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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关于程朱理学、东林党的认识 -- ziyun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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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看来你没看懂

当然我胡扯一番是主要问题。

这些分歧是你的定义导致的,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因为在你看来存在的那些一体的东西,在我这看来就不存在。我一再说明这是方法,而不是观点上的分歧。

对你的理解而言,我这里的一回事,在你那里应该是有所交集。你所说的程朱糟粕,就变成了僵化和利用、学派或政党。而且不管哪家都是如此。包括大家最喜欢反对的佛道基督伊斯兰。所谓的东林党主要指利益集团而非对学说的态度和个人经历(比如受业与交际)。我所谓的不支持全盘否定,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因为并没有一个全盘。全盘是这种不加分析就认为“有一个独立于我们认识的客观对象存在”的这种思维决定的。

比如某组织反对某学说,这个组织的定义是思想集团还是利益集团?是因为思想有问题反对某学说,还是为了反对某学说而借用别的学说,其实是为了利益?两者互有交集,但不是一回事。其实当我们在用概念和方法去界定对象的时候,很容易反过来被概念和方法所束缚,觉得这就是一切,也就是名障、法障、知见障。

就像我上面说的,不是整体和部分的问题,是整体就不存在。因为,你的讨论中包含两种本质规定。其一,认为有这样一个客观对象(东林党),我们可以逐步趋近,最终全面认识。其二,东林党的思想、态度、运作、行为,这是你主要批判的。

问题在于,如果你真的理解心学,那么就应该明白,其二才是你讨论对象的本质,其一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们所讨论所谓本质,实际上全都是性质(用即是体)。你之所以觉得存在,是因为把其他层面的概念混淆到一起,又或者是因为自己的认识有限(历史被隐藏),觉得应该有更充分的认识。但问题在于,脱离于你认识的东西,如果你认识不到,和不存在有什么区别?心外无物说的可不是没有东西,而是物是由你的心知所决定的。心,是价值上的世界边界。知,是事实上的客观知识。

以人为例,人都是由微观粒子构成的,这对不对?但我们在讨论心理学或社会学的时候,有多少时候需要考虑微观粒子?心理学和社会学的人,和物理学的人,说的是同一个人吗?尤其是粒子一直在损耗,我们虽然看不到,但它肯定和之前不是一回事了。心理和社会也是如此。

我们还可以换成椅子。椅子是粒子、木头、榫卯结构,还是可以坐的东西。那么,这些定义,能够决定椅子是什么吗?决定它的,是它的价值,可以坐。是它的事实,木头和榫卯。然后价值和事实也并非一成不变。比如有时候,我们站在椅子上面,有时候拿椅面放东西。现代的椅子不少是金属螺丝的,和木头榫卯无关等等。决定它是椅子,决定你和我讨论的是一个东西的,到底是什么呢?

这其实就是理学和心学的不同侧重。他们所面对的问题是,在纷杂万变的现实中,找到那些不变的东西,来为人类的生活秩序奠基。只不过理学看上去偏向事实层面,探讨的是某种必然之理,外在规范。心学看上去偏向价值层面,探讨的是应然之理,内在决定。但实际上就像我说的,两者都有对方的成分。理学从心出发,才能得到客观事实。心学从理出发,才能通往良知良能。典型就是事物本质方面,心学最为简单清晰(也就是意所之所在和无善无恶心之体等描述)。价值规范方面,理学作为坚持不懈(比如规矩禁防)。

问题只是这些容易被人利用罢了。也就是我一直说的,文化权威总是会被利益集团借用,挂羊头卖狗肉。这点不看儒学,光看如今的共产主义、自由主义就知道什么样子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用他们的方法,明白事物的本质,问题就不存在了。问题只是这种思维在当下根深蒂固,你很难发现其中的问题。尤其是人这种看上去可以用不同定义指向同一个对象的存在。但你把人换成上面的椅子,是不是就能理解了?尤其是当这个人存在一些你不知道的性质的时候?比如你肯定不会把这个人不行当作他的生理机能不行,甚至因为他的个子矮(这里只讨论直接层面,因为矮自卑再到什么那是两回事)。你所讨论的整体,其实是你的价值和你的事实(已知的知识和相应方法)所决定的。而不是真的“整体”。

只不过这些定义层级不同,比如有时候某个定义是另一个定义的基础。他们是上下级关系,所以才是一个对象。所以看上去有一个整体。历史最明显。比如什么是中国人?然后才可以讨论中国人怎么样,中国人做了什么,中国历史如何。但即便是中国人,不同定义也有不同的结果。只是平常我们不做讨论罢了。

这就是我从下河以来换了无数形式想要表达的东西。不存在所谓客观对象(心物不分),如果有,那肯定是有一个尚未澄清的定义在起作用,让你感觉它是一回事。所以才要发明本心,格物致知。让你发现事物的真实面目(本来面目)。这可是理学心学的核心。

而且,即便是了解了这点,对于你的主要观点,依然是没有变化影响的。改变的主要是论证方式。比如你反对东林党,由于你说的东林党实际上都是以行动和组织判断的,只要把定义改为这两点就行了。别的不在你的讨论范围。进而论证也要从具体的行动、组织,相应的前提条件去讨论,别的最多是辅助材料,甚至是无用的证据。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无法评价,并且反对你一再转进的思路。因为大部分和你说的东林党无关。至少是可以无关,别人可以由此反对你。

大家习惯了略去这些定义。不是作为常识无需探讨,就是通过上下文明确。但是博论或者大问题一般都会先澄清定义。典型就是我们常说的封建、专制、民主、自由……等等。这也是现在河里的问题所在。不假思索成为习惯了。但你讨论的很可能和他讨论的不是一个东西。甚至很难避免说半天,其实根本没有分歧。因为从一开始说的就不是一个层面。这可能是有意的,但更多是无意的。因为立场,觉得不需要去讨论这种基本问题。

忘记说另一个分歧所在了。那就是价值该如何定义?「一以贯之」对于理学心学都是一样的,这点不用讨论。真正的不同在于,价值可以当作事实看待。也就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从情境中产生出的价值,比如人们需要坐下休息,可以作为某种「必然」的事实看待(实然)。尽管它只是「应该」……毕竟人们总是要休息的(应然)。然后,人们脱离了产生价值的情境,去讨论这个东西到底是必然如此还是应该如此,于是就出现了问题。

坚持必然事实的,很容易变成教条主义。坚持应该价值的,很容易变成空想主义。因为许多时候,「价值」虽然没变化,但是情境变了,价值的存在条件也就是事实基础也变了,问题和以前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刻舟求剑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为了解决问题,我们只能发明本心,格物致知。重新「发现」价值,重新「确立」相应的事实,也就是知行相须,知行合一。

这也是为什么去年整天扯什么事实与价值。因为这两个东西太容易混淆了。尤其是在同一层面,不同层面都同时存在。上一级的价值,可能就是这一级的事实。就像人们需要椅子休息。上下级有时也是所谓先验、先在的问题。比如某种价值先于我们的经验被认识——人类需要椅子。实际上不一定如此——历史上长期没有椅子,也不一定用坐着休息。

总之,问题就是这两点。1、事物的本质。2、事实与价值。两者是一回事。说白了就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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