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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的诞生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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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4,自由党的末路

战争刚刚结束时,劳合.乔治的个人胜利与英国的国家胜利看似紧密交织在了一起。皇家海军的规模傲视全球空前绝后,英镑很快就会再度统治世界贸易体系,伦敦也将会再次成为全世界的首都。劳合.乔治承诺要将英国建设成新耶路撒冷。停战日之后的英国到处都是狂欢的景象,有人在公交车上喝得酩酊大醉,还有人在露天街头就做起了爱做的事情——不妨将这些场面视为英国对老山羊的致意——欢乐的情绪带来了短暂的繁荣,就业率、工资与物价全都有所上升,因为随着经济回到和平状态,需求与贸易额全都突然增加了。工业管控与社会管控——针对物价、生产、出行与货币的管控——是劳合.乔治构建战时经济的基础,现在这两项政策都无疾而终了。

但是劳合.乔治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他本人兴许依然是个激进派,但是他的政治联盟却很保守。他在1918年承诺要将英国建设成“一片适合英雄居住的土地”,做到这一点意味着进一步的经济改革,但是他却交出了几乎每一件推进改革所必需的行政工具。在经历了近乎独裁的战时政府之后,英国一下子就跳回了放任主义的轨道。尽管罢工与封锁接连发生,铁路与煤矿的管理权还是回到了所有者手中。工资与物价受到的管控都很有限,政府也没有推出足以与1945年之后相媲美的社会改革措施。一战之后的英国确实急火火地修建了一批住宅,但是当成本遭到曝光之后,主办此事的大臣不得不辞职下台。到了1923年,英国已经出现了超过八十万栋的住房缺口,比起刚刚停战时恶化了很多。从好的方面来看,劳合.乔治在战前施行的社会改革依然还在推进,获得短期失业保险与医疗保险的工人数量也大为增加,但是再也没有人提起覆盖全国的医保系统或者教育体系的彻底改革了。中学生的离校年龄确实比战前更高了,但是也仅仅提升到了十四岁而已,为工人阶级子弟兴建二级学校的承诺也没有实现。直到1928年女性才获得与男性完全一致的投票权。

鉴于当时的英国政府依然被反大政府政党把持,劳合.乔治能做的其实并不多。他尽管可以大谈特谈干预与重建,但是他兜里没钱,手里没票,说什么都不灵。战争耗资惊人,其中大部分都来自借款。此时的英国国债总额与1914年相比翻了十四番。政府号召爱国者们为国还债。斯坦利.鲍德温当时还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议员以及财政部秘书,他将个人财富的五分之一都买成了战争债券,然后就在财政部办公楼内部将这些债券付之一炬。他在写给《泰晤士报》的信件当中(这封信的落款是FST,也就是“财政部秘书”的缩写)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我将这一部分个人财产作为谢礼赠送给国家,因为我坚定相信我们再也不会有机会以这样的形式报效国家了。在当前局势下,这样的帮助至关重要。”这真是奇特的时代,财政部大臣居然表达了个人意见并且首先将税收到了自己头上。基本上没有人遵循他的榜样。

与此同时所得税依然很高——高收入群体的所得税率达到了33%,相比起来战前只有8%——政府开支则遭到了大幅削减,从战时最高峰的270万英镑削减到了1920-1921年的100万英镑。到了冬天,战后繁荣转变成了战后崩溃,可是却没有额外的政府开支充当缓冲,没有创造就业的项目,也没有工业现代化改造的计划。这场衰退来势汹汹,当时就被称作工业革命以来最糟糕的一年。英国工业早在战前就已经落伍,此时简直陈旧不堪,仅仅建工程领域尚且存留着些许亮点。英国的出口商品有一半都是煤炭与棉花,而此时亚洲也开始出产棉花并且自产自销了。很快关于海外倾销的恐惧就会重新掀起关税辩论,例如约克郡羊毛中心这样的传统自由贸易中心。英国各个旧工业区的雇主们都开始削减工资或者关闭工厂。英国工业终将迎来现代化革新,但是与此同时战争间期的显著高失业率已经开始钝刀子割肉了。英国的失业人口很快就会达到一百万。在1920年就连凯恩斯都还不是一名凯恩斯主义者。新近成立的英国共产党令很多大臣都感到忧心忡忡,劳资冲突不断加剧,“劳合.乔治天然就是工人之友”的想法终于彻底破灭了。在劳合.乔治最风光的战前时期,工会成员与激进分子纷纷将满腔怒火喷向了与他作对的贵族阶层,如今劳合.乔治本人也终于沦为了这些人的眼中钉。

而且劳合.乔治很快就发现自己在海外的权力也很有限。英国确实能够统御万顷波涛,但是一旦上岸之后就束手束脚了。比方说在俄国支持白俄势力对抗列宁与托洛斯基的干预行动就遭到了彻头彻尾的惨败。上千名冻得瑟瑟发抖的英军被派往阿尔汉格尔与摩尔曼斯克,还有人被派往西伯利亚支援高尔察克上将。他们与俄国民族主义者、美国人、法国人以及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捷克人一起遭到了苏联红军的无情灭杀。一方面红军已经掌握了整个国家的核心与神经系统,再想要撼动他们可谓难于登天;另一方面白军的暴虐程度与红军相比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根本算不上奉行民主的替代选项。来自西方国家的干预最终无非证实了布尔什维克对于西方资本主义反苏势力的最恶劣设想。此时任职于战争部的丘吉尔一直在热切鼓吹针对布尔什维克发动新一轮战争,因为在布尔什维克的治下,“俄国充斥着乌压压的武装流民,这些人不仅会用刺刀与大炮将敌人粉碎,而且他们身上还夹带着各种散播伤寒戕害人体的虫豸充当先锋官,至于他们顶礼膜拜的政治信条更是足以摧毁世间各国的健康乃至灵魂。”此时的英国根本容不下他这番满嘴胡吣,劳合.乔治尤其恨得牙根痒痒。威斯敏斯特的老牌丘吉尔批评家们无不认为这番言论再次彰显了他那中二脑残一般的嗜血热情。丘吉尔本人所在的选区是丹迪市,当地选民本来就左倾,他这番话更是造成了火上浇油的效果,以至于他最终居然败在了一位主打禁酒政策的候选人手下(能够逼得嗜酒如命的丹迪市民投票支持滴酒不沾,这一点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干预俄国行动的失败并不是表明英国再也不能为所欲为的唯一迹象。在地中海地区,土耳其人团结在崭新登场的民族主义英雄穆斯塔法.凯末尔麾下,全国上下的士气比英国高了两三层楼还不止。在印度,日益高涨的民怨引发了殖民当局的恐慌与进一步压迫,导致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惨剧,其中最恶劣的案例就是1919年4月的阿姆利则大屠杀。面对手无寸铁的示威人群,有一位雷吉纳德.戴尔将军命令军队向示威者开枪,当场射杀379人。如此行径在英国国内引发了激烈辩论,有人将他称作头脑愚钝的屠夫,也有人认为他是维护帝国体制的英雄。这场惨剧将会促使甘地发起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印度帝国的终结也就此进入了倒计时。当然这将会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丘吉尔与其他怀旧主义者将会竭力作梗拖延岁月。但是归根结底,印度独立的根源显然起始于一战结束之际。我们在上文中已经无可奈何地领教了英国在中东推行的外交政策多么两面三刀愚昧无明,也见证了德国舰队在斯卡珀湾宁死不屈的集体自沉。英国掌控世界的能力无疑正在减弱。关于这一事实的最惨淡证据几乎不可避免地来自爱尔兰。

一个国家参与大选然后又无视了为了这场大选而设计的议会,这种事非常少见,但是在爱尔兰南部确实就发生了这种事。1918年,新芬党赢得了压倒性的选战胜利并且成立了独立的爱尔兰下议院,与威斯敏斯特分庭抗礼。就像帕特里克.皮尔斯在临刑前设想的那样,复活节起义领袖的鲜血化作了滋养进一步叛乱的丰厚肥料。爱尔兰下院宣布成立共和国并且选择德.瓦莱拉担任共和国总统。共和国成立了自己的法院,自行收税并且安排公共开支,俨然成为了独立国家的合法议会。说的好听一点,这也是摆在威斯敏斯特面前的一道难题。假如是事态到此为止的话,谁也不好说劳合.乔治会采用怎样的应手。当时的英国已经没有再打一仗的心气了,因此爱尔兰问题很可能会得到和平解决。但是这时候却凭空杀出了一位曾经参与过复活节起义的年轻指挥官迈克尔.柯林斯,此人重新拉起了爱尔兰志愿军武装并且将其更名为爱尔兰共和军,简称IRA。他们的军费与武器都来自美国,在英国政府内部还有众多线人。柯林斯与几千名追随者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小型战争,不再与英军大部队正面硬刚,而是打埋伏搞暗杀,专门针对疏于防范的英军官兵、警察以及其在他们看来任何与英军串通的爱奸。这是典型的游击战,传统军队很难对付。随着暴力的扩散,英国宣布爱尔兰下院与新芬党都是非法组织,紧接着就开始派遣所谓的“爱尔兰王室警吏团”充当英军正规军的辅助力量,其中大部分成员都是退伍兵。这批人在爱尔兰效仿了IRA的游击战术,只不过他们的目标是爱尔兰民众。

这是一场残酷而野蛮的小型战争,参战双方都不惮于采用暗杀与冷血处刑的手段。在都柏林的柯罗克公园体育场,一辆装甲车冲进球场,向着正在观看足球比赛的观众们乱枪射击,打死了十多个人。此前有十四名英军军官被杀,这一幕则是英军的报复手段。随着暴力日愈演愈烈,英国国内的批评声浪也日益高涨。各级军队指挥官都要求劳合.乔治下定决心,要么就彻底撤军,要么就发动全面战争。后一个选项意味着要动员十万人,修建碉堡,封堵道路,采取各种彻底压制手段,听上去好像是二十年前对付布尔人的手法,实在很没有吸引力。阿斯奎斯早就说过,英国在爱尔兰的行动足以与“欧洲最低劣的独裁暴君的最黑暗行径”相提并论。劳合.乔治原本的打算是将爱尔兰一分为二,南北两边各由本地议会管理,两者之间则由爱尔兰大议会充当纽带,并且两边都效忠英王。此时他的理念已经过时了。但是相关法案依然提交给了威斯敏斯特,乔治五世国王也在1921年6月来到贝尔法斯特市政厅召开了北爱尔兰议会。国王似乎也认同阿斯奎斯关于血腥压迫的看法。有人建议国王不要亲自前往北爱,以免遭到暗杀,但国王坚持亲身涉险,并且情真意切地恳求全体爱尔兰人“暂且停一停,伸出克制与和解之手,奉行宽恕与原谅,同心同德为这片我们共同深爱的土地迎来一个和平、满足与善意的新时代。”都柏林的德.瓦莱拉认为国王伸出了橄榄枝,于是决定派出迈克尔.柯林斯去伦敦进行和谈。历史学家A.J.P.泰勒认为国王的这一举动“恐怕算得上是英国君主在当代做出的最大贡献。”

游击队领袖与内阁大臣之间就这样开始了谈判——日后将会有很多声称自己决不会与“恐怖分子”谈判的政客食言而肥,这次会谈可谓开启了先例——谈判时间从1921年10月一直持续到了12月。根据双方最终达成的妥协方案,爱尔兰将成为帝国内部的属国,地位与加拿大齐平并且实现彻底自治。北爱六郡可以选择留在联合王国境内。柯林斯相信爱尔兰人的自由国度将会不可避免地实现完全独立,但是他同样也很清楚爱尔兰内部涌动着怎样的黑暗激情。他在签署协议的时候就预言道:“我刚刚签署了自己的死刑判决书。”老谋深算的德.瓦莱拉是不是打算借刀杀人呢?他之所以将自己的政敌打发去伦敦是不是存心想要摧毁共和派的信誉呢?今天我们已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但柯林斯的预言的确非常精准。爱尔兰议会以七票之差通过了和平协议,但是身为IRA领袖的柯林斯却遭到了千夫所指,许多人都斥责他是个叛徒。IRA陷入了分裂,一场残酷的内战就此开始,甚至比之前对抗英国人的战争更加惨不忍睹。从1992年春天开始,支持条约与反对条约的派系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相互拉锯。反对条约的派系人数更多但是装备较差,而且领导人的能力也不怎么样。而柯林斯与支持条约的派系很快就从英军手里淘换来了一批退役大炮、枪支乃至坦克并且把守住了爱尔兰的主要城镇。都柏林的四法庭大楼被反条约势力占据了好几个月,当柯林斯的手下最终将其攻克时,爱尔兰的国家档案也被焚毁了。此外还有很多象征英格兰传承的古代建筑也毁于战火。这场战争的最后阶段是针对战俘的冷血处决。《沙岸之谜》的作者厄斯金.柴德斯就是战俘当中的一员。他与柯林斯是老相识,当初两人还没有站到政治对立面的时候,柯林斯曾经送给他一支手枪防身。在一轮搜捕当中,柯林斯的士兵曾经接到命令,凡身上携带武器的俘虏都要遭到处决。他们在柴德斯身上搜出了柯林斯赠送的左轮手枪。这支枪的来源确实令他们挠头了一阵,他们也确实辩论过是否应当对柴德斯网开一面,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应当开这个口子。柴德斯表示这样做很公平,还在临死之前与行刑队全体成员一一握手。1922年8月,柯林斯本人也在科克郡的一条僻静乡间道路上遭到了伏击与射杀,加入了四千多名内战死者的行列。

对于英国来说,爱尔兰叛乱与爱尔兰战争的教训显而易见:任何一个帝国倘若要想压制住帝国统治下的各族百姓,就必须冷血无情并且无视公众舆论。柯林斯曾经暗示道,在乔治五世国王出手干预之前,IRA几乎马上就要被打败了。当然很难说他的看法是对是错。但是无论怎样英国对爱尔兰的掌控都伴随着新兴民主政体支付不起的高昂代价。与爱尔兰相比,印度、埃及与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殖民地自然离英国本土远得多,但是同样的规律早晚也会在这些地区彰显出来。打赢了第一次对德战争之后的英国根本不能像打赢了第二次对德战争之后的美国那样维持跨越全球的势力范围。大英帝国依然维持着世界级强权的架子,但却无法一边维持辽阔的帝国疆域一边推行民主体制。劳合.乔治与其他资深政客全都没能意识到,民主与帝国在意识形态上相互抵触,因此无法共存。1920年的英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一个民主国家,英国人也已经见识了干预主义政体可以怎样搞活经济并且改善民生。英国已经踏上了通向现代化的道路。但是在很多方面此时的英国依然低效低能,作风老派,怀念着罗马帝国式的往昔,对于未来也怀抱有不切实际的空想。

至于劳合.乔治呢?他的政坛生涯已经到头了。一战胜利将他推上国际舞台出尽了风头,他也依然像以往一样心思灵活满腹盘算。但是此时他已经沦为了一个只有面子没有里子的光杆司令。他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国家级政党机器,没有足以吸引保守派议员的政治议题,更谈不上对这些议员有多少领导力。1922年10月,一批托利党后座议员在卡尔顿俱乐部碰头,决定在下次大选当中以保守党身份参选,将劳合.乔治与联合政府抛在一边。劳合.乔治根本没办法回应他们的打算。这次会面在历史上留下了漫长的投影,甚至直到今天托利党后座议员自行成立的组织依然被称作“1922委员会”或者“二十二”。这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时刻:托利党从建党之初就一贯讲究上下有别,如今党内的普通议员们却公然抗拒了党派上层大佬们的政治路线,奥斯丁.张伯伦与F.E.史密斯(1)之类的衮衮诸公们全都沦为了自家党员的对头。这次叛乱的领头人正是博纳.劳——此时他离开政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且身体很不好——与斯坦利.鲍德温。之前体验了一把毁家纾难的感觉之后,鲍德温此时又更进一步,公然告诉其他联合主义者们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打算继续给老山羊干活了。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劳合.乔治“是一股动态力量……而动态力量是非常可怕的东西。”这句话将自由党与托利党都砸成了碎片。全体参会成员以185票对88票决定抛弃劳合.乔治,重新恢复托利党的自由地位。直到多年以后的“农民起义”将玛格丽特.撒切尔推举上台为止,托利党内都再没有出现过能与本次事件相提并论的叛逆之举。托利党上层自然被气得不轻,尽管寇松勋爵很快就顺过气来了。

接下来的大选根本就是针对劳合.乔治支持者的围猎与屠杀。劳合.乔治本人倒是挺了过来,几乎就成为了议会当中硕果仅存的国家自由党领导人。此时他的处境就像几年前的阿斯奎斯一样软弱无力丢人现眼。时间确实是最有效的复仇力量。劳合.乔治并未从此消沉下去。他依然在孜孜不倦地发言写字,满腹筹划。他撰写了厚实的回忆录,用来回应军事批评家们针对自己的指责。为了对抗大萧条,他还会推出一套规模庞大的国家用工与凯恩斯主义开支计划——与同时期大独裁者们采用的经济措施颇为相似,只不过由民主政体来主导(罗斯福总统正在推行的新政也是一样)。他很快就与阿斯奎斯握手言和,再次成为了多少还算统一的自由党的领袖,并且在自由党最终萎缩而死之前将规模更大的工党结结实实地吓唬了好几次。然后随着全国政府的成立,劳合.乔治再一次被放逐到了荒野当中。他这一辈子有过几次判断失误的经历,其中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对希特勒大加逢迎,甚至将其称作“德国的乔治.华盛顿”。他很快就收回了这条意见,并且在二战初期的下院里协助搞掉了张伯伦,从而为丘吉尔的华丽回归铺平了道路。但是战争全面打响之后他很快就成了一名失败主义者。假如德国人当真成功入侵了英国本土,劳合.乔治极有可能成为我们的贝当元帅。他曾经是一位伟大的激进派,也曾经是一位杰出的战时大臣,但是在此期间他砸烂了自己的党派并且永远失去了话语权。动态力量的确是非常可怕的东西。

不过在未来很多年里都不会再有另一股动态力量折腾英国了。博纳.劳在1922年升任托利党首之后又以显著优势赢得了首相职位。不过他的执政时期不仅短暂,而且乏善可陈。他的仰慕者们——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比弗布鲁克——原本认为他会推行贸易保护政策或者说“帝国优先政策”,从而使得乔.张伯伦在二十年前构想的天堂化为现实。但是如今的博纳.劳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而且就算当年他也勇不到哪里去。他面色惨白,神经紧张,优柔寡断,烟气熏人,体质每况愈下。到最后他干脆失声了,鲍德温不得不在下院里坐在他身边替他发言。为了调养身体,博纳.劳前往地中海度假——有一条很保险的基本原则: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英国政客们每年待在法国南部的时间与待在伦敦的时间几乎差不多长——但是他的健康却并未好转,反而日益恶化。十天之前一位医生在英国告诉博纳.劳他只是需要静养而已。现在这位医生又被赶紧叫到了巴黎。这次医生发现博纳.劳其实患上了无法手术切除的喉癌,只有几个月可活了。此时的博纳.劳实在没心思为自己指定接班人,于是不久前刚刚出手干预了爱尔兰局势的乔治五世国王不得不再次出马。

下一幕戏的场景转换到了萨默塞特的蒙塔丘特庄园。这栋蜂蜜色的府邸是伊丽莎白时代建筑的瑰宝,曾在2005年版《傲慢与偏见》当中担当背景。这里也是国民托管组织最早抢救下来的古建筑之一,当时这座庄园仅仅以“一点零头”的价钱就被抛售了出去。1923年寇松勋爵租下了这里。这个傲慢难忍的大贵族在担任外交大臣时期一直立场强硬,近来也一直在给博纳.劳递纸条,希望对方不要这么早就退出公共生活。但是假如他的身体当真支撑不住的话……至少寇松很清楚谁最有资格接他的班。接下来的一连串场景对于当事人来说十分残忍,就旁观者而言则颇为搞笑。我们首先看到寇松怡然自得地在自家花园里散步,等待着国王召见。一个男孩手拿电报跑了过来——因为寇松架子太大,不肯在家里安装电话——电报上说国王的私人秘书斯坦姆福德汉姆勋爵(2)拟于次日造访寇松位于伦敦的宅邸卡尔顿别墅并希望在那里见到他。第二天,我们跟随寇松携妻子乘火车来到帕丁顿车站,他已经决定了不打算住在唐宁街上,想好了自己的内阁人选,甚至还考虑了主教任命问题。我们陪着略有些紧张的勋爵大人在卡尔顿别墅等待贵客上门,白金汉宫传话称斯坦姆福德汉姆会在当天下午到访。然后我们就听到国王秘书传达了最为可怕的坏消息。怎么说呢?其实吧,国王并不打算任命寇松出任自己的第一大臣,而是选择了斯坦利.鲍德温(用寇松的话来说就是“那个最微不足道的家伙”)。

深受打击的寇松乞求斯坦姆福德汉姆回去劝说国王重新想想,但是鲍德温早已吻过国王的手了。鲍德温的反对者们指责过好几位在国王与博纳.劳之间传话的中间人,认为他们误导国王相信了鲍德温是博纳.劳最中意的接班人,尽管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但是鲍德温确实曾经担任过博纳.劳的传声筒,而寇松却公然表示要取代他,因此他恐怕从来都不是博纳.劳心中最中意的继位人选。尽管寇松确实是个聪明人,也很熟悉外交业务,但是他还是上院的成员,而且向来傲气凌人。曾有人在呈交给国王的备忘录里要求国王设想一下,假如寇松要与煤矿工人或者码头工人的领袖代表见面,现场将会多么热闹。乔治五世在贝尔法斯特已经证明了自己并不是个缺乏常识的人,因此这一幕想象当中的场景想必令他十分不安。英国就这样迎来了两次大战间期的领袖。尽管鲍德温看上去像是个克己正派的乡绅,其实却是伍斯特郡的铁匠之子。他努力为自己培育了一套田园哲学家的做派,但其实他的神经总是高度紧张,他的目光总是来回扫视,他的面颊总是抽搐不止,一旦闲下来就会将手指关节掰得啪啪作响,而且很容易就会耗尽精力。在哈罗公学上学的时候他曾经因为偷偷撰写色情小说而遭受过鞭笞,他的家族当中出现过若干位维多利亚时代最为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吉卜林也是他的表亲。他并不是劳合.乔治,但是他也远没有看上去那样乏味。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F._E._Smith,_1st_Earl_of_Birkenhead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Arthur_Bigge,_1st_Baron_Stamfordham

通宝推:mezhan,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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