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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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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谢花

        欢迎宁静致远光临!

        不能不说,在西西河发帖程序是最繁琐的,也不能不说,尽管繁琐还是发成了。庆幸进了门,剩下的还在摸索,呵呵,应了那话叫“学无止境”。

    • 家园 【原创】沦陷(2)

      (2)

      乡民们可没县长念叨“焦土”时的稳当,那些天里大家总在跑山,闻风而动,那风自是从靠近大道和铁路的进士庄刮来,今说鬼子开来了一个团明说开来了一个师团,在铁路上卸火车,坦克开路头前开路,骡子拉了大炮腚瓜上跟,于是秋后空荡荡的田野里就多了一攅一攅的黑棉袄蠕动,匆忙得胜过大雨临近前的蚂蚁搬家,男人们只顾拉着猪呀驴的,把脸抹锅灰怀抱鸡鸭的老婆媳妇撇个千蹦远,老婆媳妇们挪移竹笋小脚紧跟,边骂,骂得苍凉无奈,说看出来了,到紧要时这女人不如三斤地瓜值钱,不如一头猪一头叫驴!男人们回头吼一嗓子真像叫驴了,言来话去怕只怕跑慢一步被小日本拴了去关外,他被拴走了,让谁来给老婆当汉子?

      南京失陷,外边传说大队大队的城里人被小日本拉上火车运到东北下窑开荒,不从者二话不说“嘶啦”给一刀,因此乡民皆胆寒,怕东北的冰天雪地更怕那“嘶啦”一刀。

      趴在山坡上过两天,听听下边也没个大动静,有人就想回家搬个锅灶了,念及日后的日子会艰难起来,也念起早前扔门后的一双破布鞋,盘算凑合着再穿半年六个月,也该下山找找藏藏,免得叫小日本拿到了东洋。而这时,家里没双破布鞋的人就想鬼子若来就脆麻溜的,庄里有传仕和他的一些人马还有那个老锛头不算,只想看他们碰上搬灶藏鞋的人,是不是就地“嘶啦”开膛或来个更省劲的枪崩,或是拴了拖走。

      历朝历代的官家总想方设法把老百姓弄成绵羊,为一己之利不惜阉割一个煌煌民族的锐意,时序走到二十世纪上半叶,百姓的绵羊精神又有了一次总爆发,血性汉子少了,懦弱的乡野山川唯见风声鹤唳。

      日本人碰上传仕,定是会“嘶啦”开膛或拴了走的,因为传仕抗日。大家尽知,少东家传仕没借着打游击战之名跑山。何家湾子弟兵用以鼓舞士气的,是传仕的账房先生转子爹教的一支歌,转子爹害痨病,没两人左右架扶一把,气就直匀不起来,因此,那十分爱国的唱词儿,就教的不是十分明透,大家囫囵吞枣听了囫囵吞枣唱,一唱几月,愣没看出它有毛病,只觉还行,吼的身子热呼呼的。转子爹说嘴挂这唱词儿上阵,刀枪不入,大家齐笑了。歌曰:

      于斯万年东亚帝国。

      山岳纵横江河漫漫。

      四百兆民金钟罩,有我地大物博。

      扬我黄龙威,唱我呼呼帝国歌。

      传仕无师自通,指挥一干人“游击”了两回,几尝风餐露宿,这天饱了,对胸前横杆大枪的学诚咋呼往后指望跑山才能活,那他就不想活了。

      但停顿下来不“游击”,就离汉奸近了。

      接踵而至的凶险远不止这些。那天传仕听到炸矿动静当口,老伍就在身前,道出此举为免资敌。要焦土,老伍这时并没指令传仕把何家湾毁掉,但传仕可以自己个琢磨,不焦何家湾,日后会让东洋人唾手得利,而献大好庄子者,除他一个何传仕,却再也难找别人。

      转子爹捏算日本人是冲着山东的矿来,日本国小缺炭,跑山东抢来了。传仕不太挂心这个,也知转子爹是闷极了没话找话,民国三年,德国人前脚走小日本后脚跟,到民国十年上,早把矿山霸去了好几家,莫非采掘够不上他们全国烧?再说,日本人缺炭就来到了山东,那他们打山西呢又为啥个?为抢山西的老陈醋?那山西炭也多呀,咋就不连炭带醋一古噜堆收着?传仕只关心不跑山又不打仗又没被日本人绑到了关外或杀掉,是不是就算汉奸了。他曾想过打,一心等着县上发些好使的家伙什下来,何家湾有人有坚硬石墙,哪怕搂搂火引来几个炮弹,也算是焦土抗了一回战,对得起列祖列宗,可说来把人活活气杀,风紧时县里来人了,肩扛两支老套筒怀揣一封信,伍县长信上讲县里拉起了好几路土豆党,县上鼎鼎有名的郭大麻子在里边当二支队司令,国共联合他们也要钱和枪,能匀出两杆实在不易极了,若不够时还靠自个想法子。传仕掂着手里物件悲愤地拧拧鼻子,说真是好家伙什,强过烧火棍不少呢!

      “不被鬼子杀掉就是汉奸?这是哪话说的?”账房先生蹙眉了,不解一个武断结论,这几百年里中国人不是三或五的就给外族占了么?早麻木了。“东家你那时小,咱可是当过半辈子汉奸的,给大清国当汉奸,一直当到孙大帅在南边鼓捣事废了个大清朝廷,你说这又该咋算?”

      “他们咋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那是手里没个天下的人在咋呼。东家是匹夫么?上街听哪个叫你一声匹夫你想不想给他两鞭子?都是官家唱本上的花腔腔,平日里他们福享尽威使绝,看世面有事了才记起脚下一片黎民百姓,拉上人上前挡飞来的大刀片子——东家,老话在说兴百姓苦亡百姓也苦。”

      “知了。”

      “东家,你也看瞅见了,焦土抗战到今,日本人影没见一个,倒是抗日的人来来去去的走马灯,样子叫人看着心惶惶地不踏实。说你是汉奸的人可得防着了,那是他们惦上了庄上几杆快枪,想收快枪得先给立个罪名,就有了汉奸一说。咱稳稳的把枪冲他们架好谁也不尿,抢到了枪他们想擤你便擤你,抢不到时也就改口了,你好我好大家好都是亲兄弟。”

      “知了。”传仕明透,指望自个的几件家伙什挡日本人坦克是挡不住,硬挡必死无疑,可要换成挡墙外流匪,几年验证下来却是绰绰有余,于是何家湾与所有的“山里钻”都差不多是亲兄弟,几年里他们只一次次请求何家湾兄弟高抬贵手彼此不添麻烦。

      山上,忠魁娘裹床绸面被子望着山下发愣,被子鲜亮着脸却不见鲜亮,脑后一个发髻也没了过去的周正,倒像挂了一团染黑的棉絮,再加个偎在背风石岩后,上上下下,哪里还见不到三十岁的大家女人的风韵!她旁边立着小忠魁和传仕壮实的亲兵枣核儿,枣核儿身上横着那杆才擦过洋油的快枪。女人眼瞅山下村落,再看看枣核儿,就对儿子抱怨紧要时他爹不在身边,也是无奈,说一句“你爹作蹬死,不看皇历挑日子。”

      大家向下看,乡村静悄悄的,没了鸡叫狗咬和炊烟的乡村其实十分不像乡村,围墙里,一座座黑瓦庭院冷冷躺在蓝天下,庄子似个揭了天棚的棺材铺,秋风在不停地往上镀着寒气,叫人看了心头更添几分凄悲。

      倒是坡上没了人收的山楂柿树,叶落过半褪去了遮掩,静谧中裸显出了爆爆烈烈的红,红得叫人看上一眼要害头疼。

      “来了吧?——还没?”一片死寂中老锛头一嗓子突兀响起,住在大墙外的老头照例要怀揣一个菜窝头提上小杌晒太阳,扫一眼大墙内空旷了的胡同,话中听不出是焦躁是期盼还是其它别的。头些天里有人搭腔问一声锛爷当真不怕东洋鬼子,老头只答一声呵呵,他与小山蹦们没共同语言,自顾捻手里的窝头,捻成棒子粒大小一小把,吞下,等转子爹也过来劝一句“该跑山还得跑山”,才正目一视,先问一句“来了没——还没?”再说苦岁月里折腾了一辈子,绿军蓝军见过不少,只是还没看了“黄军”,谁知好坏?就算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坏得过眼下一个烂世道?于是,大家也都没话。

      “来了!”这天石墙垛上的人大叫一声:“东坡沟里有一队人影晃荡!”

      大家一下乱起来了,跟头把式跑着找村里的当家人,喊声干燥直直,一嗓子出去窜满满一条空胡同。学诚随着传仕赶上前,传仕要喊一嗓子“稳住”,嘴没张先听见了枪响——如果传仕垄断了宣传工具,厚厚脸面大书起来,当然可把这一枪说成是大家胸怀怒火抗日心切、何家湾人如何如何仇恨侵略者等等,妙笔生花出若干大无畏,让一茬一茬的后来人忘掉乱得像没头苍蝇的真实过去,沉醉于“犯汉必诛”、“唯我独尊”的陈年老梦里——但当时情形实为稳不住了,手一哆嗦枪就走了火,打发那热呼辣的弹丸直奔东坡沟而去。果然是来了,这边枪一响,那边旋即有了反应,“嗵嗵”砸来了两炮,紧跟着是一阵密集的闷枪。

      “机关枪机关枪!”石墙再发大乱,战士中有见过机关枪的,一听连发一片惊呼。

      “来了!来了!”角落里,手捧菜团子晒着太阳的老锛头自言自语。

      听有机关枪,传仕也惊骇不已,腮帮子不觉一下变蜡黄,掐算当面伏着的,往少里说也有一个营的兵,与一营兵卒扭打是他早前想也没想过的。原来从生到死不过两拃远近!没说的,明年今日该当是祭日了,他这回要在炮火中碧血染黄土。喊出三声镇定大家稳住了,传仕看到子弟兵们真没纷纷逃下石墙钻了碾洞,只是一个个缩紧了脖。他拿透着蛇样凉气的眼光照他们,说到这会有心跑山也晚了三秋,跑不跑都少不了一个死,不如死出个样子来,也叫对面几百号人瞧瞧景色。

      一番话激得大家心横起来,胆壮了,敢伸头朝外看了,想哪怕是个死,也要看清被谁打死,看打中国势如破竹的小日本是不是比中国人多长个头。大家朝下看。娘的也怪了,枪声密疾,那子弹该跟下雨一样泼过来,咋光听枪响却不见把树枝打下半截更不见把人打穿?学诚凑传仕一旁,他也听出小鬼子是唬人呢,搬了洋油桶子放炮仗硬当机关枪。“哥,你好好听听你好好听听……”

      我肏你小日本八辈祖宗,洋油桶的把戏你们也玩得出?险些叫人稳不住了呢!传仕这会再从细琢磨那前头几炮,也觉得可疑起来,他靠放大清火炮起家,细分辨那动静竟连大清铁疙瘩也不如,声响发闷,像盐吃多齁了嗓子,别是拿柳树筒子弄出的声吧?

      传仕下令喊打,这是他当上司令后传出的头道作战命令,接着,石墙上又一阵排子枪压下去,眼瞅把东坡沟打得尘土飞扬。练了几天阵地战,大家军事素质见长,真压住火了没把子弹送到天上,而看人,也没被枪托强大的后座力顶出屎尿来。

      几阵枪过,东破沟里挑了白旗。

      东坡沟挑起的白旗是件大白褂子,因距离稍远看不清是细洋布还是老粗布,只见它撑在朝阳花竿子上来回招摇。

      枪停了。头顶蓝瓦瓦的烟散去了,露出了蓝瓦瓦的天,天蓝了但空气仍旧利爽不出来,郭司令那件挂上朝阳花杆的白大褂不停招摇,把积存于腋窝的陈积几十年的狐味全散出来了,散在了剑拔弩张的两军阵前。

      石墙上人全愣神了。白旗大家还是认得的,对面阵里白旗一摇,乍愣愣的没人敢去揣想仗打完了,听人传当年捻子与大帅僧格林沁对垒,那是见了地上滚人头的,谁也想不到原来这焦土抗战是这等“焦”法,太过容易,易得叫人憋不住想一鼓作气直“焦”到日本国去。“防备诈降!”转子爹不顾身患肺痨也奔上了前沿,仗着平日里看三国也看西游,明事,及时对大家发出警告。“奶奶的,花花肠子真不少呢,连诈降也懂?”石墙上人骂。

      接着,就有人闻到了气味不对劲,惊呼:毒气!

      若干年过去,经过争执妥协再争执再妥协如此反复千百遍之后,何家湾尊重当上了地区专员的郭大麻子胳肢窝夹了迥异凡俗的狐臭这一事实,不再咬住他“攻打何家湾时手里拎了毒气弹”一点不放。照理为尊者讳,领导人有狐臭也不该提,但到这里,到狐臭和毒气弹你必须领取一样旁身时,前者便变得令人向往了。尊重事实是应当的,但何家湾人也知道,在诡异变态的中国,尊重事实往往要付出代价。还是因郭麻子的臭胳肢窝,三十年后的一天,两个自称来自北京的人到何家湾搞外调,查“叛徒内奸军阀”郭大麻子当年打土豪,是否使用过从日本人那里借来的毒气弹,北京人点点三十年岁月“筛”下的一些,把他们招集在了大队部里,白灰划线一个个框住等待答话,四周走动从公社中学赶来助阵的红卫兵小将,小将们手里拎了革命的武装带。沾那几天上头提倡“要文斗”的光,白框里的人们没挨皮带,学生们只把皮带拎在手,没打,因为当时市面流行开了“文斗”。

      “文斗”,坐椅子上的北京人吆喝“谁回想起来谁出框子回家”,大家都不动。

      在这国家,你今天是“叛徒内奸军阀”,明天有可能命丧黄泉,也有可能咸鱼翻身,翻得让你自己都掐算不出将是啥货色,好歹何家湾也与中华万民一道被这国家“运动”了几十年,遭罪受难经了不少,不能不长记性,于是大家都不肯指证当年郭大麻子攻打何家湾时带了毒气弹,尽管众人清楚那姓郭的也不是好东西。一个头午还好,白灰框里蹲着的一地人中间只出一个尿裤子的,下午情况有点糟,出现了比尿裤子更难启齿更不好见人的,有了屎橛子顶到了腚门口上。这时人有两种选择,一为接茬坚持真理,心念个流行口号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别说区区屎橛子,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啦——那好,那就准备为真理献出两条裤管和将来的面子。另一选择也直白,捋着北京人划出的道道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近可保全裤子远可保全面子。这位好,情急之下真就顾不得害怕老郭哪天成势再来个反攻倒算,站出揭发当日是带了毒气弹,不多不少,整整一褡裢。

      “还有人看到了么?”北京人把记录做好,抬眼扫着大家问。白框里又有人举手了,只一会功夫,前头去茅房一个系着腰带出来,傻眼了——院内白灰框框里没了人影,清净了。你不能怪老百姓处世没个原则性,是权势不许你守原则,你要坚持守,就得准备拉一裤屎橛子。最先觉悟者上个茅房的空,何家湾形势一片大好了,最后那位怕背个落后分子名堂,要把事讲详尽一些,记起毒气弹的形状来,居然忘了上茅房的人前头说了老郭把弹装褡裢里,把它描绘得无限大,说模样像公社农科站推广的中看不中吃的越南黄瓜。

      再过几多年,京城里有了使耳朵闻味脚巴丫断字的高人,照搬报章的话,叫“特异功能”,这时何家湾人想起老郭鼓捣的胜过毒气弹的臭胳肢窝,疑惑他属不属特异功能。但找老郭已无处寻,更无从界定那附带的一些,一生精于“整风”“肃反”的郭大麻子,早被组织给“肃”了,成了与日伪军一伙的汉奸。

      且说那天。

      弄清对方没放毒气,传仕就从碾道的石洞里往外扒拉人,握住脚脖子拉一个骂一句,一条平日塞不下三只死狗的石洞,这下东一个道士西一个和尚,竟足足挤了六人。

      学诚也拿根杆子捅秫秸垛找人。

      其实也没几个人闻到了毒气,世事怪跷,紧张之中一群人里只要有一个觉出哪不对味,大家就会一起感觉不对付,怕了可不就钻碾道嘛!

      一会双方稳住了劲,东坡沟里郭司令定定神朝前走来,两臂大张着现出“十”字形,以显他空身没带家伙什。郭司令想与何司令谈谈。传仕这时恶心起了自个刚刚才差一点儿被吓尿了裤裆,说那枪炮可疑嘛,原来是碰上了抗日游击队!你啦呱就直说啦呱,还他娘的“谈谈”。郭司令单身向前走着,走着走着像忽而想起了啥,再大声喊叫一连二连和炮队听着,没他命令谁也不许搂火弄响,跟着,东坡沟里乱纷纷答应“得令”、“知了”、“明透”、“放了心罢”,一个赛一个嗓门大……传仕打发学诚把人迎了,自己个把短枪别上后背回转,心里想着若谈就先让郭司令赔他今次耗费的百粒子弹。

      两个人早餐前同在县上警队里摸马勺,传仕看老郭一别两年也没啥大变化,鼻梁上几颗大麻子依然健在,眼里发的光还有早前一股子“打也来骂也来不给钱不来”的拧劲儿,不过,看老郭一身草灰染的军装和腰间武装带,传仕快信他带了几个连过来了,联系到前头两炮,分明有见面礼的味道,横楞得紧。

      传仕当司令,家自然也就成了司令部,只是司令部看上去乱一些,红木长条几上的缠枝莲花纹赏瓶也歪着,地下纷落不少想拿拿不动想丢舍不得的零碎;八仙大桌还立屋子当央,椅子不齐备时有瓷的木的坐墩,可以“谈谈”。

      老郭进门拉把椅子坐下,抢理,居高临下义正词严,连问一串这内战的第一枪是哪个先放的,谁要放了好人不做抢个民族罪人当当?传仕想想石墙走火,好汉做事好汉当地说是我放了又咋样?连个招呼不打谁知门外来的是哪个!你们敢讲没想打么?你们没想打好,这边枪一响大炮就压过来了,准备比我严密多了。老郭说我们打了那也叫自卫还击,是正义的。

      “汉奸才打第一枪!”郭司令拍了桌子,桌上一只空茶盅跳上几跳。

      “汉奸才搬大炮打老百姓!”传仕也不示弱,跟着拍一巴掌,桌上茶盅再跳几跳。

      “你就是汉奸!”

      “我是汉奸今怎不要了你这不是汉奸的人的命?”

      硬来不行,老郭先软,说好好好,在座的都不是汉奸,邻村王老五才是。老郭软下来了传仕也不再耍横,眼里见喜色了,表示同意,呼人敬茶尽地主之谊,说王老五和孙老六都是,是老资格汉奸,日本人还没到中国他们就是了,全国只有他和郭司令两人不是。

      屋里几人都笑了,沉沉的笑,呲出鬼魅般的白牙,以示彼此之间心知肚明。

      老郭品上口三炮台,抿抿嘴巴,要明来意,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趟过来只为借钱借几件家伙什,是抗日捐。老郭讲要抗日了,凡是中国人全变成了亲亲热热一家子——汉奸除外——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本师旅兵多将广,全军誓师与本县共存亡,战斗决心嗷嗷的,只是……手里短了几条能拿得出手的家什……”

      传仕懒懒地嘘溜着一盅茶,先贺老郭个结队成军,但要说何家湾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光见祖上传下了个壳子,驴屎蛋子外边光,扒开来看空空荡荡。郭司令说驴屎蛋子里边也不空空荡荡,扒开了看,也见些草棒,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蝈蚤比不得虱子肥,趴在东坡沟的子弟兵们不是连一个空壳也没的?传仕说你们是没有,你们哪个有这空壳时,只怕不趴东坡沟了,泡县上酒馆,一口气踢蹬净光也说不定;就说这抗日捐名堂耀眼,可土豆党手上没县上地瓜党一纸公文,要与不要全凭上下嘴唇碰撞,和明抢有啥两样?许明抢的话咱们抢汉奸去!老郭说早前先讲过了,一抗日凡是中国人全变成了一家子,他是土豆党,他也是地瓜党。

      “嚯!你……一个人盘住了两个党?”传仕听着新奇。

      “盘住了两个党!”郭司令口气像双手按在了钱袋子上,“焦土抗战嘛,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大丈夫只看是不是做有利与人民的事。本部前不久集体加入地瓜党,全军上下听伍县长支使。”

      听说是伍县长许了郭司令来何家湾敛捐,传仕要问他手上可有县上的关防大印?兵荒马乱的年头空口摆活是不敢信。郭司令说走得急了些,没顾上上县拜领一纸公文,但强调要钱要枪抗日没假,未雨绸缪,那小鬼子说到就到,危急时刻甲胄在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当略三拜九叩时直略。传仕就知他没有,老伍手里不宽裕,到底还分拨给了两杆老套筒,可见县上指望何家湾国难之际有所作为,有这种事嘛,前头给了一把草,后头把牛牵了走?

      传仕续过两次水,没话找话对身旁学诚讲些老郭当年在县之英武,学诚认认真真地听着认认真真惊叹,一会一个“啊呀”。老郭脸上见了些受用,两只大手不时拧搅一下,看看天色不早子弟兵还趴沟里,也提醒谈些正经吧谈些正经吧。传仕说谈得都是正经。传仕在等,等瞭哨的有个来回信,那边的炮是被排子枪压住了,可墙上的人也看见对方来了不少,咋放过两炮加几挂鞭,再没了别的声响?

      再续过两回茶,好歹等到转子爹夹个算盘拿个账簿悄没声进了屋,转到学诚身后,像往常给传仕报账,不紧不慢念叨:“嗯哪,趴了三十几个,快枪一杆不见,有两把匣子五六支兔子枪……铳……嗯,两门柳树炮……三十几个人里有进士庄周家哥仨,空手,只等一天跑下来后晌拿一块大洋三人分……”

      何家湾第一仗这时算彻底打完,学诚和转子爹双双送被揭亮了家底跑了底气的郭司令出门,郭司令瞅着转子爹亲热地笑,说老东西,别不知死活耍山精,山不转水转,得个儿子不易,等哪天被人抱走了,可别寻思是我老郭锄奸!

      • 家园 【原创】沦陷(3)

        (3)

        沦陷前的鲁中处处充斥着恐慌胆怯、无奈与麻木,呆滞的表象里也有一丝狡黠一丝狰狞。

        狡黠与狰狞看似猥猥琐琐难登台面,实为立命之本,若尽剩恐慌胆怯无奈麻木时,这个民族断不能在天灾与人祸挤压下走过漫漫几千年。

        (未完待续)

        • 家园 【原创】(32·代后记)

          (32)

          一九四二年冬,路东日军纠集老马的和平建国军对山区展开一次名为“治安区反蚕食”的扫荡,无人能讲得出行动这是否与池边二人不声不响没了影、传仕二人遇袭有关,志史记录了这事,一事两录,之一挂“大事记”里,为:

          一九四二年冬,日本侵略军制造石佛惨案,惨杀百姓二百四十四人,重伤四十九人,烧毁房屋六百五十二间,烧杀牲畜五十六头。

          另条挂“军事”栏,记载比前条细致。全文如下:

          11月26日,盘据铁路线的日伪军600余人,突然包围了石佛村,枪杀地方抗日武装和民众244人(其中石佛村120人),重伤49人,烧毁民房652间,烧杀牛10头,羊17只,猪10头,打死驴16头。

          史料很难懂,但它就是这样写的。

          (本篇完)

          我与何家湾(代后记)

          用了三十四天,把《沦陷》下篇写完了,感觉像送走了一个连日厮守的好朋友,有点空寂。

          开始忆旧了,证明我老起来了。加上两年前写的一个《光辉岁月》,以虚构的村落“何家湾”为轴心,写出了三十几万字,感觉还没能将那个气象万千的山村写全写透,却不想再动它了,不想。

          “看通子的学问,一摞一摞的。”

          那时路上走着一个放学的瘦孩子,说话的是一个非常风趣大家都很喜欢的成年人,四十几岁年纪,光头,也爱光了有些赘肉的上身,膀阔腰圆显得很“鲁智深”,文革期间,人们都激昂着,贫困岁月里的苍白激昂,很少有人抖得出点机灵,但这人不同,开口总能吸引住对方。其实我书包里边没啥学问,如果真装了学问,汉子那话又见没趣了,没装就有了反差,反差大了就见了有趣。但也可说我书包里学问大了去了,有供批判用的《水浒全传》嘛,也有自行车链子做成的火柴枪或是弹弓。

          不消说,这汉子是地主分子。

          那时节我满眼里都是地主分子,被打倒了,被打成了忆苦思甜大会上的道具,时不时要被大喇叭召一下去大队开个会,或是大清早被集起来去清理街上的积雪。

          时间跨度太大了,从所谓的“解放”到地富摘帽,整整三十年,一些人就这样老去,死去。

          我常见虚构中的“传仕”老婆,更常见他的一个儿子,大家说他儿子长得随爹,眉目身材都随。但也有不常见的,比如说风趣汉子的母亲,几年里没见她出过一次门上过一次街,我见过她一两次,是有事去了她挤着几大户人的家,见她从院里走过,面目捂得非常白,是病态的反常的白。

          那家自然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小时看屋子恢弘现在想屋子也恢弘。只是,家大不是不出门上街的理由,她不上街只因是被打倒了。

          那种苍白很让一个孩子害怕,见一次一辈子忘不掉。

          几千万中国人被打死一部分,剩下的就这样活了几十年,只是活着。我常想到这里,替他们感觉暗无天日。记忆里他们非常本份,总在讨好地与人打着招呼,曾有过的“作威作福”我无缘一见,但所谓翻身农民的趾高气扬可是见多了。

          另有难忘是在七八年之后,摘帽后我感觉整个村庄都在忙着找媳妇,做媒的跑来跑去,常挂嘴头的一句话是“人多好呀,也摘帽子了……”

          人多好呀,也摘帽子了。是,当有人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的时候,他们“颤”起来了,“颤”过了婚嫁年龄后大家才“发现”原来人是“非常的好”。

          造假,树假,撒起谎来不求最大只求更大。造假造出个白毛女,造假造出刘文采的收租院与水牢,而成千上万的农民靠辛勤置出了几亩田地,一夜之间便被剥夺了,因几亩地而获罪而被杀头,这就是中国历史。

          生活在那里的几年里我常听说“传仕”很“狠”,但要问到对乡民如何“狠”了,却无人讲得出来。是事实,几年里所闻见。

          在乡下,一菜刀下去给鸡剁下头来,也叫狠。很“狠”。

          我想说,他们大多有些内涵,如果说在一个造反时代里我还知道世上有种态度叫恭谦,绝不是从《煤城怒火》与《闪闪的红星》上得来,有些书根本就是白读了——不说它教你愚昧拿你开涮的话。

          阶级斗争。你死我活。“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天下乌鸦一般黑”……

          因看到了眼前的“伪善”,我得时时提醒自己这是表象,在这里我们有深刻揭示,悲惨有《一块银元》苦难有《半夜鸡叫》尖锐有《南瓜秧的秘密》,很多很多,所有的文人都去做这事了,准备是那样的充分与彻底,致使几十年的大陆有了足够多的文字而没了文学。

          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我常想。

          人无奈时总喜欢东张西望,想找个比自己更无奈的出来垫背,放眼四海真没几家过成我们这样。最有趣的是美国的历史,一大群流浪汉子凑一起了,谁也没有个庞大家族做后盾,于是大家愿平等坐下来谈谈,立上几条规矩清清白白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很快搭成协议,于是几条规矩一拍就是两百多年,中间没有大的改动。

          而我们漫长的历史只教会了我们相互仇视与杀戮。

          这也是写本篇的理由,一个国家,白赚了有一副大架子,除去残暴的内斗,它什么也不会。

          这部书是写抗战的,一个民族阴差阳错的抗战。自然,它不会讨人喜欢,因为它讲出了些事实,而这“什么也不是”的国家不许讲事实,鉴于此,码字者也无心谋求高门,这要感谢一个互联网时代,不会让十万字在我手里腐烂掉。

          (完)

          • 家园 ......

            自然,它不会讨人喜欢,因为它讲出了些事实,而这“什么也不是”的国家不许讲事实,鉴于此,码字者也无心谋求高门,这要感谢一个互联网时代,不会让十万字在我手里腐烂掉。

          • 家园 花, 别太绝对了,

            有地而没事的多了去了。我老家也有不少地,只是划了富裕中农,没受罪。

            从整体上,对大多数人,土改还是好的。

            对地主后代的处理,也不都那样。我老家是有那样的,地分了,人赶到村边,跟宗族有关,那人是村里的外姓地主。

            • 家园 分化打击

              有地而没事的多了去了。我老家也有不少地,只是划了富裕中农,没受罪。

              ......

              分化打击,打击"地富反坏右",地富占前.

              具体分称:地主,富农,富裕中农,中农,上中农,下中农,贫雇农等等,贫下中农是基本群众,富裕中农在被团结范围内,也无大碍.

              --------------

              从整体上,对大多数人,土改还是好的。

              ......

              好的?好的何不坚持呢?怎么解释没过五年农民"改"来的地就全丢光了?

              真是好的,就该坚持不变,而不是过过手瘾.

              ------------------

              对地主后代的处理,也不都那样。我老家是有那样的,地分了,人赶到村边,跟宗族有关,那人是村里的外姓地主。

              ......

              嗯,各地不同,参看湖南道县,到了文革也没放过他们,两月里杀人越过三四千.

        • 家园 【原创】(31)

          (31)

          池边二人失踪后十余天,何家湾来过一个日本矿山课长,找了学诚问话,学诚把那天招待老朋友的情景讲几遍,对他的失踪显出莫大焦急与关注。课长离前拍拍学诚的肩,说听池边君日常说起,学诚“朋友大大的是”。

          秃去了叶的椿杆子一条条落下来。风过榆树,榆叶儿飘如纷雪。冬寒终于爬上了柳梢,柳枝摇荡的轻如棉线。

          老伍旧部来接人了,过来一个带倆随员的参谋,而这时传仕还未索得一纸状子。

          抗战前传仕得到过县上状子,不值钱引不起人们关注,新鲜劲儿一过不知丢哪了。状子形状约略记得,纸很粗很厚很硬,像未熟过的牛皮,哦,对头,叫牛皮纸。牛皮纸四周有漆印的画画,线条板板直直也不惹人待见。但有让人待见的,是那个四方形的鲜红大戳儿,鲜红的大戳儿,像血。

          老伍腰上空空荡荡,没挂大戳儿。

          月光下,参谋看老伍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就代表国民革命军新编前敌纵队向传仕致谢,说请出伍县长向南转进,等待国军精锐过来清算第八路军老六团雪洗前耻,县长荣升少将了,此去必大有作为,国难之际传仕功在千秋。哦,是少将了,当称伍将军,地瓜窨子旁传仕看那伍将军,果然也硬朗,像战神,叫人不敢怀疑“此去必大有作为”的定论。只是伍将军好像记不得两袋烟之前还委屈在地瓜窨里,好像忘了自己个是咋过了这小半年了。“施恩望报非君子”,传仕得给自家提个醒了,再说,那也不是施恩,国难当头么,都是中华子孙都在抗御外侮,何谈恩与谢……但这说服不了自己个,学诚那里靠帮老郭的根据地倒腾点大烟膏,就混来了爱国抗日的大滑石碑,虽说那滑石碑不敢让人瞧见被翻个个当了石阶,可毕竟算个意思,而他做的,要冒一个被老马老叶察觉,会把庄子闹个底翻天的大险,还有那“黄军”,往最好了说,何家湾得存也不知会改姓个啥!

          “老何,再坚持几年,几年之后必有大变,相信抗战会有胜利一天,中国人民一定会赢。”

          老伍还是那么有信心,把话讲得如同唱戏。哦,老伍从窨子里爬出来了,下去了个县长爬出来了个军政一把抓的县长加将军,当然应把话讲得如同唱戏,那戏他传仕也唱过,给过前来打营的老郭一个“啊呀呸”,老伍承认“啊呀呸”是抗战,但好像吃少了老汤的煮羊没滋淡味,后来就有了实话么,说不够,还得去摸东洋人的蛋蛋,逼着一辈子讲究个仁义的传仕干了不仁义的事,把个朋友给暗杀了。

          传仕想得一张县上奖的状子,可这时看清老伍腰上空空荡荡。传仕忽地怕有抗战胜利的一天了,从没有过像当下这样怕有抗战胜利的一天,胜是老伍说的,自然胜利也是老伍的,老伍说那美利坚有黑船,黑船专玩东洋人的蛋蛋玩出了百年历史玩顺了手,因此老伍胜利有望,可老伍不给何家湾一张状子,此去之后水里火里,有个三长两短还有谁知何家湾艰苦岁月里的抗战?就算你杀过朋友抗过战,却甩不脱与汉奸郭麻子的牵连,你叫苦说费心费神费力打过老郭,可老郭使用的一部分子弹炮弹,就是你庄学诚串通城里钱虱子老叶给倒卖过去的,而他老伍的裆正好就吃了这些炮弹的亏,更可恶老郭那边少了钱买炮买炮弹,又是你家学诚把山里大烟生意给做成了……

          传仕看到自己个殚精竭虑一场到头来是个空,他没有黎姿先生那么深奥,却知这个国家从不记恩只记仇,是仇恨,是千万次的屠杀与引颈就戮推动了这个国家的历史车轮。

          道别之际,老伍又给了传仕一颗果子,表示这次出去好歹给他弄个正式番号,就别再叫啥“几几”组了,改称地下军。传仕应着。道过别,老伍使破草帽把脸盖了,一彪耍枪杆子的精壮汉子匆匆出了哨门化进了茫茫原野,余一个传仕独立寒秋。

          你好歹要走了。好歹你走了,我从此再也不用每天惦着从你手里讨得份状子了!你走吧,远远的,我一辈子不想看到你,我不要那状子也不要番号,没用,你让我好好活吧,不管谁得天下,这天下原本就不是我的,让我提在手里还嫌沉!

          ——走吧,远远的。

          传仕忽觉到了痛快。

          痛快!原来这痛快是如此之简单,只要不贪,就有痛快!

          对转子爹和学城,传仕只说倆字“走了”,转子爹替一个庄子长出了一口气,来句“再睡就踏实了”。

          学诚对传仕讨不来县上一状子抱理解态度,慢吞吞说没个伍县长的东西更好,有了便多了麻烦,首先说得听命于他吧,他水里火里钻着,不知哪天来个命令要你焦土,你焦不焦?怕是焦慢了也不行,他们讲全国要不惜付出最大牺牲的,这最大牺牲最难,讲的是全国的人可以死净,不怨转子爹早前有疑,中国的人死净了中国的地是谁的?

          政治,又是政治,很头疼,你说政治时传仕就想去钓鱼或过铁路,国家平定时,从不见有谁来找老百姓商讨过政治上的事,把所有的政治化成“上税”两个字,国一有难,政治便像个灵巧的多脚毒蜘蛛,一下把平日看不到的乡野之辈抓牢了,让你叫唤不得动弹不得。老伍你是明白人,你也知那慈禧老太婆把全中国的钱盘了去最后守不住,要给东洋赔款,人家东洋人就不敢一个人独吞,是拿出来供了池边这样的穷孩子上书房,你能怪人家国家个个长本领么,你能怪人家长了本领来打你么!

          黎先生说崖山之后中国已无,当下看正是,老伍看好地瓜党那有点滋味的“三民主义”,老郭看好土豆党与俄罗斯联合搞“共产主义”搞“土豆烧牛肉”,那老马看好东洋人划出的一个大圈子“共存共荣”,传仕哪样也不中意,直去做个平平稳稳的“花生党”行不行?

          传仕迷信于一张状子,竟不知不管他抗不抗战八年后一个国家都不容他,在老郭们夺得天下之初,他便遭到镇压被乱锄打死,何家湾众人顶个“地富反坏”帽子被人看管一去几十年。但何家湾幸运,幸运在它只是何家湾而不是其它一个,何家湾人只是遭了几十年的批斗只是被压得抬不起头,如前文所说,有一县到文革时还能成立“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对“地富反坏右”大举残害,刀杀,沉水,活埋,绳勒,乱棒及将年幼者摔死,一个县两个月,消灭四千多人,把一块土地染得红红的……

          而老伍更走在了传仕之前,老伍奔国军精锐而去,却靠近了吴化文防地,吴属下抬手便灭掉了游弋身侧的老伍一群,在何家湾地瓜窨子里养肥的地瓜党老伍不是神仙,他能抠着沦陷区的报纸,预见到美帝国主义对日宣战将给中国带来福音,能预见“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士难免阵前亡”,却不能预见自己的命会丧得如此窝囊如此不体面,否则绝对不会爬出那个地瓜窨子。老伍百密一疏,只想抗战,就忽略了身旁有一个信佛也信耶酥、身在民国又想投靠俄罗斯共产主义大营的大帅冯玉祥旧部,那冯大帅带出的将领一个赛一个精于倒戈反脸不认人,从石友三到孙殿英、从国难之际西安扣蒋的杨虎城再到放弃山东大片土地的韩复榘,就说不得几月前投日的吴化文了;在这样一个群落里抱定爱国抗战,的确难了些。

          世间万事都难,唯有叫中国人疯狂起来自己撕咬自己,不难。

          老伍若不出地瓜窨子,会研究乡情历史的。他对转子爹写给华老财的华丽挽联感兴趣,却因讲不通个先后次序又让传仕把这事当鼻涕给擤出去,待一个人再静静,似乎想通了一个八岁孩子迎捻军。但,依附太平天国的捻军随天国完蛋而完蛋,此后十几年的几股分明就是呼啸山野的流匪,他不解在乡民百姓如此高看他们,拿流匪也如拿北伐军如拿日军,都当解放大军来看?此事若为实,中国真真没得救了。抗战起来他走出县府到乡下,目及之处都显得那么匪夷所思,不消说,老郭老叶杀的那个老锛头是条不怕死的硬汉,视大群风云人物为无物,可就这不怕死的硬汉,在声声叫问东洋人“来了没”,十分的迫不及待——流传山野几百年的气息是这样的:老百姓只满足在手里有个菜团子窝头,只要不剥夺他们的菜团子窝头,他们才不管你是谁。

          国难当头,老伍内心泛起了县太爷的无奈,其实他的无奈正来自他在位若干年里的不懈努力——包括他的死。

          老伍一走传仕心空,失落加茫然交织,不到四十岁的人看上去苍老到了五十。山野也卸去了春夏秋三季的万紫千红,一下肃静了。这时传仕需要赵家的姐姐,宛如一个害疼害得直不起腰迫切需要沾点烟膏的病秧子,更恋起了大他一岁半的妇人的小脚,恋起了一个温柔乡。

          “拾掇一下,一会咱进城了。”传仕像往常一样与枣核儿交代着。

          枣核儿扫一眼黄昏的村头,见四下无人,紧一步登了启旺家的菜地,采一把薄霜打过的芫荽,看传仕一眼,笑笑,放嘴里嚼了。重秋初冬里,那被冷风度得发了铁红的芫荽杆儿也甜了。

          渐渐临近铁路了,临近了传仕伏击池边的地方。传仕骑在驴上,在清脆的驴蹄声里想一个漂亮的伏击,虽说打的是朋友,而只论过程不计其余,总得算干好了一个活。毕竟传仕脸皮儿薄,不敢把事声张开去,更不敢说与黎先生让他编出一折子戏逢个冬闲拿出来唱。其实池边也是个苦出身,如此恋想何家湾怕真这里像他东洋国的家。说不得,老兄,你把何家湾看错了,何家湾不善,是会杀人的,靠杀你赢一份荣光。

          寂静的夜里传仕似乎先听到了排枪击发声,清脆的无余音萦回的响,寻思是幻觉,寻思是那冤死的池边在叫屈,但耳朵一下竖直了,听到了平日里声都不吭的枣核儿发出低沉的“哎哟”,或是“嗯哟”,接着,传仕看到枣核儿抠着身前某部位一头载了。枪?或许不是……总之,传仕从驴背上翻下来时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翻下驴背只是本能。

          替池边复仇的人?东洋人?日本鬼子?鬼?——抗战了?

          夜空清明着,枪响后有一段老长老长的寂静。驴远远躲闪去了一旁。传仕膝猛摔了一下,痛感使他觉得自己清醒得很,能感觉到痛,足以证明身没中枪或是中了却不在要害,他摸出插在背上的匣子扳开机头,眨巴下眼看看天,低叫一声“枣核儿”,竟没听到响应。

          有了!有三两个黑影在石窝出现,闪跳着向这边移动,有些游疑,等你才要瞄准时他们却又趴倒了。传仕再叫距他不远的枣核儿,声稍高,移动的人再趴了,传仕没头没脑打过两枪翻上个滚变了位置,想这孩子八成是完了,那个排枪只为打他,这下枣核儿至少要中两枪之上,传仕鼻子一酸眼眶发烫。

          随传仕呼叫,又有几枪过来,掠过传仕头皮,带得风起,要掀翻一顶礼帽。

          让传仕振奋的是枣核儿枪响了,他死前打出两枪,都没落空里,头一枪将一个黑影打翻后余下三个便退,瞬间的事,退却中的三个里有一人再返回了,发出女声,呼叫被打倒的一个,这时第二枪响了,子弹扑她而去,打过再卸开栓,枣核儿无力把火顶上去,枪膛里余烟随风消尽。听枣核儿枪响,传仕觉得大振一下,手里匣子连续击发,赶在余者下低堰前,又打倒了一个。

          桂香开门见到传仕,看他一手提条大枪一手握只短的,看不清脸色却能感觉他那眼里喷出火来,身后驴驮了人,驴背让血给染遍了,平日里那个不见吭气的小伙子这时软歪歪耷拉在上边,手臂垂着像睡熟了一般。传仕摇头,说不救了,早没了救了,中了两枪脊梁被穿透了,老天爷也不知他哪来的劲顶上了第二枪的火,打完就没救了,死了……枣核儿死了……

          “那呀……就眼睁睁这样看着他?”妇人的手空抓一下,急恼得什么似的。

          “说了,他早不行了……两枪打完就不行了。”

          妇人倒在传仕怀里,捶打他哭叫着:“我说不叫你黑黑夜里来呀说过多少遍……你这个该杀的人……说不叫你黑夜里朝这边走……”

          将枣核儿从驴背上搬下来,妇人早早铺下一张席子,放上去,传仕也没劲了,就地坐了,低低对妇人说“去……去端一碗热茶。”

          捧上茶暖着手,传仕问妇人说你知冲咱们开火的人是哪些个?

          传仕追打剩余一个一直追过一条河谷,第二次打空了枪膛,眼看着黑影钻进了林子。回来,先去拉枣核儿,一拉听得还有气,就连叫几声,却无回应,后来他想出那气来自一拉的挤压,其实人早死了。夜空里弥漫浓浓的血腥。他再到两具叠在一起的死尸前察看,想到曾有一个女声在叫喊谁,便蹬一脚,真看到了散开了的长长的发,摸出洋火划亮一根,不由打个愣怔,火光下,是紧绷双唇的静淑——从前常来家走动、亲亲热热叫他大叔的妮子。

          枣核儿打倒的第一个他不认识,但他看到自己个打倒的一个,是毛蛋儿,何家湾的侄辈,那个与烟台儿出去赌钱遭人暗算输上了屋子后奋起革命的毛蛋儿。

          死了的四个人里何家湾占了仨。

          传仕真的呆了。

          传仕不知,死的四个人全跟他何家湾有关,那个腰上挂了手榴弹也挂了一只小桶身背一包石灰的男人,是何家湾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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