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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一九六六年的五十天:记忆与遗忘的政治 萧喜东 -- b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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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北京市高校的群众事件

官方和主流历史对五十天中唯一最着力的一笔记载就是:北大“六一八”事件后,

刘少奇转发《北京大学文化革命简报(第九号)》并加了按语,从而使全国各地的乱批

乱斗的现象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制。然而,这里有意不去触及两个问题:第一,当时并

不是以法治或者斗争策略的角度去制止武斗的,而恰恰是从文革的“极左”话语、以“

阴谋论”的观点出发的:《简报》认为:北大“六.一八”事件是“有组织、有计划的

阴谋活动”、“坏人搞了我们一下,但坏人也暴露出来了”,因而对付的办法,也是上

纲上线到敌我矛盾的性质去严厉处理;第二,学生中自发的“乱斗”现象,实际上是四

清以来的政治运动的惯例作法,那就是以四、五十年代土改中解决敌我矛盾的武斗方式

,运用到六十年代人民内部矛盾的处理当中,《简报》中特别提到“避开工作组乱打乱

斗的作法是有害于革命运动的行为”,这意味着:要害在于“避开工作组”,而不在于

乱打乱斗本身,因为工作组本身并不回避武斗,“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原则,实际上是

在八月份“十六条”(即《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公布以後才真正确立起

来的。由上述北京两中学案例可知,刘少奇、邓小平并不反对对他们心目中的“右派”

和“捣乱分子”实行暴力,下面有关史实更说明:在后来的文革群众运动中,对刘少奇

、邓小平主持工作的五十天的最大指控,不是别的,恰恰就是“打击一大片”和“残酷

镇压群众”。

  而“打击、镇压群众”的主要工具,就是工作组。派工作组是共产党的一种传统的

、惯常实用的工作方式,其前提就是:一个基层单位的工农群众处于受压制、不敢反抗

、没有领导的落后状态,工作组下去了解情况,搞清敌、我、友,以便发动群众。在四

清中,这个前提被修改为:一个单位的领导班子烂掉了,实际上已经没有党的领导,因

此上级党委就要派驻一个工作组,去重新确立党的领导,确定谁是左中右,这就是所谓

“夺权”。因而,派到基层单位的工作组,代表着党,代表着中央。这个有关“党的化

身”和“党的体现”论,得到当时大多数各级干部的认同,比如,薄一波1966年6月19日

在视察清华大学时,就“工作组能否代表党”这一问题与蒯大富发生争论,薄对此作了

画龙点睛的精采评论:“信赖党中央和毛主席是对的,但毛主席不是孤立的,他有头发

,有手,有腿,……他作事情是通过这些作的。毛主席的指示,中央的政策是通过基层

执行贯彻的,我们认为工作组是可信赖的,难道你连毛主席派来的人都不相信?”[17]

  按照刘少奇、邓小平的理解,文革是最新的、空前规模的政治运动,因此派工作组

的数量也要空前规模了。一九六六年北京有六十所高等学校,三百一十二所中等学校,

还有半工半读的学校约一百所左右。六十所高校中有四十七所派了工作组。北京市各中

学的工作队是由团中央系统抽调了一千五百多名干部组成的。仅在北京市的文教机关,

就派出了7239人的工作队,其中仅清华大学就派出了五百多人的庞大队伍。[18]

  工作组进入各校后的作法并不完全一样:有的原党委已经垮台,工作组进校后取代

原权力机构,有的工作组和校党委站在一起,和一部分师生群众发生矛盾冲突,有的工

作组对本来就存在矛盾的学校中的两派支持一边,反对一边,加剧了矛盾。然而所有的

工作组行为一致的地方在于:都按照“给群众分类排队”、“上下左右一起扫”、“打

击一大片”的“桃园经验”,主观上十分真诚地开展运动;其次,以五七年反右为参照

,视反对工作组的群众为“右派”、“反革命”或者“假左派、真右派”,实行打击迫

害。清华大学的一位政工人员后来回忆到:“当时北京市大多数高等学校都出现了反对

工作组的现象,派出工作组的领导人认为这是五七年右派进攻的重演,还认为有旧北京

市委的黑线在里面起作用,总之是牛鬼蛇神大出笼,要引蛇出洞,然后予以歼灭,他们

把这个部署总称为‘反干扰’,在清华就是‘反蒯’。”[19]下面就来考察一下一些北

京高校的情况。

  各个学校的形势发展大都是以轰动性的事件为标志的。比如,北京中央财政金融学

院发生了“十号事件”。六月十日,金融系十名青年教师和系里的一部分学生组织群众

集会,揭发院系领导的问题,并把矛头指向了商业部派来的工作组。院党委陈如龙和工

作组把该事件打成“向党猖狂进攻”的反革命事件,十名青年教师被打成反革命。工作

组召集金融系的教师干部在下午和晚上连续两次组织斗争会,实行逼供信,强迫造反师

生承认是“反党”、“反革命”,交代“反党纲领”。宣布对他们“实行专政”,“只

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据当事人的控诉,在工作组和校当局的煽动蒙蔽下,“

不明真相的群众不分昼夜到我们宿舍围攻、声讨、斗争、示威,在楼道走廊,宿舍内外

,床上桌子上,书上图片上,抽屉里以至烟盒火柴盒上,到处贴满了‘打倒XXX’,

‘反革命’,‘反党分子’,‘混蛋’等标语、口号,甚至把标语、漫画贴在我们背上

,对我们实行体罚和人身污辱。”“晚上一点钟以後,还有人每过一会来敲打一次门,

不叫我们睡觉。他们还让同学昼夜站岗放哨看守我们,甚至拿着木枪、木棍看着我们,

对我们实行隔离,限制我们的自由,不准我们找人谈话,不准我们出外买纸烟,监视我

们的一切行动。当我们向他们提出了强烈抗议后,他们还说什么这是‘群众运动嘛’,

‘是可以理解的’”。[20]

  在北京高校,工作组和群众的冲突事件大部分集中在六月二十日左右。其中较著名

的,就是北京地质学院“六.二○”事件。据首都三司编写的《天翻地覆慨而慷--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事记(1963.12-1967.10.1)》记载,六月二十日,“院党委常委李

贵和部分干部、教员一起上书党中央、国务院,揭发工作组的错误,他们的行动得到了

广大学生的支持,师生团结起来,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矛头指向邹家尤工作组

。当时的工交政治部副主任陶鲁笳、地质部副部长兼党委书记何长工断言地院有‘地下

司令部’,并指示工作队抓李贵。薄一波后来在地院工作组整李贵的黑材料上批道:‘

看来李贵至少是个右派,可能还是个反革命头子。’第二天地质部的领导人还调来一批

机关工作人员,为邹家尤工作组呐喊助威,并组织家属、小孩搞游行,作为反击。”[2

1]

  北京师范大学的“六.二○”事件是这样的:谭厚兰等十七位学生贴出了《孙友渔

要把运动引向何方?》的大字报,一些师生纷纷支持。上午十时,工作组组长孙友渔急

忙作“广播讲话”,认为大字报“别有用心”,“他们的命运与牛鬼蛇神联系在一起”

,是“有计划、有组织的预谋活动”,“要赶工作组下台”。于是,以“横扫外围”、

“反干扰”、“抓游鱼”名义的围攻开始了。大字报的作者没有屈服,中午又贴出了《

孙友渔为何如此恐慌?》的大字报。当晚,围攻和批斗的现象愈演愈烈,写大字报的人

被整了黑材料,戴上“右派”、“反党”“反革命”等帽子,被限制人身自由,甚至不

许吃饭。[22]

  北京林学院“六.二○”事件围绕一份《谈话纪要》的文件展开。六月二十日清晨

,林学院学生蒋书铭、曾宪均五人根据访问新市委接待站大学组许克敏后所得记录,整

理成大字报《与新市委许克敏同志谈话纪要》(也称《二十二个问题》)。这份大字报

回答了当时运动中所提出的一些问题,深受群众欢迎,广为传抄,不胫而走,到六月底

,就贴遍了哈尔滨、呼和浩特、上海、广州、武汉、重庆、西安、长沙等三十四座大中

城市。这份大字报,被薄一波和北京市新市委打成“反革命黑纲领”、“大毒草”,声

言要“消除流毒,肃清影响”。大字报的作者、林学院的五位学生被打成“反党小集团

”,遭受长期的残酷斗争。据此,薄一波把林院定为“反干扰”的重点学院之一。七月

九日,工作组召集十二个院校四千余人参加的“批判反动的二十二个问题大会”,斗争

蒋书铭等人达八小时之久,并宣布“取消蒋书铭等的预备党员资格”。

  同一时候,清华工作组把清华大学转抄这份大字报的三个人打成“小三家村”、“

反革命”,教师史XX因翻印《谈话纪要》被打成反革命,忿忿服毒含冤而死。

  《大事记》形容当时的情势:“反革命围攻象瘟疫一样流毒全国,很多地方有领导

有组织地批判这个《谈话纪要》。据不完全统计,四千余人因传抄这张大字报而被打成

‘反革命’,四人被逼自杀身死,二人吐血,二个人被逼死。”[23]

  这张大字报到底邪恶在哪里,使工作组视它为洪水猛兽呢?和当时各院校普遍反对

工作组的言论比较,它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动”的地方,最不对工作组胃口的,不过是

“对出身不好的人更要欢迎他们揭发问题”、“有人盲目地拥护党委,以为通过运动可

以入上党,或当个好党员,那就倒霉了”等话,以及把运动的政策向群众公开、和群众

直接见面这种作法本身。

  据《大事记》记载:“直到十月二十四日,在中央文革的主持下这张大字报才彻底

平了反,重见天日,被打成‘反革命’的大字报作者和转抄者才得到了解放。”1966年

11月3日的首都红卫兵三司报纸《首都红卫兵》是这样记载的:“(八月以後)北京林学

院受迫害的革命同志和清华大学的赵锋、马建武等同志成立了‘北京林学院、清华大学

“二十二个问题”串连小组’,……在这期间,全国各地革命群众纷纷来信来访,给他

们提供大量的情况。”“北京林学院、清华大学、北京外国语学院、长春地质学院等革

命学生在来自全国十几个省三十多个市六百多革命师生的支持下,乘着《红旗》十三期

社论发表后的大好形势,发挥无产阶级专政下大民主的巨大威力,勇敢斗争,”最後,

“迫使北京林学院原工作组组长贺XX承认错误,北京市委对错误处理‘二十二个问题

’作了公开检讨,收抄回一部分‘黑材料’,给蒋书铭等同志恢复和补发了助学金。”

  在六月二十日前后几天时间里,北京市有三十九所大学发生工作组被群众轰赶、工

作组反过来打击群众的事件。工作组对发表反工作组言论的群众的定性也是高度一致的

,那就是透过“反右”、“匈牙利反革命暴乱”的棱镜,将反工作组的风潮理解为“向

党猖狂进攻”。比如,北京外语学院的“六·一三集会”被打成反革命集会,性质类似

的反工作组的“六·一六”赶工作队事件,被打成“小匈牙利事件”。当时一位领导干

部的话反映了一种典型心态:“六月二十日前后,在野的右派感到气候已经合适,纷纷

出笼,他们和黑帮分子、保皇派等互相勾结,利用群众的革命热情,以极左的面目出现

,兴风作浪。”[24]总之,工作组对群众的作法,用我们熟悉的话来概括,就是以革命

的、“极左”的词句上纲上线,扣帽子、打棍子。然而不应忘记的是:这正是在文革运

动后来的受害者--刘少奇、邓小平主持下发生的!

  鉴于北京高校反工作组的风潮兴起,北京市新市委书记李雪峰六月二十三日在北京

饭店召开市委工作会议,作了著名的“六.二三”报告,认为“情况复杂,反革命、黑

帮、保皇派,资产阶级的‘权威’及其拥护者、右派学生跳出来,趁机制造混乱,浑水

摸鱼,与工作组争夺领导权”,是“打着‘红旗’反红旗,利用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和对

黑帮的仇恨,企图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在现阶段,拥护新市委还是反对新市委,是

拥护还是反对党的重要标志。”“对右派赶工作队一定要清理。在这个紧要关头,共产

党员一定要站起来保卫党,不站起来,纳吉就要上台了。”

  北京各高等学校,先后传达了李雪峰的“六.二三”报告,把“反干扰”推向顶峰

,“高校和中学一片白色恐怖”。据《大事记》记载,在“反干扰”时期,仅在首都24

所高等院校统计,工作组把10211名学生打成“右派”,把2591名教师打成“反革命”。

[25]六.二○以後,工作组利用干部急于参加运动、要求解放的心理,诱导他们通过积

极参与围攻反工作组的学生来换取早日“洗澡下楼”,让他们“将功补过、立功赎罪”

。著名的例子就是清华大学工作组让下楼的干部参加“反蒯”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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