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女朋友们(1)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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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女朋友们(3)

28

只是三株树木的距离,就消磨了他和她一个晚上的快乐,快乐不知时日过,那个晚上在思绪只是一个个的片段,象拼图一样的拼了起来,远远观望是那么斑斓美丽,就近一看,却那么的生硬、夸张、粗糙,每个片段之间的界限是那么的决绝,曾经那么自然的一切,现在都了痕迹,回忆总是这样,不动声色的挑拨着,离间着,而回忆的主人成了回忆的奴仆。

她说我要是知道你那个时候去福州是兜售黄色光碟,那么一定不会理你。

张通说这怎么能怪我,你又没问。

她说,问了你会告诉我实话,会不会。

张通想,我当然是不会,口中却说――你们女人真是有问题。

张通送着她走到学校基建围墙新扒开的口子,明知道自己该克制一点,效果会好些,张通想说,明天见。可是脚步不停,就一起来到了宿舍门口的,宿舍里的灯光是早熄灭了,宿舍的铁门也已经上了锁。铁门是黑色的,锁头滚着金边。

两人在宿舍的铁门前站了好一会儿,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距离太近,近的让彼此感觉有点窒息。

她长长的吁了口气。抬起头,透着一片片的树影,看着天,天上到底什么也没有,身边却有呆鸟一只,当然,这只呆鸟挺可爱的。

张通随着她的目光上望,什么也没有,糟糕的就是什么也没有,不然至少可以说今天月亮真圆,星星真亮,反正有什么说什么。这一刻里是多么的无趣,两个人,呆呆的,望着天,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头低了下来,平视了张通一眼,她比他矮多了。

在她目光的光亮里,没了这些光亮,张通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张通想着,明白了自己居然是个诗人,至少有着诗人的情怀,激动着,觉得神圣起来,便觉得自己的思想觉悟和那些教科书上革命党人的光辉形象有一拼。只遗憾着这是个冬天,两只手应该插在口袋里才自然一些,只遗憾着自己没有小偷的第三只手,可以亲切的,饱满有力的握住她的手,在握手的瞬间里,彼此象团徽、党徽、国徽一样的光芒四射。在这样的遐想中,她从口袋里伸出两只手,张通感动了――她连我想什么都知道。

她的手轻巧的就到了自己细长的颈部,拢住衣领。这一幅,让张通记忆犹新。以致于很久之后,她问张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记得,记得,当然记得。如果这个都不记得,我还算人么。

张通说;那天,虽然我从小,从幼儿园开始就是超级近视,以致于在漫长的青少年时代对美女一概目中无人,毫无前科。但我要说,那一天,当你和你的大风衣出现的时候,那种震撼,让我重见光明,认识到世界是美好的、空气是清新的、爱情是可贵的……

她想着张通总是这样,可是,她怎么能提醒这个男人,任何笑话和贫嘴对于一对历史悠久的情人来说,带来了的,除了厌倦还是厌倦。这种感觉从他的嘴角一动开始,她的脑子就可怜的陷入一穷二白的境地。张通滔滔不绝的说着,神采飞扬,她呢?她想着,张通有什么错,他只想着做一个合格的情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女友杂志象阐述真理一样告诉每个读者――情人关系能够持久的关键是幽默幽默再幽默。照她的见解,幽默是女人对一个男人最容易厌倦的品质了。大多时候,女人需要的是明确的态度,点头摇头、赞同、拒绝,承认、否认,为什么听一句话,一个动作这么难,难的让彼此感到累感到厌倦。告诉张通吗?告诉他们,他们适足以反过来以为女人的无聊和无趣,并从中得到可笑的、天生的优越感。

二十一岁她爱上张通,现在还会不会,自然是不会,这层心思在她心中滚来滚去,叹息着男人总以为身边的女人小心眼,小机灵,小把戏,女人要是这样,那么女人不过是些树胶模特,摆在商店门口,只为了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推销出去,只为了证明一个男人的存在。其实,在女人的眼中,男人不过是一览无遗的平原。当然,这,女人也是要到了一定的年龄才明白,明白了,什么样男人的高高低低、深深浅浅又看不出来,这时候要象哄一个孩子一样的哄着男人,让他们以为自己还和以前那么笨,笨有什么不好,笨就是青春就是年轻,难到逼着男人承认自己聪明,那等于逼着男人看清自己有多老,女人要真这样做了,那就是笨,一个人由笨而聪明只要些些教训就够了,由聪明而笨,却就只有做假了,所以呢?装笨和打扮难道是女人的天性,不是,只不过她们聪明了。

一杯水满了又空。怎么着都会有些颜色的。

张通说,那时候你穿着一件风衣,人很小,看起来笨笨的,真的,真的,象精品屋的小笨熊,走起路来是这个样子,哈哈,你别打我啊。衣领是黄黄的,滚着黑边。

她没有再问下去,张通说的没错,她也知道再问下去,答案明明白白的,张通不会记得她那天那件风衣的颜色的,选择性的记忆,选择性的遗忘,她又何尝不是这个样子。其实那时候张通是什么样子的,她也不大记得,当然,男人女人的不同,就是男人永远也不问这些事情。

那时候,张通不停的笑,夸张的笑,让她感到些些的吃力,人家那么卖力气的讨好她,她总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吧。

张通脚上穿得是一双军鞋,绿色、塑胶,这一度成为她堵宿舍同学们嘴巴的由头,他啊,好土、好土、好土。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张通拍着胸脯说,我最富裕的时间,除了时间还是时间,你要多少你全部拿去吧。

下来的一个月里,张通刚开始借着各种由头来找她,后来不管不顾了,就在教室门口、女生宿舍铁门前长期驻守,一看到老师模样的经过,点头、哈腰、拱手――老乡,老乡,只是老乡。老师一走,张通就转过头来瞟她,说――让――您――为难,您――多担待。

舍友们一看他出现在四楼下便笑得直打跌――秀清,您――那位――来了。

如果她赌气不下去,张通就一直站在树下等,每每扎着红臂框的校卫队经过,他就得申明一次,我不是校内的,然后,半截烟头往地上抛。偏偏女生宿舍门口直达食堂,校卫队一拨一拨的来回,他到底把烟戒了。每次等到烟瘾上来,他就喊着――老乡老乡。楼下的王阿姨就拿起秃了的竹扫把猛敲着铁门,伴奏似的。

一宿舍笑,秀清,您――那位国宝又喊话了。

她圆起眼睛,什么国宝,活宝。

其实很多男孩子也象张通那样,变着法子、矮着身子讨她的欢心,可张通有一点和他们不一样,那就是自信,自信该是男人身上最迷人的光彩,她想着,那时候张通有的是力气,有勇气对世界任何不属于他、永远不属于他的东西叫喊着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并伸出手去捉住不放。

在她眼睛里,张通怎么可能是活宝呢,不是、绝对不是,是国宝。

29

网吧人很多,到底放假了。

进进出出的,闹热的象个菜市场。在线播放的影音的音量都被学生们旋到最大。学生不时的举起手来喊着,老板,老板。

他从柜台里抬起头来,走过去又走回来,才回到柜台前,下面又喊了声“老板”,他站了起来,茫茫然的那位,那位。

他脑中一大群人在长跑,跑的人多,脚步又齐,齐心合力要把他的魂灵轰出来。

最后,无法可想,他只好眼睁睁的由着自己魂灵出了窍。出了窍的魂灵却在着小小的网吧里不停的来回着――4号机的男生正对着旁边五号机的小女孩温情脉脉的说着――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

他告诉自己,春节过后,说什么也得把网吧里所有的有源音箱全换成耳塞耳麦,心里粗粗的估了一笔帐,好几百块钱呢?又舍不得了。无法可想,可头疼的不得不想,脑中无数个小人到底和他卯上了,跑完了步就当他脑子是个足球场一样闹腾的欢。这闹腾中他不想点什么,岂不是开舞会的主人竟找不到舞伴,一人呆坐一旁,亏的慌。

以前也不是没喝过酒,醉了、糊涂了、吐了,也不是没有过。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现在这情形自然是身体不好的缘故,老是窝在柜台前的三尺之地,整天盯着电脑屏幕看。

什么是病,这就是病。

只是,真让他出去走走、出门去,找个地方走走,却又无处去,找人聊天谈心么,好几次同学上门叙旧,他是应付着都怕。再说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熬一次夜尿就黄一次,火气好大。白天的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是懒洋洋得,懒洋洋得一丝力气也不能从心口里提出来,就象一艘到处进水的床,不停的用水瓢舀着水出去,终究是无济于事,更何况他自己从来就没有舀水的打算,只望着天,侥幸着奇迹的出现。

他想来想去,不免自伤起来,整个网吧,那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体贴一下他,这世道没有同情心也不是一天两天,怪谁,痛心痛的从来是自己的心,要捶胸也只能捶自己的胸口,他一面诧异着、厌恶着自己不可药救的女人气,一面愤慨的想找个人当出气筒。

她把单据放在柜台上,用药瓶压着。

怎么去了那么久。他想高起嗓门,可连嗓子也不听话的哑着声,自己这么大的一个操作系统都崩溃了,作为附件的嗓子出现非法操作又有什么好奇怪。

哦,也不是,在药店里一时说不明白你的病症,(他想着“你的病症”,这病只是我的,和世上一切人毫无干系的。怎么这么决绝,这么清楚。)

营业员也不懂,医生在里头忙,等医生出来了,又找不到开发票的单据。

(她真的那么冷吗,说这些话,两只手只放在口袋里不掏出来。他问自己,你想要她怎么样,她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你就满意了,满意了是不是。)

他明知自己心底的逻辑无理的出奇,他也明知她的小心,却忍不住从心里头升起了难以名状的厌憎之感。他该象好汉被人提起了旧日伤心之事,别过头,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喝道――别说了;或竟如父亲忍无可忍的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母亲的鼻子,恶狠狠地骂,臭婊子,你就不能少说一句半句。

只是,到底是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有力气了。

她小小的眼睛遮住了他通向外部世界的所有路向,她用她的眼睛告诉着他,她在关心的他,看得见的关心。

知道,他知道,这种关心不过意味着一种敷衍,一种义务,就象大街上时常有的海报――让我们伸出爱的双手,关注残疾人。她把他当成什么了,他有点愤怒,他不要这样的同情心,这样的同情心只是针对于群体而是针对于他,这世界上什么都自私的,连关心也不例外。他要的是一种最自私的关心。只有最自私的关心才能把自己的疼痛感染对方,让对方心甘情愿的不是分担而是分享他的疼痛。

他站了起来,他是病了,头疼,很不舒服,但是他知道他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可是这一刻,他晃了晃身子,他是那么的虚伪,不,他象一个演技纯熟的戏子,他不是不喜欢她的关心吗?为什么还要装出可怜兮兮的摸样,他象是只剩下一个观众的戏子的,他将用尽一切的手段挽留他最后一个看客,那怕他在台上明明看见这个看客可能在中途打过瞌睡。

最后,他还要保持一个戏子的风度,鞠躬,谢幕,退场。

他摆了摆手,阻止自己想象中她将象台风来临前海平面一样上升的同情心,说,你看着店子,我到里间休息了。

30

医生开的药既不比想象中的效果好,也不比想象中的效果差。他在床上躺了十几天,每一刻好像都是睡着,每一刻又好像是醒着,外间的网吧里的声音好像一直在耳边缠绕着,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这使得他的心境陷入一种古怪的境地,一面他意识到自己的健康不象想象中乐观,那个在校期间曾经是一千五破记录,三千米冠军的他是他吗?两世为人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另一面,对肌体控制的无力也让他心底升起一种期望,是的,他可以重新再来过,他象是刚从一个母体分娩出来的婴儿,娇小脆弱,他甚至不时涌起一种哭的冲动和温柔。

在床上,无时不在的头疼让他寻找一个又一个奇异的想法,心智清新的象一个小孩子,真正的小孩子,而不是童心。他就如翻开着一本又一本辞典,有时候辞典是空白的,一个字也没有,他的思维就是一只只光滑的手指头,轻巧的摩挲着页面,乐趣并不在于寻找这辞典中答案,让他兴奋不已的仅仅是手指的触感。有时候辞典满是看不懂的单词和符号,可是乐趣不会消减,只有增加,看不懂就是看不懂,看不懂也有看不懂的快乐,他甚至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因为不懂,所以快乐。不是吗?看不懂自己,意味着躯壳里还有着另一个他,新的他。这新的他的种种想法有时候让他又好气又好笑,他常常带着笑意象指导幼儿园的小孩子一样的知道着新的他,对,乖,听话,你不要这样想,这样想是不对的哦。

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他想起中学时代那本从书摊里买来的《卜相全书》,那本书是本盗版书,充满了可爱的错别字,异体字,在当时,那本书几乎被他翻烂了,每一页都卷边起毛,书脊的线跳了出来。他常常站在镜子前,手捧着书对照着自己的面相看,伸出手茫茫然老半天,上面就是命运,就是自己的一生,真是神奇,智慧线好长好长一直延伸到了月丘,生命线也很长,一个漂亮的弧形,可惜有很多细小的纹路纠缠着,看来,他身体不好。他手掌的情感线之上,又有一条很漂亮的、与之相平行的金星带,书上的断语让他兴奋好久――这是一个容易陷入热恋中的人,而且他也很容易赢得异性的心,他敏感而多情,虽然这也给人于优柔寡断的印象,可正是这印象使得异性更是为你着迷疯狂。当然书里头也有让他吃不下饭的论断,手心常常出汗、牙齿太白而细密,主其人好色而性能力不强。

当时,为什么看这些东西呢?

嗯,他该是为了光明正大的摸摸女生的小手吧,才拼命的记住这些东西,做了好几本小笔记本,只是,想摸的手有限,慢慢的,笔记本丢了,好像一夜之间忘记的一干二净,好像从来就没有看过那些书,现在,那么遥远的书籍是那么清晰的摊在自己的眼前。想想,自己好色吗,不好,受女孩子欢迎吗,从毕业到现在一个女朋友也没有。

生活和他的命运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他观赏着,这个笑话是那么的有趣,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象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这让他开心的笑了出来,一笑,头又疼的厉害。

31

嗯,自己其实是挺受女孩子欢迎的。

他闭了眼睛,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最后,他把枕头放在自己的脸上,还是觉得不舒服,他又将枕头换到头的下面,折腾自己到了这份上,也烦了自己,索性睡着了,他全不记得自己的初衷就是哄着自己乖乖的睡着,好好的睡着。

是啊,是了,这里就是小学,课本上的光明小学,光明小学一片光亮,门口是笔直的宽阔的大马路,在他到达之前,一个路人也没有,他甚至看的见路两旁的小草,小草上露珠颤抖。学校门口的大铁门银亮银亮的,校门两旁鲜红的八个大字,暖洋洋的扑进了他的心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下课了,放学了。尘土飞扬的操场,他紧紧的握住小樱子的手,他们就在操场上长长的石头做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手拉着手,头靠着头,还有四只脚丫子在凳子下荡啊荡,荡去荡去,他们一起看着太阳下了山,星星呢,划过天空去找各自的妈妈。

手接着手,象一座拱桥,拱桥摇啊摇,就象秋千。

小樱子说你真漂亮,你的鼻子很脏。

他的鼻涕高高的挂下来,咻的一声,象蹦紧的牛皮筋一松手,弹的满唇角都是。

小樱子的指甲好漂亮啊好漂亮,他摸着小樱子的手,手指一节一节的,然后轻轻的咬住小樱子的小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六。

小樱子说你怎么能把自己的手指头数进去呢。

小樱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小樱子说千万不要呀告诉别人,这是我和我妈妈的秘密,我和妈妈都是妖精,妖精就是漂亮的意思。老妖精就是老的漂亮,小妖精就是小时候漂亮。所以大家说我妈妈是老妖精,说我是小妖精。知道吗?

他连连点头,又一遍又一遍的咬着小樱子的手指头,口水哒哒的顺着手指流下来,阳光一闪一闪,小樱子的整个手指头象银子一样发着光。

在小樱子的家里――小樱子母亲总是不停的织着毛衣。

小樱子母亲总是不停掉着眼泪。

知道什么是秘密吗?

他说,不知道。他探下身从凳子下面捞出两只鞋子,互相拍打出劈劈啪啪、啪拉啪拉的声音。

小樱子说,就是你只能把事情说给一个人听。

他说,那你为什么把秘密说给我听。

小樱子说,因为我想说给你听啊。

他很是感动,紧紧的拉住小樱子的手,他想想这样不能表达自己的感动,他的手放在小樱子长长的头发之上,由上到下,又由下到上。

小樱子说,你干什么。

我摸头发啊。

拿开,拿开。你的手好脏啊。

他床上翻了个身,脑袋从枕头的右边陷入左边,小樱子继续说话,她的声音总是细声细气,却有着力量。

站在这里,不许走开。小樱子在地上划了个圈圈。

要是你不回来了,我怎么办。他说。

划了个圈圈就是叫你等我回来,不然我回来的时候怎么找得到你啊。

你一定要回来哦。

你一定不要跑哦。

拉勾。

上吊。

一百年不要。

月亮升了起来,云儿在月亮旁边飘啊飘。星星不停的眨着眼睛,突然,整个操场空空又荡荡,象房子没了门和窗,感觉有些冷。

他和小樱子都抱着各自的肩膀不说话,这时候,月光照在小樱子的脸上,头发上,他感动了,他不知道该不该伸出手去抱一抱小樱子。

一辆自行车在操场的跑道上一圈圈的骑着,也不知道是小明,还是小东,车链子哗啦拉的淌出流水的声音。

小樱子用手指指给他看,河水的声音,然后,小樱子的眼泪象她妈妈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同时,喉咙里发出美妙的呜呜声。

小樱子说,明天,妈妈要带我到水上居住。

水上?

学校外面的小河流,小镇上唯一的小河,傍晚的河面上,水波缓缓,一闪一闪的光亮,水草是那么的高而温柔,萤火虫不等到天黑就在身边飞来飞去。

小樱子说,妈妈用水做了一间很漂亮很漂亮很大很大的房子。

他说,我能和你们住在一起。

小樱子说,妈妈说不可以,男生只能住在地上。

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知道,我知道,妖精的房子。

房子晶亮晶亮,哗哗的都是水的声音,枕头也是水做的。

可是,他睫毛跳的好厉害,他想着,这是梦,我在睡觉,这个想法让他很安全,他更舍不得张开眼睛了。

小樱子,我很想你啊。

他站在河岸上,张开口,喊着。

河水哗哗的响着,说着,喊着,回应着――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啊!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不回来不回来了。我在这里很快乐很快乐。要不,你下来,和我们一起。

他说――可是,可是,我害怕。

小樱子说,害怕什么啊,好玩极了。真的。

他的脚底给河水冰了一下,凉了一下,一不小心,脚下的凉鞋不见了。他呜呜的哭了起来。

阿姨的身子隐隐迢迢的水面上,拉住小樱子的手,一脸的笑容,阳光温柔的照在她的身上。岸上一阵风吹过,芦苇不停的发出沙沙的声音,很多很多的声音。

河水渐渐的退去了。

他的头上满是汗水。津津的,抹了一手又一手。

他的头顶是蚊帐,蚊帐的网眼一格一格,一小格有一小格的空间。蚊帐的后面是窗户,窗户上的窗玻璃,把天空划分成一块一块。

每一块天空,安逸安全。

他呢?

梦境是如此的真实――他闻见了芦苇在天地间的放旷,浩浩汤汤的两岸,水光天光,有人越阡度陌,在棋盘上流浪。

他一反手,软软的,是被子,是一床的波浪,一床的水。没有深浅,没有冷暖的水上,手上。他心里一面诧异这梦境的荒唐,一面沉湎于这阔大、无望凄怆中的幸福。

他抬起自己的手掌,手掌心――小樱子是谁。他其实也知道梦境里的事情大抵和日常不相干。

他仔细着手掌心上的纹路,一条条的延伸着,隐秘着,繁复着,这些汇聚在广大平原上的河流们。河水奔流着、快乐着、孤单着。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一起了,在一起又怎么样,每天每时每刻,有那么多人在路上走着,匆匆的,相逢相遇相识相见相亲相爱,即便打个招呼,停下脚步,最后,还是各自有各自的路向。

该是这样的,不该是那样的,通通透透,清清楚楚。

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明白了却又不是说就没了盼望。盼望有个人――小樱子吧――和他一起长大,就象两条河流,平行着,距离是那么的远,慢慢的流淌着,终有汇合的那一刻。盼望有个人――阿姨吧――静静的看着他长大,露出笑容,他呢?想着阿姨永不说出口的秘密。

秘密象是个奇异的箱子,漆色古旧、雕饰精巧,花和叶缠绕着无穷无尽,放在心上,心里、心下,那个位置都合适,都不起眼。

箱子上了锁,钥匙丢了,而据说,这钥匙是时间。

他胡乱寻思着,对自己梦的解析一会儿满意,一会儿不满意,心里有着河流,河流把一切才清晰的答案又带走了,模糊了,消失了。

只是最后,他象小孩子叹了口气,他想着自己是上帝的话,就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樱子。活在大家的梦里,生活里,黑夜里,白天里,让他们(她们)一起玩泥巴,跳绳子、踢毽子、上学读书、上课下课、电影电视、说话聊天、恋爱结婚、生儿育女、柴米油盐。让他们一起幸福,一起衰老,让他们眼睛望着眼睛、枕头靠着枕头、手握着手死去,死去了还在一起,在地上水葬土葬,在天上为云为雨,两颗魂灵啊,除了一起还是一起,永永远远的一起。

32

他没病的时候若是起了这些念头,那他要骂着自己有病,想着自己二十六岁了也算是活回去了,现在呢?病着,不就是要活回去吗?因了这病,安稳得意的享受着活回去的好处。

生病有生病的好处,工作可以不做,床呢?自然就是他的龙椅,吃饭、吃药、睡觉、听音乐。用不着铺被、叠被、穿衣、刮胡子。这样的生活抬奢侈了,他未免就有些魂飞魄散的意思。

她走了进去。里间,他睡的地方,床边的小桌子上,水壶里头正烧着水。

他订的《电脑报》和借来的《读者》扔的一地都是,报纸杂志上是一簇一簇小棍子的烟灰,烟灰的旁边是烟头,床很低,他略一动,被子的被角就荡过地面。一台坏的显示器高傲的踞立在墙角。

他说,外面的情况怎么样,还应付的过来么。

她扫着地板,说很热闹。都是熟客。很多人等着空出机子。

他想说,最近辛苦你了,只是,这样的套话,他说不出口。只是总得说点什么吧。

他说,把那边桌子上的药给我。

她说,你妈在你睡的时候来过了,等下会带熬好的中药过来。西药和中药混着吃,好么。

很多人不喜欢吃中药,我却喜欢,他说,当然,中药好的不快,你呢?(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着和别人说说话的冲动。)

我,她有点不提防,中药有股味道,熬的时候,我挺喜欢的。

是吗,这个理由我们倒是一样。

他说起他父亲以前,十一、二年前吧,呆在县城旁一个镇上的中学教书,后来才调到一中。一栋公寓楼,楼上楼下的住着三十几户人家,隔壁有个老师是龙岩人,得了一种怪病,什么病现在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后背长着一大块白藓,那个老师一到傍晚就不停的咳嗽,家门口放着小平炉,熬着中药,一天熬三次,水开了,就倒进一碗凉水,要倒三次。那个老师的病大约治了一年,好了,也调走了。

他说,习惯了了每晨早从窗户里偷偷透进来的熬药的气息,突然没了,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好长一段日子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你呢?他问。

她把地上的报纸和杂志折好叠好,归总到桌面上,又把电热水壶的插头拔了下来。

她说,她母亲常生病,穷,买不起西药,就在院子门口种上一畦,药很苦。还种过几株桂树,后来搬家,都被砍掉了,真可惜。

33

他想起那个大院子秋天烧起来的枫树,火红的如云如锦。院子中间有块大石头做成的象棋盘,老师们围着坐在一起,他只能搬上一把小凳子,站着,踮着脚跟看,他的家在公寓第一层最右侧那间,右侧有个水槽,长长的,每天,水龙头的水流个不注,夜里三四点有人睡不着了,会在水龙头下洗脚,哗啦拉的水声就象到天明,他的床靠着水槽这边,听的清楚,懒得起床,索性半梦半醒的听着。

这些过往印象在脑中已经模糊了,很多事情发生过,到底是记不起来了。

他甚至想起有一次他把自己心爱的几本小人书和一套从一分到一元的硬币用一个木匣子装着,埋在院子后面的一个废弃的水缸的旁边,可是过了几天去看的时候,里面的东西不知道被院子的那个孩子挖走了,韩民是不会,他那么懒,林红呢?估计也没那么聪明,当然这个和聪明没什么关系,那一定是高强了,这小子,好几天说话都没正眼看他,他一遍一遍的问,后来韩民急了――妈的,再说,我打你。为了这个事情,他郁闷的好久,每天在院子后面象个小老头一样的走来走去,样子严肃的可笑,真是有趣。

他说,我啊,什么东西都要藏一藏,藏没了。长大了,这一点倒是没有什么长进。

她说,是么,后来呢。

他感激她,世界上最好的听众无非是在最适合的时候说上“后来呢?”这三个字。

那时候他基本上算是个好孩子,母亲在供销社没有回来之前,他会收拾家里的一切,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太快乐了,就常常用擦碗的布抹灶台,洗脚的布又拿去擦碗,母亲呢?推开门,见了,一个箭步就到了他面前。他手中有什么就夺下什么。

他不象是个做坏事的孩子,怎么看也不象,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生了在公寓铁门不远处摆摊修自行车一个中年人的气,那个中年人总是在头上缠着一块白布,和忍者龟有点象,于是每天晚上他就把院子里的自行车放了风,或者是用图钉扎了个孔,于是第二天,整个院子的大人都在议论,最后再不许那个修车的中年人在这附近摆摊。

她说,哦。

他说,很笑的,那时候的我。

有一天,他到底憋不住说了出来。放车风、扎图钉的事情,都是我干的。

他、林红、韩民、高强四个人呆在梧桐树下,看着蚂蚁们齐心协力把食物搬进树洞,高强的母亲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尖着嗓子喊着,吃饭了。

高强站了起来,拍去膝盖上的尘土,说,早知道是你。

韩民把手中的树枝抛到蚂蚁们的身上,说,没劲。

林红说,你不怕你妈打你么。

林红站起来,口中呜呜想吹个口哨,她一直没学会这个。

于是,整个后院的大树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一个人蹲了不知多久,月亮象剪纸一样圆圆胖胖的贴在天空,小蚂蚁沿着裤管一直走到了他眼睛下面,痒痒的,好象还在他脸上咬了一口,他反手轻轻一拍,蚂蚁就从脸上掉到地上,他也累了,一跤往后坐倒。

34

她的扫把经过他的床脚,她犹豫了一下,把他的被角拉了上来。

他捞住她的手,说,让我看看。

她看他眉开眼笑,却没有轻佻的意思,想想,便把手大大方方伸了过去,说,看什么呢。

就是想看看,他说,他伸出左手把她的手,手心,拉到眼前,另一只手伸到身后把枕头垫高起来。

她的手心上纹路简单、断续。他勾起食指,食指的侧面摩擦着她修长的手指,说,手指长的人心思细腻、机敏。手心的纹路短而粗,做事情坚定,你的鼻梁也很直。

她笑起来,你居然会看相。她踟躇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叫他老板,事实上他本不在意。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来去,象站在美术馆的油画前,一边惊奇的想着,当初那些对她的厌恶、不愉全不知那里去了。

他发了呆,好一会儿,接着说,知道吗?鼻翼与嘴巴间的弧线在相书上,叫做法令,弧线越是深刻,越有人听你的、依你的意思去行,有了这条线,到那里都是主管。

她笑,想说,那这网吧该是我来当老板才对。

他说,你看,你现在管几十台机子,也是个主管嘛。耳廓很薄,福气少了些,不过还好,耳当,就是耳朵小小突起的那一块,主的是挡灾,保你一生平安了。大多数人生命线命运线智慧线情感线,这手心四大线会组合成一个M字,代表着事业有成,你呢?这方面就不大乐观。还有,生命线尽头如果有个小分叉撑起来,就是这里,那是家底厚,人缘好,事业便能有个根基,你竟没有,看来这辈子要抓住一个好男人才行。

她说,真看不出来,你也信这个。

他说,那里啊。

你为什么学这个,还挺象个专家。

他有些得意,说,不就是为了摸摸女孩子的手和脸蛋么?我当初啊,也算是苦读了,现在,全荒废了。

里间的小门有人敲了敲门,他和她抬起头。

他喊了一声,妈。

她把手抽了回来,跟着,脸上才一红,低着头,也喊了声阿姨,拿起扫把继续清扫他的床底,床下好象拌着什么,眼睛一瞄,依稀是一件内裤,神情间古怪起来。他看着她的脸色,隐约的想起,真是尴尬,恨不得自己这一刻是躺在太平间的停尸房,第一是没了感觉知觉,第二有块白布遮住自己的脸面。

35

也许人生有着不断的假设,重重叠叠的假设,他看着她的手,她看着自己的手。

她想着,这是她了,是了。是她。

她站在路口,他的病已经好了,现在一切又回复了日常,她不用再在店里吃快餐,其实他这病也不过是七天,她既想着他病好的快一点,又不想他好的那么快。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想这些个干什么呢,开了七天的店,挺累的,每天七点就要起床,晚上12点才关门,加上上班下班来回的时间,一天睡不了六个小时,快餐太甜了,久了,闻着味,想吐,他母亲把熬中药的小炉子搬过来,熏跑了不少客人,呵呵,现在没有这味道,倒是心里掂着。

男人喜欢抽烟,估计是这个理吧。

她的自行车坏了,只好每天搭公车,她开玩笑着说要他津贴一下车费,他哼哼的几声,没说什么,转头向着里头睡着了。他的肩膀很小,露在被子外面,象个孩子,她想上去拉拉他的被角,她走过去。

他转过头,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彼此看着,然后就笑了出来,一起。

她说,他笑什么。

他懦懦的答不出来,抿唇,一会儿说,还是想笑,你呢?

她也答不上。

他心里想着,是该给她加工资,想起妈妈的话,妈妈手中拿着块毛巾,帮他擦背,凉了,痒了,好几天没洗澡,一搓,污垢一块一块。

她进了里间,低眉下眼的喊了声阿姨,从箱子掏了备用的新鼠标,外面的鼠标又给孩子敲坏了,她出去了。

妈妈小声说,你喜欢她了。

他闭上眼睛,他知道妈妈的德性,一接口,就没完了。

妈妈说,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他想笑,妈妈也不错,看着电视,学了句女孩子。又一想,妈妈平常是都用些什么词来着,没印象,又惭愧了。又想起当初要开网吧,家里不同意,他和妈妈大吵大闹的情形,妈妈眼泪出来了,哑着声音,一直哭,哭什么啊,难道自己有所作为,想做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也不成,他当时心里烦闷,也没多想,妈妈在他小的时候,常常坐在地上,指天划地的痛哭,只是因为他不听话,偷东西,其实他胆子很小,只是想尝试一下偷东西的快乐,妈妈会不明白儿子的心思么,信不过自己的儿子么。

当然不是。

妈妈追着他打,把门反锁了起来打,打完了,晚上,给他上药,用饭碗的边缘一下一下的刮他的背,抱着他发凉发痛的身子哭,哭的父亲很不耐烦。

父亲睡不着,就骂,没文化,要么就别打,打了就别哭,我明天还要上班。

妈妈哭着,他还是你的儿子么。

父亲说,是你的儿子你还下的了重手。

妈妈父亲就为了他到底是谁的孩子,又骂到了天亮。天亮了,他还抱着枕头哭,只是不敢出声。如果他从反锁的房子逃了出去,妈妈就跟在他后面,一路上抓住什么扔什么,拣着什么扔什么,有一次,妈妈从厨房里冲出来,手中是明晃晃的菜刀,整个大院的人都出来了,喊着妈妈的名字,有些反应快的,着急的喊,菜刀菜刀。

菜刀飞了过来,他转过头,呆了、傻了,晕了过去。

还好,菜刀从他的肩膀上过去,划破了衣服,划破了皮肤,血流了出来,他隐约地听见妈妈的声音――妈妈恶声恶气的喊着,这是我的儿子,我杀了我的儿子,我杀自家的鸡啊狗啊,干你们什么事。(更也许他并不曾听见,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现在的想象)

他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回头,看着自己的妈妈,妈妈真是可爱,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全不在意他有没有在听,又一想,妈妈其实早知道他很久以前就不再听,妈妈一直说着,只是想说,妈妈在家里,也是一直说着,不停的说着,说给自己听,这多可怕啊。苍凉瞬间抓住了他的心,他想到自己的老,病,总是很容易想起这些,生死都远了,病老,老病,那么近,象妈妈的这张脸,老年斑,鱼尾纹那么深密,想起中学语文老实讲到杜甫的一句,一句什么,忘了,泪眼纵横吧,当时想着,眼泪怎么会横着流呢?眼泪该是沿着光滑的脸颊畅快的奔跑着。明白了,是了,妈妈老了,眼泪沿着鱼尾纹流着,横着流,那该多难看,难看的成了一种可笑了。

妈妈很久不流泪了吧,横着流泪,该是什么样子。

这时候,他好象躺在离这间房子,这个县城,十几公里的在海面上,他看见了自己四肢平展,动也不动,随着水波,天空在眼前,象镶了块无比巨大的玻璃,透明的可怕。何等的可怕,这可怕永远是不会放过他了,它从云里伸出了手,高高的把他抓起,下面是无尽的时间空间,它就要把他扔了下去,他骇叫着,只是这骇叫也在无尽里失去了意义。

妈妈说了她很多不错的理由,这些理由听起来可笑,他想,妈妈和她今天也只不过是一面。可是这些理由却让他联想起她别的好处来,他翻想起前几天韩民来的时候,对她的不恭,他当时怎么就附和了韩民,怎么能这么随便、随随便便的诋毁一个人。

妈妈说人和人那里需要那么多了解,当初自己和父亲也不过是一面,然后就结了婚,然后就有了你哥哥,有了你,有了你妹妹。他忍不住问,妈,你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喜欢过什么别的人,妈妈想了想,有吧,忘记了,一辈子,那么多事,一桩桩一件件的,支一口锅,能炼出多少的钢也是有限的。他呆了呆,想着妈妈也说谎,只是,谎话也不过是真实的另一面罢了,也许妈妈根本就懒得说谎。

他说,你儿子长的不怎么样,眼光却挺高的,妈妈说好看的鞋子很少合脚的。

妈妈,你简直是哲学家。

什么家,妈妈虽然听不清楚他说的话,却知道儿子在夸自己。

36

她上了公车,这公车在小镇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几十年如一日来回着,公交车很慢,三四里的路不时的有人上车下车,后车窗掉了一块玻璃,她坐在风口里,凉飕飕的。

她从拎包里展开一张面巾纸,仔细的擦了座位,然后将面巾纸从窗口扔了出去,车子经过粮食局的时候,上来一个老年妇女,慢慢的踱过来,一小步一小步,坐在她的身边,她厌恶着自己还能呼吸,闻不得那老年人身上的老年味。她把头转了过去,对着窗外,窗外好象有个女子,和她一样穿着的女子,正朝着她挥了挥手,她也自然而然的抬起手,她是谁啊,想不起来,再仔细的时候,刚才那个地方那有什么人,白天见鬼,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虚汗都出来了,只是风灌着脸面,硬是把汗水送回肌肤之内,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恨不得把自己这张皮扯下来晾干,这想法由脑子经过嘴巴,想起恐怖片里活活剥下人皮后的狰狞,她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声带的叫出声,青天白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天那。

下一站到了,旁边的老人走了下去,她不知怎么着,心里一片轻松,长长的吁了口气,总算是捱过去了。

这一次,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小女孩子,很漂亮,八九岁摸样,身后被着个书包好象比自身还重,小女孩子手不停的在胸前摊开,推出去,又收回来,口中唱的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歌谣――

小船儿推开波浪,飘荡在水中。

迎面传来了凉爽的风。

让我们荡起双浆,

她忍不住告诉小女孩子,你唱错了。

小女孩子说,没有,才没有,我们老师是这样教的。

她说老师教的没错,是你记错了。

小女孩子抬起头来说,不可能,阿姨,我妈说我记性好着呢。

阿姨,她开心起来,呵呵直笑,然后她小声的哼了起来,

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红领巾迎着太阳,阳光洒在海面上,水中鱼儿望着我们,悄悄的听我们愉快的歌唱。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我们来尽情欢乐,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慢慢地一车厢里的人,应和了起来,小女孩子唱的最大声,俨然是个主唱,还兼指挥,手上不停的挥动着。

他握住她的手。

他本来想说加一百怎么样,心里有觉得舍不得,一月一百,一年就是一千二,这个钱可以买一把TCL的手机或者一个7200转160G的西部数据硬盘。只是五十块钱又少的说不出口,他抱怨起自己的小气,说,这样吧,我病一次就给你加五十块钱的工资,反正我估计着自己一年要病好几次,说不定哪一天,你领的钱比我挣的还多。

他的这些小心思,小手腕又怎么能瞒的过她。

真是幸福而写意的一天。

37

这辆公车和以前的不一样,以前的那辆很长很宽很大,很高,可以坐四五十个人,可是她老是觉得这个数字不对,觉得应该坐的上无数个人,因为从来就没坐满过。

真是没道理的想法。

母亲拉着她,从小巷里出来,挥手,上车,她的手中是冰棒、糖人、面人、爆米花,还是别的什么零食。

母亲爱死她了,当着司机的面,当着乘客的面,不停的亲她的脸颊。

她呢?背着母亲好奇的看着后车窗,街市是那么热闹,不象现在,大家即便假日,也都呆在家里。

她朝着车窗吐着口水,再用手把车玻璃擦亮,她擦过的一小块里,每个人都衣裳崭新的象站在相机镜头摆拍,等她看厌了街市,也厌恶的母亲亲她的脸,刚开始,她只是死死的对着车窗,不回头,再后来,索性露出嫌恶的表情,于是,两人,两个人,她和她母亲彼此就有的仇恨,这仇恨又将彼此绑的更紧。

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信任她,难道她和母亲永在一起竟是一种疑义了。她们从不吵架,母亲盯着母亲,她也不示弱,空气这时就会擦出火花来母亲是怎样的人,她就是怎样的人。

母亲当着别人的面常说,看看,她象不象我。

她听了,又是自豪又是难过,最后,剩下的只是仇恨了。

她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那么简单的、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生活。

她在作文里把母亲写的非常完美,每次老师都拈出来当范文,在课堂上抑扬顿挫的念着,无数支弩箭激射而出,她甚至听见天空的气幕嗤嗤的被撕开,这让她感到巨大的满足,一种报了仇的满足,雪了耻的快意。

看看,不是你,知道吗?我写的母亲,不是你。

她把作文本摊开,放在家中唯一一张书桌,桌面上最显著的位置,她只遗憾着母亲竟不识字,使得她不能享受和她的同桌一样的待遇――无休无止的日记攻防站。

母亲的麻将和噩梦一样无休无止,一圈一圈的,长城有可以丈量的长度,而母亲的麻将声没有,它周而复始有如潮汐,母亲在一门之隔的大厅里懒洋洋的出牌。

碰,读书有屁用,母亲嘴上叼着烟。

她也红了眼,把台灯调到最亮,她说读书是有用的,读完书,以后我有多远走多远,母亲再也见不到我的永永远远。

她在房间里捂住耳朵,啊的一声尖叫。

高考的时候,她终于病倒了,考的不好,考到一所三流的大学,她把积蓄了十八年的眼泪一次流的干干净净,她的翅膀断了,接不上,飞不走了。

母亲满意了。

母亲说,没事,她读书一紧张就这样,喊喊,提神,继续继续。啊哈,我胡了。

38

爸爸四五个月回来一次,把钱轻轻的抛在她的书桌上,两根拐杖敲着老式木板铺就的地面。他的背,挺得象两块洗衣板在身子里头撑着,他是对越反击战的“二等功臣”。

母亲站在四楼的窗口前,看着他从巷口出现,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两根拐杖亲密的靠在一边的墙上,他的背影象一支拐杖一样可怜,却没有两支拐杖在一起的幸福,他继续走着,在巷口消失了,又再另一个巷口出现,最后,一座很高的楼房彻底的从地面上抹去他。

母亲看着。

有时,母亲突然把她从里间把抱出来。

她小小的头部挤在窗口上。

她哭了,妈妈,好高,我怕,妈妈母亲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弱了,喃喃的说着,清清,看清楚,以前千万不要找这样的男人,没用的男人。

母亲泪流满面。

母亲紧紧的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

她的头快被压碎了。

母亲说,知道吗,清清,永远不要。

她喊着,不要,不要,妈妈。

她听很多人说起,说起她的爸爸,真是可怜,可惜了一条汉子。

他以前不抽烟的。

刚退伍的那会多风光啊,又是戴红花,又是游街。又是报告,又是演讲。

他很谦和。

他是个好人。

他从不打人的。

他怎么就下的了手,把自己的老婆往死里打。

她出生之后就很少见到爸爸,她不停吐着毫无意义的音节,一个词组,爸爸、八八、八八爸、爸爸八。

爸爸看过她的作文,看作文的时候他必须放开另一枝拐杖,身子前倾,爸爸的个子很高,悬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灯泡,会碰到他的鼻子。

爸爸把作文放回桌面,爸爸的手掌很大,一张开,可以盖住她整张脸,只是他从没有试过,爸爸的手总是高高的在腰部之上。

爸爸有一次在她的作文本上的边角留下指模,她用橡皮死劲擦也擦不去。

那是个夏天。

两年前,爸爸死了,尸体抬出宿舍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经鉴定属于自然死亡。事后,除了满地的烟头,没人找到那枚二等功臣的军功章。也没人用心去找。

39

天空,黄昏,飞鸟成群,向南向西向北。

她的家就在武装部里头,宿舍很是宽大,虽然只是两房一厅。大厅和厨房之间的墙早就打通了,母亲在里头煎着“春早”。这是一种春节待客的甜点,先将面粉发酵了,敲开一个又一个鸡蛋,搅拌,倒入面粉里头,用擀面棍擀平。然后放在案上,用菜刀削成发夹般大小的一条又一条,倾倒到油里头,噼噼啪啪的一阵响,捞出来,洒上白糖。入口酥脆,好吃。

母亲是很久不下厨,母亲记性极好,她给母亲按照菜谱念上一遍,母亲口中默诵一遍,记住了,然后看着菜谱上的图片,不多时就可以端出一盘一摸一样的菜肴。

母亲总是说,老天爷让自己下了凡间,就是为了麻将。母亲可以象围棋国手覆局一样,把刚打过的牌一张张的拈出来,上家下家对家,吃碰杠开,绝对错不了。她家的房子属于武装部,就算有人举报聚赌,派出所的人也不敢随随便便闯进来,五年前部里一位团长曾经被派出所的骚扰过,团长一生气,打电话给营长,营长叫连长开一军车的大兵冲到派出所里,有什么砸什么,连牌子都从墙上扯下来,由两个大兵一左一右的扛着牌子,一个只长胸肌不长胸毛的大兵越众而出,一记凌空飞腿,牌子两半了。

母亲在武装部的托庇之下,在家里摆了四张桌子,设赌抽头。母亲说,不赌,怎么把她养大并供她大学啊。你们说说,都说说,是不是。

母亲知道她进来的,也不回头,说,小通给你打了个电话。

她把鞋子往墙角一踢,脱下大衣,走向衣橱。衣橱里吊着一件一件的衣服,她拨拉了几下,没看见一件中意的,想着过几天刚好是一个月,450元的工资可以买上一套好衣服。这几年都是张通帮她挑的,说是帮她,其实也就陪她逛商场,然后常常就在商场里吵开了,吵什么都忘记了,张通不陪她她当然生气,张通陪她她也生气,生气着张通没出息。

他说了什么没有。

她把一件上衣在胸口前比了比,去年穿着正合适的衣服现在都宽大了,这一年自己真的瘦了好多。卖这件衣服给她的是中学同学蔡明娜,前天还在路上遇见,说了会话。

年到了,店里进了不少衣服,绝对便宜,蔡明娜说,你的魔鬼身材简直是天生的衣架子。

她想起蔡明娜那张遍布雀斑的脸,忍了忍,到底笑了出来,她其实不是在笑蔡明娜,而是笑着蔡明娜象提着一个花篮一样挽在臂弯的矮小男人,她记性好的足以让她记起那个男人曾经给她写过情书,好象是高二的时候,真是什么样不知死活的赖蛤蟆都有。

这时候,她突然好奇起来,那封情书到底还在不在,她向有整理情书的好习惯,应该在那壁角柜子里吧,现在,那封信至少值得上一件貂皮大衣。卑鄙总是放大内心的快乐。她甚至想象到怎么和那个可怜的矮个子男人接头,恐吓,威胁。最后,对方愁眉苦脸的屈服,答应设法帮她从蔡明娜的店里搞出一套大衣给她。

40

小通说今年春节就不回来,你知道我一向和他说不上话。

还说了什么。

他说初二不能来拜年了,这孩子。下去,下去,你这该死的,掉到油锅里,活该。下来,哦,求你了小祖宗。

她从房间里转出来一看,见家里小花猫窜上灶台上的放杂物的小壁橱上,三脚撑着,前脚高高抬起,骄傲的象是在向台下歌迷挥手的明星,全不在乎下面是个油锅。

她抱起小花猫,小花猫是母亲从路上捡回来,天生是个病鬼。

有天,母亲有点小心的告诉她,捡了一只猫回来。

她哦的一声,一时没明白。

她再转回头,脸色狰狞,她闯到母亲的跟前,一手抢过它。打开大门,风很大,四楼上,她提着它,象拖着个行将处决的的犯人,她看也不看它,它不是它,再没有第二个它,这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它。

它轻声的叫唤着,喵喵喵。

在盛大的风声中,砰的一声,门被风带上,门夹住了母亲的衣角。

喵喵喵。

母亲急忙的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一边张皇的喊着她的名字。

她站在四楼的栏杆前。

天空,鸟群棋盘般的掠过。

她将手中的它高高的举了起来。

清清。母亲喊了一声,软弱的。

母亲走了下来,脚步很慢。

鸟群在她的眼睛里一个转折。它们要去那里,难道天空不是它们的家。

喵喵。

她看见了它。

它的的背上有着班驳的黄色,一块一块的,象裁剪剩下的衣角。尾巴象断了的垂着,还残留着不知是那个孩子的做的记号,用漆料涂就的黑色。

喵。

她吃了一惊。

它是它。

多少年了,它终算魂兮归来。她该想到猫有九命,它怎么会甘心这么离她去了。只是,它怎么就忍得下心,隔了那么久,那么久才来见她。

母亲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

风把她的头发丝丝的抽在眼睛上,她眯住眼睛。她把手中的猫递给了母亲。

她上楼,带上门,砰的一声。

鸟群再不见了。天空好大好大。

现在,小花猫象个赤手空拳的孩子,有着不停撕打空气的气力,它一次又一次的靠近,靠近她的脸庞,慢慢的,慢慢的她回应出笑容。这笑容有着物理学上的延迟,和她的眼睛搭配不上,她的表情是那么的古怪。

慢慢的,她的眼睛经过这厨房,沿着墙壁,从窗口,从窗口外的天空望下去,目光停留在一座一座建成的未建成的高楼,在大街,在那辆公车上,公车小的象玩具,上了发条,走一阵,停一阵。

41

公车,想起来了,那时候的公车没有广告。

在龙舞巷一百四十一号,街道的出口,一个女孩子抱着一只小猫猫走了出来。

她招手,公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等着所有人下来,她的表情木然,十四岁的她上去了。

在一个小时前,她坐在家里,今天是星期天,功课是早做完了,她躺在小床上,床的后面是一张宣传画,画上是敬爱的周总理,周总理满面笑容的下了飞机,身上是笔挺的中山装,颈上还套着从非洲带回来的项圈。周总理的后面是一张又一张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雨天过去了,却把水气留在报纸上,然后黄了,霉了,剥落下一块又一块的墙灰。

她一个在蚊帐里头,和它。

它懒了,就趴在她的小肚子上,侧着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线,她的右手中握着一本巴掌大小的《初一英语单词词汇表》,口中念念有词。

暑假也要补习,她怀念着小学的时光,那时候只有两门课,有着很长很长很长的假期,现在呢?七门,天哪,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折磨人的知识。

她记性好,可是她觉得母亲说的没错,人的脑子不是用来记这些东西,记住了也没用。

母亲有时候会大惊小怪的坐在她的身边,量着她的身子,好裁件衣服。量的时候,母亲就问她,今天老师教了什么。

她说,开根号,根号是什么东西。

她就照着数学课本上的概念用本地方言磕磕碰碰的念了一遍。

母亲说不明白。

母亲又问,有用吗?

她说,有啊,不然就不及格。

母亲说,你怕吗?

她就捻了一下小猫猫好长好长好长的胡子,说,不怕,不怕,小白哦。

有小白和她说话,她什么都不怕。

小白喵的一声,从桌子上跳到窗栏杆,又沿着窗栏杆走了一段路。蹲着,俯身,一个虎跳。上了衣橱,又上了屋子的半空中,半空中用两张竹梯搭成的小阁楼上。

小白一步步的走着,象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从容自在,表演完了,会喵的一声提醒观众的掌声,观众的掌声有了,它呢,害羞起来,抬起前爪,遮住自己的脸,又好象忍不住了,不时的放下来,看看观众的反应。

窗户要是开着的话,小白就窜了出去,隔了很久,脏兮兮带着一身的伤痕回来。最让她心花怒放的是,小白总是从隔壁那个自私小气又可恨的小男孩的家里叼回来她最喜欢看的一册册连环画。她看完了,它便又叼回去了,看了很多很多,都忘记,只一套上海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是一直记得,上面讲的故事她不明白,也懒得去明白,只是觉得上面的哥哥可爱妹妹漂亮。喜欢了,就铺上白纸,一笔一画的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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