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读革命回忆录漫谈之八: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上) -- 孤星
叶飞上将有两个母亲,生母是菲律宾人,养母是福建人,都活到了解放后。
叶飞出生在菲律宾吕宋岛,父亲是福建南安一个贫苦农民,新婚几个月后到菲律宾做苦工,后来做小买卖,在当地又结了一次婚,所以叶飞有两个母亲。
叶飞生母有文化,英语很好,往来的信件都用流畅的英文,还教叶飞学了一年英语。叶飞小时候活泼好动,调皮捣蛋,生母特别疼爱他。他五岁离开生母回国,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开始还有书信往来,投身革命后便逐渐音信断绝。
1930年7月,叶飞在厦门被捕。家中得讯后,在海外设法营救,他二哥专门从菲律宾赶回厦门探望。家里每月寄一些钱回来,二哥每星期探视一次,给他和两个难友解决了大问题。二哥还带来了他的菲律宾出生证,根据菲律宾法律,凡在菲律宾出生的就自动取得菲律宾国籍。厦门当时有菲律宾领馆,可以要求引渡。他父母曾准备通过领馆交涉引渡,但此时叶飞已判决,刑期不长,他担心引渡到菲律宾后可能更麻烦,就劝家里不要交涉引渡的事了。最终他在狱中熬了一年半。
解放后,叶飞上将得知远在菲律宾的父亲已于抗战期间病故,生母依然经营米店但身体已不如前,患有高血压,家计重担由他没有出嫁的大妹主持。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大妹突然来信,告知家中负债无法偿还,要宣布破产,但弟妹还在读书,担心病弱的母亲受刺激,走投无路,希望他能借钱支持。
接到大妹的来信,叶飞十分为难。担任福建省委书记、省长、福州军区司令员这样的高官,却没有钱可以寄过去,这是在海外的人所不能理解的。考虑了几天,他给大妹回了一封信,告诉她无法寄钱,希望她带母亲和弟妹一起回国,由他负担养家责任,并供养弟妹在国内上学。后来他没有收到大妹的回音,不知道这一难关是如何渡过的。他生母1965年病故。
1919年,叶飞的父亲带着他和他二哥回到福建南安,回家不久就被土匪绑票,被赎回来之后就匆匆出国,以后再也没敢回来。从此,叶飞弟兄两个就由父亲的原配抚养。这个母亲一直没有生育,把叶飞哥俩视同己出。以后叶飞投身革命,开始做地下工作,后来转战南北,就断了音信。
1949年,叶飞率部解放福建,母亲没有主意,十分惊慌,并不知道解放军首长是自己的儿子。1949年9月,10兵团进军泉州,叶飞才把母亲接来。母子相见,惊喜交集。以后老人家到福州与叶飞同住,总算享了几年福,1963年病故。
与叶飞一样,张震也有两个母亲,一个生母,一个养母。
上海解放后,虽然军事斗争的任务依然很重,但毕竟生活安定一些。张震先在上海安家,后来又搬到南京住。工作之余,他十分想念自己的母亲(养母吴命媛)。前文提到,抗战期间,他请假匆匆回家探望母亲后,多年来杳无音讯,生死不明。他曾写过几封家信,打听母亲的情况,因地点变动,均无回音。每想起少小离家,从军远行,戎马疆场,而不能照顾母亲,尤其在母亲最困难的时候,作为儿子却不能在她身旁,他感到抱憾终身。
但作为一名军人,在党的培养教育下,一生在人民军队里度过,努力为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而战,自认其中就包括了自己的母亲,这是张震唯一可以感到慰藉的。
无论是在战争岁月,还是新中国成立以后,他时常梦见母亲。新中国成立后,张震给时任湖南省委书记黄克诚写信,请他帮忙寻找自己的母亲。不久传来消息,他母亲在一个破碉堡中被找到,已沦为乞丐,而且精神有些失常。按照黄克诚要求,张震家乡派人将她送到武汉,托付给华中局书记邓子恢。邓子恢派人给她买好去南京的船票,并亲自打电话通知了张震。
得到消息后,张震彻夜未眠。1949年12月22日,天刚亮,他就赶到南京下关码头。等啊等,终于等来了母亲坐的那艘船。母亲由他的一位表兄陪同,手里提着印花被,好像他小时盖过的那一床(作为信物吧)。他不禁泪如雨下,感到悲喜交加。离别10余载,母子终于团圆。但母亲憔悴苍老,神情呆滞,他都不大敢认了。
张震跳上甲板,紧紧拉着母亲的手。母亲没多大反应,只是说:“你的话好懂呀。”他忙说:“我是你的儿子!” 母亲双眼一亮,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几十年过去了,张震仍清晰记着这个场景。
张震把母亲背下船。回家之后,他爱人马龄松拿出自己的衣服给婆婆换上,换下来的衣服已破得没法再洗。他与母亲交谈得知:
1933年8月,父亲病故之后,家里境况更加困难。1938年张震回家探亲之后,与童养媳解除婚约,家中只剩母亲一人孤苦伶仃,亲友接济也难以为继,先是靠变卖家中用具为生,最后连父亲去世时准备留给儿子作纪念的一把篾刀也被债主拿走。母亲不得不离开一贫如洗的家,住在破碉堡中,过着流浪乞讨的生活。
张震与母亲团聚后,想留她一起住在南京。但母亲不习惯城市生活,只住了半年多,就闹着要回家,有时病情发作,到处乱跑。当时,解放军正筹划解放台湾、准备进攻舟山和再战金门,军队建设的任务也十分繁重。马龄松要上班,除节假日外,也没有更多时间陪伴老人。他担心母亲跑出去被汽车撞伤,只好同意她回家。
张震将母亲一直送到船上,由两位表兄接回家。三年困难时期,农村粮食紧张,张震和马龄松定期将节省下来的粮票寄给母亲。想到母亲年事已高,1960年春节,张震带全家回平江老家看望。母亲看到孙子、孙女都长大了,非常高兴,紧紧拉着孩子们的手,问长问短,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分别时,母子之间难舍难分,张震又特意把母亲接到长沙住了两三天,为她购置了棉衣、棉被、暖水瓶等衣物,并留了一笔生活费。1961年11月,78岁的母亲因病离开了人世。闻讯后,张震失声痛哭,彻夜未眠。
在张震接养母吴命媛到南京以后不久,他又收到家乡来信,说来南京的是其养母,他还有一个母亲,即生母余朵莲,仍生活在长寿镇上。得此音讯,他颇感突然,不信其真。他过电影般一幕幕地回忆儿时的生活情景,觉得养母始终对他十分疼爱,关怀备至,只有亲生骨肉才能如此。
后来,家乡人不断来信叙说实情,旧时的邻居也来信证明。一天,张震忽想起自己4岁时有人对他讲“你不是你娘生的”,他把这话告诉养母后她痛打自己的情景。抱着弄清情况的想法,张震给家乡政府去信,最终确认了这一事实。生母也给他来信,诉说40年来生离之痛,并表达而今年过八旬,烛近风前,“但愿一睹容颜,则九泉无恨”的心情。当年的介绍人也写信证明了出继情形。
张震起初确实不大相信。因为他对养母的感情太深了,每一念及,总是眼泪夺眶而出。但是,既然大家证明了,就不管是养母还是生母,都是母亲辈的人了,他都有责任照顾好她们的晚年。
但张震也担心养母难以接受,不愿意因此伤她的心。所以在回乡探望时,他背着养母,利用晚上与妻子去看望了生母一次。生母由她的长孙照顾,晚年四世同堂,99岁高龄时因病逝世。
在血雨腥风的岁月里,有多少革命军人的家属或死于敌人的屠刀,或死于饥寒交困,没能亲身体察到新社会的美好生活。张震的两位母亲,在人生的道路上,都饱经了旧中国的苦难与艰险,但毕竟活到了新中国,看到了儿子、儿媳和孙辈,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都是幸福的母亲。
1987年秋天,即将卸任中央军委副秘书长、国务委员、国防部长的张爱萍上将特意到三线转了一圈,跟大家道别。他还顺道视察了云南前线,并回到了阔别58年的家乡四川达县。1929年离家时,他是一位19岁的热血青年。回乡时,他已经被岁月打造成一位77岁的迟暮老人。
航天部几个厂所设在达县和达县附近,张爱萍几乎每年都要到四川三线检查工作,但几过家门而不入。他不愿惊动地方,也担心有不自觉的本家借他耀武扬威,败坏了共产党在老百姓中的威信。
回乡后,张爱萍站在母亲坟前,任凭雨水浇淋,老泪纵横。他当晚写道:“惚见依门依闾望,犹闻唤儿声。”他看见母亲依着门栏翘首期盼着儿子的归来。
起初得知母亲去世的噩耗时,张爱萍正处于事业的无奈和爱情的失意之中。七七事变之后,毛泽东在一天晚上找他谈话,安排他担任江浙省委军委书记,负责组织沪杭宁地区的抗日游击战争,并明确指示,上海沦陷后要发动并组织上海的工人阶级在郊区进行游击作战。”
张爱萍按原定计划在沪杭三角洲地区组建扩充游击军时,在武汉的中央代表团来指示了,要他立即撤出上海。什么原因没有讲。张爱萍感到,太可惜了!
南京沦陷后,到处是散兵游勇,到处是国民党败退时遗弃的枪支和随手可捡的军用物资。老百姓虽恐慌,但也有勇敢的、被激怒的。日本人只占了中心城市和交通枢纽,周边地区一片空白。人数不多的一些民众自发武装和土匪游击队开始出现,反抗的、打劫的,无政府状态出现了。
张爱萍怦然心动,通过曾山向武汉的中央代表团报告,建议吸取上海失守后仓皇撤退的教训,就地组织武装。等了十来天,中央代表团指示到了,要他立即撤回武汉述职。中央代表团当时赋予党的各级组织的任务只是协助国民政府,组织党员和同情分子撤往大后方,并没想组织力量独立自主地开展游击斗争。
中央代表团的思路,还是要依靠、依托国民党抗日,这显然与毛泽东的思路不一样。当然,在敌军力量强大的沪杭宁地区(即使是郊区)搞武装斗争,很难坚持下来,但起码在日军立足未稳的时候能拉起一支队伍,像冀东大暴动那样,暴动失败之后也能撤出几千人的队伍。
张爱萍撤到八路军武汉办事处之后,主要任务有两项,一是周旋于国民党上层,二是接待抗日青年。后来,他被派到国民党浙江省主席黄绍竑那里,担任政训协理员。经过多次战场实地考察和深入思考,他开始制订浙江敌后抗战的战略计划,准备一旦浙东为敌占领,就与同志们留在金华地区开展游击作战。
这又踩上红线了。中共长江局(王明担任书记的长江局这时已经成立)的密件到了,要求他立即撤出黄部,迅速回武汉述职。
使张爱萍感到委屈的远不只这些。之前,周恩来派他在武汉一个抗日干部培训班授课,他一来二去与一个叫孙力(张爱萍还给她改名叫孙莉)的女孩相互产生好感。老铁李克农告诉他,孙力可能是托派分子,不能再来往了。他俩的事,延安都知道了,毛泽东在一次开会时还点了他的名,“听说张爱萍被一个托派拉下水了!”
事后组织查实这是诬告。一个同志的妹妹,原想介绍给张爱萍,张爱萍没有理睬。后来,她知道了张爱萍与孙力的关系,想拆散他俩,就编出了这个故事。这是事后李克农告诉他的。但时光不再倒流。一对有情人去了不同地方,从此天各一方。再见面时,几年之后的事了。
厄运并没有到此结束。张爱萍的三弟张灿明(建国后曾任最高检副检察长等职)从家乡来了。他一晃离家已快10年了。他上来就问三弟,母亲怎样了。三弟哽咽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母亲已经去世了。他号啕大哭。这些年来,他几次从死亡边上走过来,再怎么难,都没有掉过眼泪。但听到母亲去世时,他实在忍不住了,所有积淤在胸中的郁愤都宣泄出来了。
张灿明回忆:“母亲在弥留之际,几次呼喊二哥的名字,说你二哥回来了,到了村口。为了能让她平静下来,只得装着出去看看,这样反复几次,她才咽气。”兄弟俩晚年,张灿明有一次闲聊时无意间讲起这段往事,张爱萍摆摆手,转过头去,意思是不要再提了吧。
张爱萍的儿子张胜小时候常听他说,他父亲不喜欢他,喜欢他的哥哥,而母亲喜欢他,他也特别爱他的母亲。每每提及,他总会流露出伤感。尤其是他到了暮年,回忆孩童时代的生活就更多了,他像是对孩子们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们的奶奶死得很早……”就说不下去。
张爱萍的母亲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他找人按他大姐的模样画了张像,挂在床头,或许是想弥补一下吧,他要多陪陪母亲。
“难全忠孝多少恨,此生堪可慰娘亲。”作为儿子,张爱萍有遗憾,双亲故去,都没能在床前伺候。但他的一生,足以使他的父母为他骄傲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生出个好男儿来,那也都是为国家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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