笼着手学什么舞?军君又觉得自己好象是在求他,心里先把他恨上了。

          不是。他明白过来,想分辨什么,可是军君的面孔太近,口一张,想着口水怕会学小学生离家出走,忙又把嘴唇抿的紧紧的,表情跳跃的厉害了,也没个过渡,更见古怪,早有几个男生女生笑了起来。

          军君头都大了,没想到才第一天上课就出事情,有些后悔,为自己犯不着。军君是邻校理工大学化学系三年级的学生,舞跳的好,图着好玩,就想兼职贴补一些零用钱,才接了这个培训跳舞的活。

          放尊重点。军君话没出口,自己都委屈,这是给流氓赠言,问题是自己还没被调戏呢?军君硬了头皮,喊了声,你,出来。

          他有些尴尬了,他象一切坏学生一样可怜兮兮、耷拉着脑袋出列。可是不对,军君又不是什么正式老师,他是交了钱的主顾,该雄赳赳气昂昂的看着军君才是。

          军君拍了一下手,和她一起的留着辫子的女孩子掐了放在地上录音机的播放键,音乐的旋律传了出来。

          军君一个正眼不给的不理他。他就挡在了军君于二十三个学员之间,军君其实第一天上课也紧张,突然有些感激他,如果不是他,她就要面对二十四个人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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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君是河北人,普通话说得并不标准,说不上好听,当然,也说不上难听,再说了大家都不五湖四海来的同志,没有在意这些个。他站在最前头,一抬眼,军君脸上表情的每一点变化都清楚,知道了她的紧张,有股想安慰他的冲动,爱因斯坦说过的,任何异性经过身边,人们潜意识里都有想象与对方发生性之可能,更何况他现在离着军君这么紧,不动心只该是嘴边漂亮话,而不是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不敢盯着军君的眼睛,只好注视着军君的嘴唇。却不知越发让军君紧张了。

          军君好象不讲就再没机会似的,一口气讲完了跳舞初步规则等等基本上是属于纸上谈兵的话,抬腕看了看表,和一切初登讲坛上的人一样,只吃惊时间过的慢,昨碗反复辗转一晚上的话,十几分钟便挥发的一干二净。

          军君说,现在放的是慢三的旋律,学习跳舞最基本的是舞步,交际舞女生是被男生带着走,所以刚开始男生会比较难些,我现在示范一下。

          军君说完走了两三遍,说,一起来。

          大家学的像模像样的,军君多少有些成就感觉,出了些汗,把围巾解了下来。

          军君的脖子很长,玉雕出来的好看,他心里来不及赞叹。军君向他点了下头,这位同学,示意他上前。

          跳舞讲究的是男女配合,一个人是学不好的,军君说,现在我是女方,他是男方,大家看仔细了。

          军君喊着,一、二、三,好,一、二、三,转身。

          他心里叫声不好,脸上红红的来回过了一遍――他踏着军君的脚。

          军君要的就是这效果,说,再来,大家第一次学跳舞,这种情况是难免的。军君又把手交给他握住,笑道,没事。

          有事。

          他现在低着头只看着军君的脚,多看军君一眼的男人都是会犯错误的。

          他越学越慌,走六圈下来又踏了军君四下,看着军君风尘仆仆鞋面,他想着我完了完了。

          所有人看的见军君的眉头越竖越高,看不见他的作难尴尬,回去后刚才那个提醒他的学弟子都说真让人看不过去,戏弄人家这么狠。军君心里恶狠狠得喊着,最后一遍。

          教的不好当然是老师的责任,军君安抚自己,千万要耐心细心小心。越提醒着自己越是心浮气燥。这一次是军君一脚踏在了他的脚上。

          军君一面愤怒的盯着他,一面努力使自己的胸脯保持适当高度与起伏的频率。

          这是最后一次。军君重复了一遍,一、二、三。一、二、三、转。

          当军君看到他的脚已经迈向愚蠢的时候,重重得、狠狠得在他的脚背上就是一下,仿佛这是今天她穿高跟鞋唯一的目的。

          他惊骇的看着军君,看着军君愤怒的脸,音乐适时的静了下来,他感觉到身后每个人的目光。他在努力的明白着发生了什么事情并判断由此引发的后果。

          他的表情,始而惊骇,继之迷茫,最后潮水退去,归于平静。

          他说,对不起。他本来还想加上一句,我不学了。这是真心话,但马上惊觉无疑将令她为难。

          他放开军君的手,在小礼堂的旁边找了一张长凳坐了下来。

          很快的,军君就叫出另一个男生,也许那个男生本来就有些跳舞的基础,这很常见,有些男生其实早就学会了,只不过和他学舞的目的一样,想拉拉学姐学妹的手,更也许七八圈走步下来,大家早看熟悉,所以配合的很是默契,说不上行云流水,至少是进退从容。

          他在椅子上呆呆的坐了十几分钟,慢慢的目中无人的想着一些心思,恍惚间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54

          范云珊,那个和严军君一起来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拍了拍手,自我介绍,然后大大方方的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范云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傻子瓜子”来,说,很适合你,真的。

          范云珊是那种天生把热情写在脸上的女孩子。

          他象征性的接过一粒瓜子,微笑,但不说话,他从范云珊兴奋的表情可以估量出,这样的女孩就算你把她关在只有一只猫的房间里,她也会对那只猫喋喋不休。当然,那只猫有两种选择,一是发表抗议,二是自杀。

          你坐在这里,该不会等散场之后和她理论吧。

          怎么会。他说。

          真的。范云珊带着一脸充满疑问号的雀斑瞪着他。

          难道他还有选择回答“假的”的权利吗,他只好沉重的点了一下头,以示明白,收到,了解。

          其实不该怪她。

          我不怪她。他想说。

          应该怪我。范云珊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瓜子在他的口中翻飞有致。她不由分说的往他手中塞了一把瓜子。

          他说,我不喜欢吃这个。

          范云珊看也不看他说,你会习惯的。(他想着,这都是什么话。)

          他还想推辞,马上意识到如果不接受这一现实的话,可能发生超出他承受能力的意外。

          没关系,吃吧,吃吧,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是你应该做的。

          范云珊告诉他,其实开这个培训班全是她的主意,严军君不过是一个经不起他怂恿的受害者,因为严军君舞跳的好倒在其次,主要是比她漂亮,录音机是她到市里的旧货市场掏出来的,还有她是如何运用自身的能力,不,魅力而得到这个小礼堂的使用权的。总而言之,她的经济头脑、用人魄力和商业才华不是得到适当的展示而仅仅是牛刀小试。

          他只能对此表示谨慎的赞同,这显然不能使范云珊感到满意,当然,范云珊象很多的女孩子一样,很快的将话题跳跃到他们的化妆品、洁癖、音乐和伙伴之间的感情,这些话题如此的有趣,特别是第一次听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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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军君站在他们面前,额头微微的冒着细小的汗珠,在唇上挂满了透明可爱的小胡子,门外的冬天看起来好象也不那么冷了。走吧,严军君对着范云珊说。

          近三个小时的培训,这么快结束,多少出乎他的意料。

          严军君提着录音机站在小礼堂的门口处。

          严军君听着范云珊热情的邀请着他的的同行,并美其名曰“护花”,脸上便夸张的生长出厌恶的表情,厌恶是一种奇怪的植物,在它的周围什么也不能生长。严军君背过脸去,已坚持并证明这个表情自然而然而非做给他看,至少他是这样觉得,这让他感到有趣。

          他不想那么快的讨人厌,一遍遍委婉的谢绝,他是在意自己心中多多少少对军君有些好感,只是天气太冷,只是他有些懒,望了望门外,没有雪更没有其他的动静,看来南方的冬天不是个适合谈恋爱的季节。他既然对自己没有抱着太大的期望,也就不会有太大的失望,而另一方面,想到,想到了这些毕竟意味着军君多少激起了他的潜在的征服欲望,这让他有些不开心,因为有了这样的念头,其实是已经被对方征服,他知道。

          范云珊很是失望,而军君正站在门口望着她,范云珊重重的又拍了一下他一下肩膀,好象要让他丈量出这份离别愁绪纯洁的重量。

          范云珊走到停放在小礼堂内的自行车旁,然后又哎呀一声的跑回他的身边,一惊一乍的大声说着,我忘记告诉你我们宿舍的地址了。他看着范云珊紧紧的盯着他,只得重新复述了一遍在方才交谈中对方已经提及四五次的地址,他还没有走进过她们的宿舍,但是通过范云珊的描述,他甚至知道姑娘们的平均年龄,姑娘们的口杯都放在靠着向阳方向的窗户边特制的木架上而不是其他地方,中间的走道有四张桌子、三张椅子和没头苍蝇一样飞来飞去的男生。

          他站在空荡荡的小礼堂里,站在严军君站过的地方,一、二、三、一、二、三、转,也很简单,不禁迷糊了自己刚才的糊涂。想想,真是有趣。

          他想着,嗯,这是一个有趣的星期天,不是吗?他离开小礼堂的时候,一脸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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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来的几周里,培训还在继续,有风无雨,自然无阻于他出现在小礼堂一边的长凳上,长凳有着后背,后背上绿色的漆都掉的差不多了,靠着舒服,阳光从玻璃进来,滑到他的怀里,军君的教程由慢三慢四而快三快四,范云珊的口袋里鼓起一大包的“傻瓜瓜子”。也就吃完一包又一包。

          星期天的有趣不见增多,还好,不见减少。

          范云珊常常问以下几个问题――你怎么没去我们宿舍;你是不是喜欢上军君了;你怎么不送我们你是不是在乎六十块钱?

          他得承认,这些话题都有一定的延展性,具有数理上的无限可能,象,魔方,虽然只有六种色彩,却变化无穷。比如第一个问题他可以归功于自己胆小腼腆的美德,或者高傲自鸣,女生宿舍有什么好去的,再不济也大可以用过来人的口气哼哼,又不是没去过。当然最好的答案是下次或者明天,这个答案几无破绽,只要你还活着就不算是撒谎。

          第二个问题比较棘手,本身就是个陷阱,如果军君这样的女人都不喜欢,他还是男人吗,如果喜欢了,第一个问题显然就不是好的答案,那么,他只能耐心而缓慢的指出,正如爱有许多种一样,喜欢也有很多层次,就象佛家书里也说过天有三十三天,不是每个人都到了的,就象他喜欢军君但还没有到连带喜欢上军君的宿舍一样。再有,军君是什么样的人和军君是什么样的女人绝对是两个不对等的概念,所以他是喜欢上叫军君的人还是喜欢上叫军君的女人这一问题大有商榷的余地。

          第三个问题,呵呵,正常还没说到第三个问题的时候,本着真理越辩越不明,争论才是一切,结果并不重要,三个小时的培训已经结束了。

          军君并没有因为他与范云珊友谊的日益增进而对他有所改观,甚至直言不讳如果她有幸拥有他一样的智商,她一定嚼舌自尽、跳楼自杀、举火自焚、投水自溺。他呢?避免与之当面交锋,常常笑而不言,因为他发觉军君对他保持不懈愤怒、仅仅出于愤怒本身,这一努力,如果不加与肯定的话,那自己未免太无趣了。因此上,他总是能在军君的下一轮攻击到来之前,闭上眼睛,洗耳恭听。

          他用自己的表情告诉军君,他很享受这一切。

          善良的范云珊同志在这时无疑是乐于比较他与军君之间智商的差异,她本着科学高于一切,郑重的指出,以她对他目前有限的了解,不难得出他的智商等于乃至优于军君的智商,并痛苦的承认真诚确实让人痛苦。当然,在说这话的同时,她必要有所补救她与军君之间的友谊,他貌似客观的罗列军君的一切才能和优点,书读的好,舞跳的棒,围棋是省市冠军,还有毛衣花样上的别出心裁。

          最后,他看到天色昏黄,说了一句,军君确实长的很漂亮。

          军君气的两手发抖,面目无光,拂袖而去,而他呢?半夜里想起自己的这句话,天才之作,乐得他觉都睡不好,只好从床上爬去来,去小卖铺买了一瓶啤酒回来,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57

          培训很快结束,短短的两个月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范云珊一遍又一遍的抱怨着他交的学费还不够她买给他的瓜子,她似乎需要他的提醒才想起瓜子她也有份。

          最后的三周军君教的是伦巴,因为没想到前面教的那么快,所以伦巴这一节就教的长了一些,这种柔曼舒缓的舞姿最令他赏心悦目,他的目光满场追逐着跳舞的人们,好几次动了心想走上前去。当伦巴音乐缓缓的响起,他会用两根手指在大腿上不停的弹跳,军君也显然最擅长于这种舞姿,如果她的舞伴足够出色的话,那么就仿佛一对蝴蝶在场上翩然起舞。在临分手的时候,范云珊快乐的旧话重提――欢迎他可以随时到她们的宿舍,并要他有个明确的答复,她保证只有两公里的路程,仅仅十分钟的时间(如果以自行车时速作为换算单位的话。)这除了让他想到这是一个陷阱之外再无其他。

          他想着,猎物永远不会是猎人的对手,除非他想当猎物,那又另当别论了。

          他说,其实你们也可以过来吗?”

          范云珊同志偏爱的、让人无比头大的的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句式又出来了,说,为什么你不可以过来吗?

          军君还在脸望着门外的站在门口拍掌催促,他“呵呵”的笑道:“你看,我是不受欢迎的人。”范云珊马上言过其实的保证――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并向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几天过去之后,他有几次想动身到军君的学校,一想起范云珊莫名其妙的保证,不免犹豫,而况日常里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事情,渐渐的发觉自己去她们学校的愿望并不象想象中那么强烈,省心而省事,然后是期中考,临时一通佛脚抱的好不慌乱,考完,军君长什么样子在脑子里头已经不真切了,更不用说范云珊的邀请。

          这不好怪他,学校那么大,机会那么多。

          大学本来就是政府为了解决多数适龄青年单身问题的机构,他也算是用心懒散,渔而无鱼,可是前天去食堂打饭,发觉有个顶漂亮的女生很不小心一不小心的打量了他一眼,这就够了,几天下来,上课下课,自习跑步的,总想遇见,而且还真遇见了几次,彼此并没有说话,眉来眼去,好感都是有的,练习了好多次口型,总不能把一句“你好”说出口。再说了,女孩子没男朋友,那算是名花无主,他顶不济也是闲草随风,又从不受一见钟情主义的蛊惑,对军君只算是有好感而无义务,偶一念及,一句话,宁可我负卿卿,不可卿卿负我。

          58

          转眼夏天到了,又是个星期天,窗外的虫子们陪着他打了一晚上的牌,虫子不是吃素的,他也不是吃荤的,彼此辛苦,互相找了个被窝共勉,睡的稀里糊涂,梦里头一会儿大战太湖十三英,一会儿生怕情多误美人。电话铃声唧唧歪歪的响了起来。

          真他妈的造孽啊!这个电话是新安上的,他们学校要通过省教委所谓311工程的验收,软件上不起,就玩硬件设施,不分青红皂白的每个宿舍安了个电话,那钱要是变成奖学金多上算,他现在接过电话想,不然,扔到水里也能听个响。谁,你谁啊你。他一口没好气,天气太冷,冷气直往被窝里冒,他头一偏,接二连三四五个喷嚏无人驾驶的飞出来,先头部队如此踊跃,鼻涕跟着也流出来,该死,真感冒了。

          他听着电话那头吃吃的女孩子笑声,你她妈还笑,真他妈的有病,他腾出另一只手桌上床上柜子抽屉的到处搜寻纸巾,居然没有。

          电话里头的女声阳光灿烂说,猜,我谁。”

          你是……他猜不出来,偏偏这声音熟的能出耳油子,先来个缓兵之计,你没打错电话吧,大姐。”

          对方哼哼哼的三声,说了他的名字,没错,就是他了。

          他呢?只好从被窝里爬起来,人家记得他,他记不得人家,自己再不起来就有点说不过去,一手捧着电话,话筒夹在头部与肩膀之间,攀了上铺又扫描了一下下铺,心里念念有词,面巾纸、卫生纸、草纸、毛纸、纸巾,奶奶的,天大地大,我就不信我找不着,你他妈,我他妈,天大地大,还真找不着,当然,手忙,嘴巴更忙,咒骂同舍一个比一个非人类,不讲卫生,道德沦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于今为烈,王八蛋、生个儿子没屁眼,小气鬼,喝凉水,生个儿子缺条腿。他的鼻子预警系统很快到了极限,哈求一声,三千尺飞流直下,打在被子上,白浊一块,这成什么样子,成什么样子吗。不是让回来的看笑话。

          吧嗒一声,话筒从他的肩膀上滑落,等他再次拿起话筒,却终于和敬爱的江姐同志失去联系了。

          他找到纸巾,摁了鼻涕,收拾了一下被子,抖的和一只鸡似的,还没忘记想一想,当鸡其实也不容易,往床上就是一跳,老婆不如被窝好,继续睡觉,正半梦半醒、模模糊糊的念叨着,羊要回家,船要入港,给我打电话去他妈的的谁,我要睡觉。

          铃铃铃。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完了,完了,他想,他愤怒的接过电话,接过电话突然象一个武侠高手一下奇经八脉突然全打通似的想起刚才那个电话是范云珊打过来。

          你谁,他不等对方回答就慢声慢气的说,你这个八婆。

          对方的鼻音重重的哼了一下,他马上知道这次不是范云珊了,这个声音比范云珊更熟悉的多了。

          我是军君。对方也是答完了之后才听到下半句。

          军君,等他明白过来,对方已经啪嗒的挂了电话。

          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他总算清醒的差不多,是非只为多开口,他索性闭了嘴,只听见那边神秘兮兮的压低着嗓子告诉他――想帮一帮你,怎么就这么的难啊。

          帮什么啊。他说,郁闷的心里都起了一股邪火,这时候,阳光突然从窗外冲了进来,瞬间把他击败了,他看见窗外的山坡缓缓流动的云,云下面青青的草,他整个人有跪在山坡上的冲动,一切美好的那么脆弱,象年正当时女孩子的面孔,薄薄一层,吹弹的破。

          范云珊的声音很是低小,蚊子一样,一不用心听,全没明白,他回过神来只好礼貌的嗯嗯有声。

          他迅速的洗脸、刷牙、穿衣还有找那条该死的皮带,推醒一个还在睡觉的家伙,借了一辆自行车,他们宿舍离厕所近离水房远,楼上楼下的乱跑,赶到范云珊学校门口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

          • 家园 女朋友们(5)

            女朋友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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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门口前,范云珊正朝着他猛挥手。

            范云珊说,美女对你特别有意见哦。

            他不置可否,到车棚寄了车回来。大家就朝着目的地,也就是他宿舍后面的山坡上走,这个山坡上叫棺材山,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山坡最高的地方,有一个池塘,池塘的旁边有一块天然竖立起来的大石头,像棺材,杀风景的风景,连本地的旅游手册都不收录,棺材山的典故,都是熟悉的不行的话题,说很多年前,雷劈下来,棺材盖还打开过,里面一个人石头、石眼、石脸的,会说话,说大水要来,大家不信,淹死了很多人。等到大家信了,再回来,棺材盖又合上了。山下有个庙,叫棺材庙,范云珊提议去看看,大伙都反对,去过说太绕,再说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范云珊把一大袋的东西交给他,说,她们宿舍集体爬山,只是缺少男劳力,又不想叫上本校的男生,她们学校的男生又蠢又笨又呆。然后猖狂的补充上一句,当然,不排除家花不如野花香的因素,重重的打了他一拳,最主要的是――我挺喜欢你的。又说,你老不是来找我,我很委屈,人与人,讲究的是机缘,比如我和你,你放心,我不和弟弟谈恋爱,呵呵,你不用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

            他只好说,话都让你讲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啊。

            范云珊呵呵大笑,大步向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范云珊不和他说话了,他松了一口气,站在半山坡上,下面的村庄渺茫在炊烟里,右边的竹林刷刷的响着,一阵风过来,就好像走在云里。只盼望着路程短些,一时三刻的走不到。

            他扛的东西比较多,一大包在手上,无非是水果和可乐,走的比较慢,军君比他更慢,在他后面和一个女生嘀嘀咕咕的没个完,正眼也不打量他一下。可是,他总是觉得这一刻和军君走的是那么近,就象军君就在他的肩膀之旁,他闻见军君身上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女儿气息,他想着真是奇妙。

            他想,人和人可以这么的接近,靠着鼻子、靠着想象接近。

            李仙,李仙。范云珊在上面招呼着和军君一起走的姑娘,快过来看。

            一个人影很快的从他面前滑过去。

            他转过头来,军君正停在他的背后。没话找话,他还是会的。

            他说,你不跟上去?

            军君不说话,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军君停下脚步。

            他侧了个身子,他说,对不起。

            军君冷冷得说,实话和你说了罢。你不过是个赌具。

            “赌具”不是常用词,他一时不明白,口中重复了一遍。

            军君说,云珊和我打赌,赌我今年一定恋爱,所以把你叫了过来。又说,如果世上只剩下一个男人的话,也不会喜欢上他,喜欢上一个除了缺点什么也没有的人。

            他说:我至少还会扛东西。忍不住问,云珊有什么好处啊?

            她要我期末考的时候帮她。

            范云珊成绩不好吗?

            军君说,还可以。

            他说,如果范云珊输了呢?

            军君说,云珊说自己一定不会输。

            他有点心不在焉的说,我估计你一直就没有男朋友。

            他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的给军君分析彼此的处境,说,你觉得你是个没有男朋友的人吗?当然不是,我是个没有女朋友的人吗,也不是。而事实是,我们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朋友,所以不要说范云珊,就我自己,也觉得你和我,挺合适的。

            当然这话只在心里比划盘算,他说,你是漂亮,顿了顿,但是我觉得你没有男朋友,当然这个逻辑讲不大通,我说话常这样。

            笑话,追我的人多了起去,每天都好几封情书。军君马上住了口,觉得自己真是恶俗。

            好几层叶子在他脚下“支纽支纽”的响着,这条路看来很少有人走。军君偏过头瞟了他一眼,她有着一肚子的好笑,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特殊材料做成的人,比那些口若悬河的男孩子有趣,和他一起,有点象在下围棋,明明自己下的是先手,下了先手好像也没用,一开局,处处被动,处处都是破绽,他呢,自然是后手了,一子一子的拈在手中,也不着急。

            我说了你别在意。他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你说这山上会不会有蛇?

            亏你想的出。我不生气。我怎么会和这种人生气。

            他想,不知道军君“亏你想的出”,指的是蛇还是指生他的气。

            他说,我觉得,我觉得,我只是这样觉得……

            这步棋下的太慢,军君只发觉自己性子越来越是浮躁,恨不得撕开他是声带,扯下他的舌头,抓住他的两条腿,倒提他的身子,将他剩下的话倒出来,至于她自己的身材没有他高,如何做到这一点,倒是一时没想到。

            军君告诉自己,等他一说完,就从他身边越过去。

            他不说话,军君感觉他用沉默侵夺着自己的地盘。

            就在这时候,前头一位姑娘发了声喊,滑倒在路边的小溪水里,溪水又冰又凉,大家跑上来,那姑娘连声说,没事没事。只见她一头的水草,裤脚及腰的地方都是青绿青绿。于是都笑,他也忘了刚才的话题了。

            范云珊倒惦记着他们,说,你们怎么那么慢啊。

            李仙笑嘻嘻的说,人家喜欢慢嘛?

            他说,我正在想你们为什么都没有男朋友。

            范云珊拉过他到一边,故做神秘的说,说:“冬冬和他男朋友玩完了,你别招惹,李仙和宴芳正和男朋友打持久战,我的男朋友去上海实习了,只有军君,正想找个男朋友飞一下玩儿。汇报完毕。对了,你中了头奖没有。”

            60

            帅哥,一个人喝酒呢?

            那个在吧台坐了好久的女孩子提着一瓶“青岛”啤酒走过他身旁,踢了踢他的小腿,是那种圆圆笨笨的大头鞋,示意了一下,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酒吧很暗,暗的刚刚好在每个人脸上切割出明显的轮廓,一个个轮廓就在空气毫无凭据的飘来荡去,霓虹灯照在那女孩子的脸上,看的清楚,齐耳的短发,左边耳朵坠着一个银亮的耳环,他想起时尚杂志说过的,戴一个耳环的是同性恋者们的标识,笑了起来,一笑,要表示反对也来不及了。

            那女孩子将两只脚一前一后的挂在沙发前的小几案上,也就是他的桌子上,他说你怎么能这样,手一挥,就把女孩子的一双鞋子赶了下去,女孩子嘻嘻一笑。他定了定神,女孩子的鞋子又摆在桌子前,他又伸出手,腰一直起来,酒就有上来的意思,心里有些懒了,索性也把自己的脚搬上桌子,转头瞪着那女孩。

            谁怕谁了。

            那女孩意甚嘉许,用整个啤酒瓶和他的酒杯碰了一下,示意先干为敬,头一仰,一口,半瓶的啤酒都到了那女孩子的肚子里去了,然后,空空的啤酒瓶往案上一放。

            他吓了一跳,汗都出来了,说:,我可不大会喝酒。又担心了,你没事吧。

            那女孩子斜斜的定住目光,一眼里竟是鄙夷不屑的意思,这神情象极了军君,他心里酸酸雾起了一片。

            你多大了?那女孩子无礼的问。

            总之比你大,他动了好奇心,你多大。

            我啊,二十七。

            他差点晕倒,马上知道这个女孩子哄着他玩。

            女孩子说,这样吧,我们划拳,我输了我就告诉你。

            他只好告诉女孩子说我不会划拳。想起港台电视剧,说,不然玩十五二十。

            女孩子笑倒,你Y真是太可爱了,弱智中的经典。

            几拳划下来,喝的都是他,那女孩子也觉得无趣了,直接告诉他,我二十了。叫许晓丹。

            他想起隔海相望有个叫台湾的地方,台湾有个和这个女孩子同名的画家,裸体参选,轰动全球,他心里说,现在的女孩子。

            他问许晓丹,不怕家里有人挂着。

            烦,没劲。许晓丹点了根烟,又问他,“move”。要不要他知道这烟薄荷味,女人抽的,烟杆又细又长,他摆了摆手。

            想什么呢?许晓丹又看了瓶酒,看着正前方的虚空处。

            他给自己灌了一口,脚底都冷了起来,突然觉得这个夜晚对他也算不错,安排了个人听他的过去,安排了一个和他过去年龄相吻合的人听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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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山上,也就是那立着棺材石头下面的一大片平滑的草地上,刚才那会儿还发现一条小瀑布的惊喜都过去了,这是春天,正午的阳光在云层后面偷偷的照拂着他们。

            他吃了两个苹果,一个汉堡一瓶可乐,身子一伏,自顾自的睡着了,直到那个破录音机在耳边多瑙河来少瑙河去的,他才坐了起来,喊了声见鬼,原来那录音机就放在他的耳边,范云珊正用一根小草在他的鼻孔里进进出出的。

            范云珊跳了起来,用手指指着天空,美女如云哦。你怎么又睡得着,又拍了拍一下他的手心,进展如何。

            什么进展,他故作糊涂的问,范云珊道,少来,早先培训那阵,我看你一见军君的眼神就不对了。

            他倒了一瓶矿泉水在自己头上脸上,猛摇了几下头,水珠四射,少不得又换来范云珊的几下拳头。

            他说,军君不喜欢我的,又说你那么热心,到底有什么好处,话没说完,范云珊早象一只燕子飞到军君的身旁,做出鸽子状的说着话,他看了看四周,其他几位姑娘正在草地里嘻嘻哈哈的跳着舞,身后远山近水的,跳的是慢三,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范云珊坐在严军君的身后,拼命的象他打着手指,其他几位姑娘看见了,也向他挤眉弄眼的笑着,他叹气的想,有人这么成全,自己再不振作,简直就是废物了。

            他走到严军君面前,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说,跳个伦巴吧。

            军君呆了一呆,范云珊夸张的抱着自己的肚子蹲在地面上笑,连声说:“伦巴好,伦巴妙,伦巴呱呱叫,我去倒带。

            音乐节奏一换,另外四个女孩子就停住舞步,看着他和军君。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手上感觉到军君的接纳,便马上闭上眼睛了。

            一圈下来。军君吃了一惊,你哪里学来的。

            六十块钱不是白交的,他说这话有点紧张,看了那么多遍,傻瓜都会了。

            你一定和别人跳过了。

            没有。

            你手指在做什么?

            我在计算舞步,我的顶上小叶不发达。

            什么顶上小叶。

            大脑的顶上小叶,顶上小叶和个人的估计时间、判断速度、设想三维空间及解决数学问题能力方面密切相关,就此而言,男人比女人聪明,不过,对于位于脑额叶与颞叶的两个关键性语言区域而言,女人又比男人大的多,所以女人总是话多。

            军君说,懂的挺多的。我最看不惯你们这种半桶水。

            背书而已。

            你为什么闭着眼睛,也和大脑的某个地方有关么。

            我怕踩着你的脚。

            军君一张开口,已经明白了,手掌用力,狠狠的捏了他一下。

            他说,你会喜欢我的。

            自我多情。

            因为我很聪明而你很笨。

            你跳的很好,可以张开眼睛。

            他看着军君笑靥如花,军君轻轻地说,你知道吗,你很讨厌。

            她重重得在他脚背就是一下。

            他想起墙报上一个狗屁诗人的诗――

            火热的爱情孕育着火热的理想我们的青春鼓点飞扬。

            62

            下来有段时间他的那所大学老是有人跳楼,闹的没个人心里空的厉害,谁要是往宿舍里带叔本华和尼采的一点会被人骂的狗血淋头,他那一段时间就拼命的往外跑,想要逃离这种使人窒息的空气。

            他也不在乎别人的议论,每天跑到她们学校,泡在范云珊的宿舍,但是也没和军君说话,就当军君是透明似的。大家刚开始还以为事情有好的进展,在旁边煽风点火。

            军君不说话,他也不说,渐渐的他好像成为她们宿舍的一部分,成了一部分后就更不可能发生什么了。有时候每个人都有男朋友约会,宿舍里空荡荡,他也不走,只是一个人在那里发呆,一天、两天,三天,军君渐渐得书也看不下去了,也学着他发起呆来,发呆也是一种病,也会传染,然后莫名其妙的他叹上一口气,军君也叹上一口,军君又不想和他说话,就抱着一大堆书去图书馆,军君抱着书在胸前的样子好像在保护什么。军君回来的时候,有时候他还在那里一个人呆的坐着,或者走了。

            有一天,他去了楼下厕所回来,在走道上碰见,他说,你啊。

            军君也没说话,一跳一跳的上去,转过楼道的时候看了他一眼。

            他说,我们去走走。

            军君不说话,到了宿舍,放好书,理了理头发,看着他,他提了提热水瓶,没水,他说,我回去了。

            军君突然不忍心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说,我们去跳舞。

            他喊了声,我讨厌跳舞。

            军君由着他到校外的吃了好几笼的小笼包,彼此说了些话,说着说着,彼此就有些刹不住嘴了,到了路上,沿着校园饶了一圈又一圈。

            他刚开始点了一根烟的时候就说对不起,后来索性不说。

            军君说我也抽一根,然后拼命的咳嗽,他则在路上捡起一块块小石头,朝着前面扔,这个时候不怕砸到人,都已经晚上四点多了。

            校门进不去,他把衣服脱下来给军君,军君哆嗦着,但是没要。

            两人就在校园不远的录像厅门里的角落,蹲着,那里风小。

            他说,我们像两只小狗一样。

            军君困得不行,他说什么她都用鼻子应上一声,嗯。

            63

            第二天,军君病的厉害,刚开始大家以为一会儿就过去,没想到下午就转为高烧,换毛巾、吃药也没用,只好送到医院。

            他晚上来的时候才知道,听着一宿舍的女生骂他,掉头就走。

            到了医院,范云珊在守着夜,看他来了,范云珊就出去吃饭。

            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军君木木得看着他,他攥着军君的手,说,做我的女朋友吧。

            军君哭得天摇地动,用枕头一点力气没有的打着他。

            军君病好了之后,他拥着军君在校园里乱转,那真是一段奇怪的日子,每天起床,脑子都烧的模模糊糊,他们好像怕这辈子很快过完的拼命的说着话,他带着军君远远离开所有人,到处找僻静的地方,没人去的地方,适合两个人说话的地方,军君也由着他,以前的日子真是可怕,不知道为什么彼此会选择那样的生活,一遍遍的检讨也没有答案,只好一遍遍的给对方写保证书,什么一生一世的话估计说了好几大车。当然也吵架,闹着玩的吵架,认认真真的吵架,一认真,彼此全忘记对方好处,怎么决绝的话都说的出口。

            反正只要热闹就好。

            一剩下一个人,就会寂寞的发了疯,他们想过很多法子,打电话,写信,尽量估计对方上下课的时间,等等等等,可是通通解决不了问题,除了想在一起还是在一起。

            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军君只好这么说。

            真是一种病,不要以为年轻就可以扛过去,他只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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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呢?许晓丹问,显然有些喝多了。

            后来,后来分开了,符合事件发展的必然规律,他说。

            酒精有时候的好处就是让人语气平和。

            老套、无聊,这么烂的故事也想泡马子。小姐,卖单。许晓丹拿起手中的包往身后一甩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又踢了他小腿一脚,让开,让开。

            他有些哭笑不得,告诉自己别和小女孩子一般见识。他叫过许彩琴说,我来结账吧。

            许晓丹嘿嘿一声,我吊凯子就该我花钱,瞪着眼和许彩琴结了帐,头也不回的去了。许彩琴和他面面相觑。

            许彩琴说许晓丹这段常来,听说是在厦门大学读书的,父母也不管管。

            他笑了起来,说,这是酒吧老板说的话吗?

            65

            她陪着母亲回到家,懒得做饭,就在车站旁的美味快餐店囫囵的点了两份饭菜,提了上来,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搁在了桌子上,母亲自去睡了,睡之前说,清清,冰箱里还有排骨汤,你自己吃吧。

            她打开冰箱看了看,冰箱上的小座针闹了起来,她吓了一跳,看看,才五点多,这破闹钟。

            冬天,这会儿天就差不多全黑了。她拉了灯,一松手,居然把电灯线拉下来了,真是见了鬼了。她搬过一张比较高的靠背折叠椅子过来,一站上去,摇晃的不行,索性让灯亮着,明天再说了,又进了厨房,扫了一眼就退了出来,这时候,真的什么也不想干。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掩了门,上了反锁。

            她斜倒在大八件床上,床好像还不够大的一只手伸在外面,小指头上穿着一个钥匙扣。又想起了要换拖鞋,亮了下鞋跟,山上的一脚泥早就在门口的毯子擦干净了。

            母亲山上说的话,一句句的刺到心里,她想着,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呢?在干什么呢?

            他现在忙什么呢,店里的生意怎么样,转过身,拿起电话打给他。

            秀清啊。电话那边的声音好像很高兴,问她,墓扫的怎么样。

            她说,挺好。

            她不说话,电话那边就停了下来,好一会儿,听到咕嘟的一声,知道他又在喝着酒,轻轻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啊!

            笑你喝酒。

            喝酒有什么好笑的。

            她答不上来,想了想,说,如果我上班的时候喝酒呢?

            那就喝呗,第一别喝醉,第二别收错钱,第三、第三,我会征询一下你的意见,我可以扣你工资吗?

            她不说话了,他也许就觉得自己说的笑话不好笑,他又咕嘟的喝了口酒。

            她忍不住笑,又想,他真是个笑话,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个笑话。她说,我明天还想请一天的假。

            他犹豫了一下,乐呵呵得说,最多我一天不喝酒。又说,这样,过几天我也去你家拜个年。

            她听的出他的口气全是敷衍。

            她说,好吧。

            她挂了电话。其实请了假也没什么用处,她看着天花板,想着,该干什么呢?说不上来。好像请假所有的好处就是为了早上多睡几个小时的觉。一想到这儿,模模糊糊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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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伸出手,把墙上的日历撕了下来,扔到废纸箩里头。今天是旧历年底二十九,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后天就是初一。他心里说了声真快,突然想着最近这些日子每天都在发着相同的感慨,这算快吗?怎样才算是快?

            今天,他伸了下懒腰,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到底有些疲乏,一连在床上躺了七天,身上每根骨头,一根根好像就象生物室的骨架模型,要是抖上一抖,全成了碎块。然后他还要指着碎块,说,看,这就是你。

            是早上,早上什么都没有,他刷牙洗脸,脸皮一过水,感觉里木木的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皮面具。

            他捧着脸盆站在网吧的二十多台电脑之中,高兴起来,像元帅在检阅自己的士兵,一台一台,严肃、整齐。

            墙上悬挂着的时钟,八点了,她怎么还没来上班,他心里装出恶狠狠得口气、恶狠狠得心思,好啊,扣她工资,让她明白谁是老板,随即又想起她昨晚打过电话来,请过假的,那时他不是还想着这段日子她忙的团团转,照理该一口气放她一个星期的假期才是。

            她请假干什么呢?玩呗,从窗外看出去,好天气,万里无云,一碧万顷,走在大街上的人群脸上都绽放出幸福的笑容,呵呵,小学作文的句子出来了。他明白自己有些想她的意思了,这明白讲明白一点,不,有两点,一是,今天看不到她了怪别扭的,二是,她真像妈妈说的,是个好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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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小吃摊坐下来,他是熟客了,摊主是个老头,给他盛上一碗黑砂糖稀饭,在稀饭的旁边放上两个小碗,稍大的碗上面横着一根油条,油条的旁边是切开的咸蛋。

            其实,她那么早来上班也不大必要,现在的孩子放假不睡到九点十点起不来。他想。

            很快稀饭吃完了。

            他把二块三毛压在碗下面,站了起来,从桌角抽了几张折叠成三角的卫生纸,抹了抹嘴,痛快的摁了下鼻涕,却没摁出什么来,他的身体算是好的差不多了。嗯,还要巩固提高,扩大战果,进行可持续发展,这全是街道两边新刷的标语,他看着想着,自己的身体,明天,跑步去,这个念头一转,又失笑起来,自己真去跑步了,那真有病了――大年二十九跑步,太他妈的有创意了。

            他才走几步,又吃惊,人来人往的,就他吃碗饭的工夫,大街的路上一个又一个小摊全冒出来,一直沿展到地平线的尽头,买什么的都有,衣服、皮带、打火机、玩具,几个小伙子提着话筒测试着音量,手不停的拍着话筒的鼓膜,嗡嗡直叫唤,声声有情得高喊着口号,清仓、换季、跳楼、大出血。

            近处的旅游商场早挂出十几条大条幅,都是上赶着过年捞一把,他心里喜洋洋得喊上一声,开店去罗。

            回到网吧,才上二楼,门前一大堆孩子等着,手中的可乐罐捏爆了n次,口中shit不断。

            他伸手挥去望他面孔呼啸而来的可乐罐。口中说着,又怎么了,怎么了,各位。

            几个十三四岁的mm委屈的说,你还说,你还说。

            Boy们可就不客气了,老板,我和我的马子约好了的,快点开门啊。

            他排开人群,有些得意,说,慢慢来,不急,不急。

            他从口袋中掏摸出钥匙来,偏生这门难开得很,这个门他妈的老开不了,早该换了。

            他钥匙在钥匙孔里转了半天,身后那些捣蛋鬼乘机在他身上下其手,无所不为。他乐观的想着,自己还好不是女的,不然早失身无数次了。一边左耳入右耳出的听着小孩子们的苦大仇深的控诉:――老板,我的马子要是跑了,我就把你店给拆了,我要上法院告你。

            他下大力气推了下门,说告我那一条啊。你们可以先去别的网吧嘛?

            ――要是聊天记录不在这里的话,谁吊你啊。

            他说我对任何超友谊的同志关系一点也不感冒。

            ――我等不及了。一个mm哭丧着脸说,这个小mm戴着眼睛,可惜了,她泪水应该用来拖地板的,节约水资源嘛。

            他忙不迭的安慰,说,,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身后哄笑了起来,这些笑声中隐约着一声噗嗤,这声音纤柔的象一个小人国里来的人,在他小小的耳朵里荡起了秋千,荡进了耳朵里头,好久不出来,他只如铁扇公主吃了孙猴子变的桃子,恨不得掏摸出来看个仔细,可是竟不敢,连回头也不敢。

            他又试探着说了句笑话,那声音又回应,甚至索性就在他的衣领上哈着气。痒痒的,是一种让他提心掉胆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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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

            他隐隐的猜着,只是怕,手上一用力,门边震落了些些石灰。锁头哑簧清脆地一跳,门开了。

            他走到电脑前,拨号上网,启动美萍。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跳的飞快,跳脱的高度至少比平时超越0。01公分,一只只手指优美的像舞厅里一条条雪白的大腿。

            他不敢抬头,眼角的余光瞄见柜台前站着一个人,他愿意着对方在,也愿意对方不在,意识到对方的在将使得他尴尬。意识到对方的不在又将使他空虚。

            他这时候想到大学时候和军君讨论到的一个问题――那时侯军君不知道怎么突然迷上基督教义,整天拉着他站在校门口分发基督教的宣传小册子。这自然耽误了他们不少的约会时间,后来他在图书馆里翻到论证上帝是否万能的悖论,如获至宝。

            上帝到底能不能举起那块该死的石头。他问军君。

            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聊,军君说。

            你爱我吧。他说。

            军君点头,爱爱爱。

            那我就是你的上帝,我就这么无聊,成吗。你说说我到底应不应该举起那块我举不起来的石头。

            军君笑道,上帝也有小时候,小时候举不起来,长大就举起来了。

            那块他曾经举起来又举不起来的石头。现在他眼中站在柜台前在又不在的对方。不,错了,上帝举不举的起来的石头在时间上有着先后,怎么能在同一时间里,拥有两种状态呢?现在,在这个时间里,对方怎么可能保持一种在又不在的状态。

            可是,他想起遥遥远远的物理学、爱因斯坦的物理学,据说,据爱因斯坦这可爱的老头说,时间有很多种,时间在加速度的时候会扭曲,因之回到过去,那么在同一个时间里上帝既举得起石头又能举不起来那块有趣而无聊的石头又有什么奇怪的。问题迎刃而解,他为自己这么科学的解释感到满意。

            知识真是太有用了,他想。

            同志,这店是你开的吗?”对方说。

            他点了点头,同志,多遥远的距离就在自己的面前了,这个称呼让他既然安心又伤心,安心对方的遥远也伤心的遥远,而也许这样不错,太靠近的距离总是让他感到害怕,或者他该反问自己,不是这样你想怎样。

            最后,和以前一样的说服自己――这样也好,这样最好。

            对方身穿工商制服,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子边缘尖锐。只是,他想,这个是不是可以用来刮胡子。他的手指也自然的在下巴上来去,马上,他感觉自己有些轻佻,他的手放了下来,放在膝盖上也不是的放了下来,还好,有着一个柜台拦着对方的目光,也拦住了他的局促不安。

            你有执照吗?

            他吓了一跳。对方的眼睛放出光来,他在对方的脸庞连稍作停留的勇气也没有。

            他说,去办了,工商营业窗口工作人员说最近几个月明文规定各地网吧整改,一律不许注册登记。

            对方摆了摆手,说,两种情况,一种是你根本就没有执照,一种是你有执照但没有挂出来。两者的区别在于,前一种情况比后一种情况罚款多一些。

            罚多少。

            不挂执照罚款五十,无证经营罚款一千二百元。对方说的非常流利,口齿清晰,很职业。

            天,这就是多一些,你杀人啊你,他想说。

            他说,可是问题是你们工商局根本就不让办,我还托了人找过你们局长,萧局长说等这段时间过去就可以办理。

            对方说,哦,你的意思,局长允许你无证经营?

            那倒不是这样说,他说,萧局长建议我停业三个月。又说,真停三个月,我们是小生意,不都饿死了。

            每天饿死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人去贩毒,贩毒将饿死更多的人,对方严肃的说,所以我们只能饿死很多人而不能让更多的人饿死,这,不应该成为每个公民违法的理由。

            对方打开公文包,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行政处罚通知的小本本,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钢笔,写了几个字,钢笔没水了,对方用力在柜台的桌面上一抖,一串黑色水珠子圆圆胖胖的在桌面上滚动着。

            这时候,每颗水珠子都在嘲笑他,连水珠子也在嘲笑他。

            对方低下头迅速地写着,他看见对方微微抖动的肩膀,他突然想着对方也许在偷偷的笑着,这当然是没有理论依据的想法,而现实中也不允许他,至少眼前的柜台不允许,允许着他以比柜台更低的姿势仰视对方。

            他低头看不见对方的眼睛表情的这会,方才的压力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想起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申辩什么。

            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他说了。

            他话还没说完,对方肩膀耸了一耸,他又吓了一跳,以为对方要抬起头来,于是不合时宜补上一个词,同志。

            如果你有任何疑问可以拨打工商局的电话或者到工商局一星期内申请行政复议,只是最近春节,我们元宵过后才上班。对方笑了一笑,说,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你放弃复议这个念头。哪,一式两份。

            他起了疑问,你们今天也上班。

            最后一天,对方说。今年。

            对方把处罚通知在柜台的平面上,纵向推进六十厘米,后来他常常笑着说起,当时他眼见自己的血汗钱以每厘米二十元的速度消失,心痛的几乎停止呼吸。

            请签名。

            对方把笔递给他,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陈真》的一幕,一个小日本把军刀递给跪在地上的柳生一郎,剖腹仪式。

            他签了名。签完名,心里好像吁了一口气,他曾经和对方在某一刻,即便是很不清醒的某一刻彼此何等的靠近,靠近了,在他以为里,像他这样不值得靠近的人以为他是欠着对方的,现在,又是何等的远,远了,心里腾空出地方来,感觉里谁也不欠了。

            对方走了,他目送着大盖帽在门口消失。

            如果,这时候他坐了下来,坐在网吧主机旁,唯一的一张的旋转椅里,随着椅子的旋转,他会到了天上去,他该开始着他奇异的心思,在心思渺渺茫茫的来去里,虽然手指不停,娴熟的左键右键。生活美好的像是alt+tab。生活着,这样的生活像看电影,一个人在黑忽忽的电影院里,身边有个人不停的咀嚼着一包爆米花。他紧张了恐惧了,可是身旁的声音让他感到安全。安全意味着接近我们喜欢的事物并扩大对它们的想象,远离我们厌恶的事物并缩小对他们的想象。一部电影可能是一个人的一生,但,不是他的。他经过了无数个别人的一生,在那样的长度的,他找寻着并准备忘记世界上还有像他这样的人的,自己的一生。这个世界既然不会有他想要的世界,而他又有着足够的聪明,他一直是这样觉得的,那么就在他的脑海里打造另一个世界吧。

            他站的这个地方是他开的网吧,人民会堂的二楼,楼下是电影院,电影院早不放电影。

            他的手指轻快的弹着处罚通知,纸条上清脆的声音,上面有着他的签名,有着对方的签名――萧萍。

            他匆匆的走下去,他想着,自己的袖口在柜台桌面上拂过,拂过那些黑色水珠子,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脏了。

            大盖帽正沿着人民会堂的台阶一步一步的下降。

            他说等等。其实他没说出口,只是脚步很快,这么快的脚步居然没超过对方。

            对方转过头,看着他。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说,萧萍。

            对方笑了,整个会堂亮了起来,明眸皓齿,皆在眼前。冬天的阳光暖和照在对方的脸庞,他的脸庞。

            他说了自己的名字。

            小苹果说,我知道。

            他怔了一下,小苹果的指了指的他手中的处罚通知书,上面也有你的签名。

            他伸出手,小苹果把手背在身后,他的手在空中悬停的半秒,又收了回去。

            小苹果已经伸出手,笑而不语,仿佛在说就这么错过么。

            他欲待把手再次伸出来,到底有些尴尬,肩膀动了一动,只说了声,再见。

            小苹果的五根手指兰花般清清楚楚的张开,在半空中可爱的抓了一抓。转身走了。

            69

            你发什么呆啊!

            一只手重重的拍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除了韩民再没有别人了,这只手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将他的梦境打醒,从小就这样,他厌恶和抗拒都是一直写在脸上。他是既羡慕有嫉妒韩民在人际社交上的长袖善舞,总觉得韩民是跨着一道雷电出现,到处汹汹的打破着宁静,打破的同时又技巧的平衡着一切,他想,韩民一定喜欢这种感觉,又想,自己何尝不喜欢了,只不过做不到,因而抗拒罢了。

            几根手指。”韩民两手摇摇,五指隐隐,就在眼前。

            他笑了,推了韩民胸口一把,说六根。

            韩民小时候就是个六指,后来读高中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喜欢了林红,当然据韩民自己说那就是爱,爱的死去活来,到漳州市直属医院做了截指手术,回来后在林红面前趋附下走,声称为了她一根小小的指头算什么,林红一瞥嘴――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怎么可能喜欢别人呢。这些陈年旧事一瞬间快乐的经过他的心灵,他的脸上就有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现在韩民在他眼前上窜下跳,用手推也推不开。

            你推我?

            推你,怎么着?他在韩民胸口又是一记密宗大手印。

            你再推?

            他说,你烦不烦。

            韩民嘿嘿几声,得,咱们就招个烦,走了。

            什么事你就说吧,他问韩民怎么来了。

            韩民说先,告诉我那位谁。

            你说谁呢?

            韩民说,散了吧你,和我来这套。还以为我真不知道,有位姑娘叫萧萍。他咦的一声,你怎么知道。

            韩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别说我不告诉你,这个就是东山第十六届美女热线爬行榜,蝉联三十二周亚军萧萍女士端得谁人不知,那个不晓。

            他听着韩民怪里怪气的普通话,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心里不知真假,动了好奇心,把纸条抓到手中,摊开,是张拟好的只欠签名的借据。又上了这王八蛋的当了。他不愿意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看着会堂台阶下有个姑娘直望上面,他近视的眼中云里雾里的看不真,那身段摆在那里,是个美人,问韩民,你带来的?你朋友?女朋友?

            废话,这么漂亮的女人,我向来是只肯杀错不肯放过。

            他看着韩民洋洋得意,两手搭在鼻子下,做了个话筒,要不要我大声给你传达一下。

            韩民说,心要让你看见,爱要让她听见,我怕什么啊。又说,哪,这个是你要借的两万块,我帮你联系好了,扣去第一个月利息一千八,你签了名,等一下我就到银行给你转账,你还是上次那个建行账号吧。

            他说是,连声谢谢。接过韩民的钢笔签了,边听着韩民唠叨着,哥们仗义,在这春节前夕给你找银子花,真是雪中送炭自古云……他知道韩民小时候给爷爷整天听潮剧看旧小说给教坏了嘴巴,懒得理会。

            韩民收了纸条,说,明年的今天连本带利还清,可别害哥哥我。走喽。

            他忙说不上楼去坐坐。韩民又是嘿嘿几声,你饶了我吧,那个老虔婆在上面。

            他诧异,那个老虔婆,韩民说,你请的那个员工啊。

            他变了脸色,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韩民说,不会吧,才几天,你们就天雷勾地火了。爱情不是万能,寂寞万万不能,知道吗,一只猫和一只狗,呵呵,一只公的,另一只也是公的,因为寂寞,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虚张声势的脱鞋子,韩民一步一步退下了台阶,一个不小心,跄踉一下,差点滑倒。

            他笑了起来,滚吧王八蛋,又想起一事,问韩民,冠军是谁。韩民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胸口,示意身后的女孩子,说这都不知道,台阶下的女孩子正喊着小心。声线要多粗犷就有多粗犷。闭着眼睛听,简直就一男的。

            他往楼上走,天气阴晦,楼道里走动着暗的人暗的光,好像每个人都有了秘密。他想起韩民刚才说的那些不知真假的话,韩民说,其实,小苹果对他印象不错,那天,他醉了之后,她还问了关于他的一些事。

            他口中淡漠的说,是嘛。

            70

            后来,他问小苹果,你为什么喜欢我。

            小苹果说老是被人追,挺累的,听说追别人更累,想试一试,刚好那么难得的遇见你,喜欢了,那就试呗。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只是想想,好像再没用比这个更好的答案了,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

            小苹果反问,如果我不追你,你会追我吗。

            他说不会,顿了一顿,又说,其实不是不会,而是不敢,我怎么敢想象你这么好的女人就走在我身旁,我说真的。

            呵呵,真的。小苹果笑道,你知道我爸怎么说你吗?

            没用呗,还能说什么。

            自卑什么啊,小苹果不高兴了,我爸那能那么说你,说我看中的人,他夸你是个好人。

            他笑着说,那还不是一样。

            后来还说些什么,都不记得的,后来,后来的事情,谁又说的准呢?

            71

            二十九号过去了,大年三十也过去了,初一的早上,五点多,他走在黑乎乎的大街上,肚子里的油条和豆浆不时的打上一架,他想,我完了。

            这几日里他就根本没有睡个好觉,睡前要辗转,睡醒了也像失了魂魄,又有了要找回魂魄的不塌实。而且起的一天比一天早,这么下去,身体怎么成。

            他在会堂下的广场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呆呆的不敢想事,可是小苹果巧笑嫣然的在心里,在脑子过上一过都是一种幸福,他害怕着,害怕这幸福没边没缘的到来,爱上一个人其实就是爱自己,他那么不爱自己的一个人,自己以前怎么敢,怎么就敢轻易的承诺对方,那时候,和军君在一起的时候,其实都是看的见的未来。只是到底是爱了,最后到底是重重的伤了自己。毕业六七年,机缘也不是说没有,可是,每次,不是怕,而是很怕。怕了过错就索性错过了。现在呢?他爱了么,还不是因了小苹果的漂亮,因了自己的寂寞,爱情不是万能,寂寞万万不能。

            真是寂寞啊。

            他心里憋着气,口腔有声,啊的一声,喊了出来,整个广场空荡荡的回响着他的声音,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有病,他骂了自己一声,又想起韩民说起小苹果大自己一岁,想着,为什么自己总是喜欢比自己大上一岁的女子,小苹果是这样,军君是这样,她也是这样。她,那个她,他吃了一惊,怎么可能,他那么老,笑起来都有着皱纹,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全怪韩民胡说,该死,让这念头在心上生了根。

            天蒙蒙的亮了,他坐到腿脚酸麻,要回店里去,又觉得雇请了她,就是图个省心省事,自己老呆在店里干嘛!

            现在,有的是时间了,真叫他闲下来,空落落的无处可去,忙有忙的苦楚,闲呢?也有闲的不是。得,不是身体不好吗,跑步去。

            他家就住在东山一中的公寓,站在学校的操场边,正对面远远有个人在跑着步,那轮廓看不真切的只知道是个女的,他嘿嘿一笑,大年初一,真他妈的有创意。

            ――跑步。

            韩民说,是你啊,你也来了。

            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

            嘿嘿,听听,敢跳吗?高强说。

            学校不远处的水库,阳光下,波浪上涌簇起一片片锋利的刀锋。水库上有座桥,桥上树着两短一长的石梁。石梁离水面是四米多一些的距离,高强站在高高的石梁上,头上脚下,扎进了水里,好一会儿,才从水面露出头。两手把头发往后面一过,怎么样。敢吗?

            他光着上身,爬上石梁,往下一看,头有点晕,他喊了声,谁不敢了。闭眼一跳河,啪的一声,他的整个身体就象木板一样重重的摔在水面上,胸口红了一片,他只觉得身子象木头一样的沉了下去,水面一片光亮,光亮着的黑暗。

            无穷无尽的水从他的口鼻五官全奔汇到了心脏。

            他听见韩民在岸上焦急的问着高强,他没事吧,他没事吧。

            他想着,我完了完了。

            前面的人影越来越近,他想着女人怎么跑的过男人,100米、50米、10米,看得明白真切了,是小苹果。他尴尬的想着小苹果会不会以为自己是跟踪着她,那么巧的事情,怎么说的过去。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兴奋的想着,什么是缘分,这就是缘分。

            他闭了眼睛,不敢和小苹果靠的太近,更不敢过人,只保持着十米的距离,他是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上天给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小苹果的后脑勺了。只是,寒风带不走的汗水沿着眉毛颤了下来,努力要连他的眼睛也带走。

            一圈两圈,他的腿脚开始不听话了,身周的每个声响都能使得他全身不停的打着摆子。

            他看着口中呼出的白烟,开始胡思乱想,不大一会儿,他的一生想完了,第四圈还没有跑完。第五圈了,他心里默数着,惊异着小苹果怎么这么能跑,第六圈才刚起步的时候,胸口像是给锤子击中一般,一下一下的不停,肺叶有着尖利的痛楚。

            这是自己长期抽烟的报应了,他知道。

            小苹果停了下来,扶着膝盖,边调匀着呼吸边看着他。他只匆匆的一眼,一眼里尽是小苹果揶揄的笑容,笑容红润的比苹果还苹果。他心里少跳了几跳,跟着又像是要把失去的几跳补偿回来似的的猛跳了几跳。小苹果在看他,看着他,这念头幸福的他差点当场将自己的肺部报销作废了。

            他闭上眼睛想着我要死了,只奇怪居然还不死,居然能从小苹果的眼皮底下跑过去,跑过去了又有了死过一次透出气来的快乐。很快又是一圈,什么都还没来的及想的一圈,小苹果还在原地,一条腿修长的压在栏杠上,伸出手护着足底,偏着头看着。

            他在离她50米处停下来,叉着腰慢慢一步一步的走上前。

            小苹果想着他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下意识的要给他个笑容,又想着,只怕吓跑了他,索性木然的板着脸。

            他想说,是你啊,一出口,却是,你真能跑。

            他话刚出口,羞愤的狠不得当场找块豆腐撞死。连酝酿了好久的话都说颠倒,他还是个男人吗?

            小苹果笑着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是吗?他说不上话,又没有足够的勇气看她,心里翻滚种种说不出口的柔情,他想着,自己想干吗?想着自己老老实实的跑过去,那就什么难堪也不会有的,想着你真是自做多情,人家凭什么喜欢你了。

            小苹果心里松了口气,她该是这出戏的导演,还好,他就该是这个样子,她就是喜欢了他这个样子。她想逗一逗他,逗一逗这个自己心所爱的人。她这时候也吃了一惊,好像自己活了二十七年,竟是浑浑噩噩的虚度了,虚度了那么长的岁月,时间有了足够长度才明白,原来自己喜欢的男子是这样的,又有些感激他。

            不是吗?小苹果说,知道他答不上来,接着说,你常来跑步吗?

            不是,只是最近病了,很久没跑,今年第一次跑,他又想起今天是大年初一,急忙像写论文一样严谨的加了脚注,说我指得是新历。可是一说出口,就察觉了这话像任何的解释一样,从来显得既多余又愚蠢。

            他说,你呢?

            我啊,我原先在西小的操场跑,最近刚刚搬家,说实在话,我也是第一次在这里跑步。

            他说,搬家?

            嗯,我单位宿舍比较小,家又在旧县城铜陵。刚好有个在潮剧团做饭的朋友盖了新房,就把他那套宿舍借给了我。

            他说,那不是住在我网吧的后面。(他想,借她的宿舍的是“他”,还是“她”。)

            小苹果说,是啊。

            他说,你挺喜欢跑步吗?(他想说能不能到你宿舍看看。马上又想起大清早去一个女人的宿舍,像话吗?)

            小苹果说,是啊,能出汗,你呢?

            他说,我不喜欢。(他想,怎么会不喜欢呢,应该是懒得跑步。)

            为什么。

            我觉得跑步是典型自虐的行为。(他想,这样的回答真愚蠢。)

            那你干吗还跑。还起个大清早。

            他说,兴之所至吧。(他要能说还不是因为你就好了。)

            一时无话。

            小苹果说,走吧。

            他说,一起?他恨不得掌自己的嘴了。忙说,真是巧了。

            小苹果问,什么?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是指彼此第一次来这里跑步,居然在遇见、遇上了。又想,他该不会想着这一切是自己安排的吧。小苹果撇过头去,看着操场边植的一片花花草草,胡思乱想着该是种不多久吧,都那么小。

            从操场出来,一条水泥路笔直的通向校门,操场另一边的花圃不知道是谁把浇花的水龙开着,水哗哗的在水泥路上的低洼处漫出一米宽的水道,小苹果看了看他,他看了看小苹果,一起跳了过去,跳了过去,彼此对视一眼,笑,好像这一刻共了患难,同了悲喜,庆幸着,庆幸着彼此的默契,小苹果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握住。

            在潮剧团门口,小苹果说,我进去了。她等着他说我能进去吗。然后她再习惯性的拒绝。

            他看看门内的大楼,说,你住那一间。

            小苹果说,就一楼靠左第三间。

            他说,你,明天你跑步吗?

            小苹果说,明天我要回铜陵。

            他突然想起,说,你大年三十没回家?

            小苹果说,我爸没回家,我也没回。

            他没听明白,说,哦,这样,那我走了。

            小苹果看着的他的身影,恍惚觉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模糊的清楚着,却说不上来。

            哗啦一声,楼上有人将洗脸水倒了下来。

            72

            他酒喝多了,睡的到底不塌实,尿频,夜起了好几次,他告诉自己,再这样下去就是个酒鬼了。

            第二天起床看了看表,却是凌晨起点,懒得洗脸,坐在电脑的主机前,两脚往几案就是一伸,马上惊觉自己怎么那么快,就向那个小女孩子学会了这毛病,开了邮箱,删了几封垃圾信,去了几个pc硬件网站,没有降价的消息,正想着去热水器那边倒上杯水还是数一数柜子里的钱。

            前者要移脚,后者要动手,都是体力活。

            他听见脚步响,上梯梯的脚步声,看了看挂钟,她没迟到。

            他惯了脚步声的亲切,懒得过去开门。

            他听见她在门口掏出钥匙的声音,好像和人打招呼,说,这么早。

            是啊!(很生涩的普通话,声音轻碎。)

            其实你可以叫门,里面有人。(她张了张窗口,看见他正坐在电脑前。)

            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

            他呆了呆,不信这是真的,可是耳朵听见,眼睛看见。

            军君,是军君么,是你么。

            军君总是骄傲的说――分手了就别来找我,那是一张流淌自信的一张脸,现在,只除了颓废和苍老。

            军君站在她的后面,笑着说,不欢迎。

            是军君了。

            军君的神情他想着该是这辈子少数记得住,离开人世前从容过上一过的面容。

            几年了,三年,四年,五年。日子都过去了,有着长度,可是现在军君就站在眼前,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

            他有些慌张,马上意识到自己还在桌子上陈列着的脚,他想收起来,搁的久了,麻了酸了,眦牙冽嘴的笑着,多少回预想着蓦然重逢的情形,竟是这样。

            也就只能这样。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涩涩的,有些哽住,又想自然些,他提醒着自己,都二十五六岁的人,怎么还能让旧情人看笑话呢?

            军君不说话,在网吧里走来走去的,四下张望,看着他。

            他也看着军君,军君说,老板,不错啊。

            他照常吩咐她打扫网吧,军君说,你的……?

            他和她一起摇了摇头。

            他说,我还是老样,没人要。他又说,店里有时候忙不过来,请了个人。

            他又向她说,我以前的大学同学。

            他陪着军君在店里走,介绍着自己的店,期期艾艾,什么也说不上,什么也说不好,末了,他问,你吃过早饭了。

            军君说,没有。

            他说,这不好,马上又觉察出自己语气的不合适,又说,等我洗脸刷牙,我们一起去吃点什么。

            洗手间里,水一上脸,定了定神,冷的后背发麻,手上红了一片,镜子就在眼前,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镜子后面的他正躺在床上,死活也不起来,军君捏着他的鼻子,他的手一遍一遍的拂过,好让鼻子说话,别闹,别闹,军君把头靠在他的被上,轻轻的,一口又一口的往他鼻子吹气,他偏过头去,军君把他的被子掀起来,他弓起腰,缩小成一只虾米,军君脱下鞋子,抬起脚丫子凑到他的鼻孔,他把头埋在枕头下,军君开始用脚踹他的屁股,一下两下三下,由轻而重,又缓而急,他坐了起来,还闭着眼睛,睁开,啊的一声,他扑了出来,一把将军君搂在掖下,说着,臭婆娘,死三八,骚妇,贱人、不到黄河你不改嫁、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手下不停,着实在军君屁股上一下又一下。

            军君咬着唇角笑,死人,死人,别夹的那么紧,我要笑,我喘不过气。

            他抱着军君看着窗外的天,有没有搞错,天比旧社会还黑,他的鼻子又开始说话,乖,听话,睡觉,才早上七点呢,睡觉才是好孩子。他把军君抱的多紧,军君的身上就有多冷,他另一手拉上被子,世界又平静的象面前的镜子。

            他们都去了那里啊,他狠狠得抹着镜子,想着。水龙头的水哗拉拉的流着,这一刻里把什么都带走,走了也就再也不回来了。军君说的,说过的,分手了,就不要再回头,回头,也没有用。

            他也不知在洗手间呆了多久,也许只一会。

            她提着水桶,另一手扶着拖把,站在洗手间门口,看着他。

            他想说,没事,又住了口,经过她的身边,想起柜子里昨天的营收最多也就两百多块钱,他转头问,你身上带钱了吗。

            “有。”

            “多少?”

            他打开夹子,三张五十,一张一百的,点了一下,递给了他。说,够吗。

            他说,我今天就不回来了,估计,晚上九点要是没回来,你可以先走,自己订快餐。他转过头补充了一句,还有,别老吃方便面,对胃肠不好。

            她看着他和军君有说有笑的下了楼,总抹不去他接过钱的神情,眉是垂着的,睫毛也被水柔着,手中数着钱,眼睛却盯着拖把,她又想起自己方才那会儿和军君说的话,其实也不过三四句话,这会儿一句又一句的钉在她胸口上。

            73

            军君在网吧的一边待客的沙发上坐下来,随手接着桌子上的一本杂志,翻了翻,放了回去。

            她的拖把湿了水,经过军君的脚边,停了下来,军君缩起脚,漫不经心的问,网吧的生意怎么样。

            她说,还可以,嗯,很不错,顿了顿。她随口问,你是他的女朋友。

            军君又摸过一本杂志,以前,很久以前,又问,他还好?

            她“嗯”的一声,他人很不错,待人很好。想想,又补充一句,待人好,别人自然也待他好。

            军君把脚放了下来,她提着水桶走到屋子的另一边,弯下腰把水的时候,看了军君,军君也正看着她,一瞬的,眼光又飘忽过去。

            • 家园 女朋友们(6)

              女朋友们(六)

              74

              在街上走,他说,天气很好,军君说是啊,一时无话。

              吃点什么?你是客人。

              客随主便。

              那不好,我平时都吃豆饼油条的。

              就吃这个,我也很久没吃了。

              吃完饭他就带着军君到处乱走,到后来,其实是军君带着他,四五年了,军君路都还熟悉着,有一年放暑假,他曾带军君回家,住了六七天,军君一口一个伯父伯母的,乐得他父母亲心花怒放。

              伯父伯母还好吧,想见见他们的。军君马上又说,算了。

              军君买了一些珊瑚、玉贝还有些海产品,都是本地的特产,两人少不得争执的一番,最后还是他付了钱。

              范云珊还好?他问。

              去年她跑来看我,又圆又胖,手中也是个又圆又胖的女儿。军君说,他和许明顺结婚了,就是当年跳舞戳你腰的那个。

              一个福建,一个湖南的,知道他们的不容易。他笑了起来,许明顺。他脑子里想起对方读书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出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两个人像翻起一本同学录,李步文出家了。那天云成了一个网络公司的总裁,袁鸣玉离了婚,傍大款,终于完成曲线出国。吕元元诗歌再也不写,戒了好几次毒,现在还呆在戒毒所里,金国建就是那个戒毒所的看守长,上了几百回电视说话还是那木讷。

              两人笑了好一会,他看着军君,轻声说,你呢?

              我,很好啊!军君将可乐罐扔到果皮箱,说,我要结婚了。

              恭喜你了。他说,什么时候。

              元宵吧!是个好日子。

              他想问那个男人如何,又闭了嘴,沉默好久,军君说,人家介绍了,见了几次,怕是再难找见合适的,就答应了。

              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说,你过的好,我比什么都开心,真的。

              军君想着,千回百回的,想见这个男人一面,见了,多少感觉比以前不同,饭是吃的更细致,又慢,筷子放在桌面上的时间比拿在手上的时间多,烟呢?就没停过。牌子倒是换了。居然还留起小胡子,一个中央台系着围裙的刘仪伟,话,是只比以前更少了。

              你呢?军君问。

              还好,他想说自己也谈过恋爱什么的,其实这倒不是什么虚荣心,只想让她安心,告诉他自己过的很平常。正想说点什么,路过一家音像超市传出来的音乐,歌词很熟悉――没有你在身边的时候,总是感觉好难过。

              他眯着眼睛对军君说,这句话挺合适的,军君没听明白,又问,他又解释了一遍。两人微笑起来。

              他带着军君到处走,自己也留心着想给军君一件礼物,军君大老远的来。看来看去,又觉得什么都不合适,给人家礼物,无非是想让人多记住自己一些,可是换成是军君。军君送自己一件礼物,他又能留多久呢?正想着,军君却递给他一个领带架子。军君是知道他向不爱穿西装。他想着自己是明白军君的意思――大家都忙,一年有限的几天里,系上领带的时间挂着我,也就够了,由不得感激里带着惭愧。

              75

              军君就住在金山旅馆,旅馆前面进去,铺着红毯,墙上挂着好几个时区的时钟,不经觉得想,他和军君虽在了不同的地方,度过的却总是同一天。

              军君说,上来吧,她住在第四层,走了一天,他是很少走动的人,想着脚总算还是自己的。

              楼道很窄,小旅馆都这样,只容得一个人,他看着军君在眼前一步一步的升上去,有了错觉,那些在各个教学楼里游游荡荡、相拥相抱的日子又簇到眉前,军君在前头跑,他在后面追,追累了,不理会军君自顾自的在台阶下坐下来抽烟,烟抽不到一半,军君就在身后靠着他的肩膀,两个人坐了下来,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这时候整座教学楼,都是属于他们的了。

              军君给他倒了杯水,恭送到他手上,说,我的服务还不错吧。

              他说不上话,用口杯接住笑。笑容涩的慌,恨不得是张人皮面具,能摊在手上拉开展平。

              军君把窗帘拉开又拉上。

              一拉开,对面是栋挨的很紧的楼房,楼房的阳台摆着几盆花。一拉上,还是花,一窗帘浓郁的花。

              军君说,冷,想在床上呆着,又说,你也上来吧。

              他迟疑了一下,脱了鞋,和衣钻进军君张开的被子里。

              军君开了床头灯,说,让他看仔细,看看自己到底有多老,又叹息着男人多好,经的起老。

              他盖了被子,越发觉出冷来,说,男人经老是因为从来不想这些问题。

              军君攥紧被子淹没自己的脖子。

              军君说,我来这里是第三天了,去了铜陵,去了当初你带我玩了那些地方,风动石、海浪、沙滩,冬天,一个人也没有,真是让人越走越是心凉。那个海边有家小店旗帜你还记得吗,是个帽子,破破烂烂的,四五年了,还是一样的破破烂烂,我这时候就想,谁要是想向我要这人世间永恒不变的证据,我就把他交出去。”

              他看着屋里,几、案、沙发、空调开着,空气很闷。

              军君又说,我一下车就打听到你住的地方,每天都到广场转上一圈,想着你撞见我,心情平和喜乐。其实,我只想静静的走上一走,真的。呆在我曾经爱过的那个人长大的地方,想着他不认识的我的以前,他不认识我的以前。

              他问,你幸福吗?

              他看见军君的眼泪下来,仰着脸,眼睛直直的盯着帐顶,横着流淌,只是挡不住,几千里外积攒下来的,怎么也挡得住,他看得见军君鼻翼抽动着,一些声音也没有。

              他也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毕业时候的那场酒早把他的眼泪都蒸的干干净净,他抹了抹眼眶,有些湿润,到底没有眼泪的,心是木的麻的的冷的冰的凉的,不哭自该比哭好,可是,不哭又比哭来得好生难受。军君哭得这么厉害,说什么自己也要陪上一程,竟不能。他悲丧欲死的想着,老天爷,你怎么这么对待我,我也是有着一口气的活人。他想,他该坐起来,找一条毛巾给她,只是动不了,什么也不想动。

              军君说,你呢?

              他答不出。

              其实也没想见你的,当初我话说的多狠,可是,忍不住……军君说着又哭,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就有,我也不要,不稀罕。

              会好的,他喃喃的说,安慰着军君,其实是安慰着自己,可是有心无力,像要在大雨里头打亮火柴,连自己也不相信,他加了一句,真的。

              这些年你也想过我。

              想。

              有多想。

              很想。

              我也是,有时候想上一想,好辛苦。军君说,答应我,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

              他想,好累的,生命那么长……

              军君又说,没有人理我。

              他想,我也是。

              军君转身抱住他,头躺在他胸口上,他的胸口就湿了一大片。军君絮絮叨叨的说着,他仿佛在听又没在听。他的手悬在军君的背后,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放在她的背上,他闻着军君身上的气息,想着,这就是我曾准备一辈子缱绻相息的人么。还是那么瘦弱纤巧的肩膀。

              军君哭的累了倦了,身子弓出可怜的样子,头伏在他的肩膀之上,睡着了,军君的鼻息粗细的在肩膀上游走。

              天是将黑未黑的,窗外街上摩托车、自行车来来去去的声音一片,室内的小钟滴答的响着,全无一点动静,真是让人绝望。灯是在头顶上的天花板掉着,它会掉下来么,不会。至于为什么有着这样的盼望,脑子到底转不到该去的地方。

              军君好像动了动,他转过头,军君头发簇到面前,一丝一缕的分明,分明见的几根白发,不见的这些年,军君经了多少的苦楚。军君当日离开他,成全了他的懦弱,若真的在了一起,最后逃的那人还是自己。

              他胡思乱想,抽烟摸来摸去的找不到打火机,才发觉军君又醒了过来,夜里二、三点钟,他喉结动了动,军君头往后一缩,让出一大块地方,中指竖在唇间,示意着他别说话,军君眼睛睁大,看着他,然后从被窝里长出一只手来,在他的下巴上轻盈的来去,脸上满是笑意,军君在说,为什么留小胡子,难看。手指的指甲在他的唇上割了一下又一下,最后,手一缩,又藏到了被窝中。

              这时候空气里满了亲密的味道和颜色,这亲密以超越了身体上的一切欲求,目光都围住了彼此的过去,那些分不清彼此身影的过去。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目光围着目光,什么也不想,就想,也想不了那么许多。

              凌晨六点的时候,他心里有着事情,朦朦胧胧的起来,军君不在了,他吃了一惊,可多少是意料中的事情,转过头,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精巧的打火机。

              他数了数口袋里的烟,还有七八支,他像生了场大病的绻在被窝里,断断续续的抽了两个小时的烟。

              76

              前两天下了场雨,其实雨并不大,只是下在春节,下在初五,萧萍感到这雨下的真是一点天理也没有,索性猫在潮剧团的宿舍里睡了两天,随声听就在枕头边放着,听到耳朵都生出种种要不得的幻听来。萧萍看着温瑞安的小说,无数的死人和暗杀,一页一页的翻了过去。雨一停,窗外全是鸟叫,整个潮剧团只萧萍一个人,这样的日子过得像老是晾不干的衣服,走,到旅游商城买一件新衣服吧。

              萧萍从右边的楼道口走上去。

              她正从左边的楼道口下来。

              她觉得有些累了,好久不逛商场,走到两腿发软,居然一件合适的衣服也没有,她不免有些生气,她本就不是个挑剔的人,可是,走走看看,不挑剔也变得挑剔,这小地方。想想,她又往楼上走回去。

              二楼买的都是时新的衣服,这一件浅咖啡色的高领连衣裙还不错,只是扣子是深褐色的小花,又显得太可爱,是给十七八岁小女孩子,不是给她的。这一件,闭上眼睛买一件就是,反正便是穿的好了,走在大街上也没人看,看看,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没有修饰的面容、衣着,没有修饰的表情,连自己都厌倦的。

              这件挺适合你的,衣店的柜台小姐说着用秆子从衣架挑出一套衣服来,橘黄色的圆领上衣搭配深绿色的中裙,上衣是羊毛网纹针织。

              ――柔媚、典雅、端庄、秀丽,楚楚动人。

              天,她听柜台小姐一句话里用了五个形容词,却没有一个自己受用的起,哑然失笑。柜台小姐居然还说如果配上一个牛仔休闲包就更完美了。

              她走向三楼。

              萧萍在二楼的精品屋里看了看,老板是中年人。

              开精品屋的中年人,呵呵。

              柜台旁的玻璃水箱里放着几只小小的绿毛小乌龟,挺可爱的,萧萍问,老板,这个多少钱。果然不出所料,老板说这个是用来讨彩头的,其实萧萍也没想要买,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可爱”值多少钱。

              墙壁上吊了许多小小的塑料挂件,有几个怪有意思,就是手一摸,手感很是不好,萧萍看中一对小人儿,一个雪青,一个淡黄。透明如糖果。圆润如珍珠。可惜了,都穿着裙子,不然倒是可以送给他。一想起他,心中就有小小的快乐,从那天跑步后就再没见他,自己又拉不脸上网吧看他,其实说没见着也不大对,萧萍每天到水电局的小食堂吃饭,都经过他的网吧,常常看见他的背影,有一次他就朝着自己走过来,又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去,头低低的,全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脚步有着老人的迟缓,还有那件感觉少了垫肩的西装,他和大多数人没有什么不同,他和大多数人有着不同。

              他,是他了。小苹果想。

              萧萍把挂件穿在中指,摇了一摇,爱死你了,我的小人,面前人是眼前人,他是雪青了,穿着裙子的雪青,呵呵,我呢?淡黄。

              楼下面劈劈啪啪的一阵响,从玻璃望出去是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坐在商城入口的空地上放着炮仗,这几年经济不景,只是春节还是春节,到底,还热闹着。

              77

              刚才怎么没看见。她想。

              这件不错,就这件了,萧萍想。

              是一件紫红色纱质上衣,驼色的长裙上有着精巧的巴丹姆图案装饰,让整套服装平增了几分活泼,搭配的简单素净,看起来不新不旧。

              她说,小姐,我要这套,再便宜一点吧。

              柜台小姐说,不好意思,你看我们店门口招牌,今天全场打六折,不二价。

              萧萍说,小姐,帮我再拿一套。

              柜台小姐说,不好意思,这个款式的就只剩下这一套了。

              她说,生意有买有卖,没听说不讲价的。

              柜台小姐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专卖店,专卖店有专卖店的制度,随意打折就是对消费者的恶意欺诈。

              萧萍说,据我所知,不好意思小姐说的一切属实。你别生气,工商管理条例上是这么说的。对了,这件衣服,让给我成吗?

              她看着萧萍,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那里见过,不过小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熟人,萧萍该和她一样的年纪吧,皮肤好的让人想起一句电视广告词上――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可真要用这些词形容萧萍,又显得这些词是那么的俗气小气。模样大大方方的更让她喜欢,喜欢这件衣服一样的喜欢,这喜欢里又有着些不快意。

              她说,我从一楼逛到三楼,三楼逛到一楼,再由一楼到三楼,我心里答应,怕我的腿也不答应。”

              萧萍笑了起来,说你嘴巴上答应就成。

              那这样,你要上衣,我要长裙。

              干脆我要穿的时候找我要,你要穿的话找我。

              这样,你说说你为什么喜欢了,说的好了就让给谁。她说。

              不好意思小姐也笑,说还真没见你们这么买衣服的。

              萧萍说,喜欢它?理由我是想不出,如果想的出喜欢的理由估计未必是真喜欢了。对了,我们在那里见过?

              她说,我刚才也是这样想来着。你常常上网吗。

              怎么说。

              我在非常男女网吧做事。不过,一点印象也没有,不对,你这样的人,要去过了,我不会没印象。

              你说非常男女啊。

              去过么?

              萧萍又笑,去过,去过一次,五天,嗯,七天前,没见你啊。

              那天我放假。

              你是老板?

              那里。

              老板娘?

              我只是一个打工的,你怎么没再去了,不喜欢那里吗?

              还可以吧,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

              不,我的意思是打工和老板的死对头,看你的样子,挺得意的,这么敬爱本职工作的,少见。

              我老板还不错。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的意思是看你对本职工作的热爱就知道了。

              我的意思小姐。

              萧萍笑了起来,说,今天挺开心的,先到者先得,衣服归你了。

              算了,这件衣服也不是非买不可,这件衣服你买下吧,你要喜欢,真喜欢,那就让给你了。

              两人在商城楼下分手的时候,都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萧萍提议索性一起到自己的宿舍坐坐。

              你就住在我们网吧后面啊。她惊奇了一下,心中隐隐的不安。忙又说,挺好的。只是等会儿还得上班。

              那就明天。

              明天也不成,我老板要到漳州进机子,估计来回要两三天。

              这样。

              反正你离我挺近的,以后可以常来常往。

              那看情况吧。

              我老板挺好的。她心里暗笑自己,做媒真是女人的天性了。

              有多好?

              你要知道他有多好你就完了。

              那我就更不敢去你们网吧了。

              对了,你这个挂件挺漂亮的。

              刚买的,准备送给男朋友。

              都是女的啊。

              我比较男性化,他比较女性化,呵呵。

              我叫刘秀清,刘少奇,清楚的清。

              我叫萧萍,萧条的萧,浮萍的萍。

              她走不多远,萧萍在背后叫住她,她转过头来,怎么了。

              萧萍说,也没,就想叫上一叫,另外,我想起来,你是张通的女朋友。

              78

              她回来的时候,人民会堂前的县领导刚开完会,一个江泽民三个代表重要精神传达会,整个广场人挤人的闹哄哄,县领导一走,就有人打主席台下礼仪鲜花的主意,也不知道谁先发了一声喊,人攀人的就近一人捧走一盆鲜花,不怕砸了自己脚的索性一手抱上两盆。

              赶早不如赶巧,她喜孜孜的扛了盆月季直往网吧上面走,一慌张,差点滑倒。

              你看,这盆花怎么样,她回到店里,见他坐在电脑主机前,一瓶罐装啤酒喝的七七八八,他现在倒是喝上瘾了,她皱了皱眉头,她把挎包放到柜子里,正想说这花的来历,电话铃响了起来。

              他提起电话,噢噢几声,然后把话筒递给她,你的电话。

              是张通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生疏。她问张通是不是感冒,张通忙说不是不是,天冷,火气大,嗓子出了些毛病,张通在电话里大略说了几句近况――东莞的鬼天气,还有一些问候她的话,最后说今年看来是真回不去了。

              半个小时的电话里,说的全是她意料中的话。

              他也不避嫌,就在电话旁边听着,一张旋转椅转来转去的。

              她挂了电话,心上有些不自然,才几天,张通的面目都有些不记得了,她想告诉面前这个不停转动着旋转椅的男人,她已经喜欢他比喜欢自己的男朋友多一些了。只是她说不出口,她眼神有些慌乱的看着他,她怎么说的出口,一回神,就想着他从来就没透露过自己的心思。

              她又怎么说的出口。

              他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好一会,他说,你要没事,他打开钱柜掏出三块钱,帮我到下面再买一瓶啤酒上来,惠泉的。

              她涌起了无数种委屈,拿了钱,下楼,很快上来,是一罐可口可乐。

              他也没说什么,从钱柜里又取了一张十块钱,下楼去了。

              她坐在他的位置上,电脑屏幕上开着记事本,就她刚才下去那会儿,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打满了字,这些字每个字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汉字、方块字,合在一起,却一点意思也没有。

              79

              有一种人,他,是他了。

              他永远生活在过去,他的现在是黑白的,单薄的,不被感觉的,等到时间成为现在,才在回忆里被着色,被咀嚼,被真正经历。是的,他背对着床,背对着时间保持一种怀念的姿势生活着,活着,卑微的活着,对于任何真正骄傲的人,都是一种屈辱,她不自觉的将他和张通做了比较,一样的骄傲,不同的骄傲,这个年头,还有人像他这样么,骄傲的连现在都不要,她想不出。

              只是,那时候他是病着的,她爱上的,好像是那个病着的他。

              她专注的听着,听着他的述说,他的述说本没有什么传奇,他述说着他的童年,她所不知道的童年,那么简单的,像一本旧日的照片簿在手头上翻开,霉黄的边角,霉黄的色调。

              她的手上还留有他手的温度和光泽,她惊奇着自己那么轻巧的走进别人的回忆。

              他露出恹恹的笑容,我给自己一个结论,真的,我的人生是失败的,他这么说,心甘情愿的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什么重担似的。

              她想把他捞在掌心里,挂在脸庞上,虽则他知道自己也冷的厉害,手不自禁轻微的抖动起来,他该是察觉的,只是并没有露出异样的眼光、表情。他只是想说话,就像喝了酒的人,明明一肚子的话到了嘴边,牙齿却咬得更紧了,那么的紧,他的手肘就支在床头,久了,不免酸疼,懦懦得说不出话,舍不得放手。

              她说,其实你很幸福,一回忆起来,像画,象在画画,暖色的那种。她怕他没明白,指了指墙上的旧挂历。

              他又说,我是没朋友的人,真的,朋友走了,离开了,就没再回来,可是一有人真对我好些,我又怕,怕的厉害,我知道这样不好,他说起高强的事情,这么多年,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直在心里。

              她说不上什么,只说,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想着自己其实意思说的不明白,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说透了对他有用吗,他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人。

              他的喉咙咕咚的发出好大一声响,眼圈越发陷了进去,他说,我这样的人,该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该省着花钱又不会,他顿了顿,也觉察自己这话说的不尽其实,该快乐的时候不快乐,不该快乐的时候,比如现在,却很舒服。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

              他回来了,手提着酒,看着桌上的那盆鲜花,低头,闻了闻,说了句,可以报销。就进了里间,直到天黑,也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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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因为什么事情没去,他想不起来,第二次,就是昨天,经过小公园,小公园里有两个中年人蹲在石梁上下着象棋,他并不会下,只是站在一旁,觉得很舒服,天气又凉快,在头发与眉毛间穿来穿去的,只一会儿,也许很久,太阳偏西了。

              回到网吧,她问罚款的事情怎么样了,他说没去。

              从漳州回来,五台电脑组装调试花了他好几天的时间,其实做那些事情用不着一天,他却宁愿不想事的慢慢做着,元宵还有六七天。元宵过了,学生也开始补习,网吧的生意就清淡了一些。

              “只是最近春节,我们元宵过后才上班。”小苹果一遍一遍的在他耳边说着。

              西埔工商局位于白石街龙舞巷,说远不远,他走在路上,看着手中的条子,1200块钱的小苹果对他来讲还是太贵了。萧萍萧萍,他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其实这十几天他在心中早把这个名字念了几千几万遍了。

              他要谈恋爱了,是的,正如他答应了军君的,彼此好好的活着。他想,就像是在想着另一个人的事情一样的想着,只是心情起伏波动着种种的不平,在他身上海水般的倒过来倒过去。他是那么的渴望着恋一次爱,六七年白纸般的生活着,就为这一刻喷薄出色彩来。

              他希望小苹果是符合他想象中的那个人,比如比他小一点矮一点,住在一起了,床上需要两个枕头,夏天呢,一起沿着县城水库边散步,那里人少,也幽静,在傍晚的时候。是一下子就结婚还是先同居,如何应付各自的父母亲,他曾经是想的那么多那么仔细,可是,现在,小苹果就在自己面前,站在自己眉毛下面,那么近,闻的见呼吸,他却紧张着小苹果离他自己的想象太远。小苹果的个子和他一般的高矮,都是1。68,和自己一样高的女子站在一起,说点什么,觉得呼吸都要喷在对方脸庞上的不自在。

              说话正对着别人的眼睛,这是让他最窘迫的事情了。

              他也知道,想象归想象,真有了开始,一切也就容易了,他有把握小苹果是喜欢他的,问题是一切还没开始,怎么开始,自自然然的,让自己能接受。就这样去见小苹果,小苹果坐在办公桌上,看着他,笑,公事公办,难道不是这样吗?小苹果就该是这样的女子。不是这样,难道他能像言情剧里的那些痞子一样,轻轻一跳,屁股坐上小苹果办公桌的桌子上,随口的漫不经心的说,说着我爱你,他知道自己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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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的人很多,现在是早上十点,他在建行的自动提款机前等了一会儿,就把钱提了出来,提款机的楼上是一家劳务公司,正在装修,声音很是刮噪,走了很远,这声音还追着他的耳朵。

              他手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今年春节电信推出小灵通手机,单向收费,特惠期间仅售998元,他动了心,买了一把,听说这种手机一出了市区信号就不好,自己连大街的很少出来走一走,更不用说出市区了。买了手机那几天,专门打了好多长途给旧日的大学同学,反正是越远越好,免得对方反过来骚扰他。他想着自己明明不喜欢手机这种联络方式,却还买了手机,像广东人常说的,秀逗。

              “你谁?”他话一出口马上从对方的笑声中听出是林红这个永远嫁不出去的丑丫头。他前天刚给她拜过年,现在就遭报应。

              这时候他很开心,生命有些人在心头总是分量不同。

              笨丫头是你啊。他说完,连忙把手机偏离耳朵三公分。眼睛盯着一家理发店门口的三色转筒转了好几个圈圈,然后才把头凑上去。你说什么呢?我这里听不见。

              他说的很大声,笑的很大声。

              好话不说第二遍。林红说,你准备破财吧。

              你怎么知道。他吓了一跳。我正走在破财的路上。

              我要回来了,你和韩民要请我吃好喝好,不然我回来之后就不走了。

              那好啊,韩民到现在还没结婚。

              他没女朋友?

              有啊!一年一个,你回来也算是人大换届,再说你怕什么,现在结婚的都能离婚。

              咦,现在你也挺贫的。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普通话。

              林红说她这次是有薪假期,可以在东山呆上十天半月的。装模做样的叹了口气,当白领真是不好,放个假还给发钱,真是心中不安。

              你也会心中不安,我好像今天才认识你。够小资。

              对了,林红说,你现在怎么样?

              不错啊!

              我是指有没有女朋友。

              很快就有了。

              是不是和我回去的时间一样快。

              想泡我,是吧。我知道你暗恋我二十几年了,我知道。

              哈哈。挂了。到的时候我再联系你吧,记得等我。小乖乖,亲一个。

              他在大街上装模做样的皱着眉头,想起林红那么遥远,那里看的见,又想起最近电视广告上推销的可视电话。

              他把手机装进西装口袋里,该买个手机套子什么的,老是放在口袋里总觉得怪怪的。他探了一下口袋,好家伙,居然有两枚一元的硬币,在手上光滑着,这时大街人潮耸过来簇过去,每个人眉开眼笑,生活是美好的,世界是充满希望的。

              82

              他到了工商局的营业窗口一问,处理行政处罚的办公室在二楼,直望二楼上走上去,上去想着说不定在走道上就能看到小苹果。

              二楼有两间房子,一间锁着,上面挂了个牌子,档案室。另一间一男一女,年纪都在四十上下,摊着报纸正聊着天。

              他敲了敲门进去。

              哦,你说你被行政处罚,可是我找不到记录。女的翻着一本蓝皮本。

              他把纸条递了过去,女的看了一眼,递给男的。

              对不起,男的忍住笑意告诉他,这张处罚单是无效的,因为上面没有工商所的印章。

              他说,这里没有萧萍这个人。

              女的说,有的,她去漳州培训了,十几天后才能回来。你是她朋友吧?

              他问培训什么。

              三个代表。男的懒洋洋的说。

              他一脸愤怒的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我要怎么才能联系到她。

              女的呵呵一笑,真生气啊,喝杯水。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名片给他――这是萧萍的名片。

              男的说,萧萍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呵呵,咱们局长的这个宝贝女儿。

              网吧的柜台前,他掏出名片,名片上面有着小苹果家里的电话和工商局的电话、工商局一男一女暧昧的笑容、家庭地址、email。小苹果都到漳州去培训了,电话自然是不用打了,那些笑容更是不能多想。他的手上不停,打开收发邮件的软件,他想给小苹果写一封信,说什么也要骂上一骂,嘟嘟嘟的几声,提示着邮箱里躺着他的新邮件。

              To:陈文军

              是你嘛?

              萧萍

              尾声

              他和萧萍断断续续的通了一个月的email。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前几天剪指甲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中指的指甲一半的折断,折不断,然后只好粘皮带血的撕下来,疼的快晕过去。突然问问小苹果――想你的时候是疼的轻一些,还是,更疼了。

              不知道小苹果喜欢那个答案。

              手指头啊,你快些好,好了我就可以给小苹果写信了,哦,乖,听话,给你糖吃。

              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台风就要登陆,早上醒来,停水停电,那就继续睡吧,睡之前给她打了个电话,放她的假。直到下午两点,饿坏了才起来,幸福的感叹多少年才有这么个好日子。

              天气很是阴晦,从广场走过,一地狼籍,到处是叶子树枝的。想着自己昨晚居然睡得毫无察觉。就以前,对他是全然无法想象的。每个台风的日子他总是半夜从蚊帐内坐起,呆呆的,天上云翻雷动。

              那个夏天。他会想起。记忆中的夏天是那么的闷热。

              他、林红、韩民、还有高强。

              东山一中的家属大院。

              那时候社会风气对上下等级的认同还不是那么强烈,家长相互见面挂在口上的都是同志同志,所以他到现在还分不清谁是上司。有一次他翻开父亲保存的关于他们单位的剪报,模糊的铅版照片一次一次激起了他指认的欲望,又一次一次使他指认的欲望消失

              正像没人告诉他们为什么会聚集在一起一样,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有一天会离开,或者说失散。

              他当时常常以为他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的。

              那时候他们没有加菲猫,没有机器人大战,没有动画频道,但是他们习惯大兵团的协作,同进退,共存亡。在掏蜂窝时勇气百倍,扑鸟雀时候智谋无穷。他们有他们克敌制胜的种种法宝,比如竹子做的射水枪、铁线圈的钻天网,最让他们雄赳赳气昂昂的莫过人手一支用自行车车链做成的手枪。

              鸭绿江并不遥远,在心中。

              捍卫我们所要捍卫的,欺压我们所要欺压。

              大院里一个大人也没有。

              大人都去工作了。

              这是他们的世界。

              他们推开一个又一个大人的房间,寻找他们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他记得给大家一次最为意外的惊喜是高强不知道从那里翻出一个用布料做成的、眼镜模样放大十倍的东西。

              孩子的想象力是无穷,林红说很象很象,象什么。

              大家三个目瞪口呆的看着林红从他们的手中夺走那件法宝,雄赳赳的攀上灶台,一脸严肃的给自己举行了授勋仪式。她把那个东西套在了头上,大家想起了黑白电视里国家元首接见的飞行员头上戴的飞行帽。

              很久以后,他们才知道,那种东西的叫奶罩。

              韩民的皮肤是特殊材料做成,白的可以去做洗面奶的广告,简直说的上是天赋异禀,他那张脸是久经考验的脸,对不起大自然风吹雨打的脸。在印象里,这张脸是长在汉奸脸上。看不清楚他眼睛和眼眶的界限的一张脸。

              韩民长的那么斯文,脑子里却塞了一本《脏话大辞典》,韩民是大家另一个课堂的教师,很多词语在韩民的嘴上常用常新,常新常用,比如那句――操,仅仅声调的不同就可是适用于每一句话中。

              林红是他们四人里惟一的女生,她的两只小辫竖指蓝天。他们都只叫她丫头。“丫”,真是形象。像极了早期黑白电视都带着的天线。她小小年纪,脸上左右颊已经习惯了横向发展。看起来已经注定了她长大之后嫁不出去的趋势。

              高强的样子,他都有点不记得的,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只记得老是跟在他们后面,鼻涕挂着,又矮,回头就是一个脑勺,脑勺上有两个旋旋。

              他呢?记得有次妈妈带照过相,新城照相馆,国营的。现在该是拆了吧,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家照相馆一直说没有照片、就是没有,再吵也没有用。

              他对自己那时候的形象无从回忆。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我们只活在爱我们的人的心中。

              他想着,就像他记得林红、韩民一样,韩民和林红该也记得他。

              是个黄昏,天气还是那么的热。大家不穿鞋子,踮着脚走路韩民拿着两副扑克把大家们带上家属大院的四楼,扑克是几个月前韩民他老子一次回西安探亲后带回来的。

              他说,咱们上水塔去。

              四楼上铺满的隔热砖头早被大家霍元甲、陈真、霍东阁摔打得全无完形。

              大家在水塔上席地而坐。盘膝,像道士一样的坐着,林红坐在他的左边,韩民坐在他的右边。高强自然是倚着避雷针坐在他的对面。一脸懒洋洋的神气。

              韩民提议打八十分。林红翘起嘴角老大不高兴――她不喜欢玩这个。其实是她不大会玩。他们是同时向韩民学这玩意的,韩民玩这个有点懒了,老说和大家智力不是在同一个档次,大家初学个个兴致晏然的。也不把这话放在心上。打八十分没人想和林红搭档,她脑子笨得让他们每个怀疑她不是从猴子演变来,至于是什么动物演变过来的他们也说不上,最后私下讨论的结果只好一致认定她是从最愚蠢的猴子变来的。后来林红给打击坏了,一听提起打八十分眼神就不对了。那时候她胸脯还没有发育,可是已经能够很熟练的运用肢体语言,比如常常狠狠得用手指甲掐韩民的脚趾甲。

              高强指了指头上的天空说,云层真低。大家也没在意,只顾着把两副混合在一起的牌凑一副来,好打三带二。

              那时候好像课文里有一篇看云识天气。也不知道教到那里了没有。但这不阻碍高强一心一意想成为一个天象大师。还特别喜欢学电影里头那个瞎子能掐会算的模样,神神道道的,口中常常念叨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大伙儿早看这小兔崽子不顺眼了。

              水塔只有一个一米平方的开口,他们总是瞒着林红偷偷的钻进水塔里。在水塔久未清除的青苔之上,蹲着,用身体摆出水龟的姿势。

              高强老问他们两个,做人舒服,还是做乌龟舒服。

              有一次,一下水,一个寒噤,他尿都出来了,害的好几天在家里吃饭的时候都不敢看爸爸妈妈的脸色。

              雷声嗡嗡的响了一声。不大不小。

              阳光灿烂,炙的皮肤生疼,痒痒得又有点舒服。牌都发好了,一张一张招摇在眼睛里。

              雷声又嗡嗡的响了一声,更响了。

              大家抬头看着天。

              林红说――会会不下雨,然后她看到每个人的神情,知道自己又说蠢话了。马上的,她咯咯一笑,黑桃三在这里,我说话我说话。他带了个小三带,三根3和两根杂牌。

              高强一向插牌比较慢,一只牌抽起插下,又抽起在插下。

              他坐在高强的对面,等着高强发牌,高强把牌合在一起,顶住下巴。――这时候高强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他想不起来了,真的。

              林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中的牌撒了一地。眼睛张的大大象是两个鸡蛋。两个肩膀抖个不停。

              韩民两片嘴唇翻转着,象个鼓风机。两只手猛往胸口一撞,两条腿来不及伸展,像个木罗汉一样向后一倒。

              他呢?是什么样的表情,为什么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了。

              一道闪电从避雷针直冲下来,经过高强的身体。

              高强成了一块焦碳,地上淌满了一地的油脂。

              高强,死了。

              剩下来的夏天,他、林红、韩民三人各自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好久都不出来。偶尔碰上一面,连招呼也不打。他不知道他们都在干些什么,他只知道那个夏天他把家里的书都看完了,而且不只一遍。那怕是恩格斯的《德意志神圣家族》、《反杜林论》也不放过。有一次他和韩民在厕所里相遇,在水槽上,彼此看见彼此的尿液是黄色的。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个情形一直僵持到大家都考上高中的时候,哦,韩民没考上,成了历届生,在一次聚会上大家才开始讲话的。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天,是林红,他想说他才刚想到你呢?

              电话那边的林红口气悲凉的说,是吗?她回来,现在在县立医院门口。

              他想说,这么酷的见面方式。

              林红在电话里哭了起来,那声音毫无忌惮的穿越几百米处的天空,抵达,让他措手不及的惊慌,惊慌着。

              林红说,韩民韩民的腿没了,没了。

              从医院里出来,他的头脑有些木木的,他想着怎么会这样。

              怎么办。

              医院里的韩民睡的很安详,医生给打了镇静剂。

              林红说,韩民在这次春节参加六合彩外围赌,慢慢的成了赌头,把自己手头的所有基金会的现金都投入运作,在这次省市主持的严打中成了典型。公安抓韩民的时候,把韩民堵在基金公司的三楼上。

              他就抱着公文包从三楼跳下来的。真傻,真傻。林红反反复复的说着,眼睛红红的让他害怕。

              他突然想到韩民的每个女朋友的声线都像林红一样的粗犷,他想,韩民到底没爱错林红,到最后,所有的女朋友离开了韩民,在韩民身边伤心流泪痛哭的,只有林红。

              他想,有一天,他也从高高的四楼上跳下来,那要多大的勇气,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会想到谁。小苹果吗,小苹果会哭的象林红那样伤心么,伤心流泪痛哭么?

              林红说不想回家,他在东山宾馆里安顿好她,直到林红哭累了睡着了,他反转房门走了出来。

              他在大街上走,他沿着大街走。他的脚步很快,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要到那里,他给小苹果打了个电话,可是电话不通,估计台风天气信号不好,他心中一股气憋着,很多的事情涌上胸口,比如最近办证受到的阻挠,消防局说网吧开在二楼空间太大,只有一个安全出口,而且在学校两百米以内,必须搬迁。文化局说不能经营网络游戏,连联众也不成、公安局说未成年不得出入歌厅,舞厅、网吧等娱乐性场所、工商局说以上三个部门证件没办下来,你就是黑吧,就是非法经营。黑吧就黑吧,大不了市里下来检查停业歇业。手头上现在是空空如也,除了电脑还是电脑,今年电脑折旧太快了,才买了半年的机子市值就缩水了一半。

              现在,韩民腿断了,韩民什么也没了。

              他在医院门口还看在好几个基金会的会员在病房前吵闹着,他们也可怜,一辈子的积蓄都在韩民手上没了。据说,基金会很多人还奔走公安局讨说法――那是基金不是赌资,可是那些坐在办公厅里听这些会动容吗?不会的。

              韩民怎么办,韩民还借给他两万元,现在韩民成了这个样子,他能不凑出钱给韩民吗?凭的弱智的人际关系又到那里凑去。凑出来了,网吧会垮了的,真是没用!

              他骂自己,他不是不明白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和弱点,就像大学生涯宿舍里第一次丢了钱物,明明与他无关,他听闻,却立刻变了脸色的好像是自己偷的,好像宿舍丢失东西竟全是他的责任,真是可笑。是的,可笑,只是现在,可笑成了可悲。能不凑吗,能不凑自然是好了,可他以后一辈子良心不安,高强当年的死,他是那么伤心的以为着自己害死的,如果那时候不是他提议上水塔的话,现在呢?也一样,其实就算给韩民凑出了两万,他又何尝能够心安了,只能稍微减轻自己的内疚罢了。

              他一步一步不知高低的走着,出了市区,越过了环城路,等他明白过来,风来雨来,雷鸣电闪,整个人不像是在路上走而是在水上飘,走到那是提起来都是一裤脚的水。

              他跑了一百多米,可是看着最近的房子也在三里外,泄了气,任着风狂雨骤,眼泪一点一点的下来,最后痛快的,痛快的混合着雨水。

              哭完了笑,笑完了哭。他想,让我死了吧。

              老板!啊――随后是哐铛的一声响,是自行车撞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是秀清。

              她手中的雨伞被吹翻了个个,自行车后面绑着的米袋开了口子,一粒粒的入了水,她半蹲下身子,又站了起来,朝他走来。

              他又哭又笑,不知哭笑的说着,没事,没事。

              她看着这个男人的面孔,她要欺负这个男人的软弱,她凶狠的说,她家就在附近,武装部,到我家坐坐吧。

              他说没事,我真的没事。风带过一片叶子啪得粘在他右边的脸颊。

              她把自行车扶了起来,她骗他脚伤着,她说你载我。

              她的语气坚定,让彷徨惶恐的他生了指望,他看了看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说那些米怎么办,他抱住她,紧紧的,他一遍一遍的说着,那些米怎么办怎么办。

              雨水从他们来到他们身上,汇合,又到了脚下地下,她们的肌肤是如此的紧密,她抱着,抱住一个孩子发凉发痛的身子,说着,没事,没事。

              她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没事,没事的。

              他说我爱你我爱你。

              她说是的是的是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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