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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一九六六年的五十天:记忆与遗忘的政治 萧喜东 -- b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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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结局和结语

进入七月份,各地校园内反工作组的风潮在工作组和党委的压制下大多沉寂下来。

以北京大学为例:据记载,自从“六.一八”以後,北大运动变得“冷冷清清”,工作

组加强了对群众的控制,“北大校门重兵布防、戒备森严。各系、级之间一律不准往来

,同学外出买东西,要两人同行,向工作组请假,回校后要汇报。来北大的外校师生一

律被拒之门外。”七月一日出版的《红旗》杂志第九期社论《信任群众,依靠群众》发

表后,北大又开始活跃起来。七月十二日,陈必陶等五名学生贴了一张《把运动推向更

高阶段》的大字报,提出北大运动“冷冷清清,止步不前,左派队伍没有形成”,再次

批评工作组,此后,反对工作组的大字报又多了起来。[35]七月十九日晚,工作组进校

后一直受到排挤的聂元梓对哲学系学生发表公开讲话,“揭露和批判了工作组的严重错

误”。邓小平知道了,急忙让卓琳给在北大上学的女儿邓楠打电话,指示她“多给工作

组提建设性意见,不要提破坏性意见。”第二天,邓楠和一些高干子弟联名贴出《批评

工作组,拥护工作组》的大字报。[36]

  北京校园里形势的真正转折,是从中央文革的几位成员走访校园、参加辩论会开始

的。七月二十一日,王力、关锋去清华探望被王光美工作组关押的蒯大富。七月二十二

日、二十三日,陈伯达、江青到北大进行调查。

  七月二十四日,陈伯达、康生、江青在北京广播学院(该校有一百多人被工作组打

成反革命、被限制自由)出席群众大会,江青在会上说:“有些同学有意见,说你们之

间不谅解,但你们之间不会有很大的冲突,不能进行迫害,只能怪背后领导他们的人,

你们大门关得紧紧的,门口贴着封条,XX不准来,比中南海还紧,我要来放火,我要

提出抗议,如果你们不改,我就把你们的门涂成黑门。”七月二十五日,陈伯达、康生

、江青在北大东操场主持召开空前未有的万人辩论大会,一些师生纷纷上台批评北大工

作组组长张承先。江青在大会开始时说:“我听说,你们有几派不同的意见,有争论,

现在请他们来讲讲,给我们听听。”如果这算是所谓“江青、康生一伙有意煽动和挑拨

”的话,那么,这是在工作组已经推行了五十天的官方恐怖之后,才发生的,而根本不

可能成为一个月前学生轰赶工作组的原因。

  七月二十六日,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四下北大,召开了第二次万人辩论大会,在张承

先的安排下,李洋洋代表三十一名高干子弟(包括毛泽东的儿媳张韶华)联合发言,“

给工作组唱赞歌”,认为工作组的错误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但遭到另一些人的批

驳。江青在大会上告诉大家:“昨天同志们递上来的条子,毛主席都一张一张地看了。

毛主席最了解群众,最关心群众,最支持群众革命行动!”这时全场情绪激动,口号四

起。[37]

  接着陈伯达讲话说:“我们建议撤掉以张承先为首的工作组,这是一个阻碍同学们

进行文化大革命的工作组,是障碍物……要撤掉这个障碍物。”这时全场欢呼,人心激

动。“建议在你们这里成立文化革命小组、文化革命委员会、文化革命总委员会、文化

革命代表会议,是文化革命的最高权力机关,这个文化革命小组成员、文化革命委员会

成员、文化革命代表会议的代表不是由谁来指定,要由群众选举、应该在群众里面充分

酝酿候选人名单,酝酿多少次、多少天不要忙,酝酿以後可以把名单贴出来,大家再无

记名投票。”

  《大事记》记载:这个消息象东风一样,吹遍首都各个大专院校,北大的造反派星

夜奔赴各个兄弟院校传播这个消息,学校、机关纷纷到北大进行革命串连,北京市大中

学校反工作组的高潮再次兴起。一九六六年不同寻常的五十天至此结束。

  这里不得不指出一个明白无误的事实:此时此刻,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在群众心目中

,不是被视为野心家、阴谋家,而是群众的朋友,不是被看作打击迫害狂,而是给受打

击、受迫害的群众撑腰打气者和替他们平反伸冤的人。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中央文革在

群众面前的态度是谦虚的,和五十天的工作组形成鲜明对比。

  而且,文革期间群众对毛泽东的狂热崇拜,群众在感情态度上对毛泽东和刘少奇的

巨大差别,其真实基础从这个角度也许可以被理解。五十天惊心动魄的经历,使一大批

青年亲身领会了毛主席代表着反压迫、反迫害,代表着翻身解放,代表着“造反有理”

这一二十世纪中国革命的心灵体验。如果说,从前是某些党委和上级盗用着毛主席和革

命的名义,那么现在这种名义由革命的群众直接所有了。一位文革亲历者今天这样写到

:“遭受‘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与血统论压制的造反派把毛泽东作为永生不背叛民众的

革命家领袖,作为反抗特权阶层压迫的正义带头人。这就是为什么‘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这首歌在那一时代一旦唱起,在场者几乎无人不流泪的原因。”[38]

  应该说明:一九六六年六、七月份的五十天,不是整个文革历史的一个无关紧要的

插曲,否则本文就有小题大作之嫌。五十天的意义,不仅是长期以来官方政治运动方式

的内在矛盾最终不可调和的总爆发,而且,也深刻影响了文革运动后来的发展趋向。五

十天内的矛盾斗争,产生了少数派、多数派、造反派、保守派这些文革发动者最初没有

预想到的、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字典里也从未有过的政治派别划分,而这个派别分裂,

也和上层的“两个司令部”的斗争联系在一起,构成了文革运动发展的主要线索。搞清

五十天的来龙去脉、是非曲直,有助于澄清有关文革的一些最基本事实,而这些最基本

事实,出于某种原因,今天被搞得黑白颠倒、似是而非。这才是本文的主要目的之一。

需要补充的是:在北京的校园,五十天在中央文革的直接干涉下结束了,然而,全国其

他很多地方的“五十天”(即所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却仍然延续着,工作组和党

委粗暴压制群众、压制不同意见的情形,有的甚至愈加严重,而且恰恰是以文革本身的

名义。这将在以後的文章中另外讨论。

  以上这个角度的历史陈述,自然引发我们对文革运动的含义进行新的思考。现有对

文革意义的评价,有这样两种不同观点:

  第一,传统的评价:亦即中国共产党到一九七八年为止对文革的正式评价,至今仍

为一些老共产党人所坚持,它或许被某些人称为“原教旨”派别的观点,其内容就是:

由于社会主义社会仍然存在两个阶级两条道路斗争,因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

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在意识形态领域里、在政治思想战线上无产阶级批判资产阶级

的革命斗争。然而也承认,文化大革命在实践中犯了严重的阶级斗争扩大化的错误,即

“打倒一切、全面内战”。[39]

  第二,是相对比较“异端”的一种观点,即认为在文革前夕,中国形成了一个新的

特权阶级,即官僚统治阶级。最经常被引用的,就是毛泽东那段著名的话:“官僚主义

者阶级与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两个尖锐对立的阶级。这些人是已经变成或者正在变成

吸工人血的资产阶级分子。”一九六八年出现的湖南省无联《中国向何处去?》这篇文

献最系统地阐明了这种观点,认为文化大革命的使命就是推翻这个特权和高薪的“红色

资本家阶级”,“向着一个没有官僚的社会去”。这种看法对国内和国际上的一些真诚

的左派有很大吸引力,他们对文革的理论和实践上的缺点和失败的分析、对文革发动者

和领导者的批评,也建立在这样的观点之上。

  下面对这两种评价都作一点简要的评论和批评。传统的评价固然是从忠实于历史行

动者的本来话语出发,然而它忽视了一个事实:从毛泽东到群众,在文革运动过程中所

发表的纲领、宣言、政策阐释和理论思考并非是前后一致的,而是存在大量的内部矛盾

的,理解文革的意义,就不再是忠实地复述原始宣言文本所能办到的了。比如:“意识

形态领域里、政治思想战线上批判资产阶级的斗争”如何和“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

权派”、“向他们夺权”这个文革运动主题联系起来?如何解释工作组的“资产阶级反

动路线”?“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叙述,很难解释:为什么恰恰是在文革期间

,“无产阶级专政”本身竟被“走资派”所篡夺和利用,变为“实行资产阶级专政”?

总的来说,传统评价和文革运动的真实发展过程是相当脱节的:假如说,刘少奇、邓小

平主持文革运动的五十天是以批判文化界的“黑帮人物”为重点,这倒是符合了“意识

形态领域里、政治思想战线上的批判斗争”的理解,而在这五十天中,确实是把《“五

.一六”通知》中尖刻、激烈的语调具体操作化为对“反动学术权威”简单粗暴的批判

和打击迫害,那么,五十天结束、《十六条》发表之后,文革运动的内容开始发生了深

刻的转变(当然这中间还有一个“破四旧”的意外插曲),这包括:一定程度上以“正

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范式代替原来简单化、斗争扩大化的范畴(比如《十六条》将

干部情况划分为四类,其中只有“少量的”第四类是敌对性质),群众的集会、结社、

出版、言论自由权利的真正实现等等。正因为传统评价和文革现实的严重脱节,才使得

其空洞、说教的理论词句,在具体生动的“伤痕”回忆录文学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无

法说服人。而且,对失误以“斗争扩大化”一言以蔽之,实际上混淆了谁搞“扩大化”

,谁挑起群众斗群众,这实际上帮助了主流舆论对文革历史的掩盖和颠倒。

  和传统评价相比,“异端”评价重视了文革中党群矛盾、干群矛盾、群众斗争矛头

针对党内等问题,至少它在意义阐释和现实解释方面,能基本保持不脱节。然而,它的

缺陷是:在意义阐释的简单明快的同时,过份简化和忽视了历史现实的复杂一面。这里

除了“新生的官僚统治阶级”的概念存在疑点之外,主要问题就是:文革中的矛盾冲突

是否能够一般地等同于经典的社会革命中的阶级战争?有一个现象耐人寻味:文革中各

地基层单位,普遍地爆发了党群冲突、干群冲突,一个单位小到一个幼儿园,也可以发

生领导人残酷打击迫害群众的骇人听闻的事情,于是那里受迫害的群众就要起来造反。

[40]这从“异端”观点看,可能被当作典型的“官僚主义阶级”和群众的斗争。然而,

事情却是复杂的:支持这个单位领导人的,恰恰可能是一大批工农群众,这些工农群众

正是新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受惠者,由他们组成的“保守派”经常是处于多数。显然,

把造反派和“走资派”及其工农支持者之间的这种对抗看成是群众推翻“官僚主义者阶

级”的斗争是不合适的。刘少奇、邓小平被指控的一条罪状,恰恰就是“挑起一部分群

众斗争另一部分群众”,“把打击对象扩大成一大片,而不是团结百分之九十五的干部

和群众”。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小组恰恰是采取相反的方式处理(当然这里说的是一个总

的政策方向):自从《十六条》公布以後,斗争对象被缩小为“一小撮”走资派,而对

大批受群众冲击“靠边站”的干部,特别是基层干部,都实行尽快“解放”的政策,而

对两派群众,认为他们都是革命的,应该实现“大联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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