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女朋友们(1)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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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女朋友们(5)

女朋友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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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门口前,范云珊正朝着他猛挥手。

范云珊说,美女对你特别有意见哦。

他不置可否,到车棚寄了车回来。大家就朝着目的地,也就是他宿舍后面的山坡上走,这个山坡上叫棺材山,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山坡最高的地方,有一个池塘,池塘的旁边有一块天然竖立起来的大石头,像棺材,杀风景的风景,连本地的旅游手册都不收录,棺材山的典故,都是熟悉的不行的话题,说很多年前,雷劈下来,棺材盖还打开过,里面一个人石头、石眼、石脸的,会说话,说大水要来,大家不信,淹死了很多人。等到大家信了,再回来,棺材盖又合上了。山下有个庙,叫棺材庙,范云珊提议去看看,大伙都反对,去过说太绕,再说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范云珊把一大袋的东西交给他,说,她们宿舍集体爬山,只是缺少男劳力,又不想叫上本校的男生,她们学校的男生又蠢又笨又呆。然后猖狂的补充上一句,当然,不排除家花不如野花香的因素,重重的打了他一拳,最主要的是――我挺喜欢你的。又说,你老不是来找我,我很委屈,人与人,讲究的是机缘,比如我和你,你放心,我不和弟弟谈恋爱,呵呵,你不用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

他只好说,话都让你讲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啊。

范云珊呵呵大笑,大步向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范云珊不和他说话了,他松了一口气,站在半山坡上,下面的村庄渺茫在炊烟里,右边的竹林刷刷的响着,一阵风过来,就好像走在云里。只盼望着路程短些,一时三刻的走不到。

他扛的东西比较多,一大包在手上,无非是水果和可乐,走的比较慢,军君比他更慢,在他后面和一个女生嘀嘀咕咕的没个完,正眼也不打量他一下。可是,他总是觉得这一刻和军君走的是那么近,就象军君就在他的肩膀之旁,他闻见军君身上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女儿气息,他想着真是奇妙。

他想,人和人可以这么的接近,靠着鼻子、靠着想象接近。

李仙,李仙。范云珊在上面招呼着和军君一起走的姑娘,快过来看。

一个人影很快的从他面前滑过去。

他转过头来,军君正停在他的背后。没话找话,他还是会的。

他说,你不跟上去?

军君不说话,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军君停下脚步。

他侧了个身子,他说,对不起。

军君冷冷得说,实话和你说了罢。你不过是个赌具。

“赌具”不是常用词,他一时不明白,口中重复了一遍。

军君说,云珊和我打赌,赌我今年一定恋爱,所以把你叫了过来。又说,如果世上只剩下一个男人的话,也不会喜欢上他,喜欢上一个除了缺点什么也没有的人。

他说:我至少还会扛东西。忍不住问,云珊有什么好处啊?

她要我期末考的时候帮她。

范云珊成绩不好吗?

军君说,还可以。

他说,如果范云珊输了呢?

军君说,云珊说自己一定不会输。

他有点心不在焉的说,我估计你一直就没有男朋友。

他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的给军君分析彼此的处境,说,你觉得你是个没有男朋友的人吗?当然不是,我是个没有女朋友的人吗,也不是。而事实是,我们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朋友,所以不要说范云珊,就我自己,也觉得你和我,挺合适的。

当然这话只在心里比划盘算,他说,你是漂亮,顿了顿,但是我觉得你没有男朋友,当然这个逻辑讲不大通,我说话常这样。

笑话,追我的人多了起去,每天都好几封情书。军君马上住了口,觉得自己真是恶俗。

好几层叶子在他脚下“支纽支纽”的响着,这条路看来很少有人走。军君偏过头瞟了他一眼,她有着一肚子的好笑,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特殊材料做成的人,比那些口若悬河的男孩子有趣,和他一起,有点象在下围棋,明明自己下的是先手,下了先手好像也没用,一开局,处处被动,处处都是破绽,他呢,自然是后手了,一子一子的拈在手中,也不着急。

我说了你别在意。他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你说这山上会不会有蛇?

亏你想的出。我不生气。我怎么会和这种人生气。

他想,不知道军君“亏你想的出”,指的是蛇还是指生他的气。

他说,我觉得,我觉得,我只是这样觉得……

这步棋下的太慢,军君只发觉自己性子越来越是浮躁,恨不得撕开他是声带,扯下他的舌头,抓住他的两条腿,倒提他的身子,将他剩下的话倒出来,至于她自己的身材没有他高,如何做到这一点,倒是一时没想到。

军君告诉自己,等他一说完,就从他身边越过去。

他不说话,军君感觉他用沉默侵夺着自己的地盘。

就在这时候,前头一位姑娘发了声喊,滑倒在路边的小溪水里,溪水又冰又凉,大家跑上来,那姑娘连声说,没事没事。只见她一头的水草,裤脚及腰的地方都是青绿青绿。于是都笑,他也忘了刚才的话题了。

范云珊倒惦记着他们,说,你们怎么那么慢啊。

李仙笑嘻嘻的说,人家喜欢慢嘛?

他说,我正在想你们为什么都没有男朋友。

范云珊拉过他到一边,故做神秘的说,说:“冬冬和他男朋友玩完了,你别招惹,李仙和宴芳正和男朋友打持久战,我的男朋友去上海实习了,只有军君,正想找个男朋友飞一下玩儿。汇报完毕。对了,你中了头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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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哥,一个人喝酒呢?

那个在吧台坐了好久的女孩子提着一瓶“青岛”啤酒走过他身旁,踢了踢他的小腿,是那种圆圆笨笨的大头鞋,示意了一下,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酒吧很暗,暗的刚刚好在每个人脸上切割出明显的轮廓,一个个轮廓就在空气毫无凭据的飘来荡去,霓虹灯照在那女孩子的脸上,看的清楚,齐耳的短发,左边耳朵坠着一个银亮的耳环,他想起时尚杂志说过的,戴一个耳环的是同性恋者们的标识,笑了起来,一笑,要表示反对也来不及了。

那女孩子将两只脚一前一后的挂在沙发前的小几案上,也就是他的桌子上,他说你怎么能这样,手一挥,就把女孩子的一双鞋子赶了下去,女孩子嘻嘻一笑。他定了定神,女孩子的鞋子又摆在桌子前,他又伸出手,腰一直起来,酒就有上来的意思,心里有些懒了,索性也把自己的脚搬上桌子,转头瞪着那女孩。

谁怕谁了。

那女孩意甚嘉许,用整个啤酒瓶和他的酒杯碰了一下,示意先干为敬,头一仰,一口,半瓶的啤酒都到了那女孩子的肚子里去了,然后,空空的啤酒瓶往案上一放。

他吓了一跳,汗都出来了,说:,我可不大会喝酒。又担心了,你没事吧。

那女孩子斜斜的定住目光,一眼里竟是鄙夷不屑的意思,这神情象极了军君,他心里酸酸雾起了一片。

你多大了?那女孩子无礼的问。

总之比你大,他动了好奇心,你多大。

我啊,二十七。

他差点晕倒,马上知道这个女孩子哄着他玩。

女孩子说,这样吧,我们划拳,我输了我就告诉你。

他只好告诉女孩子说我不会划拳。想起港台电视剧,说,不然玩十五二十。

女孩子笑倒,你Y真是太可爱了,弱智中的经典。

几拳划下来,喝的都是他,那女孩子也觉得无趣了,直接告诉他,我二十了。叫许晓丹。

他想起隔海相望有个叫台湾的地方,台湾有个和这个女孩子同名的画家,裸体参选,轰动全球,他心里说,现在的女孩子。

他问许晓丹,不怕家里有人挂着。

烦,没劲。许晓丹点了根烟,又问他,“move”。要不要他知道这烟薄荷味,女人抽的,烟杆又细又长,他摆了摆手。

想什么呢?许晓丹又看了瓶酒,看着正前方的虚空处。

他给自己灌了一口,脚底都冷了起来,突然觉得这个夜晚对他也算不错,安排了个人听他的过去,安排了一个和他过去年龄相吻合的人听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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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山上,也就是那立着棺材石头下面的一大片平滑的草地上,刚才那会儿还发现一条小瀑布的惊喜都过去了,这是春天,正午的阳光在云层后面偷偷的照拂着他们。

他吃了两个苹果,一个汉堡一瓶可乐,身子一伏,自顾自的睡着了,直到那个破录音机在耳边多瑙河来少瑙河去的,他才坐了起来,喊了声见鬼,原来那录音机就放在他的耳边,范云珊正用一根小草在他的鼻孔里进进出出的。

范云珊跳了起来,用手指指着天空,美女如云哦。你怎么又睡得着,又拍了拍一下他的手心,进展如何。

什么进展,他故作糊涂的问,范云珊道,少来,早先培训那阵,我看你一见军君的眼神就不对了。

他倒了一瓶矿泉水在自己头上脸上,猛摇了几下头,水珠四射,少不得又换来范云珊的几下拳头。

他说,军君不喜欢我的,又说你那么热心,到底有什么好处,话没说完,范云珊早象一只燕子飞到军君的身旁,做出鸽子状的说着话,他看了看四周,其他几位姑娘正在草地里嘻嘻哈哈的跳着舞,身后远山近水的,跳的是慢三,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范云珊坐在严军君的身后,拼命的象他打着手指,其他几位姑娘看见了,也向他挤眉弄眼的笑着,他叹气的想,有人这么成全,自己再不振作,简直就是废物了。

他走到严军君面前,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说,跳个伦巴吧。

军君呆了一呆,范云珊夸张的抱着自己的肚子蹲在地面上笑,连声说:“伦巴好,伦巴妙,伦巴呱呱叫,我去倒带。

音乐节奏一换,另外四个女孩子就停住舞步,看着他和军君。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手上感觉到军君的接纳,便马上闭上眼睛了。

一圈下来。军君吃了一惊,你哪里学来的。

六十块钱不是白交的,他说这话有点紧张,看了那么多遍,傻瓜都会了。

你一定和别人跳过了。

没有。

你手指在做什么?

我在计算舞步,我的顶上小叶不发达。

什么顶上小叶。

大脑的顶上小叶,顶上小叶和个人的估计时间、判断速度、设想三维空间及解决数学问题能力方面密切相关,就此而言,男人比女人聪明,不过,对于位于脑额叶与颞叶的两个关键性语言区域而言,女人又比男人大的多,所以女人总是话多。

军君说,懂的挺多的。我最看不惯你们这种半桶水。

背书而已。

你为什么闭着眼睛,也和大脑的某个地方有关么。

我怕踩着你的脚。

军君一张开口,已经明白了,手掌用力,狠狠的捏了他一下。

他说,你会喜欢我的。

自我多情。

因为我很聪明而你很笨。

你跳的很好,可以张开眼睛。

他看着军君笑靥如花,军君轻轻地说,你知道吗,你很讨厌。

她重重得在他脚背就是一下。

他想起墙报上一个狗屁诗人的诗――

火热的爱情孕育着火热的理想我们的青春鼓点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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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有段时间他的那所大学老是有人跳楼,闹的没个人心里空的厉害,谁要是往宿舍里带叔本华和尼采的一点会被人骂的狗血淋头,他那一段时间就拼命的往外跑,想要逃离这种使人窒息的空气。

他也不在乎别人的议论,每天跑到她们学校,泡在范云珊的宿舍,但是也没和军君说话,就当军君是透明似的。大家刚开始还以为事情有好的进展,在旁边煽风点火。

军君不说话,他也不说,渐渐的他好像成为她们宿舍的一部分,成了一部分后就更不可能发生什么了。有时候每个人都有男朋友约会,宿舍里空荡荡,他也不走,只是一个人在那里发呆,一天、两天,三天,军君渐渐得书也看不下去了,也学着他发起呆来,发呆也是一种病,也会传染,然后莫名其妙的他叹上一口气,军君也叹上一口,军君又不想和他说话,就抱着一大堆书去图书馆,军君抱着书在胸前的样子好像在保护什么。军君回来的时候,有时候他还在那里一个人呆的坐着,或者走了。

有一天,他去了楼下厕所回来,在走道上碰见,他说,你啊。

军君也没说话,一跳一跳的上去,转过楼道的时候看了他一眼。

他说,我们去走走。

军君不说话,到了宿舍,放好书,理了理头发,看着他,他提了提热水瓶,没水,他说,我回去了。

军君突然不忍心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说,我们去跳舞。

他喊了声,我讨厌跳舞。

军君由着他到校外的吃了好几笼的小笼包,彼此说了些话,说着说着,彼此就有些刹不住嘴了,到了路上,沿着校园饶了一圈又一圈。

他刚开始点了一根烟的时候就说对不起,后来索性不说。

军君说我也抽一根,然后拼命的咳嗽,他则在路上捡起一块块小石头,朝着前面扔,这个时候不怕砸到人,都已经晚上四点多了。

校门进不去,他把衣服脱下来给军君,军君哆嗦着,但是没要。

两人就在校园不远的录像厅门里的角落,蹲着,那里风小。

他说,我们像两只小狗一样。

军君困得不行,他说什么她都用鼻子应上一声,嗯。

63

第二天,军君病的厉害,刚开始大家以为一会儿就过去,没想到下午就转为高烧,换毛巾、吃药也没用,只好送到医院。

他晚上来的时候才知道,听着一宿舍的女生骂他,掉头就走。

到了医院,范云珊在守着夜,看他来了,范云珊就出去吃饭。

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军君木木得看着他,他攥着军君的手,说,做我的女朋友吧。

军君哭得天摇地动,用枕头一点力气没有的打着他。

军君病好了之后,他拥着军君在校园里乱转,那真是一段奇怪的日子,每天起床,脑子都烧的模模糊糊,他们好像怕这辈子很快过完的拼命的说着话,他带着军君远远离开所有人,到处找僻静的地方,没人去的地方,适合两个人说话的地方,军君也由着他,以前的日子真是可怕,不知道为什么彼此会选择那样的生活,一遍遍的检讨也没有答案,只好一遍遍的给对方写保证书,什么一生一世的话估计说了好几大车。当然也吵架,闹着玩的吵架,认认真真的吵架,一认真,彼此全忘记对方好处,怎么决绝的话都说的出口。

反正只要热闹就好。

一剩下一个人,就会寂寞的发了疯,他们想过很多法子,打电话,写信,尽量估计对方上下课的时间,等等等等,可是通通解决不了问题,除了想在一起还是在一起。

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军君只好这么说。

真是一种病,不要以为年轻就可以扛过去,他只好这么说。

64

后来呢?许晓丹问,显然有些喝多了。

后来,后来分开了,符合事件发展的必然规律,他说。

酒精有时候的好处就是让人语气平和。

老套、无聊,这么烂的故事也想泡马子。小姐,卖单。许晓丹拿起手中的包往身后一甩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又踢了他小腿一脚,让开,让开。

他有些哭笑不得,告诉自己别和小女孩子一般见识。他叫过许彩琴说,我来结账吧。

许晓丹嘿嘿一声,我吊凯子就该我花钱,瞪着眼和许彩琴结了帐,头也不回的去了。许彩琴和他面面相觑。

许彩琴说许晓丹这段常来,听说是在厦门大学读书的,父母也不管管。

他笑了起来,说,这是酒吧老板说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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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陪着母亲回到家,懒得做饭,就在车站旁的美味快餐店囫囵的点了两份饭菜,提了上来,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搁在了桌子上,母亲自去睡了,睡之前说,清清,冰箱里还有排骨汤,你自己吃吧。

她打开冰箱看了看,冰箱上的小座针闹了起来,她吓了一跳,看看,才五点多,这破闹钟。

冬天,这会儿天就差不多全黑了。她拉了灯,一松手,居然把电灯线拉下来了,真是见了鬼了。她搬过一张比较高的靠背折叠椅子过来,一站上去,摇晃的不行,索性让灯亮着,明天再说了,又进了厨房,扫了一眼就退了出来,这时候,真的什么也不想干。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掩了门,上了反锁。

她斜倒在大八件床上,床好像还不够大的一只手伸在外面,小指头上穿着一个钥匙扣。又想起了要换拖鞋,亮了下鞋跟,山上的一脚泥早就在门口的毯子擦干净了。

母亲山上说的话,一句句的刺到心里,她想着,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呢?在干什么呢?

他现在忙什么呢,店里的生意怎么样,转过身,拿起电话打给他。

秀清啊。电话那边的声音好像很高兴,问她,墓扫的怎么样。

她说,挺好。

她不说话,电话那边就停了下来,好一会儿,听到咕嘟的一声,知道他又在喝着酒,轻轻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啊!

笑你喝酒。

喝酒有什么好笑的。

她答不上来,想了想,说,如果我上班的时候喝酒呢?

那就喝呗,第一别喝醉,第二别收错钱,第三、第三,我会征询一下你的意见,我可以扣你工资吗?

她不说话了,他也许就觉得自己说的笑话不好笑,他又咕嘟的喝了口酒。

她忍不住笑,又想,他真是个笑话,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个笑话。她说,我明天还想请一天的假。

他犹豫了一下,乐呵呵得说,最多我一天不喝酒。又说,这样,过几天我也去你家拜个年。

她听的出他的口气全是敷衍。

她说,好吧。

她挂了电话。其实请了假也没什么用处,她看着天花板,想着,该干什么呢?说不上来。好像请假所有的好处就是为了早上多睡几个小时的觉。一想到这儿,模模糊糊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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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把墙上的日历撕了下来,扔到废纸箩里头。今天是旧历年底二十九,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后天就是初一。他心里说了声真快,突然想着最近这些日子每天都在发着相同的感慨,这算快吗?怎样才算是快?

今天,他伸了下懒腰,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到底有些疲乏,一连在床上躺了七天,身上每根骨头,一根根好像就象生物室的骨架模型,要是抖上一抖,全成了碎块。然后他还要指着碎块,说,看,这就是你。

是早上,早上什么都没有,他刷牙洗脸,脸皮一过水,感觉里木木的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皮面具。

他捧着脸盆站在网吧的二十多台电脑之中,高兴起来,像元帅在检阅自己的士兵,一台一台,严肃、整齐。

墙上悬挂着的时钟,八点了,她怎么还没来上班,他心里装出恶狠狠得口气、恶狠狠得心思,好啊,扣她工资,让她明白谁是老板,随即又想起她昨晚打过电话来,请过假的,那时他不是还想着这段日子她忙的团团转,照理该一口气放她一个星期的假期才是。

她请假干什么呢?玩呗,从窗外看出去,好天气,万里无云,一碧万顷,走在大街上的人群脸上都绽放出幸福的笑容,呵呵,小学作文的句子出来了。他明白自己有些想她的意思了,这明白讲明白一点,不,有两点,一是,今天看不到她了怪别扭的,二是,她真像妈妈说的,是个好女孩子。

67

他在小吃摊坐下来,他是熟客了,摊主是个老头,给他盛上一碗黑砂糖稀饭,在稀饭的旁边放上两个小碗,稍大的碗上面横着一根油条,油条的旁边是切开的咸蛋。

其实,她那么早来上班也不大必要,现在的孩子放假不睡到九点十点起不来。他想。

很快稀饭吃完了。

他把二块三毛压在碗下面,站了起来,从桌角抽了几张折叠成三角的卫生纸,抹了抹嘴,痛快的摁了下鼻涕,却没摁出什么来,他的身体算是好的差不多了。嗯,还要巩固提高,扩大战果,进行可持续发展,这全是街道两边新刷的标语,他看着想着,自己的身体,明天,跑步去,这个念头一转,又失笑起来,自己真去跑步了,那真有病了――大年二十九跑步,太他妈的有创意了。

他才走几步,又吃惊,人来人往的,就他吃碗饭的工夫,大街的路上一个又一个小摊全冒出来,一直沿展到地平线的尽头,买什么的都有,衣服、皮带、打火机、玩具,几个小伙子提着话筒测试着音量,手不停的拍着话筒的鼓膜,嗡嗡直叫唤,声声有情得高喊着口号,清仓、换季、跳楼、大出血。

近处的旅游商场早挂出十几条大条幅,都是上赶着过年捞一把,他心里喜洋洋得喊上一声,开店去罗。

回到网吧,才上二楼,门前一大堆孩子等着,手中的可乐罐捏爆了n次,口中shit不断。

他伸手挥去望他面孔呼啸而来的可乐罐。口中说着,又怎么了,怎么了,各位。

几个十三四岁的mm委屈的说,你还说,你还说。

Boy们可就不客气了,老板,我和我的马子约好了的,快点开门啊。

他排开人群,有些得意,说,慢慢来,不急,不急。

他从口袋中掏摸出钥匙来,偏生这门难开得很,这个门他妈的老开不了,早该换了。

他钥匙在钥匙孔里转了半天,身后那些捣蛋鬼乘机在他身上下其手,无所不为。他乐观的想着,自己还好不是女的,不然早失身无数次了。一边左耳入右耳出的听着小孩子们的苦大仇深的控诉:――老板,我的马子要是跑了,我就把你店给拆了,我要上法院告你。

他下大力气推了下门,说告我那一条啊。你们可以先去别的网吧嘛?

――要是聊天记录不在这里的话,谁吊你啊。

他说我对任何超友谊的同志关系一点也不感冒。

――我等不及了。一个mm哭丧着脸说,这个小mm戴着眼睛,可惜了,她泪水应该用来拖地板的,节约水资源嘛。

他忙不迭的安慰,说,,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身后哄笑了起来,这些笑声中隐约着一声噗嗤,这声音纤柔的象一个小人国里来的人,在他小小的耳朵里荡起了秋千,荡进了耳朵里头,好久不出来,他只如铁扇公主吃了孙猴子变的桃子,恨不得掏摸出来看个仔细,可是竟不敢,连回头也不敢。

他又试探着说了句笑话,那声音又回应,甚至索性就在他的衣领上哈着气。痒痒的,是一种让他提心掉胆的幸福。

68

是谁。

他隐隐的猜着,只是怕,手上一用力,门边震落了些些石灰。锁头哑簧清脆地一跳,门开了。

他走到电脑前,拨号上网,启动美萍。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跳的飞快,跳脱的高度至少比平时超越0。01公分,一只只手指优美的像舞厅里一条条雪白的大腿。

他不敢抬头,眼角的余光瞄见柜台前站着一个人,他愿意着对方在,也愿意对方不在,意识到对方的在将使得他尴尬。意识到对方的不在又将使他空虚。

他这时候想到大学时候和军君讨论到的一个问题――那时侯军君不知道怎么突然迷上基督教义,整天拉着他站在校门口分发基督教的宣传小册子。这自然耽误了他们不少的约会时间,后来他在图书馆里翻到论证上帝是否万能的悖论,如获至宝。

上帝到底能不能举起那块该死的石头。他问军君。

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聊,军君说。

你爱我吧。他说。

军君点头,爱爱爱。

那我就是你的上帝,我就这么无聊,成吗。你说说我到底应不应该举起那块我举不起来的石头。

军君笑道,上帝也有小时候,小时候举不起来,长大就举起来了。

那块他曾经举起来又举不起来的石头。现在他眼中站在柜台前在又不在的对方。不,错了,上帝举不举的起来的石头在时间上有着先后,怎么能在同一时间里,拥有两种状态呢?现在,在这个时间里,对方怎么可能保持一种在又不在的状态。

可是,他想起遥遥远远的物理学、爱因斯坦的物理学,据说,据爱因斯坦这可爱的老头说,时间有很多种,时间在加速度的时候会扭曲,因之回到过去,那么在同一个时间里上帝既举得起石头又能举不起来那块有趣而无聊的石头又有什么奇怪的。问题迎刃而解,他为自己这么科学的解释感到满意。

知识真是太有用了,他想。

同志,这店是你开的吗?”对方说。

他点了点头,同志,多遥远的距离就在自己的面前了,这个称呼让他既然安心又伤心,安心对方的遥远也伤心的遥远,而也许这样不错,太靠近的距离总是让他感到害怕,或者他该反问自己,不是这样你想怎样。

最后,和以前一样的说服自己――这样也好,这样最好。

对方身穿工商制服,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子边缘尖锐。只是,他想,这个是不是可以用来刮胡子。他的手指也自然的在下巴上来去,马上,他感觉自己有些轻佻,他的手放了下来,放在膝盖上也不是的放了下来,还好,有着一个柜台拦着对方的目光,也拦住了他的局促不安。

你有执照吗?

他吓了一跳。对方的眼睛放出光来,他在对方的脸庞连稍作停留的勇气也没有。

他说,去办了,工商营业窗口工作人员说最近几个月明文规定各地网吧整改,一律不许注册登记。

对方摆了摆手,说,两种情况,一种是你根本就没有执照,一种是你有执照但没有挂出来。两者的区别在于,前一种情况比后一种情况罚款多一些。

罚多少。

不挂执照罚款五十,无证经营罚款一千二百元。对方说的非常流利,口齿清晰,很职业。

天,这就是多一些,你杀人啊你,他想说。

他说,可是问题是你们工商局根本就不让办,我还托了人找过你们局长,萧局长说等这段时间过去就可以办理。

对方说,哦,你的意思,局长允许你无证经营?

那倒不是这样说,他说,萧局长建议我停业三个月。又说,真停三个月,我们是小生意,不都饿死了。

每天饿死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人去贩毒,贩毒将饿死更多的人,对方严肃的说,所以我们只能饿死很多人而不能让更多的人饿死,这,不应该成为每个公民违法的理由。

对方打开公文包,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行政处罚通知的小本本,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钢笔,写了几个字,钢笔没水了,对方用力在柜台的桌面上一抖,一串黑色水珠子圆圆胖胖的在桌面上滚动着。

这时候,每颗水珠子都在嘲笑他,连水珠子也在嘲笑他。

对方低下头迅速地写着,他看见对方微微抖动的肩膀,他突然想着对方也许在偷偷的笑着,这当然是没有理论依据的想法,而现实中也不允许他,至少眼前的柜台不允许,允许着他以比柜台更低的姿势仰视对方。

他低头看不见对方的眼睛表情的这会,方才的压力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想起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申辩什么。

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他说了。

他话还没说完,对方肩膀耸了一耸,他又吓了一跳,以为对方要抬起头来,于是不合时宜补上一个词,同志。

如果你有任何疑问可以拨打工商局的电话或者到工商局一星期内申请行政复议,只是最近春节,我们元宵过后才上班。对方笑了一笑,说,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你放弃复议这个念头。哪,一式两份。

他起了疑问,你们今天也上班。

最后一天,对方说。今年。

对方把处罚通知在柜台的平面上,纵向推进六十厘米,后来他常常笑着说起,当时他眼见自己的血汗钱以每厘米二十元的速度消失,心痛的几乎停止呼吸。

请签名。

对方把笔递给他,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陈真》的一幕,一个小日本把军刀递给跪在地上的柳生一郎,剖腹仪式。

他签了名。签完名,心里好像吁了一口气,他曾经和对方在某一刻,即便是很不清醒的某一刻彼此何等的靠近,靠近了,在他以为里,像他这样不值得靠近的人以为他是欠着对方的,现在,又是何等的远,远了,心里腾空出地方来,感觉里谁也不欠了。

对方走了,他目送着大盖帽在门口消失。

如果,这时候他坐了下来,坐在网吧主机旁,唯一的一张的旋转椅里,随着椅子的旋转,他会到了天上去,他该开始着他奇异的心思,在心思渺渺茫茫的来去里,虽然手指不停,娴熟的左键右键。生活美好的像是alt+tab。生活着,这样的生活像看电影,一个人在黑忽忽的电影院里,身边有个人不停的咀嚼着一包爆米花。他紧张了恐惧了,可是身旁的声音让他感到安全。安全意味着接近我们喜欢的事物并扩大对它们的想象,远离我们厌恶的事物并缩小对他们的想象。一部电影可能是一个人的一生,但,不是他的。他经过了无数个别人的一生,在那样的长度的,他找寻着并准备忘记世界上还有像他这样的人的,自己的一生。这个世界既然不会有他想要的世界,而他又有着足够的聪明,他一直是这样觉得的,那么就在他的脑海里打造另一个世界吧。

他站的这个地方是他开的网吧,人民会堂的二楼,楼下是电影院,电影院早不放电影。

他的手指轻快的弹着处罚通知,纸条上清脆的声音,上面有着他的签名,有着对方的签名――萧萍。

他匆匆的走下去,他想着,自己的袖口在柜台桌面上拂过,拂过那些黑色水珠子,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脏了。

大盖帽正沿着人民会堂的台阶一步一步的下降。

他说等等。其实他没说出口,只是脚步很快,这么快的脚步居然没超过对方。

对方转过头,看着他。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说,萧萍。

对方笑了,整个会堂亮了起来,明眸皓齿,皆在眼前。冬天的阳光暖和照在对方的脸庞,他的脸庞。

他说了自己的名字。

小苹果说,我知道。

他怔了一下,小苹果的指了指的他手中的处罚通知书,上面也有你的签名。

他伸出手,小苹果把手背在身后,他的手在空中悬停的半秒,又收了回去。

小苹果已经伸出手,笑而不语,仿佛在说就这么错过么。

他欲待把手再次伸出来,到底有些尴尬,肩膀动了一动,只说了声,再见。

小苹果的五根手指兰花般清清楚楚的张开,在半空中可爱的抓了一抓。转身走了。

69

你发什么呆啊!

一只手重重的拍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除了韩民再没有别人了,这只手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将他的梦境打醒,从小就这样,他厌恶和抗拒都是一直写在脸上。他是既羡慕有嫉妒韩民在人际社交上的长袖善舞,总觉得韩民是跨着一道雷电出现,到处汹汹的打破着宁静,打破的同时又技巧的平衡着一切,他想,韩民一定喜欢这种感觉,又想,自己何尝不喜欢了,只不过做不到,因而抗拒罢了。

几根手指。”韩民两手摇摇,五指隐隐,就在眼前。

他笑了,推了韩民胸口一把,说六根。

韩民小时候就是个六指,后来读高中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喜欢了林红,当然据韩民自己说那就是爱,爱的死去活来,到漳州市直属医院做了截指手术,回来后在林红面前趋附下走,声称为了她一根小小的指头算什么,林红一瞥嘴――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怎么可能喜欢别人呢。这些陈年旧事一瞬间快乐的经过他的心灵,他的脸上就有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现在韩民在他眼前上窜下跳,用手推也推不开。

你推我?

推你,怎么着?他在韩民胸口又是一记密宗大手印。

你再推?

他说,你烦不烦。

韩民嘿嘿几声,得,咱们就招个烦,走了。

什么事你就说吧,他问韩民怎么来了。

韩民说先,告诉我那位谁。

你说谁呢?

韩民说,散了吧你,和我来这套。还以为我真不知道,有位姑娘叫萧萍。他咦的一声,你怎么知道。

韩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别说我不告诉你,这个就是东山第十六届美女热线爬行榜,蝉联三十二周亚军萧萍女士端得谁人不知,那个不晓。

他听着韩民怪里怪气的普通话,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心里不知真假,动了好奇心,把纸条抓到手中,摊开,是张拟好的只欠签名的借据。又上了这王八蛋的当了。他不愿意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看着会堂台阶下有个姑娘直望上面,他近视的眼中云里雾里的看不真,那身段摆在那里,是个美人,问韩民,你带来的?你朋友?女朋友?

废话,这么漂亮的女人,我向来是只肯杀错不肯放过。

他看着韩民洋洋得意,两手搭在鼻子下,做了个话筒,要不要我大声给你传达一下。

韩民说,心要让你看见,爱要让她听见,我怕什么啊。又说,哪,这个是你要借的两万块,我帮你联系好了,扣去第一个月利息一千八,你签了名,等一下我就到银行给你转账,你还是上次那个建行账号吧。

他说是,连声谢谢。接过韩民的钢笔签了,边听着韩民唠叨着,哥们仗义,在这春节前夕给你找银子花,真是雪中送炭自古云……他知道韩民小时候给爷爷整天听潮剧看旧小说给教坏了嘴巴,懒得理会。

韩民收了纸条,说,明年的今天连本带利还清,可别害哥哥我。走喽。

他忙说不上楼去坐坐。韩民又是嘿嘿几声,你饶了我吧,那个老虔婆在上面。

他诧异,那个老虔婆,韩民说,你请的那个员工啊。

他变了脸色,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韩民说,不会吧,才几天,你们就天雷勾地火了。爱情不是万能,寂寞万万不能,知道吗,一只猫和一只狗,呵呵,一只公的,另一只也是公的,因为寂寞,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虚张声势的脱鞋子,韩民一步一步退下了台阶,一个不小心,跄踉一下,差点滑倒。

他笑了起来,滚吧王八蛋,又想起一事,问韩民,冠军是谁。韩民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胸口,示意身后的女孩子,说这都不知道,台阶下的女孩子正喊着小心。声线要多粗犷就有多粗犷。闭着眼睛听,简直就一男的。

他往楼上走,天气阴晦,楼道里走动着暗的人暗的光,好像每个人都有了秘密。他想起韩民刚才说的那些不知真假的话,韩民说,其实,小苹果对他印象不错,那天,他醉了之后,她还问了关于他的一些事。

他口中淡漠的说,是嘛。

70

后来,他问小苹果,你为什么喜欢我。

小苹果说老是被人追,挺累的,听说追别人更累,想试一试,刚好那么难得的遇见你,喜欢了,那就试呗。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只是想想,好像再没用比这个更好的答案了,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

小苹果反问,如果我不追你,你会追我吗。

他说不会,顿了一顿,又说,其实不是不会,而是不敢,我怎么敢想象你这么好的女人就走在我身旁,我说真的。

呵呵,真的。小苹果笑道,你知道我爸怎么说你吗?

没用呗,还能说什么。

自卑什么啊,小苹果不高兴了,我爸那能那么说你,说我看中的人,他夸你是个好人。

他笑着说,那还不是一样。

后来还说些什么,都不记得的,后来,后来的事情,谁又说的准呢?

71

二十九号过去了,大年三十也过去了,初一的早上,五点多,他走在黑乎乎的大街上,肚子里的油条和豆浆不时的打上一架,他想,我完了。

这几日里他就根本没有睡个好觉,睡前要辗转,睡醒了也像失了魂魄,又有了要找回魂魄的不塌实。而且起的一天比一天早,这么下去,身体怎么成。

他在会堂下的广场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呆呆的不敢想事,可是小苹果巧笑嫣然的在心里,在脑子过上一过都是一种幸福,他害怕着,害怕这幸福没边没缘的到来,爱上一个人其实就是爱自己,他那么不爱自己的一个人,自己以前怎么敢,怎么就敢轻易的承诺对方,那时候,和军君在一起的时候,其实都是看的见的未来。只是到底是爱了,最后到底是重重的伤了自己。毕业六七年,机缘也不是说没有,可是,每次,不是怕,而是很怕。怕了过错就索性错过了。现在呢?他爱了么,还不是因了小苹果的漂亮,因了自己的寂寞,爱情不是万能,寂寞万万不能。

真是寂寞啊。

他心里憋着气,口腔有声,啊的一声,喊了出来,整个广场空荡荡的回响着他的声音,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有病,他骂了自己一声,又想起韩民说起小苹果大自己一岁,想着,为什么自己总是喜欢比自己大上一岁的女子,小苹果是这样,军君是这样,她也是这样。她,那个她,他吃了一惊,怎么可能,他那么老,笑起来都有着皱纹,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全怪韩民胡说,该死,让这念头在心上生了根。

天蒙蒙的亮了,他坐到腿脚酸麻,要回店里去,又觉得雇请了她,就是图个省心省事,自己老呆在店里干嘛!

现在,有的是时间了,真叫他闲下来,空落落的无处可去,忙有忙的苦楚,闲呢?也有闲的不是。得,不是身体不好吗,跑步去。

他家就住在东山一中的公寓,站在学校的操场边,正对面远远有个人在跑着步,那轮廓看不真切的只知道是个女的,他嘿嘿一笑,大年初一,真他妈的有创意。

――跑步。

韩民说,是你啊,你也来了。

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

嘿嘿,听听,敢跳吗?高强说。

学校不远处的水库,阳光下,波浪上涌簇起一片片锋利的刀锋。水库上有座桥,桥上树着两短一长的石梁。石梁离水面是四米多一些的距离,高强站在高高的石梁上,头上脚下,扎进了水里,好一会儿,才从水面露出头。两手把头发往后面一过,怎么样。敢吗?

他光着上身,爬上石梁,往下一看,头有点晕,他喊了声,谁不敢了。闭眼一跳河,啪的一声,他的整个身体就象木板一样重重的摔在水面上,胸口红了一片,他只觉得身子象木头一样的沉了下去,水面一片光亮,光亮着的黑暗。

无穷无尽的水从他的口鼻五官全奔汇到了心脏。

他听见韩民在岸上焦急的问着高强,他没事吧,他没事吧。

他想着,我完了完了。

前面的人影越来越近,他想着女人怎么跑的过男人,100米、50米、10米,看得明白真切了,是小苹果。他尴尬的想着小苹果会不会以为自己是跟踪着她,那么巧的事情,怎么说的过去。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兴奋的想着,什么是缘分,这就是缘分。

他闭了眼睛,不敢和小苹果靠的太近,更不敢过人,只保持着十米的距离,他是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上天给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小苹果的后脑勺了。只是,寒风带不走的汗水沿着眉毛颤了下来,努力要连他的眼睛也带走。

一圈两圈,他的腿脚开始不听话了,身周的每个声响都能使得他全身不停的打着摆子。

他看着口中呼出的白烟,开始胡思乱想,不大一会儿,他的一生想完了,第四圈还没有跑完。第五圈了,他心里默数着,惊异着小苹果怎么这么能跑,第六圈才刚起步的时候,胸口像是给锤子击中一般,一下一下的不停,肺叶有着尖利的痛楚。

这是自己长期抽烟的报应了,他知道。

小苹果停了下来,扶着膝盖,边调匀着呼吸边看着他。他只匆匆的一眼,一眼里尽是小苹果揶揄的笑容,笑容红润的比苹果还苹果。他心里少跳了几跳,跟着又像是要把失去的几跳补偿回来似的的猛跳了几跳。小苹果在看他,看着他,这念头幸福的他差点当场将自己的肺部报销作废了。

他闭上眼睛想着我要死了,只奇怪居然还不死,居然能从小苹果的眼皮底下跑过去,跑过去了又有了死过一次透出气来的快乐。很快又是一圈,什么都还没来的及想的一圈,小苹果还在原地,一条腿修长的压在栏杠上,伸出手护着足底,偏着头看着。

他在离她50米处停下来,叉着腰慢慢一步一步的走上前。

小苹果想着他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下意识的要给他个笑容,又想着,只怕吓跑了他,索性木然的板着脸。

他想说,是你啊,一出口,却是,你真能跑。

他话刚出口,羞愤的狠不得当场找块豆腐撞死。连酝酿了好久的话都说颠倒,他还是个男人吗?

小苹果笑着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是吗?他说不上话,又没有足够的勇气看她,心里翻滚种种说不出口的柔情,他想着,自己想干吗?想着自己老老实实的跑过去,那就什么难堪也不会有的,想着你真是自做多情,人家凭什么喜欢你了。

小苹果心里松了口气,她该是这出戏的导演,还好,他就该是这个样子,她就是喜欢了他这个样子。她想逗一逗他,逗一逗这个自己心所爱的人。她这时候也吃了一惊,好像自己活了二十七年,竟是浑浑噩噩的虚度了,虚度了那么长的岁月,时间有了足够长度才明白,原来自己喜欢的男子是这样的,又有些感激他。

不是吗?小苹果说,知道他答不上来,接着说,你常来跑步吗?

不是,只是最近病了,很久没跑,今年第一次跑,他又想起今天是大年初一,急忙像写论文一样严谨的加了脚注,说我指得是新历。可是一说出口,就察觉了这话像任何的解释一样,从来显得既多余又愚蠢。

他说,你呢?

我啊,我原先在西小的操场跑,最近刚刚搬家,说实在话,我也是第一次在这里跑步。

他说,搬家?

嗯,我单位宿舍比较小,家又在旧县城铜陵。刚好有个在潮剧团做饭的朋友盖了新房,就把他那套宿舍借给了我。

他说,那不是住在我网吧的后面。(他想,借她的宿舍的是“他”,还是“她”。)

小苹果说,是啊。

他说,你挺喜欢跑步吗?(他想说能不能到你宿舍看看。马上又想起大清早去一个女人的宿舍,像话吗?)

小苹果说,是啊,能出汗,你呢?

他说,我不喜欢。(他想,怎么会不喜欢呢,应该是懒得跑步。)

为什么。

我觉得跑步是典型自虐的行为。(他想,这样的回答真愚蠢。)

那你干吗还跑。还起个大清早。

他说,兴之所至吧。(他要能说还不是因为你就好了。)

一时无话。

小苹果说,走吧。

他说,一起?他恨不得掌自己的嘴了。忙说,真是巧了。

小苹果问,什么?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是指彼此第一次来这里跑步,居然在遇见、遇上了。又想,他该不会想着这一切是自己安排的吧。小苹果撇过头去,看着操场边植的一片花花草草,胡思乱想着该是种不多久吧,都那么小。

从操场出来,一条水泥路笔直的通向校门,操场另一边的花圃不知道是谁把浇花的水龙开着,水哗哗的在水泥路上的低洼处漫出一米宽的水道,小苹果看了看他,他看了看小苹果,一起跳了过去,跳了过去,彼此对视一眼,笑,好像这一刻共了患难,同了悲喜,庆幸着,庆幸着彼此的默契,小苹果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握住。

在潮剧团门口,小苹果说,我进去了。她等着他说我能进去吗。然后她再习惯性的拒绝。

他看看门内的大楼,说,你住那一间。

小苹果说,就一楼靠左第三间。

他说,你,明天你跑步吗?

小苹果说,明天我要回铜陵。

他突然想起,说,你大年三十没回家?

小苹果说,我爸没回家,我也没回。

他没听明白,说,哦,这样,那我走了。

小苹果看着的他的身影,恍惚觉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模糊的清楚着,却说不上来。

哗啦一声,楼上有人将洗脸水倒了下来。

72

他酒喝多了,睡的到底不塌实,尿频,夜起了好几次,他告诉自己,再这样下去就是个酒鬼了。

第二天起床看了看表,却是凌晨起点,懒得洗脸,坐在电脑的主机前,两脚往几案就是一伸,马上惊觉自己怎么那么快,就向那个小女孩子学会了这毛病,开了邮箱,删了几封垃圾信,去了几个pc硬件网站,没有降价的消息,正想着去热水器那边倒上杯水还是数一数柜子里的钱。

前者要移脚,后者要动手,都是体力活。

他听见脚步响,上梯梯的脚步声,看了看挂钟,她没迟到。

他惯了脚步声的亲切,懒得过去开门。

他听见她在门口掏出钥匙的声音,好像和人打招呼,说,这么早。

是啊!(很生涩的普通话,声音轻碎。)

其实你可以叫门,里面有人。(她张了张窗口,看见他正坐在电脑前。)

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

他呆了呆,不信这是真的,可是耳朵听见,眼睛看见。

军君,是军君么,是你么。

军君总是骄傲的说――分手了就别来找我,那是一张流淌自信的一张脸,现在,只除了颓废和苍老。

军君站在她的后面,笑着说,不欢迎。

是军君了。

军君的神情他想着该是这辈子少数记得住,离开人世前从容过上一过的面容。

几年了,三年,四年,五年。日子都过去了,有着长度,可是现在军君就站在眼前,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

他有些慌张,马上意识到自己还在桌子上陈列着的脚,他想收起来,搁的久了,麻了酸了,眦牙冽嘴的笑着,多少回预想着蓦然重逢的情形,竟是这样。

也就只能这样。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涩涩的,有些哽住,又想自然些,他提醒着自己,都二十五六岁的人,怎么还能让旧情人看笑话呢?

军君不说话,在网吧里走来走去的,四下张望,看着他。

他也看着军君,军君说,老板,不错啊。

他照常吩咐她打扫网吧,军君说,你的……?

他和她一起摇了摇头。

他说,我还是老样,没人要。他又说,店里有时候忙不过来,请了个人。

他又向她说,我以前的大学同学。

他陪着军君在店里走,介绍着自己的店,期期艾艾,什么也说不上,什么也说不好,末了,他问,你吃过早饭了。

军君说,没有。

他说,这不好,马上又觉察出自己语气的不合适,又说,等我洗脸刷牙,我们一起去吃点什么。

洗手间里,水一上脸,定了定神,冷的后背发麻,手上红了一片,镜子就在眼前,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镜子后面的他正躺在床上,死活也不起来,军君捏着他的鼻子,他的手一遍一遍的拂过,好让鼻子说话,别闹,别闹,军君把头靠在他的被上,轻轻的,一口又一口的往他鼻子吹气,他偏过头去,军君把他的被子掀起来,他弓起腰,缩小成一只虾米,军君脱下鞋子,抬起脚丫子凑到他的鼻孔,他把头埋在枕头下,军君开始用脚踹他的屁股,一下两下三下,由轻而重,又缓而急,他坐了起来,还闭着眼睛,睁开,啊的一声,他扑了出来,一把将军君搂在掖下,说着,臭婆娘,死三八,骚妇,贱人、不到黄河你不改嫁、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手下不停,着实在军君屁股上一下又一下。

军君咬着唇角笑,死人,死人,别夹的那么紧,我要笑,我喘不过气。

他抱着军君看着窗外的天,有没有搞错,天比旧社会还黑,他的鼻子又开始说话,乖,听话,睡觉,才早上七点呢,睡觉才是好孩子。他把军君抱的多紧,军君的身上就有多冷,他另一手拉上被子,世界又平静的象面前的镜子。

他们都去了那里啊,他狠狠得抹着镜子,想着。水龙头的水哗拉拉的流着,这一刻里把什么都带走,走了也就再也不回来了。军君说的,说过的,分手了,就不要再回头,回头,也没有用。

他也不知在洗手间呆了多久,也许只一会。

她提着水桶,另一手扶着拖把,站在洗手间门口,看着他。

他想说,没事,又住了口,经过她的身边,想起柜子里昨天的营收最多也就两百多块钱,他转头问,你身上带钱了吗。

“有。”

“多少?”

他打开夹子,三张五十,一张一百的,点了一下,递给了他。说,够吗。

他说,我今天就不回来了,估计,晚上九点要是没回来,你可以先走,自己订快餐。他转过头补充了一句,还有,别老吃方便面,对胃肠不好。

她看着他和军君有说有笑的下了楼,总抹不去他接过钱的神情,眉是垂着的,睫毛也被水柔着,手中数着钱,眼睛却盯着拖把,她又想起自己方才那会儿和军君说的话,其实也不过三四句话,这会儿一句又一句的钉在她胸口上。

73

军君在网吧的一边待客的沙发上坐下来,随手接着桌子上的一本杂志,翻了翻,放了回去。

她的拖把湿了水,经过军君的脚边,停了下来,军君缩起脚,漫不经心的问,网吧的生意怎么样。

她说,还可以,嗯,很不错,顿了顿。她随口问,你是他的女朋友。

军君又摸过一本杂志,以前,很久以前,又问,他还好?

她“嗯”的一声,他人很不错,待人很好。想想,又补充一句,待人好,别人自然也待他好。

军君把脚放了下来,她提着水桶走到屋子的另一边,弯下腰把水的时候,看了军君,军君也正看着她,一瞬的,眼光又飘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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