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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女朋友们(1)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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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女朋友们(1)

    女朋友们(一)

    □王威

      他春节前开了一间网吧。生意还不错,忙不过来,贴出了个招工的广告。上面写着:“本网吧急聘员工一名,计算机专业。女,容貌端庄,身高一米五五以上。”

    他趴在地上,边写着广告边笑,笑意从嘴角扩张到了眉角。想着,招个漂亮的,性子柔柔顺顺,然后一不小心就成了自己的女朋友。真好。

    他的毛笔字很漂亮,一刻意,反而有点怪。

    几天下来,应聘的人不少,中意的没几个,心里就有些懒了,怎么连个外在美的也那么难找?每次就想,咬牙一闭眼的想,今天第一个进来应聘就是她了。真的人来了,又好生不甘心。一边叹气着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低了。

    以前,他对女朋友的要求是:1。要漂亮,每天起床要有一张对得起自己眼睛的脸。

    2。要有钱,最好是能把自己养起来。最好是能让他至少少奋斗二十年,或者至少为他解决房子问题。

    3。是不多话,自己本来就话多,犯不着在家里开个电台演变自己。

    4。……

    可是现在呢?志气不复当年,想到这里兴致大扫,口鼻呼吸上下不顺。

    这时候,电话响了。

    电话里的声音像小桥下的流水淌过耳朵,他心里少跳了一跳,人世间居然有这样柔媚的声音,象极了日剧里头那些低眉下眼,呢喃着“让我们一起幸福吧”的小女生,感觉里自己像只狗狗,背脊上的毛给女主人熨了一遍。

    这时正是下午三点,上网的人还有几个,在线流行歌曲不三不四的入耳,他心里恨不得关门大吉。

    电话里期期艾艾地问――这里是非常男女网吧吗?

    “是。”

    “这里招人吗?”

    他沉住气,问对方的专业,对方口气就有些吃力了。

    “我电脑水平也就一般,在旅游学校学点,毕业后上过电脑培训班。”

    “一般啊。”他有点得意。

    “一般,我是说一般情况下我应付的来。”电话筒里的女声有些急了,“嗯,我说实在话,我刚毕业没多久,很是需要这份工作。”

    “每个人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工作,那就好喽。”

    “当然,也很喜欢。”

    “每个人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工作,那就好喽。”

    “但是,真心喜欢的话,工作就会更有效率,不好么?”

    “话,这样说,是没错,”他慢条斯理的说着,脸上浮现出自己都觉得可恶的笑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陈银娟。”对方犹豫了一下。

    挂上电话的时候,他懊恼得猛拍自己的大腿――居然忘记了问对方什么时候来应聘,又一想,那是对方笨,自己怎么和自己瞎来劲,静下心,梳理了一遍刚才的通话内容。对方目前在幼儿园上班,想换个工作,住在县城。

    还有呢?

    还有什么,脑子又过了一遍。十几分钟的电话啊。

    他转过头,却见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站在柜台前,看着打扮,是个女孩子,一身女式西装笔挺的象是借来的。

    他的手在桌面上摸索了半天,一时候想不起找什么。脑子一边奇怪着那女子只盯着他的手看。

    她说:"你是不是找打火机?"他心里说:"你怎么知道?"然后他看到自己手上中指和食指间夹着的香烟。

    她弯下腰,从他看不到的地板上捡起一个打火机。她的脸上挤出笑容的同时,也挤出让他厌恶的丝丝皱纹。他心里说,有种女人不是不好看,只是老相。

    他暗暗吃惊她的聪敏,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她说她是来应聘的。

    2

    从网吧二楼的窗外可以望见广场,广场上有一条中分的马路,每天,那么多人在这条路上匆匆的相遇或匆匆的相识。

    这个冬天的黄昏,叶子落在街上,一片一片的。天气真冷。他说,我会仔细考虑的,他把她的履历表收到柜子里。

    3

      她走上四楼。

    她回到家门前,站着,她听见母亲正在客厅里一遍一遍的搓着麻将,口中骂骂咧咧,母亲常说,她是靠麻将把她养大的。母亲常说,为了她,她就没有再嫁。母亲常说,有谁愿意娶个赌鬼,那怕是手气好的赌鬼。母亲常说,你漂亮的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掏出了钥匙,钥匙一圈圈的转动,门就是不开。她失业很久了,连再打一把钥匙的钱也舍不得,门推开的时候她闭上眼睛,闭上了眼睛还是看见母亲指着她是鼻子――你为什么不去死。

    母亲没有回头,从桌上拿起一张十员的票子,说:阿清,去,买一瓶酱油和一包烟。

    母亲以前叫她清清,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外面读书认识的,是邻县一个农业局局长的儿子,那次和男朋友假期一起上门的时候,母亲亲切叫她阿清。后来,就一直叫了下来。

    姓名刘秀清性别女民族汉毕业院校福州民政学校计算机专业出生年份1977年3月24日她心神不宁的走下楼,在楼道转角处脚下不知道踩中了什么,脚髁扭伤了。高跟鞋的鞋跟掉了,好久没穿高跟鞋的缘故吧。

    她把鞋子提在手上。

    楼道很是逼仄,一抬头,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楼道的反面,上面有这这样那样的字,有的都留了十几年了。字是用只烧了一边的树枝的炭尖写的。有些大概是她写的吧,她也忘了。这是一栋有着明显七十年代风格的公寓楼,二室一厅,采光不足,那怕你站在阳台最明亮的地方,你的下半个身子也隐约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整栋楼又长又矮,二十四间房子住着近百人,隔音效果不好。

    那是一个不允许有秘密的年代。

    马桶一抽水,嗡嗡的声音总是由着下水管道四楼而到一楼,说话的时候,四壁里隐隐有着和声,左边有人拖着煤气罐,右边有孩子在拉手风琴,上面有人到厕所小便,下面是女人磕磕碰碰的洗着碗筷。总之,这是个声音的世界,不管你喜不喜欢,只要一开口,它们就象多重声部跟随着,如果这些消失的话,那么谁也不敢高声说话,好象有什么会从墙壁里跳将出来似的。

    是的,一静下来的时候,静下来一会,整个大楼就如同着了魔咒,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心里摆动着恐慌,默契的恐慌,楼上的明月,走道间的微风,楼后的小竹林刷刷的大声小声着――这真可怕。

    一分钟,这样的一分钟也没人受得了,于是,婆姨开始唠叨,男人照例打骂,孩子继续哭闹,还有猫猫狗狗楼上楼下的到处寻欢作乐。

    天,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她把烟放在母亲的桌上,她把酱油放到厨房的柜子上。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把门轻轻的掩上。掩上的那刻她是听见母亲的牌友的声音,阿清怎么提着鞋回来了。

    她坐在化妆台的镜子前,镜子旁有道狭长的裂痕。

    她看着自己的脸。

    她的左手打开粉盒,整个镜子一下两下扑满了粉。她的右手紧紧的攥着自己西装的下摆。

    她的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

    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无声息的哭着。

    眼泪汹涌的时候,她不停的摆动着自己的略显瘦长的颈部。

    这个世界太安静了。

      日子不紧不慢了过了几天,对于开网吧的他来说,时间毫无意义。那个不知道叫陈银娟还是陈银珍的女孩子到处没来,多少,让他有些失望。

    店里人一多的时候,他就知道是星期六星期天,到底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在心里,其实也没分别。

    早上八点多,他起床,刷牙(最近他老是牙龈出血),漱口,洗脸。到楼下的小卖部吃个早饭,有时候是一块面包,吃到看见面包都怕,就会换上一碗稀粥。

    他再回到店里,估摸是九点了,开门,慢慢的收拾店里的一切,杯子要洗,地板要洗,桌子要擦,烟灰要倒。工作细致的象是一个父亲对待子女的感情,他以前是这么认为。

    现在,他厌倦了,正象父亲总有一天会厌倦自己的儿女一样。

    明年,我就已经老了,他对自己可笑的说着。

    他每天都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摆脱这种生活,可是他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他想要的生活。这也许只是他厌倦目前处境的借口,茫茫然想来,一辈子,他就从没有过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忙完了,也就是十点半了,人陆陆续续的来。于是整个网吧又是另一个世界了。这时候他在厕所的水龙头里洗完手出来,用手舀飘水扑打自己的面孔。水一面从脖子浸入衣领,一面由指缝流过袖口。他的眼光越过楼下的一片平房,瓦片光亮的象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并努力的诱引他到另一个世界。他想起童年离家不远的水库,那时候,他第一次瘦嶙嶙的站在桥墩上,水面就在桥墩下七八米处等着他。两边伸展的河岸也在等着他,他只穿着一件短裤,瑟瑟的抖着。站到了雨点啪哒啪哒的打在水面的时候。最后,他到底还是没有跳下去。

    再后来,那个水库被填平了,上面耸起了一座商厦。

    他收拾完了网吧也收拾了心情,坐在网吧的柜台前,拉开柜子,开始整理昨天的帐目,收入营支。数钱的感觉真好,虽然多数上几次,钱并不会多出来,可是他还是喜欢多数几次,并从中感觉钱将要多出来的快乐。不过今天柜子倒真是多出了些东西:一是92届初中同学聚会的邀请柬,地点是零点快乐吧,听说是个生意不错酒吧,他没去过。这张东西是他的同学也是债主韩民送来的。他看着请柬就想起韩民的那张国字脸,还有他那象伟人的嗓门说着“生个孩子多条裤,多个朋友多条路”时的严肃。

    翻过请柬的背面,上面写着入席者如仪50圆,一转念头,明白过来,饭不是白吃的。

    回忆于他,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而也许一个人心怀郁郁,不论遇上什么事情都不会开心。

    他心里给自己种种的理由,不去的理由,他确实也有不去的理由,他初中读了五年,换了五个班级,从初一(1)班读到初三(5),整个初中就没几个说的上话的朋友。他的同桌总是宁愿和前桌后桌讲话,而一次一次的被老师叫起来,也不愿意和他说话。偶尔有几个说的上话的,但友情总是匆忙的象短途客车,一下子到了站,让人记不住车子的汽油味。

    这张请柬是根稻草,来的太迟,迟的让他捞不起一丝一毫过往的浮光掠影。曾经的过往于他是个黑洞,一切的一切悄无声息的被吞噬。在过去的岁月,过去的世界的,他是空白的,他是清白,清白不要说的两袖,便衣服也没有,光溜溜的让自己看着难受。

    为什么难受,他也说不上来,他只知道他是什么也不欠。

    谁也不欠。

    他如果不是开这个网吧,就不会借钱,如果不是借钱就不会再见到韩民。韩民自己创办了一家民间基金会,说白了其实就是放高利贷。高强那件事情发生那么久之后,再次见面,韩民狠命得搓着他的手,道:“老同学啊这是,老同学嘛!什么都好说。”,他也明白韩民的亲切和熟练,但还是感动了。他以父母名下的的房契,抵押了三万块。

    还有一个如果,如果不是韩民前天来催帐,也不会有这张请柬。

    烫金的请柬下面是一叠复印件,自从他贴出招聘启事,应聘的人不少。他眼睛扫了一遍,嘴角的笑容慢慢的漾了出来,都什么人啊,也来应聘。他在一张履历表贴着的一张照片上,停住了目光,呆了一呆,一个扎着马尾巴小女孩子的照片,十八、九岁上下。

    他常常想,该死,真是该死,现在大街上只剩下两种女孩子了,一类是长发飘飘,一类是短发齐肩。

    只是,马尾巴们啊,你们都去那儿,又是什么时候在人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又想,奇了怪了,记不得前来提交简历的女孩子里头,有这样漂亮的。

    这张照片显然勾取了他整个青春期的秘密,他想起了那个可爱的扎着马尾巴的班长,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和班上其他男生一样,愤怒的声讨班长的可怜没人爱。他看了一回儿,眼光仔仔细细的扫过那张履历表,口中念了一遍-――刘秀清。

    他笑了起来,笑的同时一时想着这张履历表是怎么来的,照片上的人,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是不是自己眼界真的高到天上去了。一仔细了,就又发觉了一处小小的不同,别人拿过来的全是履历表的复印件,只这张是原件。这个马虎的孩子。嗯,女孩子。

    后来他和她说起的时候,她也只笑笑,没说什么,她心里有自己的算盘,放了张原件,她就可以明目张胆的再来第二趟,失业久了,她对每次的机会是不会轻言放弃。

    他喊了一份快餐,放下电话,前几天那个脸色蜡黄的女子又站在自己面前。

    他着实吃了一惊,照片还在自己的手上,好比检查官亮出了证据,罪犯却一点也不害怕。他对着她,他眼角的余光扫过照片,猜想着,这是几年前的照片,三年五年或七年,照片上那个珠圆玉润的女孩子消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照片上的笑容那么的明亮,明亮的象是站在阳光下。可是现在照片后的阳光,却再没一丝暖意了。

    真是残忍,时间,岁月。

    他想起那个已经遥遥远远的女朋友,当然,这个时候想这个很不合适。

    面前的她脸色有点木然,她知道他在比对,她竭力使得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心里堵的慌,或是痛,她的脚伤还没好,她这时候是宁愿放大脚上痛楚,可是快乐不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找你,痛楚也一样。

    他说――坐吧。

    他尽量自然的笑着。他其实想说的是――如果录用,我会通知你。

    他毕竟是第一次当老板,马上后悔了自己的善良。他一边提醒着自己是男人,一边却不大敢面对她的目光。他也是明白的,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既成全他的不忍心又成全他一次不犹豫。

    你是读计算机的。他反复的看着她的履历表,很认真很仔细。

    嗯。

    四年制的。

    嗯。

    那时侯你们学的是dos,foxbasic。

    我后来在打印店做过,能够熟练的运用文字处理系统、windows95。98操作。

    这里是网吧,和你以前学的不一样。他知道自己再这样谈下去更没勇气拒绝她了。

    嗯,我可以从头学起,我不敢说学的很快。但一通百通,我自信相对别人会好一点的。

    这里,是这样的,如果你来的话,因为目前只有我一个人,你的值班时间可能很长。(他顿了顿,谎话居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出口。)你早上七点半来,打扫卫生,中午给你一小时的吃饭时间。晚上大概九点就可以走了。时间相对比较长一点。

    没事。她抬起头,一片雪亮的滑过他的心底。

    嗯,工资,据店里目前的营业我只能给你四百块钱。是少了一点。他说。心里一慌,又补上一句,只是试用期。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合适。她说。她看穿我了,他在心里毫无力气的呻吟了一声。

    不是。他说你家是县城的吗。

    嗯。

    离这里远吗。

    有四公里。

    能为你找个宿舍吗,我想你离店里上班近点比较好。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可以拒绝她。他愚蠢的只能想出了这句话。在网吧旁边的东山一中有我,不,我有一间宿舍。

    电话响了,他说等等,右手接过话筒。他的左手飞快的柜子上拉过一张纸,写上四个字,递给她。“说我不在。”

    她接过话筒,她答道――我是新来的职员。她的手指勾住电话线,脸上浮出笑容。她笑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一跳一跳,他不敢细看,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残忍。

    她说――老板今天可能不回来。

    她说――具体我也不大清楚。

    她说――好的,好的,我会告诉他的。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吗?我可以转告他。

    她把电话放了下来,正想说,我可以先熟悉一下这里,可以吗。

    他说你明天来上班吧。。

    她说――那好吧。

      

      从网吧里下来,她的心里满了欢喜,这欢喜便是她发觉了自己停在网吧楼下的自行车胎被人放了气也不能阻挡。路面崭新的象是刚给水车洗过了一样。她知道她是无法改变薪水总是掌握在别人手上的生活,可在这个时候,她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她转过头来,笑眯眯的看着二楼悬挂出来的招牌“非常男女”,她欢喜得心里喊了好几声“下流”。

    她看见楼上窗帘动了一下,是他。她知道。

    她心里说――这个男人,这个长着胡子的男孩子。

    一个穿着蓝色外套的人骑着摩托车停在了她要骑走的自行车之旁,他的手里拿着一份快餐。蓝外套问她,知道非常男女网吧吗?

    她指了指上面的招牌。蓝外套说声谢谢,匆匆的拾阶而上。

    她喊住蓝外套,喂,从右边的楼道上去。

    蓝外套说谢谢,她说――不用,你上网吗?

    蓝外套说不是,我送快餐。谢谢。

    蓝外套抬起脚,想想又转过头来,问,有事吗。

    她说没事。她骑上了自行车。

    蓝外套看着她的背影,口中嘟囔了一声,有病。

    今天天气晴转多云,冬日里少见这样的日子,春节是快到了,街上的人群从各个角落里涌了出来,没面目的行走了,风是气息不新不旧,拂过身子,有点冷。要是在北方,早下了雪。

    在新华路十字路口交通灯一闪,她一个急跳,从自行车下来,车踏子却是不放过她的,重重的敲了一下,她却觉得是在提醒她的幸福。

    她抬起头,通行了,她上车,对面一个广告牌上漂亮女子手捧着酒杯巨大冲进了她的眼睛,酒杯的旁边五个大字――我就是回忆。

    她想着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并不重要,这时候,她想着他。

    她只奇异自己的心情,她想着他给她的感觉,象极了那些读书时候腆着脸在巷口的转角处递给她纸条的小男生们。她想着,刚才,她看着网吧四周的布置,天花板是白的,墙壁是蓝的,地板是绿色,一种简单的好看。

    他那时说也想设计的好一点,比如吊板啦,灯光啦。就是没有钱。就只能因陋就简。

    她说挺好的,挺大方的。还有窗子油成粉红的,色彩搭配的挺好。

    他有点按捺不住的得意,他说是吗?我个人比较喜欢淡色调,看起来不伤眼睛,心境也舒服。本来地板想用地板漆的,呵,还是没钱。有几块掉色,怕要再找个时间。绿色也养眼。他说话的时候,手几次提到胸前,又放下。象初次登台演讲的教师,话是准备好久了,真说出来的时候嗑嗑碰碰,前言不搭后语。

    他又说,都是我自己做的,他的手停留在窗框上。

    涂了四五天,他又补上一句,一个人。

    她看着他的手背,窗外白皙的阳光刺眼。

    她看着那扇新涂就不久的窗户,一滴漆珠也没有。

    这个细心的男人。

      她在张通家门口停住自行车,喊了声张通,好久,张通从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头发如草。

    青天白日的,小婊子,喊什么喊。

    她把刚在鑫发面包店买的面包取了起来。

    张通说金光灿烂的象堆狗屎。

    张通说接着,将钥匙从楼上扔了下来,正好打在她的面包上,又得意道,准吧。

    她上了楼,张通眼睛眯着,身子被一块枕头撑着,象一个糖尿晚期患者。

    她手脚不停的收拾房间。

    我今天去应工了。明天就可以上班。

    是吗?你不是涮我面子来着,我能养活你。

    你放屁。钱呢?

    张通说,我和女人只谈感情,不谈钱不谈钱。

    张通是在一个私营的造船厂当木工,最近活少,在家里呆着。

    她说,又去打牌了。

    张通说,那有什么法子,没事情干!想去见你吧,又怕你心烦我心烦。

    她说,你可别学我妈。

    张通说,我那敢和岳母攀比。她打的肠子都掉下来,想着都怕。

    她母亲今年夏天打牌打疯了,屁股除了睡的时候全粘在椅子上,得了痔疮,三伏天气的,结果把一层皮挂在椅子上,肠子也掉了出来,送到市医院急救。张通侍侯了她半个月,以前她母亲一直反对张通和她交往,那次事后才不再多说什么。

    张通又说我想啊,等今年夏天到,我混点钱,把这房子装修一下,咱们就结婚。张通的房子是三年前建的,只是个粗坯。到现在还这样。

    她冷冷的说,我是不指望这个了。

    张通说,那,春节。

    她说――门都没有。

    她放下手中的活,上前拉住张通的耳朵。一脸凶狠的告诉他,你给我看清楚了。

    张通张开眼睛,只盯着头上的天花板。

    她明知道张通又在装神弄鬼,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了。

    张通懒洋洋的说――我在想啊,我们生下来的孩子,是象我好,还是象你好些。

    她将张通的枕头抽了出来,举在头上,双手却不停的颤抖。“象你?我呸。”

    笑,快乐。据说,这就是爱情的全部。

    8。

    人民会堂仿佛是北京人民大会堂的缩微景观。它始建于1963年。人民会堂的主体大厅现在成了危房,空荡荡的象《夜半歌声》里的那个剧场,观众席的所有椅子都堆积在大厅中央,高高的象个金字塔,他还记得以前看《少林寺》的时候,票价是三角二分,没钱,他和高强、韩民、林红四个人,总是从会堂的女厕所的围墙翻进去,一落地,常常听到一声长长的、尖锐的女声。这是他们童年少数值得炫耀的伟大事迹之一。

    厕所宽大象是一个太空船,厕所前一排松树高高大大。

    影院往往没有座位,他们就坐在大厅窗口上,看,瞪大眼睛看。

    那些给他幼小心灵带来深重快乐的国产片啊。

    忽然的,一夜之间,所有的电影消失了。

    当年的那个人民会堂的设计师每天在东山一中的操场里跑步。歇息的时候,就会和一起晨练的老头一次一次的说起,他早提议建委会堂的穹顶要加固,他们都不听啊,他们都不听啊。说着,用力摆动了一下脖子,现在成危房了,那群王八蛋。他是莆田人,口音很怪异。

    现在,他开的“非常男女”网吧,就开在人民会堂右翼的二楼上,面积有一百二十八平方,年租金却不过3700块钱,月租金也不过三百二十块钱。

    危房就危房,真的生意失败,他也认了。

      昨晚几个夜猫子上网到临晨,累的他连自己的妈妈姓什么都不记得了。早上模糊里听着“剥凿”“剥凿”的敲门声,他象狗一样的从蚊帐里头伸出脑袋,有气无力的说着――谁,却发觉嗓子哑了,火气好大,他用手掐了下大腿,谁。

    我。

    谁。

    秀清谁。

    他实在想不起来,挣扎了半天,拉好裤子,赤脚出来。

    哦你啊。这么早。

    你不是说七点半上班。

    我说过吗。可是他心里实在不愿意对这个问题深究。大冷天,他身上并没有几件衣服,又困,只是抖个不住,转过身抛下一句话,你先坐,有事,喊我。

    我能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跑到里间,两腿一张,又是一个死人。他一心想把睡眠追回来,睡眠一点也鸟(音diao)他,半梦半醒的撑了半个小时。只好一脸疲惫的捧了面盆牙刷出来,见店里已经人来了不少,她真坐在主机旁手忙脚乱。想想,今天是星期六了。

    他问――你拨号了。

    她点了点头。他又问――美萍网管会用吗?她说,刚开始不成。现在差不多明白了。他说那就好。他心怀一宽,出门口见一堆垃圾堆着。又回转过来,垃圾怎么堆在那里。

    她说我不知道堆在那里,又不好到里间叫你。

    他说,你这不是人头长着猪脑袋,这话是昨天上网一个小子的口头禅,他的本意其实不过是提醒她,垃圾堆就在楼下。再说,其实也可以当成是一句笑话,可是他脸上表情疲惫,和语气不同步,象个平板显示器一般冷酷无情。

    话一出口,他想解释什么,想想,什么也没说。拖着鞋子塌答塌答的进了洗手间。

    她冷冷想着,到那里都一样,老板老板,不就是老板着脸,总的先来个下马威。她又懊恼自己明知道那里都一样,到底是看不破。看破了自然心里懒散,可见世界那么大,到底留不出一点时间、一个空间让她称心称意。

    他洗了把脸,脑子渐渐清明,一辈子没说过那么大亏心的话,也许有,可说的时候无心,听的人无意,不挂在心上。可现在她就在里面。

    该说什么才好。

    该说什么好呢?他口中喃喃的说的好几遍。道歉是不必,只是……。他心里又明镜似的明白,真的走出去的,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

    从洗手间的窗户望出去,对面的会堂屋顶的瓦片今天和昨天并没有不同,看着全是黯淡的一色,他的心情象身旁的抽水管道从四楼低落到一楼。他又想自己刚才的那些心思要是让别人知道,非得到牙医那排队镶牙不可。那有老板做得如此不痛快的,简直是窝囊了。于是,他重重的朝浴盆里“呸”的吐了口痰,发现浴盆里头红红的一大块,都是牙血,映着旧浴盆上的黄黄白白,刺眼扎心的难看。

    “铛铛铛”的几声响,是会堂不远处东山一中的下课铃声,他想着再过十几天,学校就要放假了,生意会更闹热些,很自然,想象起那些还没到手的钱,有点兴奋。

    门口砰砰直响,有人要用洗手间了。

    她看着他回到网吧,尽量自然的笑了一笑,笑容却象剪纸贴上去的不自然,委屈象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更让她堵心的是,他压根正眼就不朝看一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他不敢正眼看她。

    他放好脸盆牙缸出来,说――怎么样,还习惯吧。

    她低着头,他也不等她说话,好象话一直说下去,才感到心里顺畅,喉结都不动或者根本就没有动过的接下去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情,早上来,桌子椅子烟灰缸,地板拖一下,日头如果不大,就把窗帘全部拉开。顺便把矿泉水,嗯,水箱开了,这冷天没人爱喝热水,送水热线的号码记在电话薄,就是放在电话旁的那本。其实也没什么事。"他装做很自然的提起:"哦,还有就是垃圾。"她抬起头。

    他说,垃圾堆离这里是比较远,从会堂后面走过去有个潮剧院,你知道那个地方吧,就是那个地方,靠大门旁边有个垃圾堆。不过你也不用每天走那么远,我以前买了个大篾筐,放在楼道转角,你早上没细看,以后都倒在那里,只是,你可能一个人提不动,我明天再买个小一点的,这样吧,我现在带你去倒垃圾。

    一串话说完,他叫过店里一个熟客帮着照看一下网吧。走到门口。好一会她才出来,左手提着扫把,右手提着铁畚箕。

    他说,你干什么。她张了张门口处的垃圾,早不见了。

    他说,那,洗手间也有一副畚箕扫把,还有拖把。

    她心头一阵暖意,明白了,其实也没明白,只是知道自己错怪了他。

    两个人来到了潮剧剧院门口,他说――喜欢潮剧吗?

    一路无话,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她不提防,说喜欢,又忙摇头,说不喜欢。他也随口差点说出现在的年轻人这样的感慨,这是他母亲的套话。他母亲只要遇见小一辈的说话不投气,就奉送上这么一句,反正不要钱。

    垃圾对着垃圾堆一倒,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觉得说什么也不合适,又好象心里有话。

    他又抱怨自己,随便说点什么,说下去,也是好的,是个玩笑,有了气氛,笑了,大家可以自然一点,什么都能说开了,谈恋爱都讲个男的主动,自己不开口,那是主动变被动了,自己从来就没那么严肃过,才明白老师也有老师的难处,整天板着脸,其实不好受。

    两人提起篾筐,她说我拿回去,他说我来。他才听了她的话,又忙说,不用不用。顺口想说――路上人家看了,那成什么样子。女的拿篾筐,男的倒在一边晾着。

    也是笑话,也没说出口,他恨的都想掌自己的嘴。

    她扯着篾筐提手的一边,感觉到他的力气,略挣了一下,再挣下去也不是样子,松了手,默默的随着他在后面走。一双眼睛左看右看的,只不看他,又不敢拉的太远,一看见他肩头一耸,她就加快几步。

    一不小心,脚一拐,牵动了旧伤口,疼的厉害,想走快,也不成了。

    他在前面走的不安心,大白天的,三三两两是人,是没人在乎他们,可他难受,老觉得她的眼光就跟在自己脖子上呵气,他不明白一个男人后面有个默默注视着他的女人,为什么会是一种福气。

    他先回到了会堂的前面,石阶一级一级的象是铺到天上去,松了口气。回过头来,见她拉下好远的距离。奇怪自己步频怎么那么快,紧张,紧张的缘故,只是紧张的程度反过来正好证明了他有多没用。

    石阶上坐着一个男子,手拢在口边,身后是长长的一条石柱,慢条斯理的抽着烟,看见他,点一点头,他也自然而然的做出回应,却想着,这是谁呢。不过网吧人来人往的是客,也是个小江湖,一时记不了许多。

    他上到二楼,下定了决心,说什么今天都得去书店买一本管理学的书回来好好的看看。一句话,心理素质要过硬,千万不要象那些中国国脚。可是也明白,买书好比是请外国教练,有没有用处到底还是归依到自己身上。

    10

      张通看着她一颠一摆的走过来,乐呵的说,刘小姐,给咱转个身子,来个‘pose’。”

    她沉下脸来,看看四周无人,真转了个圈圈,现了个媚眼儿,嘴边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她坐在他身边问,怎么来了。

    张通一脸正气的说,想你。

    她一个拳头捶在他的肩上,打你。

    张通说,你老板对你不错吗?

    你怎么知道。

    我聪明啊。

    少来。

    张通就说了,其实在店里看见执照里他的照片。又说店里看店的小屁孩说你们两个手拉手的出去了,我心里那个急啊。

    急,你还在这里稳坐钓鱼台。

    我稳坐了吗?我是成语大学毕业的,教你一个词――如坐针垫啊。

    她问,说吧,什么事。

    太太上班了,探班,探班而已。

    说吧,我不好意思呆的太久。第一天呢?

    是这样,明年的三四月份,我们大概可以结婚了。

    我走了啊!

    我说真的。我们船厂接了广东东莞的一个活,要去半年,报酬挺高,我这一去,大概就不回来了,呵,别打我,我是说我过年不会回来。你省点钱,嗯,你也攒点钱。半年啊。怎么,不舍的我了吧。我就知道。今天下午就走,人家催得紧。

    那,记得多打电话给我。还有衣服等等都准备好了吗。(她马上提醒自己不要太罗嗦了。)又告诉了张通“非常男女“网吧的电话。说,我上去了。

    张通直笑,急着给人当小蜜了吧。

    她说怎么怎么了。转过头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就见张通站起身来,双手拉开,嘴巴张得大大的,只出口型不出声,喊着还是那句话。那是去年夏天,两个人借了艘小渔船出海,中间雨下个不停,张通站在甲板上,光着上身,也是这个姿势,大喊着我爱你我爱你。她明知道他即兴表演成分多些,还是忍不住感动。现在呢?他要走了,这自然是笼络她的意思。

    她突然心里哀叹――这一辈子什么都得急,急急如流水的一辈子。只是,又急的不甘心,急得没着落。现在好了,一切结局就在前面等着她了,都是看得见的未来,可是,她不开心。

    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了。能说什么呢,还说什么,他又想着张通心里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头上就象给枪打中了似的,明白了、不明白或者还来不及明白的痛了一下。

    她恍恍惚惚的上了楼。

    他说,你怎么这么慢。

    她说,前天脚崴了。

    他想说,让我看看,可是马上又明白,这是人家男朋友的责任不是他的责任。可是这又明明是书里电视电影里常见的上司笼络下属的镜头回放。那些人物便是一脸横肉的也自然而然,专业到位。

    他心里都有了港台小流氓的横――你不要逼我。想到无法可想,他告诉自己说,今天,今天一定要去买书。马上的,他就为自己的这个念头忍俊不禁。嘴边也弯起了一道弧线。他惊觉了,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这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还好,网吧门口一个小孩子探头探脑的,犹犹豫豫。他象屁股给护士打了一针似的弹了起来。上网吗。

    11

      50块钱,他一路走着一路计算着。

    一个人上机的费用是3块钱,也就是说16人同时上机,还赚不到这个钱。又比如一个人上机的话,要16个小时才能赚到这个钱。

    他去零点酒吧的路上像哲学家一样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也知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并且全无趣味性可言。

    只是现在,只是路灯下,只是一个人,只是抽着根烟,只是去零点酒吧的这一路上。

    他摸了摸上身的口袋,口袋里还有一元钱的硬币,光亮,放在手心上,抛起落下,落下抛起。1元钱有意义吗?有的,那就是17个人同时上网的时加起来刚好是50元加1元等于51元,这使他想起那一道很古老、关于分牛的算术命题。

    很快得,再没什么值得在脑子里停驻了。他也明白自己,从本质上而言,自己,实在是个乏味已极的人。这个发现,自然也不是今时今日的事情。这使得他常常感到沮丧,还好,日常生活里有大量的活动侵夺自己的念想。还好,前面就是零点酒吧。

    从门口里看过去是片黑黝黝的灯光,一个小姐迎了出来,很现代的笑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滑的象台湾岛上的国语。先生,你有邀请柬吗?今天这里给人包了,请原谅,我们不能接待其它的客人。

    这个小姐什么时候也会给人包起来,什么时候他也会有资格,不,有本钱,包一个小姐。

    呵呵,他居然也愤怒,愤怒青年,愤青。

    只是,愤怒是一个傻瓜才有的表情。

    他笑了起来,自己想了那么多,原来只为了得出这样的结论――自己是个傻瓜。

    他上了楼,马上后悔了。

    酒吧装修的很漂亮,简直说的上美仑美央,壁灯昏黄,光线毛茸茸的。好多词语一口气从鼻子下出来,糜烂生活,小资情调。他甚至还联想起小学时候,那个说话有点口吃的老师教唱的那首“社会主义好”,可是,想到这些,证明了什么呢?是证明他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还是证明他不配这种生活而只能不屑这种生活。

    很快的,有人过来打招呼了,很快的,他陷入热情的海洋,被动的。

    楼上其实也不过一百五十多平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空间隔成四五个小间。小间里又有小门、窗帘,和他想象的有点差距。每个小间人进人出,门矮,出来时候个个弯着腰学小日本,然后,对着他就是一声喂,或者你来了。他说是啊,你们也来了,可是一个个面孔遥远的象是上辈子认识的,叫不出名,也道不出姓。听着别人相互亲切的招呼各自的姓名,这些招呼是五星酒店的衣冠楚楚的侍卫温文有礼的把他拒之门外。

    他在其中,就象,眼前,嗯,隔着一道漂亮、透明的推拉门,看得见,看得清楚,并艳羡,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前去推一推。

    来之则安之,他找了个只有四五个人的小间,并且是没有一个女孩子的房间。虽然学生生涯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比当年退步或进步多少,也就不指望有什么意外的惊喜。

    很快,他发觉自己的判断失误,女人本来就是迟到的动物,合群的动物,剩下五六张空荡荡座位好象突然经过牙医的换牙手术一样,挤满了一款款时兴的衣服。女人香和酒气这两种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一经混合,在小小的空间里,发散着浓浓的腥味。

    等他回过神来,酒席已经热烈很久了。

    这种场合任何人都巴不得别人沉默是金,以衬托出自己的矫矫特出。偶尔有人向他敬一杯酒,也是为了证明他们处事圆滑,待人周到。

    酒到醺时,情到浓处,态势如此明朗,他座位的两边的女子慢慢的进行战略大转移,自顾自的两翼包抄,只剩下他孤军独守了。本来很挤迫的圆木桌在他左右却空出了好大的口子。

    三四个女子同时喊起来了――小苹果。

    他身后有一个女子咯咯的笑着,走了进来,他听得出她穿的是高跟鞋,他甚至因她的笑声想象到她有个喉结,这世界本来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特别是在酒后。他捞过一个干净空酒杯,倒了杯酒,想敬来人一杯,敬别人,只是为了自己痛快的喝酒。

    他站了起来,他没有转过身就知道这个叫小苹果的女子,确实是一个漂亮的、诱人的苹果,他看的见自己对面每个男人的眼光,不,在反光,根据物理上的光线折射定理。没有衰竭的原初光源,才是最亮的光源。

    12

      一切都符合惯性,比如他接下来敬酒,吃惊,矜持,颤抖的手,洒出的酒水。

    他想说道歉,可是道歉简直是侮辱她的容颜。

    她有什么错?

    他又有什么错?

    他的眼睛有什么错!

    对他来说,也许,夜晚才刚刚开始。

    13

      有一种女人的好看是一种英气勃勃的好看,一种美人无肩的好看,一举步一抬足,象极了舞台上女扮男装的小生,让人想象到折扇手中轻摇的风流,站在人群,言语自然有味,女人味。

    小苹果将杯底向诸人一亮,坐在了他的旁边。

    一股香气,柔柔有如轻烟散入,丝丝款款的全到了他心底。

    酒座上,一上酒,自然什么人都有,更少不了殷勤凑趣之人。

    他想和别人一样,只是,心里软弱无力,一句话也挣扎不出,那怕是问她姓字而或是工作,早有人代他问了,他就只有更不开心了。

    他一边想着自己喝了酒,到底是醉了,一边又知道,酒醉三分醒,神智再清明不过。可是眼前,眼见着小苹果行止间大家风范,折冲里光采照人,忍不住生气,生她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他,酒到,杯干。

    女人也许真的是女大十八变,他琢磨了半天,还是没想起,班上那个女生能和她联系起来。不是的,绝对不是。怎么可能呢,那简直是基因突变了。他被自己这个非常后科学的想法逗笑了。

    小苹果看着他,说,怎么,那么开心,说来听听。

    他说,你是什么变的,这话连自己也分不清是有意无意,话一出口,脸色红的可以叫大苹果了,忙要说,没有没有,却挡不住四面潮水涌过来的罚酒声。

    小苹果倒是饶有意味的看着他,这时代还有会脸红的男人,还有喝酒后会脸红的男人。简直说的上是珍异了。想象的出他心里是多幸福的一个人。就上了心,做出老虎捕食猎物前的微笑,多看了他几眼,眼波流转,若有意,若无意,她是很享受着男人为自己脸红的快乐,好久再没有了,好久以前的事。

    他更局促了,只感觉自己怎么坐怎么不是。可是低着头吧,心里又感到空落落的,好象路上掉了钱似的的不安心。抬起头来,眼光不经意的往左边一瞥,她的眼光也漾了过来,轻轻巧巧的一撞,这时候,就是童年手中小瓦片飞过水面,抛起落下,落下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啵啵的,一声一声,然后,终于幸福掉到水面里。

    那怕,是一种注定了掉到水里头的幸福。

    彼此明白了,他们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人,一个是在孤独中寂寞着,寂寞着的他。一个是热闹中寂寞着,寂寞着的她。

    明白了,也就彼此喜欢了。也明白,这不是一见钟情,他们几百年前就相识了,喜欢了的。

    后来在电话中,她问,那时,到底是我喜欢你多些还是你喜欢我多些。他说,我觉得,他斟酌了一下,是我喜欢你多些吧。你呢?

    她说,我也是。

    他问,也是什么。

    她不说话,于是大家只是笑。

    14

      同学聚餐上必备的话题,也是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自然不外是暗恋,谁谁谁,谁和谁,谁是谁。被害者一脸打死了我也不说的守口如瓶,而群众擅长的是引蛇出洞,言语里举重若轻,信手拈来。等到被害者一不小心泄露了天机。早有一盆盆冷水等候着,当头泼下,提神醒脑。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暗恋的是那一个啊!”对座一个笑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信口问了他。

    “我?”他有地下党被发现的不提防。

    他期期艾艾的说:“我也不知道啊?是那一个啊!”

    这个答案让一座的眼镜跌破了好几幅。要吗没有,要吗有,有的话是那一个。

    这又是什么话。

    大家呆了一呆。然后一起大笑起来,好象听到了今晚最有趣的笑话。一个女子揉着肚子,直喊疼,连说我的肠子我的肠子。众人的笑声更是挡不住江河湖海的涌出来。

    突然间成了话题的中心,今晚的主角,他自己也吃惊。

    "说什么啊!""有什么好说的。""那我说了。"他这三斧头又让众人大乐。

    他其实也不大明白自己心思,明知道在女人面前大谈情史的男人,无不被女人视为笨蛋,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言说的欲望。他只好这样安慰自己,在女人面前管的住自己嘴巴,更不配是个男人了。也许,这就是男人女人。

    男人女人。

    他看见小苹果面若桃花的微笑,他想着酒是好东西,嗯,夜晚是个好东西,它们让女人更象女人,它们让女人发出光来,让男人有了勇气,并跟随。这时候他又想自己的手要是长在她的脸上,不,她身上那个部位都行。可是又明白自己的不配。他忍不住在心中升起了对强奸犯的无限敬仰。那些男人中的男人啊!他们怎么敢,就敢不计一切后果,表达自己的欲望。

    “那时候,呵呵,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是她的。”有人递上了一根烟,又有另一个辗转通过小苹果给他递过来一个打火机。他觉得她有点象那些胸脯高高的漂亮的国民党女特务,而自己则是行将叛变革命的的共产党员。

    烟雾缭绕中他是那么的英俊、玉树临风、嗯。艺术。而艺术和一切颓废、女性化、深沉的东西有关。他又觉得自己很艺术。

    他反过来提醒大家,象一个检查长提醒犯罪团伙一样的提醒着大家。那些湮灭在岁月中的蛛丝马迹。

    还记得比我们低年级有两个长的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妹吗。

    她们啊!好几个男的象心口中箭的难受。

    是初二(3)班。

    是孪生姐妹吗?好象不是。

    她们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的,分不出来。个子也一样。

    很漂亮。女人15、6岁的时候都这样。

    她们家就住在一中后面的物资局宿舍。

    你小子跟踪了。

    没有没有,是她们跟踪我。我今天就不要脸了我。

    大家纷纷补充着并笑。

    他吃惊自己找到那么多知音,只觉得那么多年的魂牵梦萦都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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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回忆

      《女朋友们》后记

      据说序言要像一把刀子。后记呢?

      据说值得一看的东西都是过时的。

      据说,据王威说――小说就是回忆。

      关于这篇小说,说什么好呢?

      我的保证是在26岁来临之前完成,虽然这是篇该在三十岁前才动笔的小说。只遗憾自己到现在为止还不能让自己的屁股和椅子保持某种默契,更遗憾的是我只能换掉我的椅子却不能换掉我的屁股。

      我希望网络的功利化和我个人好胜心督促我完成这篇小说。

      我的小说诉说的是远在天涯海角的故事,他将发生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任何地方,如果不想成为上帝,那么意味着我们终其一生的努力是不断的对话和交流。电话、手机、答录机、email、icq、bbs。

      人心与人心是如此超限的接近,前所未有的接近。因为软弱。

      这篇小说和所有现代小说一样,他可以从时间的任一点开始,那么他也就无所谓结束。

      最后我还要说,我的小说纯粹是手工爱好者的游戏,这个游戏的最有趣的规则――缓慢。或者说缓慢使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有趣,包括时间。

      • 家园 实在是让我吃惊

        你竟然还不到26岁???

        这篇女朋友没有预期的好看,诚实的说,甚至有点乏味。或许是,不对我的胃口而已。

        中间有些片断和字句一如既往的会闪光,但其余部分,灰蒙蒙的。

        我觉得,我大概还是倾向于喜欢看20字以内的简单爱情故事。

    • 家园

      王威同学的长篇就平实一些,文笔也有点王安忆的味道。

    • 家园 女朋友们(2)

      女朋友们(二)

      15

      他说顺着校门口的路走下去,经过一片菜畦,一个水库。水库上面有个石桥,那时候,就是整天坐在桥边看着桥下的水,是一点也不累,如果手中还是一根芦苇,一节一节的折着,抛到水面上,有时候风一吹,又吹回到脸上,扎在脸上,痒痒的。让人心里好生舒服,更舒服的是,一节一节,好象一辈子也折不完。

      夏天的时候,每天中午傍晚,三四十个男生在那里游泳。每年夏天到来前,学校都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有名有姓、忧心忡忡说起,水库里又一个男孩子转变成水鬼的故事,可是,夏天一到,三四十个男生不会多也不会少,还在那里。南方的夏天,好热好热。上学放学的女生们经过的时候都不敢低头看,男生们要是看到自己班上的女生,就会一起喜洋洋地吹起口哨,女生的脚步更快了,踉跄着并温柔地咒骂着。

      那些从掌中捧起又流逝的河水啊!

      他喜欢了她们,喜欢了他们中那个老是走在左边老是笑着,微笑、抿着嘴笑、大笑、半蹲在地上,用手撑着地面上笑。那个,他就喜欢那一个,喜欢了,就喜欢了。每天,他找各种各样的机会看着她们,离她们很远的地方,直到她们中的一个笑了起来,他才开心了放心了她还在,她不会离开他,他是那么固执的认为她是他的。至于她在左边还是在右边又有什么关系。若是她们都没有笑,都不开心,他就会在心里咒骂着,咒骂什么,要咒骂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咒骂着这世界上,带给她不开心的任何事。

      经过了盐管处,经过了4号居民小区,经过了老干局,路两旁是随着她们的脚步和笑声一排排伸展出去的木麻黄○1(南方的一种树,极易生长,在五六十代是常见的用来治理水土流失,防止风沙的一种树)。最后她们在物资局一排象木麻黄一样的宿舍,两层楼的宿舍,宿舍的门口停下了脚步。一个把书包递给了另一个,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门很难开,两个人总要开好久好久,这时侯另一个就老在旁边不停的说话,说着笑话。有时候,门从里面开了,她们喊了声妈妈,进去了,门又关了。门口有只小猫,懒洋洋的,睡着的时候肚子翻转过来,尾巴笔直着。不睡的时候,眼睛也是眯着的,不停的掏着宿舍前一株叫不上名字的大树的树洞。

      宿舍的斜对面,是他的家。比木麻黄还低的家,家里象地雷一样的放着好多东西,比如一台用了八九年的二手的14寸的夏华彩电;一张老是绊着脚的椅子,椅子上面写着“校产”;窗台放着一盘吊脚兰。窗帘是蓝色的,洗的多了,透出了白。风一吹,高高的扬起落下。

      他坐着窗子旁,电视开着,他看着斜对面的阳台。偶尔她们会出来,在高高的阳台,把一件件刚洗好的衣服挂了出来。他好象听得见衣服摇动的声音,之后,她们站在阳台上伸懒腰,比身高,还有一次他看见她们互相比试谁的吐口水吐的比较远。他幸福的想着,这世界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这是他和她共有的秘密。他甚至想到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他有一个杀一个。他发誓,象弄丢了《紫霞秘籍》的令狐冲一样。《笑傲江湖》是他看过的为数不多的武侠小说,他是榕树下租书摊子的常客。

      那一年,他把琼瑶全集看完了。

      她们有天也知道了他,于是在路上看到他,就笑。

      他很慌张,又高兴着。

      他还是坐在窗口下,她在阳台上看见他。

      两人相互看了一会儿,她走了。

      阳台的门开着。太阳高高的,他看见门上飞起了一只光光亮亮的蝴蝶。是她辫子上的那只蝴蝶结返照在门楣上――她正趴在门槛处偷看着他。

      他手上装摸做样的捧起书,捧起一本书。至于书上写什么,无关紧要,反正也没在看。

      还是经常在路上碰见,碰见还是笑,她笑的越来越牵强了,后来索性板着脸。他知道她是她。她是那只漂亮的蝴蝶。

      ○1注:南方的一种树,极易生长,在五六十代是常见的用来治理水土流失,防止风沙的一种树。

      16

      飞走了,有天。

      他又喝了口酒。胸中茫茫荡荡着开心和不开心,有了些些的酸,这酸的后面,痛就尾随着,将来未来,怕着这痛的来临,他又满上杯酒。

      结局大家都知道,那对姐妹转学了。

      他站了起来,有点摇晃,他得在酒上来前离开这里。好久没喝酒,酒后出丑其实是生命力的一种表现,可是他知道自己,现在,是没了这个气力。他看也不敢多看小苹果一眼,他怕一眼之后又一眼的留连。他编了个借口,转身要走出小间的门口。

      “你在这里,我还想着今天你不来了呢?”

      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

      是韩民,他皱了皱眉。一口气没忍住,肚子里的东西全被韩民一掌拍了出来。这时候,肠子与口鼻之间加开了几班特快,兵分三路的涌了出来,全吐在韩民的胸口上。

      17

      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推开韩民回到大街上的。

      风吹在他脸上,胸膛。身上象是没穿衣服一样,孤寒着,很冷,上面的一排牙齿不停的叩击下面的牙齿。

      头上好象站着另一个他看着他,看着,面无表情的看着,另一个他和他都是那样的不快乐,这不快乐变换着四个不同名字来探望他。

      孤独;寂寞;空虚;无聊;象深夜里不该来的电话、告诉他不想知道的消息。可是电话到底来了,自己到底也伸出手去了,接了之后的一晚上就有了无穷无尽的烦恼。生长出无穷无尽的悔意。更伤心的是眼眶里到底挤不出眼泪来,只能忍受着它们一点一滴,象暗夜里的水龙头淌出的水滴,直接的由心房到了眼眶。

      这时候,他仿佛看见自己从鼻孔从耳朵从嘴巴从身上任何一个能漏出东西的地方蒸腾出来的酒气,他拼命的喘气,不停的喘气,指望着它们能延缓一下眼泪到达自己的心房的那一瞬间。可是,又有什么用。

      没用的。

      他的身子象是从夏天的水里捞出来似的一身是汗。

      他站在高高的桥梁上,望着下面五六米深的水面,池水在下面安静的等着他。他近乎疯狂,软弱的想,我跳下去了,还是,没有,没有什么。

      他想起了军君,他探下头去,他说――我要吻你,军君骄傲的看着他,等着,他吻下去了,还是、没有。

      最后,军君说着最后,他抱着军君那发凉发冷发热发烫的身躯,那时,他难道不应该撕心裂肺的喊上一句,别离开我,你是我的我的我的。他到底说了,有声无气的说着,别离开我,军君缓缓的挣脱了他的怀抱,她诧异的看着他,虽然知道他的软弱不是一天两天,也明白自己爱着他那南方人既是优点又是缺点的软弱,她看透了他,她有了离开他更决绝的理由,在之前,放开这个男人的手,军君舍不得,军君不停的告诉自己,这是现实的一种――现实不是爱情的土壤,不论这爱情是伟大的还是藐小的。而现在,她更舍不得他,她明白这个男人如果不离开她,他的心灵无法健康的成长,他需要被伤害,要让他一点退路也没有,她心里象吃过中药,舌尖上味出了苦。她明白了那些把孩子抛弃在马路上的女人们的心思――如果不能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生活,那么就让老天爷给他吧。孩子就是冷死了、冻死了、饿死了,她们也不会哭。

      军君用指甲狠狠的掐着他的后背,摸不到一根骨头的后背。

      这时候他明白了军君,其实早明白,可是没有酒,不借着酒,他不想明白,他不愿明白,而且还宁愿自己不会明白。

      从校门口进去,出来,一条几百米长的林荫大道,走在上面就象是走在画里,在傍晚的时候,这条路就发出光来,一条漂亮的拳击冠军的金腰带,军君们穿着白色的黄色的兰色的紫色的裙子走出来。在这条路上生长着小买部、电话亭、建行提款机、还有飘忽在空气中不停的寻觅着各自对象的“我爱你”。在夜晚,清幽的、断续而来的吉他声,军君常常握着他的手,或者在他手背上突起的地方象小孩子一样的划着圈圈,一圈又一圈的划不完,又或者将她的五根指头塞进他的五根指头缝隙里。象一条绳子绑住另一条绳子一样,紧紧的,勒着,让彼此感觉出疼来。

      可是他喝了酒,现在喝了酒,什么感觉也没了,便使了大力气的用自己左手的五根手指紧紧的锁住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

      不疼,一点也不疼。

      这时候,他回到了网吧的门口,手里哆嗦着,钥匙在锁孔里一遍又一遍的转着,门就是不开,他象个色情狂一样的惦记着自己的床,床就在门的后面,床很矮,床下放着一双好久不穿的运动鞋。

      可是门为什么就是不开。

      他软弱的想,门为什么不开。

      18

      “老板,晚上能通宵吗?”

      他转过头来,是两个常来上网的小女生,她们手拉手,她们的手在白炽灯下是那么的闪亮,纯洁、干净。

      他眼睛直直的盯着她们,这样不好,他心里知道,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知道自己的表情木的可怕,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扪紧了嘴巴,只是挡不住,用了一百只手也挡不住,清涕混合着酒水又不由分说的从鼻孔里喷射了出来。他听见看见了那两个女生的尖叫和匆匆的下楼声。

      他笑了,真荒凉啊,他想着她们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他的背靠着自己油漆成白一块黑一块的网吧大门,慢慢的,抗不住地心引力的坐到地板上,心丧欲死,自己的笑声在脑海就这样失了方向,找不到方向去,跄踉着不肯去。

      他的手松开了,慢慢的,钥匙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点声响。一颗心在遥遥远远的地方隔很久才听见。象是高考时候学校才用上的铁钟,敲响了,声音一波一波的漾出来,好久才到了自己的耳边。

      真好,真好,他口中喃喃的念叨着。

      他软倒在灯光下,脸色白皙,眉毛低垂着,抬头纹慢慢的显现的出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

      模糊中,他象被术士师施了空中移运的魔法。一点一点,悬浮,不着地的移向了床,然后他停了下来,掉了下来,掉在一张床上,他吃了一惊,睁开眼来,眼前是一双小小的眼睛,这眼睛无情的遮住了他目光的所有的流向,他更吃了惊,自己眼睛无路可退的,只能后退自己的头部,可是,头部的后面早垫着厚厚的枕头。这一刻,心里软弱的连吃惊也抓不住,手又松开了,他就真的掉了下去。

      他想着真该死,真是该死了,黑暗对他来说是那么的安全。

      19

      她的手停留在他的身下,为他拉出了被子,盖了上去,她看着他不停瑟瑟的轻微抖动的腿肚子,男人都是那么爱喝酒,真是的,真是的后面该是什么,她心里也说不上来,这个男人,酒后的一张脸,有着女人迟暮的刻削,可怜见的,见的着的可怜。他咬着牙齿,象小老鼠一样,细细的,上下两排不停的咬磨着,这声音微小的让听的人凄徨,她几乎要怀疑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来,明知道了不是,还要问下自己,确认了,却又不能释怀。可是,又舍不得就这样走了,觉得这声音该是自己的,自己也该有份的。

      她抬起头,窗外太阳明亮,在窗口上晃着一圈又一圈的光亮,明黄的让人感到了一丝丝到骨髓里的寒意。

      这光,这亮,幻到了眼前,世界飘忽了。

      她忍不住摸了一下脸,毛茸茸的,骑了一早上的自行车过来,手象放在店门口的铁栏杆,坚硬、寒冷。她的脸冰了一下,心却有点暖。

      会堂后面的潮剧团也醒了过来,四五个旦角和往日一般,排练着,齐声清唱――“小女子一生孤苦”,唱到“一”的时候,调子高了上去,她正冲洗完洗手间,出来,一不小心,碰到了不知道是谁放在栏杆上的一个啤酒瓶,空空的,直坠下二楼,在光滑的水泥路面上,“砰”的一声,那四五个女子象是中了枪的鸟,呆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走回了网吧,忍不住笑,堪堪八点半了,有个常常翘课来上网的男孩,口中没遮没拦的说:“一呀呀,姑娘你啊你,是不是啊,有了啊喜。”

      她扬了扬手中的抹布,圆起眼睛,瞪了男孩一眼,心里又说不出的开心,今天,是她上班十几天来最开心的日子了。

      20

      象蝗虫一样,整个网吧坐满了高高低低的男孩子女孩子。单元考、期中考、期末考,中考了,下来就是高考,学生都是一样,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呢,他坐在角落的桌子里,考卷早答完了,看了看四周,没有人离开,就端详起自己的身份证,铃声一响,他和所有人一样,匆匆的走出去,走出去时候又不放心,眼睛往后一望,看见监考老师正把他们一张又一张的命运收起来,装在一个褐色的袋子,档案袋里,然后,抽出一条白线,随手打个结。监考老师们是那么的漫不经心,如果那时候,他要是懂事的话,就该喊着――那是我的命运。

      只是,这样的事情,在一生中还发生的少吗?现在呢,轮到自己做自己的监考的老师了,也一样的,对自己命运例行公事的漫不经心。

      从考场里出来,韩民盯着他,两撇老鼠须的小胡子摇来摇去,说――走走走,打牌去。

      又不好玩。他说着,脚步却跟着韩民,在树荫下,高强和林红这个傻丫头早在那里等着,林红象翘翘板一边高一边低的撅起了嘴角,嘀咕着又考糊了。

      高强说,该着你,谁叫你不学煮饭,林红虽是个女孩子,长的比高强高的多了,一个耳光过去,高强头一低,没打着,打在他身后的龙眼树上,龙眼树上有只说不上名字的小甲虫正蹒跚的下来。

      林红“哇”的一声,叫的整个教学楼的晃了起来,恶心,恶心死了。她喊了起来,边展示战果似的的把手心一亮,上面的甲虫算是生的光荣,死的伟大了,拿来。

      高强吓的向后一跳,林红急了,追了过去,喊着――卫生纸,我要你用剩的卫生纸,周围一大堆路过的男孩子齐齐停住脚步,行注目礼。

      韩民总结了一下,终于有人看她了。

      他说,不是看甲虫么。

      那时候的快乐多简单啊。手摸的着,眼睛看的见,嘴上说的出。

      现在呢?林红去了北京,她学的生物,现在是家医院的药剂师,有次他打了个手机给她,她正在路上马不停蹄的走着,她的嗓子依旧有着能使身周任何建筑物趴下的能量,现在他接着电话的声音估计正使得所的有车辆倒退你谁啊,你说话啊!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上来,他悄悄的把电话挂了,从别后,忆相逢,是听着对方感慨自己事业成就的不易,还是让对方听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唠叨。

      算了。

      21

      时移世易,当时他和韩民冷眼旁观并发出窃笑的家伙们,个个功德圆满,事业有成,早离开了这个小镇。

      他知道小镇有小镇的好处,什么都是那么的从容缓慢,今天的事情拖到明天,明天的事情拖到后天,用不着日历,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只遗憾着自己不够老,不能安心妥帖的享受这提前得到的老来时的好处。

      他父亲坐在家里的大厅,手里头是一张香港的六合彩图纸,六合彩一个星期开三次奖,母亲把一叠一叠图纸收拾好了,堆在几案之下,厚厚高高、整整齐齐的象是历史档案。母亲象个学生似的把手放在膝盖上,老花眼镜,中央一套,如果没人要转台,她就这样看了下去,她叫着中央一套的所有主持人名字,就象他们是自己家里一份子。

      韩民连连摆手,道:打住,打住,这种事情千万不能多想,想多了,你就真废了。

      韩民早上过来,地主来看自家的羊,自然是他的荣幸,一坐下,就开始彼此挖苦打趣,笑的厉害的时候,他昨晚的宿酒又发作起来,连连讨饶,韩民倒是不客气了,你个小子,我的衣服。

      他被说的烦了,连拍着韩民的大腿说――我赔你。

      韩民――你赔个屁股给我,那件衣服是托人到北京西单商场买的。

      他说,什么牌子。

      韩民口中囫囵了个英文单词。

      什么,你说什么牌子,他知道韩民当初就是英语口语过不了才没考上大学。

      她走了过来,在他和韩民面前放上两杯茶,韩民连说不用客气,等她一转身便发表观后感――怎么请了个老太婆。不把客人全吓跑了。

      他说――省钱省心省事。

      韩民呵呵的笑起来――佩服佩服,我可是一天不见美女就要抽烟,为了我的身体,没办法。说着闭上眼睛,手就着虚空沿着自己想象中的三围曲线,着实手淫了一把。

      他不由联想起那天去韩民办公室,看见里头坐在一边懒洋洋剔着指甲的一个大眼秀气的姑娘,嫉恨的心下犯酸,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能坐在韩民的写字楼里,他心里又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坐在韩民的写字楼里,不坐在韩民的怀里,难道坐在自己的怀里么。又想起昨晚自己走了,韩民自然是替补了他的位置,坐在“小苹果”身边,心思更是微渺的自己想着都尴尬,可又抗不住自己这些怪不争气的胡思乱想。

      他忙说――非常时期的过渡产品。

      两个人各自给对方散了烟,婆婆话,家常话说的七七八八,连彼此的后事都交代了韩民这才说到正题,春节快到了,先提前过来说一声,放高利其实和借钱的都是一个绳子上的两只,小小小的蚂蚱,欠钱的怕找不到钱还,借钱的怕笼不回钱,本钱是大家的(指基金会),不是我一人的,你总不能逼我比你先跳楼吧。韩民神气出来了,象党组织部的同志下乡普法,亲切有味,农民这时候就该贴首俯耳,大表忠心,永不变心,唱支山歌给党听。同时,掌着自己的脸,杨白劳该死,黄世仁万岁。

      他说我就是有一件事情,能不能再借一点钱。韩民一听,上下呼吸马上就不顺了,怎么,周转不过来,你别害我。

      他忙说不是不是,你也看到了,我这网吧生意不错,你知道上网的都是小孩子,假期一到,生意只有更好了,我现在,只恨自己不是一台机子,不然谁打我,我都每小时只收两块钱。所以,趁着旺季,想多进几台机子,我上次借了四万,能不能再借我两万。

      韩民道:“那利息可就是一个月一千八了。“没事没事,我值几个通宵,钱就回来了。他说。

      那是。韩民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说,没事,没事最好,如果不是自己最近六合彩玩疯了,我也开家网吧,呵呵,急死你们。

      十赌九骗,别玩太大,烧了手指头可不好玩。他说。

      韩民呵呵几声,说,还有一句话你就不知道了吧,有赌未为输,乘船的跑马的,桥归桥,路归路,安啦。

      末了,韩民体惜他,拍了一下他的胸脯,说,好啦好啦,保重身体,我走了。

      韩民说了春节这两个字,他象武侠小说里的人物想着――来的好快啊。

      这几年春节都是这样,一声招呼不打,就到了眼前。他心里说着振作一点,努力唤起心中懒洋洋的欣喜。一振作,头就又大了,直喊着疼,以后是再不喝酒了。

      他叫过她,让她去药店带些吃头疼脑热的药回来。

      22

      她走到电话亭,想起给张通打个电话,拨了号码,振铃声响了半天,到底没人接。认识张通是个偶然,几年前的一天,她还在民政学院读书,第三学年的假期吧,她和以前的男朋友分手,也是在电话亭,她对着电话又敲又打,一点公德心不讲,她说不上几句话,自己就把话筒重重的一挂,挂了之后,喘口气,再拨,怕自己哭出来。

      张通在一旁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心中空的可怕,恶霸霸的说着,你有病。

      张通说你才有病(她想着,没错,有病的是她,这样敲打着电话,不是疯子是什么。)

      她说,那你看什么。

      张通说,那你看什么。

      (她想着,也没错,她不看他,怎么知道他在看她。)

      她暴烈的把手中的话筒往张通的额头上抛了过去。

      那年她二十一岁。

      张通捂着额头倒了下去,象座山一样的倒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出手重了些,可是眼前张通那牛一样的块头,想象里,话筒不过用来敲石头的鸡蛋,给老虎挠痒痒的道具。

      张通最喜欢说着那个关于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故事,女人是老虎的故事,他是宁愿让老虎吃了他也不愿当老和尚。

      这回儿,老虎踢了踢脚下的张通,张通一动也不动。

      老虎心里慌了,叫了辆三轮车送张通到医院。

      老虎一路上不停的喊着快,快,快。

      车夫急了,你不会给他做人工呼吸。

      老虎龇牙咧嘴的说你放屁。

      车夫说放屁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气体。

      这时候她连她为什么失恋都忘记了,更不用说她的男朋友叫什么,她说我给你五十块钱,你给他做人工呼吸。

      车夫说,你嘴他是应该的,我嘴他就成了变态。

      这时候说话是一种本能,她不停的说着,想驱散在心里疯狂扩张的恐惧。

      什么是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就是心里想着一件事就是一件事,知道了哭还能大声的哭出来,知道了怕却不能不在乎。

      23车夫象扛沙包的把张通放在医院的椅子上,她从口袋里抽了两块钱给车夫,直往挂号台跑。

      车夫在后面跟着她,说我扛人啊,扛个人也不止两块钱。

      从挂号窗口走过一个小护士,她惊奇的喊了声雨凡。这声音象一把分水宝剑将人群分开两半,雨凡是她好久不联系小学的同学,一年前在路上碰到的时候谈了几句,才知道她刚刚成护士专科学校毕业,没想到居然是在这家医院上班。

      这时候,雨凡便是她的救命稻草了。她拉住雨凡的手,箍的要多紧就有多紧。生怕雨凡从空气中消失了,虽然这可能性近乎于零,可是电话筒这么小的东西都能把张通牛一样结实的人给打昏了,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呢?

      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她的眼睛望了下四处,挂号处什么人都有,病人,家属,有的一脸黄瘦,有的紧抿着唇角,有的哀号不断,她六神无主的拉着雨凡的袖子。

      怎么办,怎么办。她几乎哭出来了。

      雨凡摆了摆几次手,到底挣不脱。其实,她也明白雨凡只是个护士,上岗不到一年,经验怕是谈不上。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她对雨凡的热切只如隔山打牛一般,用了力气却担心效果。

      雨凡趋伏到张通的身边查看症状,耳边听着她说起前因后果。那车夫只在她后面跳着脚――姑娘你讲不讲理啊。

      她说我怎么不讲理,要讲理是不是,我就说这人是在你车上晃死的,你走不走,你不走没人留你。

      雨凡皱了皱眉头,要站起来。

      那车夫口气里怯了,我呸,不回头的去了。

      张通嘤咛一声,象泡沫剧的女主角醒了过来,一脸惶然的说你谁啊!

      雨凡说着,没事就好,我到里头拿些药。

      事后她老问张通――你怎么说晕倒就晕倒就晕倒,起先,张通还说就是累的,一天一晚没睡的忙,忙过头了怎么睡也睡不着,那时候想给家里打电话。这样也好,图个睡的舒服。这个版本实在的不上算,后来他才明白她想听什么,不就是你长的漂亮吗?想勾搭你。

      她说,每天那么多人死,你怎么不去死。

      张通那时候多酷啊。

      张通拍了拍裤管,望医院大门外直走出去。

      她急忙跟了出去,说,你干什么,她的手在张通身后追着,却无从下手。

      张通说,不干什么,她说,你没事吧。

      张通说,你才有事。

      她一颗心还没放安稳,又想起去年她的一个男同学在宿舍里打着八十分,几圈下来,不小心从顶床掉下来,说着,不疼不疼,爬上去继续,第二天早操的时候,死了。

      她说,你还是检查检查。

      张通说,让那么丑陋的一个女护士盯着我看,你杀了我吧。

      她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张通说,那你想我怎么说话。

      她说,庸俗。

      张通说,你在电话亭和我说话,还不是看上我。

      她说,你,你不要脸。

      张通说,谁不要脸了,不要脸的都是女人,好好一张脸要抹上点什么才敢在大街上走。

      两人象一对恋人一样咬牙切齿的斗嘴,表演着不适合各自年龄的老练,并为之心生好感,人与人之间好感是种机缘,比如现在,她以为张通或者张通以为她因为彼此是陌生人而肆意表现自己的“真”,象谈判桌上的双方在冲突中要达成一项共识――真是太有个性,象我。

      当然,毋宁说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也不过是期望着对方竟是另一个自己。如果不是,则改造之。改造不成功,那只有改造自己,并想着原来心中居然潜伏这另一个自己原先不知道新的我了。这些快乐的存在保证最初交往了乐趣,就象打牌一样,人也许不同,但是手中的牌必须是同一副。棋逢对手的乐趣意味着各自必须我必须象对手一样的思考,想着对手出牌的理路,越接近越了解对方的思维,则我方胜算越大,而对方也正是利用这一点,不停的设立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精巧的陷阱,张网以待,守株待兔,角力中快乐连绵不断的涌现正是各自创造力的涌现,表明着我们的勇气和热情。

      正是这个过程的存在,我们才能决绝的区分我们是年轻,还是老了。

      24这样的快乐是多久没有过了,她买完药回来的路上,想着,到底是有点挂着张通。另一个念头也升了起来,现在浓眉大眼的他和回忆中牛一样的他完全两样了,人是会变的,而脑中的那一个人也许本就不是张通。

      我们是那么的容易遗忘,以至于无一样回忆,不是可疑的,经不起推敲的。

      那一年的夏天,她的牙齿一直疼着,而且都是深夜的时候,学校的铁门是十二点就关了不能去找牙医,疼到了痛,痛到了醒,醒过来就失眠了,人是这样一直憔悴下去。

      别人只以为她是被失恋折磨的形销骨立,全不相信是给牙疼闹的。

      没想到那一晚上,张通会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已经是和张通第一次相遇相隔半年之后的事情了。她经过一地趟着水的宿舍楼走廊,上百人共用的洗手间这时候人头簇动。她小心翼翼的提着裙子走路,她想着说什么明天都要去买一双高跟鞋,还有,去看牙医。

      楼的后面,不知道是那个年级的学生手中拨着吉他,是何勇的《钟鼓楼》,当他反复唱着――我的家住在二环路下面,楼上一盆凉水倒了下去,那男生嘶哑着的嗓子很象很象在香港红?{体育馆喊着“姑娘漂亮”的何勇。

      那男生喊叫着,我家真的啊,真的就住在北京的二环路下面。

      楼上听了,更响起了一片没天理的笑。

      这样快乐的空气里。她除了不开心还是不开心。她的脚步很快,风一样的不停留,洗手间的盆盆碗碗牙杯牙缸磕磕碰碰的声音,在一块块洁白的瓷砖上悠扬,笑声,还有女生们哼哼着的歌声,让住在这栋楼里的每个人都幸福象呆在梦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干净,只是自己不争气,自己偏偏就不开心,牙疼的让她口中不停的念叨着小白小白小白。她抚着自己的腮帮子,心里喊着小白小白,该死的小白。她的大拇指恶狠狠的掐着另一手上拇指与食指间的合谷穴。这是雨凡曾经告诉她止牙疼的法子,如果牙疼的厉害,再用舌尖顶住上腭,试试,总能撑上一时半会。

      邻舍的低年级的学妹和她打个招呼,她偏着头进了宿舍――一宿舍的目光都看着她。

      张通就坐在她的床边,象在考场第一个做完所有考题的天才儿童,手中不停的旋转着一只绘图铅笔,眼睛呢?正象挑战老师一般,用揶揄的眼光,看着她。

      你怎么进来的?

      现在想起来,可能当时就是她这句话说的被动了,才造成其后一切不可收拾的结果――爱上了他。照理,她便惊奇,也该说――你怎么来了。

      走进来的啊!

      不可能,宿舍里的女生说,楼下王阿姨看着呢,就是公的麻雀也飞不进来。

      宿舍里一片咬着唇角的笑,这笑声里是少女们未为人妇前的最后光彩,那些唇角上的花招摇着欲放未放的一抹不好意思。其实上面那句话是已经修正的版本,当初,王阿姨在寄宿生大会上向学校教务主任立下的军令状――就是阉了的麻雀也不可能飞进来。

      张通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你们学校能比我们学校牛,我们女生宿舍也有个阿姨,吴阿姨,她在宿舍门口,后门挂锁处,阳台栏杆处挂了n张的宣传板。挂着是两个牌子,正面冲外给男生看,反面冲里给女生看,该牌如下――正面:莫伸腿,伸腿必被擒;反面:珍惜生命,远离男生。

      一谈起这个话题,一宿舍的女生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你一句我一句。

      去年,有个女生在宿舍里用绳子把自己男朋友拉上来,男的是拉上来,王阿姨正好站在那女生后面,结果男的退学,女的记大过,今年啊,上女生宿舍的,据我们所知,还没有。

      进门容易出门难,啊哦,等下不知道你怎么死,我想,先是王阿姨,然后是联防、再然后是公安局。呜呜。秀清啊,这位同志就交给你了。

      她知道大家把他当成自己的新任男朋友看待了。她想分辨什么,做出不假辞色的样子把他赶出去,可以一来,不知道他怎么摸上来,想干什么。虽然孟庭苇《每天都是情人节》,天天在听,可她要真的信了,这个四楼她就不是走下去的而是跳下去。二来,据她有限的经验,不请自来的家伙总是最难打发的。三来,这些事情在心头转了一圈,心火上升,又开始牙疼了。

      她想着,说些什么,好象都不合适,还是静观其变。

      张通那晚可能是超水平发挥,渐渐的她也受不了他一个又一个笑话的牵引,眉开唇动,隐隐的牙疼让这笑意益发的暧昧。

      有个女生忍不住问,你是那个系的?怎么从来没看见你。

      张通说,我不是你们学校。

      那是哪个院校,大家都有点好奇起来。

      我很下工夫的读了十一年书,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学校适合我了。

      一个女生惊奇道,哇,十一年书。心里一数数,不就是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

      整个宿舍又笑,大家看着秀清一直没说话,心里都古怪起来,于是笑声没了,听歌的听歌,戴着一边耳塞,留着一边耳朵收听最新的消息;看书的看书,手中是附庸男朋友风雅的《尤利西斯》。

      你怎么来的?

      想你,真的。张通一脸的殷勤,她知道张通一定得意着大家的窃笑,想反击一下,可马上发觉说什么都有打情骂俏的嫌疑。她心里咬牙切齿的想着――阴我,门都没有。只是一咬牙,上下牙齿一碰,整个魂灵都快从五官七窍跳出来,斗志全消,手不由的长在了脸庞上。

      ”你怎么了?”张通眼神不再游移,看的见的关心,她心一软,更被动了,索性说了牙疼,想着,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来,我看看。”他说着自己口先张开,“啊”的一声,她笑了出来,一笑,牙齿又是一碰,眼泪就下来,多丢脸的事情。

      她恼了,不说话,也不敢说话,象推着平板车一样的把他推出宿舍,张通说,好了,好了,我自己走下去,真是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这么记仇。

      小心眼,记仇,恍惚间的她才想起那个在医院推开她的手的张通。

      张通说,有病就要看医生,我先下去,等你。你就下来。

      一宿舍的女生都挤到了窗口,看着他怎么出去,一个上铺的把窗帘掀开了,大家把她拥簇到窗户的正中间,她口中说着不看不看,脚步却移了过去,心里只恨着自己该死的好奇心。

      不多一会儿,张通人影出现在一楼的楼道口,一个女生兴奋的说,出来了,脸上早给另一个女生拂了一下,说,你要全世界都听见啊。

      张通背对着宿舍门口,一步一步的倒着走向女生宿舍大楼的铁门。

      一个女生最先明白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秀清,你的那位(那女生想说你的男朋友,马上想着敌友未明,秀清未必高兴,却没想到“那位”可比“男朋友”亲密的多了。)天才。

      另一个女生感叹道,什么叫做天才,这就是天才。

      果然,宿舍楼下值班的王阿姨一个箭步扑了出来,四楼上隐隐迢迢的看不真切,只恨这场实况居然没有FBI窥视窃听设备。眼见的张通被王阿姨扳转过身来,两个人象是在表演太极推手一样。

      众人目送着王阿姨递解张通出境,象同期配音的哗的一声,这个老处女。

      张通出了宿舍铁门,站在铁门不远处的柳树下,抬着头,目光所向,不问可知。

      一个女生躺倒在床,扯过枕头反向蒙住自己的脸,好帅,好帅,帅呆了耶。

      另一个上铺的女生在上铺前手轻轻的拍了一下那女生的小屁股,道;这就是新一代大学生面貌,资产阶级自由化。

      他还在吗?十几分钟后那个远离窗户的女生放下手中的《尤利西斯》悬念着持久战的状况。

      不在了。

      在,另一个靠窗户的女生学着宋世雄标准的一板一眼的尖叫,说,他蹲了下来,手上悠闲的点着一根烟。他等待着――另一个女生学着倪萍饱含热泪的深情,说,这烟,散发出感人肺腑的香气,渺渺茫茫的来,是的,这是一种爱的升华,啊!这催人泪下的二手烟。

      一九九一年的福州民政学校计算机专业403室的女生们。

      一个女生说着,秀清他再不走,学校的铁门就关了。

      另一个道:人家是天才。

      天才也是要翻铁门的。

      让我们安心睡觉的护校队可不是白吃饭的耶。烦不烦。

      你说话怎么老是带着耶。

      餐厅后面基建,开了个角门。最近进出可方便了。

      他又不是咱们学校的。

      咦呀呀,知道什么叫谋定而后动,秀清秀清,咦,人呢?

      25

      一片落叶掉在了她的头发上,她一反手,把叶子放在手心上,她想着这个冬天,可是,叶子在手中绿着,光滑着,和地上那些风一吹就抱成一团舞在一起的黄黄叶子两样的。

      她抬起头,望着直通向人民会堂的路,路旁高高的树,春节快到了,叶子就快掉完了,光秃秃的,怎么看怎么难看,是不是这里比福州更南的缘故,为什么同样的树,这里的却怎么比那时候福州的树更难看,不,福州的树并不难看,记得,记得她从宿舍楼走出来的时候,张通头上落着一片叶子,他在树下站了起来,头上一片叶子,是不是很可笑,只是,只是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点,在这小镇,在这个冬天,她,怎么了,笑不出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光秃秃的,象刀子划过的不留手。

      回忆就象是你推开一间人头簇拥的小房子,想着自己能找着他,于是你推在一个又一个人,看不见,找不着,也许他本就没来,也许他来了就走,只是你错过了。他走的时候还给过你一个隐隐迢迢的背影。现在,你依恋着那个背影,一遍又一遍,一遍,一遍的转着圈圈。突然间,这房间里空荡荡了,你看见自己,其实就站在一个圈圈里,哪怕是房子那么小的空间里,你也只能在这个圈圈里转动着,走不出去。

      这时候,一种小时候的恐惧抓住你,这恐惧让你尖叫发不出来,面容也僵硬了,你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你睁着眼睛不过是因为不敢合眼罢了。

      张通在树下抽着烟,看着她走了出来。

      张通说那时候感觉特别的冲动,想象一下,一个牙疼的美女就站在身边,牙疼该是一种很私人的病症,这一刻,一个美女居然愿意和他分担这么私人的病症,他愿意这病症是共有的。

      张通说,那时候他就发誓要一辈子好好的爱护她,天知道张通并没有说谎呢。

      她呢?她问自己,怎么就走了下来,恻隐之心,还是一种骄傲和虚荣,那时候,她在舍友的眼睛里是多么失败的一个人――这么漂亮,居然连一个男朋友也看不住,张通的到来,张通令人耳目一新的出色,多多少少,总是为她扳回面子,不,不,她的失恋是半年前的事情,每天有那么多的事情,谁真的把谁记挂在心上啊。只是她到底走了出来,出来就该要个理由,她想着自己该有适当的矜持表现自己的自尊,又想着,本来就不该下来,下来是一错,一错就不能再错,可是,一错本来就是再错的基础,这些话在心里盘旋着象飞来去器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真是糟糕。

      那个夜晚一路上她都想了些什么,嗯,冬天,期末,英语过级,她是一点也没把张通放在心上,正又因为没有把张通放在心上,所以她才大大方方的下来,大大方方的陪着张通出去。

      从女生宿舍楼到校门口的路说不长,也长,要是没话说的时候。

      当她们经过校园的某一片小树林,这个小树林曾经发生过低年级学生追求师姐不遂、埋伏在这里将师姐重重地的打晕,然后这里强奸的事件。她想象着张通掩住她的口鼻,一支胳臂深深得勒紧她的脖子,让她难看的翻着白眼,不能呼吸。

      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这让她自己觉得可笑,她怎么就想到这个,这时候升起来的感觉很奇妙,因了这些念头让她尴尬意识到自己高高在上的位置很可疑,至少在思想品质上没有资格俯视张通。相反自己该抬着头看着他,一看着他,月色,张通的身材高大象一堵城墙静静的矗立,一块砖头叠着一块砖头的城墙,虽然发生凶险的概率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可是,这段路,她是硬着头皮经过的,经过了,一面满意着自己的勇气,而为了高估自己的勇气,也顺便高估了张通的心地。

      当然,这很可笑,但是,毕竟这些感觉在心里真实的发生,真实的生长,更奇妙的是身边的这堵城墙居然一点也没察觉,不知道。

      张通说,没想到你会下来,真的,我只是随口说说,说了,你不下来,也没觉得什么,只想抽一根烟,给我九千九百个九十九个理由我也不相信你会下来,你下来,那么我就凑足了第一万个理由,那就是意外。

      张通有分寸的表达自己喜悦,她也明白张通在掩饰自己的骄傲,男人真笨,骄傲总是写在脸上。

      意外,她喜欢这个词组,特别是在冬天不太冷的夜晚,特别是自己的牙疼,模模糊糊的,便想着,这世界该有所改变。她迟疑了一下,限定了这世界的疆域,嗯,仅仅是――她的世界。她心里又是一凉,是他吗,笑话,怎么可能,每年回家,从福州到漳州的火车,半路上,探出头去,另一辆背向行来的火车几乎是贴着她的脸过去,那辆火车偶尔也会探出一个男孩子的头来,漂亮的脸庞、皎洁的牙齿、滞后的笑容。

      这么匆匆的,难道自己就把自己的世界交到了他的手上。

      张通那晚说了很多话,她呢,几乎一句话也没有。

      张通说,真是糟糕,那时候我以为你有多贤惠就有多贤惠。虽然明知道你牙疼,可是他是那么宁愿的上你的当。

      张通,你的心里想着什么,她现在不用猜也知道,那么陌生的城市,看不见星星的城市,一个人呆在旅馆里,多多少少有些凄凉的意思,无聊了,打个电话给朋友,讲着又黄又色的笑话,呆着旅馆里大谈特谈自己都懒的走出去见上一见满大街的美女,嗯,朋友不小心的提到了在福州的客居的家乡的小妹妹们,于是,一个又一个从彼此脑子抓出来,毕竟漂亮的小妹妹有限,说到了她。当然也说了很多很多别的,对方倦了,把电话挂了,张通翻着电话簿,想接着打电话给其他朋友,可是突然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没劲,懒了,四条腿的躺在床上,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嘴上叼着烟,还得在福州呆一个多月,该怎么过啊。

      于是,他起床,穿上已经脱下的鞋子,走出旅馆,走到大街,走着走着,走到她的学校。

      26

      总有一些忘记的东西堆在那里就好像混乱的记忆无法整理痛苦却永远比快乐还要清晰这世界我最爱的人不是自己电话才响一声而已我的心却已翻来覆去刮风又下雨新感情旧回忆把我紧紧塞在夹缝里我感觉不到心跳和自己的呼吸新感情旧回忆每一次都让三个人哭泣连梦里也都没有了面对的勇气新感情旧回忆所以人就不能太好奇让泪水趁机占满你所有的空虚那个晚上,走到那里都是这条歌,真是奇异了。在校门口,在一路卖着盗版唱片、金庸全集、古龙全集的街巷,在兜销着精灵古怪事物的地摊上、在挂着许氏祖传的牙科私人门诊里。这首蔡琴的歌声就一直跟随的她们,她说了第一句话,第一句不属于敷衍张通的话,听听,走到那里都是这首歌。

      是吗?张通大大咧咧的,然后,他说是这里了,他指着前面的灯箱。

      张通说你不去看牙齿,我就不让你回宿舍,张通其实心里未尝不想表现的文雅一些,可是只觉得自己今晚他象是另外一个人,做着莫名其妙的事,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这让他惊讶并不知所措的兴奋,更何况他本来就是轻易爱上的人,在这个轻易爱上的年纪,张通心里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既然不大能确认自己的感情,那么就让我抓住它吧。更何况街道是那么的安全,走在身边的女子漂亮,身材曼妙,还有还有,她一直捂着自己的脸庞,一切一切让张通是那么的满意。在这个时候他愿意承认老天爷的聪明,尘世上没有谁人不是被安排,自己怎么可能例外,或者说老天爷怎么会抛下他不管呢?这一趟福州之行怎么可能就这样茫茫然的路过。

      张开,啊一声听听,你的牙齿很好,那个不穿白大褂的牙科医生让她很是放松。

      医生三四十岁,三四十岁还保养的这么好的男人很少,牙科诊所里的器械都放在一个盒子里面,不象是理发的小子都把刀具摇摆在腰跨间。

      只是火气大了些,我给你点一点牙,开点消炎的药,记住,早上用两面针牙膏,药物的那种,刷牙用温水。

      她扑哧笑了出来。

      张通坐在她的旁边,坐在一张有着靠背油亮的竹椅上,一只手扶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扳开,另一只手照着她手上的纹路一笔一笔的描画着,痒痒的,很舒服,她忍着,忍不住了,就笑。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她向那个医生连说了两遍――谢谢医生,谢谢。

      临了付钱的时候,张通却直盯着她,一点付钱的意思也没有。她的手放在钱夹子中紧张着,打定了主意不让张通出这份钱,这一回儿会错了意,难免表错了情,换成她着急的直盯着张通,等回过了神,一张脸胀的通红,可这尴尬偏生又分不清道不明。

      下来的一路上,她只能哭笑不得的恭闻张通语录了――那点钱我是出的起,我不在乎那点钱,当然十亿人民九亿人在乎,可张通,我,不在乎。

      什么钱我都会为你出的,但是,这个钱,我,张通,不会为你出,牙齿是自己的你,你才会牙疼,钱是你自己出的,你才会心疼,你要心疼才会知道,牙,到底有多疼,你要不心疼,以后,牙,会照样的疼。

      张通又说,所以,人要爱自己,不然连你自己的牙齿也不会爱你的。

      她想着张通真是笨的可爱,得了便宜会卖乖,给个竿子升上天,也就忍不住用中指的手指头下意识里在张通鼻头上、在自己鼻头上点了好几下。

      走过去,走过来,走回去。

      张通说,怎么样,好些了么?

      她点了点头,“嗯”的一声,多日不走的阴翳既然已经散去,她没有不开心的理由。

      张通说,来,笑一个我看看。

      她板起脸,你都是和女孩子这么讲话的吗。马上又后悔了自己太着痕迹了。

      张通想着这道题目出的也太难了吧,说是吧,那不是不尊重刘秀清同学,说不是吧,那等于就是贬低张通同志。No,中国人是不说英语的。

      呵呵,我这人啊,我没有钱,我不要脸,我没有女朋友,当然,你放心,我更没有男朋友。我不读书,我没文化。还有,爱请客。张通的嘴象只讨厌的蚊子哼哼着把她迎进了校门口最前面的一间小吃店。

      在等菜的时候,张通不停的说着,上了菜一定要吃。

      为什么。

      张通说,你知道吗?为什么你的牙齿会疼吗,就是因为你的肚子要吃东西。牙疼了怎么办,就是要去看医生,好让牙齿好起来,让牙齿好起来干吗?就是为了你肚子能吃饭。

      但是,我不饿。她说。

      张通翻了下白眼,一句话就把我打败了。

      27

      饭店很小,只能摆几张桌子,现在呢?一个人也没有,从饭店的木板门口望出去,后面就是一条闽江,夜里,流水的声响几不可闻见。静下心来,偶尔,一声两声的经过。一艘小船突突突的过来,船上灯光在水面上铺出一条道路,突突突的过去,道路也消失了。饭店是一些竹子搭成的,窗户是那种用木棍支在中间,支起来的那种。这时候,是冬天,关着紧紧,让人看着也温暖,刘德华和郭富城在墙上被熏坏了嘴巴,风一吹,瑟瑟一卷,刘德华只剩下半边脸。

      张通说,好了,就当作是我为了你,你的牙疼千里不顾的到了福州,你呢?说什么也要吃上一口。

      她说,你怎么那么喜欢勉强人,我不喜欢。

      其实谁心底又不喜欢勉强人,她想。又说,你吃吧,你刚来福州,多吃些东西是应该的。福州的小吃很好吃,就是什么都甜,没有一样不甜。

      张通说,你这话说的,好像到一个名胜就为照一张像似的。

      店里的人少,老板把日光灯关了,只剩下一盏白炽灯,悬在她们的头顶之上,光线柔和的象无数只小手轻轻的抚摩在她们的脸庞上,于是彼此脸上有了一层金黄的轮廓,那些脸上的绒毛又是那么的小,小的那么的好看。

      老板娘一块一块把门板拼上,提醒着他们学校就快关门了,她没说什么,看着他不停抱怨着这是什么菜,怎么怎么这么甜,她就微笑,不停的笑,小声的笑着,想起自己刚到福州吃饭的情形,牙齿不疼了,眼波儿就有点媚。

      她想着这样不好,要了汤匙,一口一口,低着头,喝着汤。

      张通说,这样吧,我给你说个笑话。

      她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张通心下不由打了个突。

      张通放下筷子,撩起袖子,有模有样的,清了下嗓子,“咳,我说了啊,说个笑话。一个关于小通的笑话小通,别人都是这么叫你的吗?

      也不是,都是女人,包括我妈和我的女朋友们。

      有什么区别吗?

      我妈叫我时候我就扑到妈妈的怀里,女朋友叫我的时候她们就软倒在我的怀抱中。张通做出投怀送抱的姿势,来,抱抱。

      她想说,欠扁,想想又说,A、我是你妈;B、我是你女朋友;C、以上两者皆不是;正确答案:C。

      张通竖起中指嘘了一下,说,这个太不标准,答案应该是D、以上两者皆是。呵呵,我有恋母情结。

      遇上这样的人,你除了一脚把他从桌面上踹下去,你还能有什么脾气。嗨!还是继续听他的笑话吧。她想。

      嗯,不是吗,这样的夜晚,这样一个有趣的男孩子坐在自己面前,至少自己不讨厌,而且这个男孩子拼命做出各种引人注目的动作来讨好她,饭店老板听不懂这个男孩子的抱怨,只有她一个人听的懂,多多少少,是一种幸福吧。

      那时候,每天,幸福都在眼前,抓的住,摸的着,看的见。真实存在着,不像现在,越努力靠近越遥远,她怔怔的,不由得恼怒的挥了一下拳头,拳头里握着东西,是小小黄色的塑料药瓶。

      不过是三株树之间的距离,她的思绪却已经是千里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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