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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壬午和议――明末一次失却的救局良机 -- MP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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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壬午和议――明末一次失却的救局良机

    崇祯十四年是明由衰落走向败亡的关键一年。在中原,农民起义席卷四方,李自成连下襄阳、洛阳,已进围开封。在辽东,从八月持续到次年三月的松锦之战以明十三万大军惨败告终。清军夺取了山海关外的松山,锦州,塔山、杏山四城,控制了整个锦宁地区的形势,明兵只能退守宁远、山海一线。就在这种情况之下,发生了明清之间的首次也是最后一次议和。

    实际上,明清之间的和议始于天启年。皇太极从开始就一直通过明官员寻找与明廷正式对话议和的机会。天启七年是通过袁崇焕,崇祯四年大凌河之役后通过监军太监张春,崇祯五年通过宣府巡抚沈粲,崇祯十一年通过被俘的济南王朱由枢,等等。然而结局是,上述和议都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而事情被公开之后这些官员几乎无一例外被以“通敌”罪处死或贬谪。明清之间的和议始终存在一种颇为耐人寻味的现象,即清越战越强,已逐渐将辽东蚕食掌控,并多次兵发内地,却始终寻求与明议和修好的机会,而明屡战屡败,乃至溃不成军,反而一味拒绝和议,甚至对有利于己方的提议仍置之不理。

    明方第一个把对清议和的建议提到桌面上的是杨嗣昌。崇祯十一年杨经崇祯帝首肯,曾令辽东巡抚方一藻和视军太监高起潜派使臣周元忠等一行六人赴沈阳与清议和,因当时皇太极西征蒙古未归,此事未得要领,但在京城却遭到强烈反对,谏臣纷纷上疏弹劾杨嗣昌讲款卖国,事遂中止。当年冬天,清兵再度大举入犯内地.崇祯帝仍然想通过杨嗣昌与清议和,被群臣谏阻而未成,崇桢曾抚膺长叹曰:“大事几成,被几个黄口书生所误,以至于此。”

    崇祯十四年,形势急转直下,松锦之战明八镇十三万军大败,清军将洪承畴,祖大寿被围于松锦,而李自成横扫中原,形势亦更加岌岌可危,杨嗣昌的继任者陈新甲通过大学士谢升再度向崇祯提出议和满清的建议。《明史 卷257》载,“帝召新甲诂责,新甲叩头谢罪.升进曰:倘肯议和,和亦可恃。帝默然,寻谕新甲秘图之,而外廷不知也。” 陈新甲派职方郎中马绍谕、兵部司务朱济之、参将李御兰、周维庸等携带崇祯敕文秘密出关议和,这是明清唯一一次正式和议。

    在拖沓延误了几个月之后,崇祯十五年五月,马绍谕等方才抵达沈阳,这时松锦之战已全面结束,尽管已经取得了军事上的上风,皇太极对和议仍非常重视,命大臣远迎三十里,礼部设宴,招待甚优。半月谈判磋商之后,皇太极在回明帝书中提出的条件大致有:一、两国有吉凶大事,须当互相遣使庆吊;二、每岁明朝馈清国金万两,银百万两,清国馈明人参千斤、貂韶皮千张;三、清之叛人进入明境者须捕送于清;明之叛人进人清境者亦须捕送于明;四.各君其国,以宁远双树铺中间土岭为明国界,以塔山为清国界,以连山为适中之地,进行互市贸易。

    应该说,上述的要求并不算苛刻,边境的划分是依当时辽东的军事现状确定的,明既然兵败失地又无还手之力,那就只有面对现实的份。金万两银百万两的岁币比起当时用于辽东军备开支的九百万“辽饷”也只是九牛一毛。至于堂堂天朝必须承认建州蛮夷是与自己平起平坐地位对等的国家,可能会令皇帝心理上痛苦一些,不过基于当时的局势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马绍愉离开沈阳时,皇太极派官送于十五里外。设宴饯别,并命军士护送至明境连山而至,清方显然是希望得到明朝的积极回答。马绍愉到宁远后,即派人将议和情况秘报兵部尚书陈新甲。但粗心大意的陈新甲看过之后置于几上,书童以为是日行邸报,便发付传钞。于是消息泄露,言路哗然,纷纷上书弹劾陈新甲私行议款。陈新甲原依附杨嗣昌,杨嗣昌在戊寅之役主和不战,致使卢象升战死,早被清流所非议。陈新甲仕兵部尚书后又重用郎中张若麒,张因以屡次催战而致松锦大败,朝野本来对陈新甲已经极端不满,这时又发现他与清秘密议款,于是言路群起而攻之。崇祯帝对陈新甲的大意泄密最初还是隐忍末发,疏皆留中不下,不久迫于言路压力态度大变,他向以中兴君王自许,不愿给别人一个无法应付时局,向蛮夷低头的印象,遂将和议责任全部推给陈新甲,严旨责令。陈新甲则以为议和所有过程都是由祟桢帝亲自批准的,不但不以为罪,反而引敕谕中语以为功。崇祯帝终于老羞成怒,将陈新甲下狱论死。这样一来,一次名正言顺很有成效的议和以陈新甲私通外番的卖国罪行告终了。

    这次和议本可以成为一次明收拾残局,挽回颓势的良机。边境一安,再无后顾之虑的明廷可以腾出大量镇守辽东的精锐兵力应付农民起义。去除了辽饷,财政方面也可以在沉重的负担下略缓过一口气来,虽不至可以力挽狂澜,至少败亡时间可以后延几年,不会发生在区区两年之后,明末的历史或许会出现另外的局面。一项对明极为有利的和议,就因为要保持帝王形象,由于某些细节和舆论压力,为天朝大国君主一时的面子,便不惜杀人毁约,将国家的前途命运视作儿戏,这是历史最无耻最可悲的结局。

    此外,为什么明之满朝文武绝大多数反对和议,并如此深恶痛绝,以至舆论强大到令爱面子的皇帝也不敢放手作为?这正是传统文化的不合时宜之处,中国文化向有大一统的观念和“天朝中心”论,中原的政治体制、文化底蕴和经济基础又远远优越于四方,文化和经济优势造就了一种惟我独尊的心态,视自己为世界中心,四方只有仰慕巴结的份,而这个自以为是的“天朝”在历代与周边游牧民族的争战中却绝大多数时间都居于下风,处于消极防御和被动挨打,甚至国破家亡亦非罕见。屈辱感与优越感相结合,自大与自卑相融合,恐惧和鄙夷相交织,形成了一种不肯面对现实的骄虚自大的复杂心态。本来根据力量对比决定进退,为国家争取最大的利益,暂时的妥协是一种常见的政治行为,但基于此传统文化下的排外心态,政府只要是对外和议就往往让人和偏安,乃至软弱联系起来。凡议和即软弱,凡妥协即汉奸。无论何种形势下,只要是求和就是不光彩的,甚至就是耻辱。政治上的现实利害得失的已被不值钱的面子和虚饰所取代,策略上权衡和决策让道于文化上的傲慢与偏见,这很象几十年前国内所流行过的几句口号,比如“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或者“卫星上天,红旗落地”。说明此心态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已成了我们文化中的一部分。

    那么,满清及皇太极又是如何看待议和的?有一些观点认为此为弱敌之计,是满清用以麻痹明廷的。不过这种看法太抬举满清了,是后人看清楚了历史进程之后的总结。当时的实际情况是松锦之战后,清军也已精疲力尽,无力再战了。否则按当时的军事形势,清军当乘胜夺取宁远,直抵山海关,彻底奠定一统辽东的大局。那时满清并未如后来那样深受汉文化影响,虽然当时很多汉官屡有建议,不过满清王族和皇太极本人更可能满足于能与中土平起平坐,对入据中原并无奢望,一方面满清人口不多,扩张过快,人力物力财力滞后很多,不具备大规模入侵的条件。另一方面,明虽然衰败,毕竟根基牢固,虽然无非外强中干的贵州驴子而已,不过在不摸底细的老虎眼中毕竟是个庞然大物,没试探明白之前未必就有胆子猛扑上去。第三是皇太极和满清贵族鉴于辽金元被中原同化的历史教训,在其服饰、语言、通婚、官职等方面都排斥汉制,不愿接受中原传统,其内心是抵制中原文化的,而满清作为游牧民族,对中原的野心肯定是掠夺意愿大于统治之心,虽然满清内部也有不少建议入主中原的声音,不过基本上都来自受中原文化教育的汉官。即使在后来多尔衮进入北京之后,刚开始对是否入主中原仍持观望态度,并无定策。满清入主中原,并非出自甚么洞彻天下大局的雄才大略,乃是时局使然,为形势所推动罢了。打个比方,明是一个烂熟的苹果,清则是一个恰逢其时摘果人,当然是一个强有力的,能打败其他窥觑者的摘果人。

    至于明朝,直到亡国的最后时刻方才明白了壬午年失却了一次救局良机,发现“策辽事者,不宜战而宜和也”,可惜这只是后知后觉,为时已晚。南明立国之后,终于很有“诚意”地派出了一支颇有规模的议和使团,意欲旧事重提,不过这回情况颠倒,轮到已看清时局的满清对此不屑一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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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很难说,即便和谈成功,也难保证会和平

      清朝主和,皇太极是很重要的因素,但是不久他就暴毙。

      两国议和,要求明朝赔款,这不单是面子问题,也是压力问题,明朝财政危机,这赔款银子从哪里来?除非清朝答应不赔,问题是以清朝的经济结构,与明朝做买卖能支撑自己的经济吗?万一破产他们还是要来明朝抢劫,到时和谈又是一纸空文。

      即便议和不赔银子,清朝不来抢劫,问题是明朝真敢把边防军拉回来吗?万一清朝破坏合约进攻,那北京也是很危险的。

      没有利益的限制,和约只是一纸空文,宋和辽金蒙古都定过和约,大都成一纸空文,南边的有了脾气就叫北伐,北边一不高兴就喊南侵,和约对他们来说只是把戏。

      现在我们看觉得和谈是一次机会,但是假如真和谈了,我们也许会发觉这个机会并不是很美好。

    • 家园 问个问题,应该如何看待9.18,国民政府、张学良,汪精卫等

      在三、四十年代的对日作为呢?

      如果袁崇焕不死,或又出了一个圣君或名将,明朝最终翻盘,那么那些议和的人是不是就要坐实卖国的罪名呢?对这类问题非常困惑。

      • 家园 即使以后明翻盘

        谈和者也不是卖国,正是因为议和才会有翻盘的机会。以明末的态势,不谈和是死路一条,而且是速死,哪里会有一点点翻盘的机会?如果真的谈和,调精锐关宁军南下平流寇,坐等满洲内乱(完全有可能,尤其是没有外来压力情况下),可能还有起死回生的机会。

        • 家园 有一个问题:满洲和谈又是为了什么?

          真的就是为了和平吗?我看未必,可能也是调整阶段的缓兵之计。真要把关宁铁骑调走,八旗兵可能半个月以后就杀进长城了。

          明亡是迟早的事情,区别只在于能苟延残喘多少年而已。封建王朝的覆灭,任何一个都并不值得我们叹息,即使是强汉盛唐。世袭制度和皇朝更替,必然导致一个生机勃勃的政府退化成暮气沉沉的老相。我只看着袁督帅的传奇,无语叹息。

          • 家园 满洲谈和的原因分析及架空的设想

            这个问题问得好。

            俺认为主要的原因是满洲高估了明朝的实力,虽然满洲取得了一连串的胜利,但仍然无法攻克宁锦,更无论山海关。皇太极认为明是拥有无数人口的大国,实力超强,而满洲类似于以色列,虽然骠悍勇猛,但只要在决定性的会战中失败必然亡国,这是他要求谈和甚至不惜削去皇帝号的现实原因,即使在松山大战全歼明军主力后他仍然这样认为。

            更长远的原因,皇太极以金为鉴,认为一旦入主中原,满洲必然腐化堕落,其实就是汉化,必致亡国惨祸。与其如此,还不如固守满洲老家,享受明朝的馈赠,过着小富即安的小康生活。

            以后多尔衮入关的直接诱因是李自成逼近北京,明亡已经是大势所趋,想借机入关摘桃子。另外还有一层原因,即多尔衮想借机入主中原以此战功确立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地位,打击政治反对派。

            如果满洲谈和,它的外在压力减小,即使力主谈和的皇太极死了,反而会促使满洲内部分裂甚至内战。皇太极死时,如果此时已经与明谈和,多尔衮的两白旗(原两黄旗)与豪格的两黄旗(原两白旗)很难会达成妥协,完全有可能火拼,这样满洲必定陷入极为严重的政治危机。双方都是八旗中最为精锐的四旗,且势均力敌,明朝利用此机会差一点可以确保自身安全,好一点收复辽东也有可能。

            • 家园 查理大帝的解释合情合理,赞一个

              即使是假设,也有如身受,我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可能来了,呵呵。

              但明朝后期社会矛盾激化,即使不是满洲人来灭亡他,也会有别的;能做的也就是把北宋变成南宋,接着抗辽,抗金,最后抗不过蒙古了被灭。还是老观点:明朝该亡,不亡不正常。

      • 家园 国土未失而言和议者,汉奸也。

        这句话的原话不记得了(好像是民国外交家顾维钧先生的话?),反正大意就是说在谈判桌上把战场上还没丢掉的国土奉送给人就是汉奸。这话有一定的局限性,可以说并不完全正确,但是确实提出了一个值得参考的标准。

        明末的几次和议,并不存在“丧权辱国”的问题,如袁崇焕之前的和议,占便宜的是明,它被清方视为奇耻大辱,即以最后一次和议而言,也基本是以既定的军事现状为准,而在当时,明短期内是没有能力收复失地的。

        这与未经抵抗或战未败而将主权拱手让人,不可同日而语。

        • 家园 陈家庚说的,原话不是这样的

          应该是敌兵未退而言和者是汉奸,记忆中的。

          不过俺觉得这种话作为宣传无可厚非,真的当成国策下场就是明末。更何况战与和本来就是可以灵活应用的政策,不能绝对化。明亡是活该,完全是决策失误。

        • 家园 多谢numzero兄指教,我想这句话的分歧处就在于

          国土未失的界定上,如果预期失地在短期内能够拿回来,那么失其实是未失。如果预期领土马上就要失去,而且会被长期占领,那么未失其实是已失。

          明末的儒生是前者,汪精卫是后者,对吗?虽然他们的预期都是错的。沿着这一思路下来,李鸿章岂不是做得还不错?

    • 家园 书生误国,大体如此

      另外,如果看明史,可以发现陈新甲是一个精力充沛,思维敏捷的干才,此事上出昏招,可谓不可思议。

      顺便提一句,兄弟感觉,今天的台湾和当年的明朝颇有一脉相承,明明独起来打起来是台湾要倒霉而不是大陆,扁先生偏偏高调不休,口号不已。。。

      • 家园 书生误国乎?

        崇桢误国也。你我兄弟也算得上书生把,可我们能误什么国家呢?我们没有决策权,谈什么误国呢?

        哈哈,开玩笑呢,萨兄别见怪。

    • 家园 和南迁一样,如果崇桢是彻底的昏君,就好办了。

      “攘外必安内”被批判了多少年,可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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