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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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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31)

(31)

池边二人失踪后十余天,何家湾来过一个日本矿山课长,找了学诚问话,学诚把那天招待老朋友的情景讲几遍,对他的失踪显出莫大焦急与关注。课长离前拍拍学诚的肩,说听池边君日常说起,学诚“朋友大大的是”。

秃去了叶的椿杆子一条条落下来。风过榆树,榆叶儿飘如纷雪。冬寒终于爬上了柳梢,柳枝摇荡的轻如棉线。

老伍旧部来接人了,过来一个带倆随员的参谋,而这时传仕还未索得一纸状子。

抗战前传仕得到过县上状子,不值钱引不起人们关注,新鲜劲儿一过不知丢哪了。状子形状约略记得,纸很粗很厚很硬,像未熟过的牛皮,哦,对头,叫牛皮纸。牛皮纸四周有漆印的画画,线条板板直直也不惹人待见。但有让人待见的,是那个四方形的鲜红大戳儿,鲜红的大戳儿,像血。

老伍腰上空空荡荡,没挂大戳儿。

月光下,参谋看老伍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就代表国民革命军新编前敌纵队向传仕致谢,说请出伍县长向南转进,等待国军精锐过来清算第八路军老六团雪洗前耻,县长荣升少将了,此去必大有作为,国难之际传仕功在千秋。哦,是少将了,当称伍将军,地瓜窨子旁传仕看那伍将军,果然也硬朗,像战神,叫人不敢怀疑“此去必大有作为”的定论。只是伍将军好像记不得两袋烟之前还委屈在地瓜窨里,好像忘了自己个是咋过了这小半年了。“施恩望报非君子”,传仕得给自家提个醒了,再说,那也不是施恩,国难当头么,都是中华子孙都在抗御外侮,何谈恩与谢……但这说服不了自己个,学诚那里靠帮老郭的根据地倒腾点大烟膏,就混来了爱国抗日的大滑石碑,虽说那滑石碑不敢让人瞧见被翻个个当了石阶,可毕竟算个意思,而他做的,要冒一个被老马老叶察觉,会把庄子闹个底翻天的大险,还有那“黄军”,往最好了说,何家湾得存也不知会改姓个啥!

“老何,再坚持几年,几年之后必有大变,相信抗战会有胜利一天,中国人民一定会赢。”

老伍还是那么有信心,把话讲得如同唱戏。哦,老伍从窨子里爬出来了,下去了个县长爬出来了个军政一把抓的县长加将军,当然应把话讲得如同唱戏,那戏他传仕也唱过,给过前来打营的老郭一个“啊呀呸”,老伍承认“啊呀呸”是抗战,但好像吃少了老汤的煮羊没滋淡味,后来就有了实话么,说不够,还得去摸东洋人的蛋蛋,逼着一辈子讲究个仁义的传仕干了不仁义的事,把个朋友给暗杀了。

传仕想得一张县上奖的状子,可这时看清老伍腰上空空荡荡。传仕忽地怕有抗战胜利的一天了,从没有过像当下这样怕有抗战胜利的一天,胜是老伍说的,自然胜利也是老伍的,老伍说那美利坚有黑船,黑船专玩东洋人的蛋蛋玩出了百年历史玩顺了手,因此老伍胜利有望,可老伍不给何家湾一张状子,此去之后水里火里,有个三长两短还有谁知何家湾艰苦岁月里的抗战?就算你杀过朋友抗过战,却甩不脱与汉奸郭麻子的牵连,你叫苦说费心费神费力打过老郭,可老郭使用的一部分子弹炮弹,就是你庄学诚串通城里钱虱子老叶给倒卖过去的,而他老伍的裆正好就吃了这些炮弹的亏,更可恶老郭那边少了钱买炮买炮弹,又是你家学诚把山里大烟生意给做成了……

传仕看到自己个殚精竭虑一场到头来是个空,他没有黎姿先生那么深奥,却知这个国家从不记恩只记仇,是仇恨,是千万次的屠杀与引颈就戮推动了这个国家的历史车轮。

道别之际,老伍又给了传仕一颗果子,表示这次出去好歹给他弄个正式番号,就别再叫啥“几几”组了,改称地下军。传仕应着。道过别,老伍使破草帽把脸盖了,一彪耍枪杆子的精壮汉子匆匆出了哨门化进了茫茫原野,余一个传仕独立寒秋。

你好歹要走了。好歹你走了,我从此再也不用每天惦着从你手里讨得份状子了!你走吧,远远的,我一辈子不想看到你,我不要那状子也不要番号,没用,你让我好好活吧,不管谁得天下,这天下原本就不是我的,让我提在手里还嫌沉!

——走吧,远远的。

传仕忽觉到了痛快。

痛快!原来这痛快是如此之简单,只要不贪,就有痛快!

对转子爹和学城,传仕只说倆字“走了”,转子爹替一个庄子长出了一口气,来句“再睡就踏实了”。

学诚对传仕讨不来县上一状子抱理解态度,慢吞吞说没个伍县长的东西更好,有了便多了麻烦,首先说得听命于他吧,他水里火里钻着,不知哪天来个命令要你焦土,你焦不焦?怕是焦慢了也不行,他们讲全国要不惜付出最大牺牲的,这最大牺牲最难,讲的是全国的人可以死净,不怨转子爹早前有疑,中国的人死净了中国的地是谁的?

政治,又是政治,很头疼,你说政治时传仕就想去钓鱼或过铁路,国家平定时,从不见有谁来找老百姓商讨过政治上的事,把所有的政治化成“上税”两个字,国一有难,政治便像个灵巧的多脚毒蜘蛛,一下把平日看不到的乡野之辈抓牢了,让你叫唤不得动弹不得。老伍你是明白人,你也知那慈禧老太婆把全中国的钱盘了去最后守不住,要给东洋赔款,人家东洋人就不敢一个人独吞,是拿出来供了池边这样的穷孩子上书房,你能怪人家国家个个长本领么,你能怪人家长了本领来打你么!

黎先生说崖山之后中国已无,当下看正是,老伍看好地瓜党那有点滋味的“三民主义”,老郭看好土豆党与俄罗斯联合搞“共产主义”搞“土豆烧牛肉”,那老马看好东洋人划出的一个大圈子“共存共荣”,传仕哪样也不中意,直去做个平平稳稳的“花生党”行不行?

传仕迷信于一张状子,竟不知不管他抗不抗战八年后一个国家都不容他,在老郭们夺得天下之初,他便遭到镇压被乱锄打死,何家湾众人顶个“地富反坏”帽子被人看管一去几十年。但何家湾幸运,幸运在它只是何家湾而不是其它一个,何家湾人只是遭了几十年的批斗只是被压得抬不起头,如前文所说,有一县到文革时还能成立“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对“地富反坏右”大举残害,刀杀,沉水,活埋,绳勒,乱棒及将年幼者摔死,一个县两个月,消灭四千多人,把一块土地染得红红的……

而老伍更走在了传仕之前,老伍奔国军精锐而去,却靠近了吴化文防地,吴属下抬手便灭掉了游弋身侧的老伍一群,在何家湾地瓜窨子里养肥的地瓜党老伍不是神仙,他能抠着沦陷区的报纸,预见到美帝国主义对日宣战将给中国带来福音,能预见“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士难免阵前亡”,却不能预见自己的命会丧得如此窝囊如此不体面,否则绝对不会爬出那个地瓜窨子。老伍百密一疏,只想抗战,就忽略了身旁有一个信佛也信耶酥、身在民国又想投靠俄罗斯共产主义大营的大帅冯玉祥旧部,那冯大帅带出的将领一个赛一个精于倒戈反脸不认人,从石友三到孙殿英、从国难之际西安扣蒋的杨虎城再到放弃山东大片土地的韩复榘,就说不得几月前投日的吴化文了;在这样一个群落里抱定爱国抗战,的确难了些。

世间万事都难,唯有叫中国人疯狂起来自己撕咬自己,不难。

老伍若不出地瓜窨子,会研究乡情历史的。他对转子爹写给华老财的华丽挽联感兴趣,却因讲不通个先后次序又让传仕把这事当鼻涕给擤出去,待一个人再静静,似乎想通了一个八岁孩子迎捻军。但,依附太平天国的捻军随天国完蛋而完蛋,此后十几年的几股分明就是呼啸山野的流匪,他不解在乡民百姓如此高看他们,拿流匪也如拿北伐军如拿日军,都当解放大军来看?此事若为实,中国真真没得救了。抗战起来他走出县府到乡下,目及之处都显得那么匪夷所思,不消说,老郭老叶杀的那个老锛头是条不怕死的硬汉,视大群风云人物为无物,可就这不怕死的硬汉,在声声叫问东洋人“来了没”,十分的迫不及待——流传山野几百年的气息是这样的:老百姓只满足在手里有个菜团子窝头,只要不剥夺他们的菜团子窝头,他们才不管你是谁。

国难当头,老伍内心泛起了县太爷的无奈,其实他的无奈正来自他在位若干年里的不懈努力——包括他的死。

老伍一走传仕心空,失落加茫然交织,不到四十岁的人看上去苍老到了五十。山野也卸去了春夏秋三季的万紫千红,一下肃静了。这时传仕需要赵家的姐姐,宛如一个害疼害得直不起腰迫切需要沾点烟膏的病秧子,更恋起了大他一岁半的妇人的小脚,恋起了一个温柔乡。

“拾掇一下,一会咱进城了。”传仕像往常一样与枣核儿交代着。

枣核儿扫一眼黄昏的村头,见四下无人,紧一步登了启旺家的菜地,采一把薄霜打过的芫荽,看传仕一眼,笑笑,放嘴里嚼了。重秋初冬里,那被冷风度得发了铁红的芫荽杆儿也甜了。

渐渐临近铁路了,临近了传仕伏击池边的地方。传仕骑在驴上,在清脆的驴蹄声里想一个漂亮的伏击,虽说打的是朋友,而只论过程不计其余,总得算干好了一个活。毕竟传仕脸皮儿薄,不敢把事声张开去,更不敢说与黎先生让他编出一折子戏逢个冬闲拿出来唱。其实池边也是个苦出身,如此恋想何家湾怕真这里像他东洋国的家。说不得,老兄,你把何家湾看错了,何家湾不善,是会杀人的,靠杀你赢一份荣光。

寂静的夜里传仕似乎先听到了排枪击发声,清脆的无余音萦回的响,寻思是幻觉,寻思是那冤死的池边在叫屈,但耳朵一下竖直了,听到了平日里声都不吭的枣核儿发出低沉的“哎哟”,或是“嗯哟”,接着,传仕看到枣核儿抠着身前某部位一头载了。枪?或许不是……总之,传仕从驴背上翻下来时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翻下驴背只是本能。

替池边复仇的人?东洋人?日本鬼子?鬼?——抗战了?

夜空清明着,枪响后有一段老长老长的寂静。驴远远躲闪去了一旁。传仕膝猛摔了一下,痛感使他觉得自己清醒得很,能感觉到痛,足以证明身没中枪或是中了却不在要害,他摸出插在背上的匣子扳开机头,眨巴下眼看看天,低叫一声“枣核儿”,竟没听到响应。

有了!有三两个黑影在石窝出现,闪跳着向这边移动,有些游疑,等你才要瞄准时他们却又趴倒了。传仕再叫距他不远的枣核儿,声稍高,移动的人再趴了,传仕没头没脑打过两枪翻上个滚变了位置,想这孩子八成是完了,那个排枪只为打他,这下枣核儿至少要中两枪之上,传仕鼻子一酸眼眶发烫。

随传仕呼叫,又有几枪过来,掠过传仕头皮,带得风起,要掀翻一顶礼帽。

让传仕振奋的是枣核儿枪响了,他死前打出两枪,都没落空里,头一枪将一个黑影打翻后余下三个便退,瞬间的事,退却中的三个里有一人再返回了,发出女声,呼叫被打倒的一个,这时第二枪响了,子弹扑她而去,打过再卸开栓,枣核儿无力把火顶上去,枪膛里余烟随风消尽。听枣核儿枪响,传仕觉得大振一下,手里匣子连续击发,赶在余者下低堰前,又打倒了一个。

桂香开门见到传仕,看他一手提条大枪一手握只短的,看不清脸色却能感觉他那眼里喷出火来,身后驴驮了人,驴背让血给染遍了,平日里那个不见吭气的小伙子这时软歪歪耷拉在上边,手臂垂着像睡熟了一般。传仕摇头,说不救了,早没了救了,中了两枪脊梁被穿透了,老天爷也不知他哪来的劲顶上了第二枪的火,打完就没救了,死了……枣核儿死了……

“那呀……就眼睁睁这样看着他?”妇人的手空抓一下,急恼得什么似的。

“说了,他早不行了……两枪打完就不行了。”

妇人倒在传仕怀里,捶打他哭叫着:“我说不叫你黑黑夜里来呀说过多少遍……你这个该杀的人……说不叫你黑夜里朝这边走……”

将枣核儿从驴背上搬下来,妇人早早铺下一张席子,放上去,传仕也没劲了,就地坐了,低低对妇人说“去……去端一碗热茶。”

捧上茶暖着手,传仕问妇人说你知冲咱们开火的人是哪些个?

传仕追打剩余一个一直追过一条河谷,第二次打空了枪膛,眼看着黑影钻进了林子。回来,先去拉枣核儿,一拉听得还有气,就连叫几声,却无回应,后来他想出那气来自一拉的挤压,其实人早死了。夜空里弥漫浓浓的血腥。他再到两具叠在一起的死尸前察看,想到曾有一个女声在叫喊谁,便蹬一脚,真看到了散开了的长长的发,摸出洋火划亮一根,不由打个愣怔,火光下,是紧绷双唇的静淑——从前常来家走动、亲亲热热叫他大叔的妮子。

枣核儿打倒的第一个他不认识,但他看到自己个打倒的一个,是毛蛋儿,何家湾的侄辈,那个与烟台儿出去赌钱遭人暗算输上了屋子后奋起革命的毛蛋儿。

死了的四个人里何家湾占了仨。

传仕真的呆了。

传仕不知,死的四个人全跟他何家湾有关,那个腰上挂了手榴弹也挂了一只小桶身背一包石灰的男人,是何家湾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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