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女朋友们(1)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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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女朋友们(6)

女朋友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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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上走,他说,天气很好,军君说是啊,一时无话。

吃点什么?你是客人。

客随主便。

那不好,我平时都吃豆饼油条的。

就吃这个,我也很久没吃了。

吃完饭他就带着军君到处乱走,到后来,其实是军君带着他,四五年了,军君路都还熟悉着,有一年放暑假,他曾带军君回家,住了六七天,军君一口一个伯父伯母的,乐得他父母亲心花怒放。

伯父伯母还好吧,想见见他们的。军君马上又说,算了。

军君买了一些珊瑚、玉贝还有些海产品,都是本地的特产,两人少不得争执的一番,最后还是他付了钱。

范云珊还好?他问。

去年她跑来看我,又圆又胖,手中也是个又圆又胖的女儿。军君说,他和许明顺结婚了,就是当年跳舞戳你腰的那个。

一个福建,一个湖南的,知道他们的不容易。他笑了起来,许明顺。他脑子里想起对方读书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出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两个人像翻起一本同学录,李步文出家了。那天云成了一个网络公司的总裁,袁鸣玉离了婚,傍大款,终于完成曲线出国。吕元元诗歌再也不写,戒了好几次毒,现在还呆在戒毒所里,金国建就是那个戒毒所的看守长,上了几百回电视说话还是那木讷。

两人笑了好一会,他看着军君,轻声说,你呢?

我,很好啊!军君将可乐罐扔到果皮箱,说,我要结婚了。

恭喜你了。他说,什么时候。

元宵吧!是个好日子。

他想问那个男人如何,又闭了嘴,沉默好久,军君说,人家介绍了,见了几次,怕是再难找见合适的,就答应了。

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说,你过的好,我比什么都开心,真的。

军君想着,千回百回的,想见这个男人一面,见了,多少感觉比以前不同,饭是吃的更细致,又慢,筷子放在桌面上的时间比拿在手上的时间多,烟呢?就没停过。牌子倒是换了。居然还留起小胡子,一个中央台系着围裙的刘仪伟,话,是只比以前更少了。

你呢?军君问。

还好,他想说自己也谈过恋爱什么的,其实这倒不是什么虚荣心,只想让她安心,告诉他自己过的很平常。正想说点什么,路过一家音像超市传出来的音乐,歌词很熟悉――没有你在身边的时候,总是感觉好难过。

他眯着眼睛对军君说,这句话挺合适的,军君没听明白,又问,他又解释了一遍。两人微笑起来。

他带着军君到处走,自己也留心着想给军君一件礼物,军君大老远的来。看来看去,又觉得什么都不合适,给人家礼物,无非是想让人多记住自己一些,可是换成是军君。军君送自己一件礼物,他又能留多久呢?正想着,军君却递给他一个领带架子。军君是知道他向不爱穿西装。他想着自己是明白军君的意思――大家都忙,一年有限的几天里,系上领带的时间挂着我,也就够了,由不得感激里带着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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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君就住在金山旅馆,旅馆前面进去,铺着红毯,墙上挂着好几个时区的时钟,不经觉得想,他和军君虽在了不同的地方,度过的却总是同一天。

军君说,上来吧,她住在第四层,走了一天,他是很少走动的人,想着脚总算还是自己的。

楼道很窄,小旅馆都这样,只容得一个人,他看着军君在眼前一步一步的升上去,有了错觉,那些在各个教学楼里游游荡荡、相拥相抱的日子又簇到眉前,军君在前头跑,他在后面追,追累了,不理会军君自顾自的在台阶下坐下来抽烟,烟抽不到一半,军君就在身后靠着他的肩膀,两个人坐了下来,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这时候整座教学楼,都是属于他们的了。

军君给他倒了杯水,恭送到他手上,说,我的服务还不错吧。

他说不上话,用口杯接住笑。笑容涩的慌,恨不得是张人皮面具,能摊在手上拉开展平。

军君把窗帘拉开又拉上。

一拉开,对面是栋挨的很紧的楼房,楼房的阳台摆着几盆花。一拉上,还是花,一窗帘浓郁的花。

军君说,冷,想在床上呆着,又说,你也上来吧。

他迟疑了一下,脱了鞋,和衣钻进军君张开的被子里。

军君开了床头灯,说,让他看仔细,看看自己到底有多老,又叹息着男人多好,经的起老。

他盖了被子,越发觉出冷来,说,男人经老是因为从来不想这些问题。

军君攥紧被子淹没自己的脖子。

军君说,我来这里是第三天了,去了铜陵,去了当初你带我玩了那些地方,风动石、海浪、沙滩,冬天,一个人也没有,真是让人越走越是心凉。那个海边有家小店旗帜你还记得吗,是个帽子,破破烂烂的,四五年了,还是一样的破破烂烂,我这时候就想,谁要是想向我要这人世间永恒不变的证据,我就把他交出去。”

他看着屋里,几、案、沙发、空调开着,空气很闷。

军君又说,我一下车就打听到你住的地方,每天都到广场转上一圈,想着你撞见我,心情平和喜乐。其实,我只想静静的走上一走,真的。呆在我曾经爱过的那个人长大的地方,想着他不认识的我的以前,他不认识我的以前。

他问,你幸福吗?

他看见军君的眼泪下来,仰着脸,眼睛直直的盯着帐顶,横着流淌,只是挡不住,几千里外积攒下来的,怎么也挡得住,他看得见军君鼻翼抽动着,一些声音也没有。

他也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毕业时候的那场酒早把他的眼泪都蒸的干干净净,他抹了抹眼眶,有些湿润,到底没有眼泪的,心是木的麻的的冷的冰的凉的,不哭自该比哭好,可是,不哭又比哭来得好生难受。军君哭得这么厉害,说什么自己也要陪上一程,竟不能。他悲丧欲死的想着,老天爷,你怎么这么对待我,我也是有着一口气的活人。他想,他该坐起来,找一条毛巾给她,只是动不了,什么也不想动。

军君说,你呢?

他答不出。

其实也没想见你的,当初我话说的多狠,可是,忍不住……军君说着又哭,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就有,我也不要,不稀罕。

会好的,他喃喃的说,安慰着军君,其实是安慰着自己,可是有心无力,像要在大雨里头打亮火柴,连自己也不相信,他加了一句,真的。

这些年你也想过我。

想。

有多想。

很想。

我也是,有时候想上一想,好辛苦。军君说,答应我,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

他想,好累的,生命那么长……

军君又说,没有人理我。

他想,我也是。

军君转身抱住他,头躺在他胸口上,他的胸口就湿了一大片。军君絮絮叨叨的说着,他仿佛在听又没在听。他的手悬在军君的背后,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放在她的背上,他闻着军君身上的气息,想着,这就是我曾准备一辈子缱绻相息的人么。还是那么瘦弱纤巧的肩膀。

军君哭的累了倦了,身子弓出可怜的样子,头伏在他的肩膀之上,睡着了,军君的鼻息粗细的在肩膀上游走。

天是将黑未黑的,窗外街上摩托车、自行车来来去去的声音一片,室内的小钟滴答的响着,全无一点动静,真是让人绝望。灯是在头顶上的天花板掉着,它会掉下来么,不会。至于为什么有着这样的盼望,脑子到底转不到该去的地方。

军君好像动了动,他转过头,军君头发簇到面前,一丝一缕的分明,分明见的几根白发,不见的这些年,军君经了多少的苦楚。军君当日离开他,成全了他的懦弱,若真的在了一起,最后逃的那人还是自己。

他胡思乱想,抽烟摸来摸去的找不到打火机,才发觉军君又醒了过来,夜里二、三点钟,他喉结动了动,军君头往后一缩,让出一大块地方,中指竖在唇间,示意着他别说话,军君眼睛睁大,看着他,然后从被窝里长出一只手来,在他的下巴上轻盈的来去,脸上满是笑意,军君在说,为什么留小胡子,难看。手指的指甲在他的唇上割了一下又一下,最后,手一缩,又藏到了被窝中。

这时候空气里满了亲密的味道和颜色,这亲密以超越了身体上的一切欲求,目光都围住了彼此的过去,那些分不清彼此身影的过去。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目光围着目光,什么也不想,就想,也想不了那么许多。

凌晨六点的时候,他心里有着事情,朦朦胧胧的起来,军君不在了,他吃了一惊,可多少是意料中的事情,转过头,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精巧的打火机。

他数了数口袋里的烟,还有七八支,他像生了场大病的绻在被窝里,断断续续的抽了两个小时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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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下了场雨,其实雨并不大,只是下在春节,下在初五,萧萍感到这雨下的真是一点天理也没有,索性猫在潮剧团的宿舍里睡了两天,随声听就在枕头边放着,听到耳朵都生出种种要不得的幻听来。萧萍看着温瑞安的小说,无数的死人和暗杀,一页一页的翻了过去。雨一停,窗外全是鸟叫,整个潮剧团只萧萍一个人,这样的日子过得像老是晾不干的衣服,走,到旅游商城买一件新衣服吧。

萧萍从右边的楼道口走上去。

她正从左边的楼道口下来。

她觉得有些累了,好久不逛商场,走到两腿发软,居然一件合适的衣服也没有,她不免有些生气,她本就不是个挑剔的人,可是,走走看看,不挑剔也变得挑剔,这小地方。想想,她又往楼上走回去。

二楼买的都是时新的衣服,这一件浅咖啡色的高领连衣裙还不错,只是扣子是深褐色的小花,又显得太可爱,是给十七八岁小女孩子,不是给她的。这一件,闭上眼睛买一件就是,反正便是穿的好了,走在大街上也没人看,看看,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没有修饰的面容、衣着,没有修饰的表情,连自己都厌倦的。

这件挺适合你的,衣店的柜台小姐说着用秆子从衣架挑出一套衣服来,橘黄色的圆领上衣搭配深绿色的中裙,上衣是羊毛网纹针织。

――柔媚、典雅、端庄、秀丽,楚楚动人。

天,她听柜台小姐一句话里用了五个形容词,却没有一个自己受用的起,哑然失笑。柜台小姐居然还说如果配上一个牛仔休闲包就更完美了。

她走向三楼。

萧萍在二楼的精品屋里看了看,老板是中年人。

开精品屋的中年人,呵呵。

柜台旁的玻璃水箱里放着几只小小的绿毛小乌龟,挺可爱的,萧萍问,老板,这个多少钱。果然不出所料,老板说这个是用来讨彩头的,其实萧萍也没想要买,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可爱”值多少钱。

墙壁上吊了许多小小的塑料挂件,有几个怪有意思,就是手一摸,手感很是不好,萧萍看中一对小人儿,一个雪青,一个淡黄。透明如糖果。圆润如珍珠。可惜了,都穿着裙子,不然倒是可以送给他。一想起他,心中就有小小的快乐,从那天跑步后就再没见他,自己又拉不脸上网吧看他,其实说没见着也不大对,萧萍每天到水电局的小食堂吃饭,都经过他的网吧,常常看见他的背影,有一次他就朝着自己走过来,又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去,头低低的,全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脚步有着老人的迟缓,还有那件感觉少了垫肩的西装,他和大多数人没有什么不同,他和大多数人有着不同。

他,是他了。小苹果想。

萧萍把挂件穿在中指,摇了一摇,爱死你了,我的小人,面前人是眼前人,他是雪青了,穿着裙子的雪青,呵呵,我呢?淡黄。

楼下面劈劈啪啪的一阵响,从玻璃望出去是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坐在商城入口的空地上放着炮仗,这几年经济不景,只是春节还是春节,到底,还热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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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怎么没看见。她想。

这件不错,就这件了,萧萍想。

是一件紫红色纱质上衣,驼色的长裙上有着精巧的巴丹姆图案装饰,让整套服装平增了几分活泼,搭配的简单素净,看起来不新不旧。

她说,小姐,我要这套,再便宜一点吧。

柜台小姐说,不好意思,你看我们店门口招牌,今天全场打六折,不二价。

萧萍说,小姐,帮我再拿一套。

柜台小姐说,不好意思,这个款式的就只剩下这一套了。

她说,生意有买有卖,没听说不讲价的。

柜台小姐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专卖店,专卖店有专卖店的制度,随意打折就是对消费者的恶意欺诈。

萧萍说,据我所知,不好意思小姐说的一切属实。你别生气,工商管理条例上是这么说的。对了,这件衣服,让给我成吗?

她看着萧萍,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那里见过,不过小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熟人,萧萍该和她一样的年纪吧,皮肤好的让人想起一句电视广告词上――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可真要用这些词形容萧萍,又显得这些词是那么的俗气小气。模样大大方方的更让她喜欢,喜欢这件衣服一样的喜欢,这喜欢里又有着些不快意。

她说,我从一楼逛到三楼,三楼逛到一楼,再由一楼到三楼,我心里答应,怕我的腿也不答应。”

萧萍笑了起来,说你嘴巴上答应就成。

那这样,你要上衣,我要长裙。

干脆我要穿的时候找我要,你要穿的话找我。

这样,你说说你为什么喜欢了,说的好了就让给谁。她说。

不好意思小姐也笑,说还真没见你们这么买衣服的。

萧萍说,喜欢它?理由我是想不出,如果想的出喜欢的理由估计未必是真喜欢了。对了,我们在那里见过?

她说,我刚才也是这样想来着。你常常上网吗。

怎么说。

我在非常男女网吧做事。不过,一点印象也没有,不对,你这样的人,要去过了,我不会没印象。

你说非常男女啊。

去过么?

萧萍又笑,去过,去过一次,五天,嗯,七天前,没见你啊。

那天我放假。

你是老板?

那里。

老板娘?

我只是一个打工的,你怎么没再去了,不喜欢那里吗?

还可以吧,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

不,我的意思是打工和老板的死对头,看你的样子,挺得意的,这么敬爱本职工作的,少见。

我老板还不错。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的意思是看你对本职工作的热爱就知道了。

我的意思小姐。

萧萍笑了起来,说,今天挺开心的,先到者先得,衣服归你了。

算了,这件衣服也不是非买不可,这件衣服你买下吧,你要喜欢,真喜欢,那就让给你了。

两人在商城楼下分手的时候,都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萧萍提议索性一起到自己的宿舍坐坐。

你就住在我们网吧后面啊。她惊奇了一下,心中隐隐的不安。忙又说,挺好的。只是等会儿还得上班。

那就明天。

明天也不成,我老板要到漳州进机子,估计来回要两三天。

这样。

反正你离我挺近的,以后可以常来常往。

那看情况吧。

我老板挺好的。她心里暗笑自己,做媒真是女人的天性了。

有多好?

你要知道他有多好你就完了。

那我就更不敢去你们网吧了。

对了,你这个挂件挺漂亮的。

刚买的,准备送给男朋友。

都是女的啊。

我比较男性化,他比较女性化,呵呵。

我叫刘秀清,刘少奇,清楚的清。

我叫萧萍,萧条的萧,浮萍的萍。

她走不多远,萧萍在背后叫住她,她转过头来,怎么了。

萧萍说,也没,就想叫上一叫,另外,我想起来,你是张通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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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来的时候,人民会堂前的县领导刚开完会,一个江泽民三个代表重要精神传达会,整个广场人挤人的闹哄哄,县领导一走,就有人打主席台下礼仪鲜花的主意,也不知道谁先发了一声喊,人攀人的就近一人捧走一盆鲜花,不怕砸了自己脚的索性一手抱上两盆。

赶早不如赶巧,她喜孜孜的扛了盆月季直往网吧上面走,一慌张,差点滑倒。

你看,这盆花怎么样,她回到店里,见他坐在电脑主机前,一瓶罐装啤酒喝的七七八八,他现在倒是喝上瘾了,她皱了皱眉头,她把挎包放到柜子里,正想说这花的来历,电话铃响了起来。

他提起电话,噢噢几声,然后把话筒递给她,你的电话。

是张通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生疏。她问张通是不是感冒,张通忙说不是不是,天冷,火气大,嗓子出了些毛病,张通在电话里大略说了几句近况――东莞的鬼天气,还有一些问候她的话,最后说今年看来是真回不去了。

半个小时的电话里,说的全是她意料中的话。

他也不避嫌,就在电话旁边听着,一张旋转椅转来转去的。

她挂了电话,心上有些不自然,才几天,张通的面目都有些不记得了,她想告诉面前这个不停转动着旋转椅的男人,她已经喜欢他比喜欢自己的男朋友多一些了。只是她说不出口,她眼神有些慌乱的看着他,她怎么说的出口,一回神,就想着他从来就没透露过自己的心思。

她又怎么说的出口。

他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好一会,他说,你要没事,他打开钱柜掏出三块钱,帮我到下面再买一瓶啤酒上来,惠泉的。

她涌起了无数种委屈,拿了钱,下楼,很快上来,是一罐可口可乐。

他也没说什么,从钱柜里又取了一张十块钱,下楼去了。

她坐在他的位置上,电脑屏幕上开着记事本,就她刚才下去那会儿,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打满了字,这些字每个字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汉字、方块字,合在一起,却一点意思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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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人,他,是他了。

他永远生活在过去,他的现在是黑白的,单薄的,不被感觉的,等到时间成为现在,才在回忆里被着色,被咀嚼,被真正经历。是的,他背对着床,背对着时间保持一种怀念的姿势生活着,活着,卑微的活着,对于任何真正骄傲的人,都是一种屈辱,她不自觉的将他和张通做了比较,一样的骄傲,不同的骄傲,这个年头,还有人像他这样么,骄傲的连现在都不要,她想不出。

只是,那时候他是病着的,她爱上的,好像是那个病着的他。

她专注的听着,听着他的述说,他的述说本没有什么传奇,他述说着他的童年,她所不知道的童年,那么简单的,像一本旧日的照片簿在手头上翻开,霉黄的边角,霉黄的色调。

她的手上还留有他手的温度和光泽,她惊奇着自己那么轻巧的走进别人的回忆。

他露出恹恹的笑容,我给自己一个结论,真的,我的人生是失败的,他这么说,心甘情愿的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什么重担似的。

她想把他捞在掌心里,挂在脸庞上,虽则他知道自己也冷的厉害,手不自禁轻微的抖动起来,他该是察觉的,只是并没有露出异样的眼光、表情。他只是想说话,就像喝了酒的人,明明一肚子的话到了嘴边,牙齿却咬得更紧了,那么的紧,他的手肘就支在床头,久了,不免酸疼,懦懦得说不出话,舍不得放手。

她说,其实你很幸福,一回忆起来,像画,象在画画,暖色的那种。她怕他没明白,指了指墙上的旧挂历。

他又说,我是没朋友的人,真的,朋友走了,离开了,就没再回来,可是一有人真对我好些,我又怕,怕的厉害,我知道这样不好,他说起高强的事情,这么多年,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直在心里。

她说不上什么,只说,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想着自己其实意思说的不明白,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说透了对他有用吗,他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人。

他的喉咙咕咚的发出好大一声响,眼圈越发陷了进去,他说,我这样的人,该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该省着花钱又不会,他顿了顿,也觉察自己这话说的不尽其实,该快乐的时候不快乐,不该快乐的时候,比如现在,却很舒服。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

他回来了,手提着酒,看着桌上的那盆鲜花,低头,闻了闻,说了句,可以报销。就进了里间,直到天黑,也没有出来。

80

第一次因为什么事情没去,他想不起来,第二次,就是昨天,经过小公园,小公园里有两个中年人蹲在石梁上下着象棋,他并不会下,只是站在一旁,觉得很舒服,天气又凉快,在头发与眉毛间穿来穿去的,只一会儿,也许很久,太阳偏西了。

回到网吧,她问罚款的事情怎么样了,他说没去。

从漳州回来,五台电脑组装调试花了他好几天的时间,其实做那些事情用不着一天,他却宁愿不想事的慢慢做着,元宵还有六七天。元宵过了,学生也开始补习,网吧的生意就清淡了一些。

“只是最近春节,我们元宵过后才上班。”小苹果一遍一遍的在他耳边说着。

西埔工商局位于白石街龙舞巷,说远不远,他走在路上,看着手中的条子,1200块钱的小苹果对他来讲还是太贵了。萧萍萧萍,他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其实这十几天他在心中早把这个名字念了几千几万遍了。

他要谈恋爱了,是的,正如他答应了军君的,彼此好好的活着。他想,就像是在想着另一个人的事情一样的想着,只是心情起伏波动着种种的不平,在他身上海水般的倒过来倒过去。他是那么的渴望着恋一次爱,六七年白纸般的生活着,就为这一刻喷薄出色彩来。

他希望小苹果是符合他想象中的那个人,比如比他小一点矮一点,住在一起了,床上需要两个枕头,夏天呢,一起沿着县城水库边散步,那里人少,也幽静,在傍晚的时候。是一下子就结婚还是先同居,如何应付各自的父母亲,他曾经是想的那么多那么仔细,可是,现在,小苹果就在自己面前,站在自己眉毛下面,那么近,闻的见呼吸,他却紧张着小苹果离他自己的想象太远。小苹果的个子和他一般的高矮,都是1。68,和自己一样高的女子站在一起,说点什么,觉得呼吸都要喷在对方脸庞上的不自在。

说话正对着别人的眼睛,这是让他最窘迫的事情了。

他也知道,想象归想象,真有了开始,一切也就容易了,他有把握小苹果是喜欢他的,问题是一切还没开始,怎么开始,自自然然的,让自己能接受。就这样去见小苹果,小苹果坐在办公桌上,看着他,笑,公事公办,难道不是这样吗?小苹果就该是这样的女子。不是这样,难道他能像言情剧里的那些痞子一样,轻轻一跳,屁股坐上小苹果办公桌的桌子上,随口的漫不经心的说,说着我爱你,他知道自己说不出。

81

街上的人很多,现在是早上十点,他在建行的自动提款机前等了一会儿,就把钱提了出来,提款机的楼上是一家劳务公司,正在装修,声音很是刮噪,走了很远,这声音还追着他的耳朵。

他手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今年春节电信推出小灵通手机,单向收费,特惠期间仅售998元,他动了心,买了一把,听说这种手机一出了市区信号就不好,自己连大街的很少出来走一走,更不用说出市区了。买了手机那几天,专门打了好多长途给旧日的大学同学,反正是越远越好,免得对方反过来骚扰他。他想着自己明明不喜欢手机这种联络方式,却还买了手机,像广东人常说的,秀逗。

“你谁?”他话一出口马上从对方的笑声中听出是林红这个永远嫁不出去的丑丫头。他前天刚给她拜过年,现在就遭报应。

这时候他很开心,生命有些人在心头总是分量不同。

笨丫头是你啊。他说完,连忙把手机偏离耳朵三公分。眼睛盯着一家理发店门口的三色转筒转了好几个圈圈,然后才把头凑上去。你说什么呢?我这里听不见。

他说的很大声,笑的很大声。

好话不说第二遍。林红说,你准备破财吧。

你怎么知道。他吓了一跳。我正走在破财的路上。

我要回来了,你和韩民要请我吃好喝好,不然我回来之后就不走了。

那好啊,韩民到现在还没结婚。

他没女朋友?

有啊!一年一个,你回来也算是人大换届,再说你怕什么,现在结婚的都能离婚。

咦,现在你也挺贫的。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普通话。

林红说她这次是有薪假期,可以在东山呆上十天半月的。装模做样的叹了口气,当白领真是不好,放个假还给发钱,真是心中不安。

你也会心中不安,我好像今天才认识你。够小资。

对了,林红说,你现在怎么样?

不错啊!

我是指有没有女朋友。

很快就有了。

是不是和我回去的时间一样快。

想泡我,是吧。我知道你暗恋我二十几年了,我知道。

哈哈。挂了。到的时候我再联系你吧,记得等我。小乖乖,亲一个。

他在大街上装模做样的皱着眉头,想起林红那么遥远,那里看的见,又想起最近电视广告上推销的可视电话。

他把手机装进西装口袋里,该买个手机套子什么的,老是放在口袋里总觉得怪怪的。他探了一下口袋,好家伙,居然有两枚一元的硬币,在手上光滑着,这时大街人潮耸过来簇过去,每个人眉开眼笑,生活是美好的,世界是充满希望的。

82

他到了工商局的营业窗口一问,处理行政处罚的办公室在二楼,直望二楼上走上去,上去想着说不定在走道上就能看到小苹果。

二楼有两间房子,一间锁着,上面挂了个牌子,档案室。另一间一男一女,年纪都在四十上下,摊着报纸正聊着天。

他敲了敲门进去。

哦,你说你被行政处罚,可是我找不到记录。女的翻着一本蓝皮本。

他把纸条递了过去,女的看了一眼,递给男的。

对不起,男的忍住笑意告诉他,这张处罚单是无效的,因为上面没有工商所的印章。

他说,这里没有萧萍这个人。

女的说,有的,她去漳州培训了,十几天后才能回来。你是她朋友吧?

他问培训什么。

三个代表。男的懒洋洋的说。

他一脸愤怒的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我要怎么才能联系到她。

女的呵呵一笑,真生气啊,喝杯水。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名片给他――这是萧萍的名片。

男的说,萧萍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呵呵,咱们局长的这个宝贝女儿。

网吧的柜台前,他掏出名片,名片上面有着小苹果家里的电话和工商局的电话、工商局一男一女暧昧的笑容、家庭地址、email。小苹果都到漳州去培训了,电话自然是不用打了,那些笑容更是不能多想。他的手上不停,打开收发邮件的软件,他想给小苹果写一封信,说什么也要骂上一骂,嘟嘟嘟的几声,提示着邮箱里躺着他的新邮件。

To:陈文军

是你嘛?

萧萍

尾声

他和萧萍断断续续的通了一个月的email。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前几天剪指甲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中指的指甲一半的折断,折不断,然后只好粘皮带血的撕下来,疼的快晕过去。突然问问小苹果――想你的时候是疼的轻一些,还是,更疼了。

不知道小苹果喜欢那个答案。

手指头啊,你快些好,好了我就可以给小苹果写信了,哦,乖,听话,给你糖吃。

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台风就要登陆,早上醒来,停水停电,那就继续睡吧,睡之前给她打了个电话,放她的假。直到下午两点,饿坏了才起来,幸福的感叹多少年才有这么个好日子。

天气很是阴晦,从广场走过,一地狼籍,到处是叶子树枝的。想着自己昨晚居然睡得毫无察觉。就以前,对他是全然无法想象的。每个台风的日子他总是半夜从蚊帐内坐起,呆呆的,天上云翻雷动。

那个夏天。他会想起。记忆中的夏天是那么的闷热。

他、林红、韩民、还有高强。

东山一中的家属大院。

那时候社会风气对上下等级的认同还不是那么强烈,家长相互见面挂在口上的都是同志同志,所以他到现在还分不清谁是上司。有一次他翻开父亲保存的关于他们单位的剪报,模糊的铅版照片一次一次激起了他指认的欲望,又一次一次使他指认的欲望消失

正像没人告诉他们为什么会聚集在一起一样,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有一天会离开,或者说失散。

他当时常常以为他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的。

那时候他们没有加菲猫,没有机器人大战,没有动画频道,但是他们习惯大兵团的协作,同进退,共存亡。在掏蜂窝时勇气百倍,扑鸟雀时候智谋无穷。他们有他们克敌制胜的种种法宝,比如竹子做的射水枪、铁线圈的钻天网,最让他们雄赳赳气昂昂的莫过人手一支用自行车车链做成的手枪。

鸭绿江并不遥远,在心中。

捍卫我们所要捍卫的,欺压我们所要欺压。

大院里一个大人也没有。

大人都去工作了。

这是他们的世界。

他们推开一个又一个大人的房间,寻找他们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他记得给大家一次最为意外的惊喜是高强不知道从那里翻出一个用布料做成的、眼镜模样放大十倍的东西。

孩子的想象力是无穷,林红说很象很象,象什么。

大家三个目瞪口呆的看着林红从他们的手中夺走那件法宝,雄赳赳的攀上灶台,一脸严肃的给自己举行了授勋仪式。她把那个东西套在了头上,大家想起了黑白电视里国家元首接见的飞行员头上戴的飞行帽。

很久以后,他们才知道,那种东西的叫奶罩。

韩民的皮肤是特殊材料做成,白的可以去做洗面奶的广告,简直说的上是天赋异禀,他那张脸是久经考验的脸,对不起大自然风吹雨打的脸。在印象里,这张脸是长在汉奸脸上。看不清楚他眼睛和眼眶的界限的一张脸。

韩民长的那么斯文,脑子里却塞了一本《脏话大辞典》,韩民是大家另一个课堂的教师,很多词语在韩民的嘴上常用常新,常新常用,比如那句――操,仅仅声调的不同就可是适用于每一句话中。

林红是他们四人里惟一的女生,她的两只小辫竖指蓝天。他们都只叫她丫头。“丫”,真是形象。像极了早期黑白电视都带着的天线。她小小年纪,脸上左右颊已经习惯了横向发展。看起来已经注定了她长大之后嫁不出去的趋势。

高强的样子,他都有点不记得的,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只记得老是跟在他们后面,鼻涕挂着,又矮,回头就是一个脑勺,脑勺上有两个旋旋。

他呢?记得有次妈妈带照过相,新城照相馆,国营的。现在该是拆了吧,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家照相馆一直说没有照片、就是没有,再吵也没有用。

他对自己那时候的形象无从回忆。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我们只活在爱我们的人的心中。

他想着,就像他记得林红、韩民一样,韩民和林红该也记得他。

是个黄昏,天气还是那么的热。大家不穿鞋子,踮着脚走路韩民拿着两副扑克把大家们带上家属大院的四楼,扑克是几个月前韩民他老子一次回西安探亲后带回来的。

他说,咱们上水塔去。

四楼上铺满的隔热砖头早被大家霍元甲、陈真、霍东阁摔打得全无完形。

大家在水塔上席地而坐。盘膝,像道士一样的坐着,林红坐在他的左边,韩民坐在他的右边。高强自然是倚着避雷针坐在他的对面。一脸懒洋洋的神气。

韩民提议打八十分。林红翘起嘴角老大不高兴――她不喜欢玩这个。其实是她不大会玩。他们是同时向韩民学这玩意的,韩民玩这个有点懒了,老说和大家智力不是在同一个档次,大家初学个个兴致晏然的。也不把这话放在心上。打八十分没人想和林红搭档,她脑子笨得让他们每个怀疑她不是从猴子演变来,至于是什么动物演变过来的他们也说不上,最后私下讨论的结果只好一致认定她是从最愚蠢的猴子变来的。后来林红给打击坏了,一听提起打八十分眼神就不对了。那时候她胸脯还没有发育,可是已经能够很熟练的运用肢体语言,比如常常狠狠得用手指甲掐韩民的脚趾甲。

高强指了指头上的天空说,云层真低。大家也没在意,只顾着把两副混合在一起的牌凑一副来,好打三带二。

那时候好像课文里有一篇看云识天气。也不知道教到那里了没有。但这不阻碍高强一心一意想成为一个天象大师。还特别喜欢学电影里头那个瞎子能掐会算的模样,神神道道的,口中常常念叨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大伙儿早看这小兔崽子不顺眼了。

水塔只有一个一米平方的开口,他们总是瞒着林红偷偷的钻进水塔里。在水塔久未清除的青苔之上,蹲着,用身体摆出水龟的姿势。

高强老问他们两个,做人舒服,还是做乌龟舒服。

有一次,一下水,一个寒噤,他尿都出来了,害的好几天在家里吃饭的时候都不敢看爸爸妈妈的脸色。

雷声嗡嗡的响了一声。不大不小。

阳光灿烂,炙的皮肤生疼,痒痒得又有点舒服。牌都发好了,一张一张招摇在眼睛里。

雷声又嗡嗡的响了一声,更响了。

大家抬头看着天。

林红说――会会不下雨,然后她看到每个人的神情,知道自己又说蠢话了。马上的,她咯咯一笑,黑桃三在这里,我说话我说话。他带了个小三带,三根3和两根杂牌。

高强一向插牌比较慢,一只牌抽起插下,又抽起在插下。

他坐在高强的对面,等着高强发牌,高强把牌合在一起,顶住下巴。――这时候高强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他想不起来了,真的。

林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中的牌撒了一地。眼睛张的大大象是两个鸡蛋。两个肩膀抖个不停。

韩民两片嘴唇翻转着,象个鼓风机。两只手猛往胸口一撞,两条腿来不及伸展,像个木罗汉一样向后一倒。

他呢?是什么样的表情,为什么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了。

一道闪电从避雷针直冲下来,经过高强的身体。

高强成了一块焦碳,地上淌满了一地的油脂。

高强,死了。

剩下来的夏天,他、林红、韩民三人各自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好久都不出来。偶尔碰上一面,连招呼也不打。他不知道他们都在干些什么,他只知道那个夏天他把家里的书都看完了,而且不只一遍。那怕是恩格斯的《德意志神圣家族》、《反杜林论》也不放过。有一次他和韩民在厕所里相遇,在水槽上,彼此看见彼此的尿液是黄色的。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个情形一直僵持到大家都考上高中的时候,哦,韩民没考上,成了历届生,在一次聚会上大家才开始讲话的。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天,是林红,他想说他才刚想到你呢?

电话那边的林红口气悲凉的说,是吗?她回来,现在在县立医院门口。

他想说,这么酷的见面方式。

林红在电话里哭了起来,那声音毫无忌惮的穿越几百米处的天空,抵达,让他措手不及的惊慌,惊慌着。

林红说,韩民韩民的腿没了,没了。

从医院里出来,他的头脑有些木木的,他想着怎么会这样。

怎么办。

医院里的韩民睡的很安详,医生给打了镇静剂。

林红说,韩民在这次春节参加六合彩外围赌,慢慢的成了赌头,把自己手头的所有基金会的现金都投入运作,在这次省市主持的严打中成了典型。公安抓韩民的时候,把韩民堵在基金公司的三楼上。

他就抱着公文包从三楼跳下来的。真傻,真傻。林红反反复复的说着,眼睛红红的让他害怕。

他突然想到韩民的每个女朋友的声线都像林红一样的粗犷,他想,韩民到底没爱错林红,到最后,所有的女朋友离开了韩民,在韩民身边伤心流泪痛哭的,只有林红。

他想,有一天,他也从高高的四楼上跳下来,那要多大的勇气,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会想到谁。小苹果吗,小苹果会哭的象林红那样伤心么,伤心流泪痛哭么?

林红说不想回家,他在东山宾馆里安顿好她,直到林红哭累了睡着了,他反转房门走了出来。

他在大街上走,他沿着大街走。他的脚步很快,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要到那里,他给小苹果打了个电话,可是电话不通,估计台风天气信号不好,他心中一股气憋着,很多的事情涌上胸口,比如最近办证受到的阻挠,消防局说网吧开在二楼空间太大,只有一个安全出口,而且在学校两百米以内,必须搬迁。文化局说不能经营网络游戏,连联众也不成、公安局说未成年不得出入歌厅,舞厅、网吧等娱乐性场所、工商局说以上三个部门证件没办下来,你就是黑吧,就是非法经营。黑吧就黑吧,大不了市里下来检查停业歇业。手头上现在是空空如也,除了电脑还是电脑,今年电脑折旧太快了,才买了半年的机子市值就缩水了一半。

现在,韩民腿断了,韩民什么也没了。

他在医院门口还看在好几个基金会的会员在病房前吵闹着,他们也可怜,一辈子的积蓄都在韩民手上没了。据说,基金会很多人还奔走公安局讨说法――那是基金不是赌资,可是那些坐在办公厅里听这些会动容吗?不会的。

韩民怎么办,韩民还借给他两万元,现在韩民成了这个样子,他能不凑出钱给韩民吗?凭的弱智的人际关系又到那里凑去。凑出来了,网吧会垮了的,真是没用!

他骂自己,他不是不明白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和弱点,就像大学生涯宿舍里第一次丢了钱物,明明与他无关,他听闻,却立刻变了脸色的好像是自己偷的,好像宿舍丢失东西竟全是他的责任,真是可笑。是的,可笑,只是现在,可笑成了可悲。能不凑吗,能不凑自然是好了,可他以后一辈子良心不安,高强当年的死,他是那么伤心的以为着自己害死的,如果那时候不是他提议上水塔的话,现在呢?也一样,其实就算给韩民凑出了两万,他又何尝能够心安了,只能稍微减轻自己的内疚罢了。

他一步一步不知高低的走着,出了市区,越过了环城路,等他明白过来,风来雨来,雷鸣电闪,整个人不像是在路上走而是在水上飘,走到那是提起来都是一裤脚的水。

他跑了一百多米,可是看着最近的房子也在三里外,泄了气,任着风狂雨骤,眼泪一点一点的下来,最后痛快的,痛快的混合着雨水。

哭完了笑,笑完了哭。他想,让我死了吧。

老板!啊――随后是哐铛的一声响,是自行车撞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是秀清。

她手中的雨伞被吹翻了个个,自行车后面绑着的米袋开了口子,一粒粒的入了水,她半蹲下身子,又站了起来,朝他走来。

他又哭又笑,不知哭笑的说着,没事,没事。

她看着这个男人的面孔,她要欺负这个男人的软弱,她凶狠的说,她家就在附近,武装部,到我家坐坐吧。

他说没事,我真的没事。风带过一片叶子啪得粘在他右边的脸颊。

她把自行车扶了起来,她骗他脚伤着,她说你载我。

她的语气坚定,让彷徨惶恐的他生了指望,他看了看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说那些米怎么办,他抱住她,紧紧的,他一遍一遍的说着,那些米怎么办怎么办。

雨水从他们来到他们身上,汇合,又到了脚下地下,她们的肌肤是如此的紧密,她抱着,抱住一个孩子发凉发痛的身子,说着,没事,没事。

她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没事,没事的。

他说我爱你我爱你。

她说是的是的是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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