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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读革命回忆录漫谈之八: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上) -- 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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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读革命回忆录漫谈之八: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四)

三、解放之后

家乡解放之后,长期背井离乡闹革命、甚至十几年或二十几年彻底与家里失去联系的干部,通过各种方式打听家里情况,与家里取得联系。有条件的,可以抽空回家探望父母或家人,或者派人把老人接到身边一起生活,让老人过几天舒坦日子。当然,很多人的父母已经不在了。

以前看过一本回忆录,忘了作者是谁,这几天一直找也未找到。他在战争年代给母亲写过几封信,还寄过他与媳妇的合影,也收到几封回信,他估计是村里一个有文化的人代笔的。后来就收不到回信了,因为母亲去世了。过了若干年回乡,他找到了给母亲代笔回信的人,却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代笔的人当时凭信中的内容和相片猜出他当官了,告诉他母亲,母亲很高兴,但最终没等到儿子的归来。

网上有王政柱少将(抗战和解放战争期间长期在彭总身边)之子王岩讲的一个故事(本文其他内容基本都来自当事人晚年的回忆,相对比较可信)。

王政柱1950年10月写了一首诗:

十五里家当红军,辜负母亲养育恩。含泪告别众乡友,盼望穷人早翻身。

三十五岁回麻城,一心只望见母亲。三步当作两步走,只见新坟不见人。

儿走母亲受尽苦,东讨西讨求生存。敌人恨娘赤匪婆,逼娘交出儿红军。

刘邓大军回老区,母亲带病把儿寻。希望变成了绝望,未等儿子尽孝心。

这背后有一个悲伤的故事。

1949年9月,当时在湖北军区任职的王树声,把麻城籍还活着的红军的消息,分别派人通知他们家乡的亲人,王政柱的母亲因而得知了儿子还活着的消息。王政柱随后得知了母亲还健在的消息。但他当时正担任一野副参谋长,军务繁重,无法及时回家探母。

1950年9月28日,王政柱带着夫人、两个孩子回到老家,才得知母亲已去世。他当时就愣住了,就因为自己晚回家几个月,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知道他活着,得到消息的第二天就到村口等,左等右等等不来儿子。村口有一条河,六七十米宽,过膝深的水。她看见对面有穿制服的解放军和土改工作队,就趟过河一一询问,结果一次次失望。冬天河水刺骨,老人回家后一病不起,再加上以为儿子出了事故才迟迟不回家,最后在绝望中病故。

1932年底,王政柱随部队撤离苏区,母亲被抓到乡里吊起来打,被硬逼着交人,她交不出来,家里唯一一床棉被和棉袄被抢走。她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出去找红军,在河南境内乞讨了三年之久,受尽了苦难。得知母亲这番遭遇,王政柱嚎啕大哭,原打算接母亲到兰州安度晚年的愿望成为泡影。

不幸也发生在王近山身上。渡江战役之后,时任3兵团副司令员兼12军军长的王近山,派人去湖北黄安老家接老父亲。返程路上,因为工作人员疏忽,出了意外,老人家在火车站被火车碾压身亡。眼瞅着离别十几年之后即将与父亲团聚,却发生这种意外,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1949年底,中南军区成立,军区领导机关设在伍修权的故乡武汉。正担任东北军区参谋长的伍修权从1925年之后就没回过家,于是向高岗请假回武汉探亲。他没带警卫员,只有一个表妹陪伴,乘火车回到了武汉。

这时他家已搬了地方,全家人住在几间低矮破旧的小平房,老房子已经没有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家。看到24年杳无音讯的儿子突然出现,老母亲惊喜万分。他父亲、3个哥哥、1个妹妹早已去世,家里只剩下3个兄弟姐妹。

伍修权没有住招待所,就住在自己家里,陪着年近古稀的老母亲,同睡在一张破木床上。每天吃着母亲和家人做的粗茶淡饭,觉得无比的香甜甘美。每日每夜同亲人们有说不尽的往事,诉不完的别情!他在家里住了个把星期,突然周总理从北京发来一份电报,要求他立即到北京执行新任务。就这样,他又一次告别了家乡和母亲。

1974年9月底,伍修权被解除“监护”,但并未安排工作,赋闲在家。之前,他听说母亲和家里的亲属都因为他的问题受到不同程度的株连,于是利用这段时间回武汉探亲。11月,他与夫人、大女儿回到武汉,安顿下来之后就回去看望久别的年迈老母和其他亲属。这次相见,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原来伍修权在北京被“打倒”后,武汉的造反派闻风而动,马上在他家里内外刷上大标语,糊满大字报,在外边架起高音喇叭冲着他家大门吼叫,把家也给抄了。九十多岁的老母亲从来不问外头事,也受到训斥。1975年元旦,全家人好不容易集合起来,过了八年来第一个团圆年。老母亲高寿,一直活到1985年去世,时年104岁,10个子女中,只有伍修权和另1个儿子走在了她身后。

1953年,未来的(上世纪80、90年代)公安部部长、最高检检察长刘复之,把母亲接到北京,想让他过一下清闲日子。

他1917年出生在广东梅县一个侨眷家庭里。父母都是马来亚华侨,母亲不到10岁就到刘家当童养媳,1972年在梅县去世,享年94岁。母亲身材矮小,健康结实,不识字,从小务农,勤劳节俭,小时候对他十分溺爱,呵护他度过了童年和少年。刘复之1934年从梅县到香港打工谋生,1937年冬天到延安参加革命。

到北京时,母亲已经75岁,手脚灵活,腰板硬朗。她一看到刘复之,就怪他多年不回家看看。前几年,母亲曾放言,儿子再不回家就要跳河了,特意传话来吓他。秋冬季节,干燥的气候使老人家的皮肤“冬痒症”和慢性支气管炎发作,再加上儿子也讲不了客家话,便感到生活得不自在。住了几个月,母亲一定要回老家去。于是他就托到广东出差的同事,把母亲送回广州。

1957年春天,刘复之到福建出差,随后经汕头回到梅县。一进家门,年迈的母亲二话没说,拉着他的手径直走向厅堂角上的神祖牌前烧香作揖。那里有祖父母和父亲的牌位。第二天,母亲还要拉着他去一个山谷中的小庙还愿。

1950年,吕正操上将接母亲到北京,与自己住在一起。母亲家很穷,不识字,手很巧,为人精细善良,思想开通,性格随和,吃苦耐劳,人缘极好,活到了九十多岁。母亲生他的时候,为了免遭不测,把他藏到柴草垛里。

到京后,他母亲与全家、工作人员及其亲属、邻居和睦相处,始终保持劳动人员勤劳简朴的习惯,缝补、洗涮、种植,整天闲不住。文革期间,她是非分明,对到家里打砸抢的毫不客气。吕正操被关押后,她回到家乡海城。专案组三次派人去海城搞外调。她在乡亲们的簇拥下,与前去外调的人讲理,理直气壮地说:“闹到多会儿,我这个儿子也是好人。在国民党时官不大,钱花不完,现在官大、事多、挣钱少。还是共产党好。国民党的官可好,大小都能捞,钱有的是。你们别跟着胡折腾,迟早会清楚的。”

运动来了,母亲跟着受苦的不只吕正操。1954年,张秀山受高饶事件牵连,被打成“五虎上将”之首,从东北局第二副书记的高位,下放到盘锦农场担任副场长。其年迈的老母亲后来也跟着到农场生活。农场条件很艰苦,老人最后在农场去世。

文革期间,杨成武一度担任代总长,红得发紫,后来也被打倒、关押,全家人被扫地出门,母亲也跟着受罪,临去世前想吃个鸡蛋都吃不到。

通宝推:落木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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