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的诞生 -- 万年看客
1920年11月9日,几队英军士兵再次走上了前线,各个小队都由一名军官带领。在伊普尔、康布雷、阿拉斯以及索姆河这四处杀戮场上,被漫天炮火深翻过的地面尚未平复,浸透鲜血的土壤依旧泥泞不堪。这些英军士兵走向一片没有标记的粗糙木质十字架,尸首过于残缺以致无法辨认的英军阵亡士兵都安葬在这里。他们在每一处作战地点挖出了一具遗体,装进毫无纹饰的棺材里。四具棺材被运进了一座小小的礼拜堂。一名蒙上双眼的军官被人领进礼拜堂里,他伸出双手,按住了四具棺材当中的一具。剩下三具棺材被运回原本地点各自安葬,被挑出来的这具棺材则被装上火车送到了海峡边上,一艘战舰正在岸边恭候。这具棺材被装进了橡木质地的外椁——木材取自汉普顿宫周围的森林。众多驱逐舰列队护送这艘承载着棺椁的战舰渡过海峡,并且奏起十九响礼炮以示敬意。这名死者的身份与其他信息永远不会为世人所知了;他可能是苏格兰人,也可能是威尔士人;他可能是诺丁汉的矿工,也可能是德文郡的公学毕业生;他可能奋不顾身地冲向了死亡,也可能在临死前吓得魂不附体——总之他回到英国之后就被送到了伦敦。从法国的土地里被挖掘出来之后过了两天,一列游行队伍簇拥着这具遗体走过了伦敦的街道。抬棺人包括陆军元帅与海军元帅。他的最终安葬地点是威斯敏斯特教堂内部的沙地,棺材盖上放置了一把乔治五世国王从私人藏品当中挑选出来的古剑。接下来的几周,上百万人涌入大教堂向这名死者致敬。在不远处的白厅门前,阵亡将士衣冠冢刚刚落成,基座就被十万多个花圈埋没了。
有一位戴维.雷尔顿(1)率先想出了这个以国礼安葬无名士兵的主意。此人是一名年轻的随军牧师,后来又称为了马盖特的教区牧师。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主任牧师,主任牧师又将这个创意传达给了国王。乔治五世一开始不喜欢这个点子,认为这样做太瘆人了,不过后来他还是回转了心意。正如作家罗纳德.布莱斯(2)所说,“这是一场阴森瘆人的仪式,但却阴森得无比壮丽,瘆人得超凡绝伦。”这场仪式广受欢迎,令英国国民大大地宣泄了一番内心淤积的情感。成功的部分关键在于这场仪式非常民主。无数痛失亲人的父母与手足都可以半心半意地相信这具遗体就是自家骨肉,至少也代表了自家骨肉。当时很多人都在争辩,凭什么贵族与上层阶级阵亡者的遗体可以运回国内安葬,大量普通士兵却只能埋骨异乡。总体而言,阵亡官兵丧葬民主化运动——由吉卜林牵头倡导——赢得了胜利,人们也认可了死后一律平等的做法。军官与士兵的坟茔相互交错而非各占一片,每一座坟头上都树立着形制大同小异的墓碑。这一举动并非细枝末节。在革命浪潮席卷海外的时代,民主政体尤其需要象征主义的支持。这是修建纪念碑的时代。位于法国的英联邦公墓规模如此之大,以至于需要成立专门的官僚机构进行规划,墓碑的切削也达到了工厂化规模。上千座花岗岩十字架、上千尊英军士兵石雕与上千幅金粉绘制的木板画出现在了全国各地的村镇、学校、火车站与市中心广场。这些纪念作品风格迥异,从仿古希腊与古埃及风格的陵寝艺术到见棱见角的现代主义雕塑应有尽有。英国修建了一座缅怀死者的花园,我们至今依旧置身其间。
从统计学上来说,一战并没有令英国失去整整一代人,尽管今天依旧有人如此主张。但是七十五万名死者的亡魂依旧无处不在。死者的面庞浮现在无数张中学毕业生合影与运动队队员合影相片上;死者的身影隐没在无数座郊区住宅的清冷二楼卧室里;在无数张默默咀嚼相对无言的餐桌旁,死者的声音若隐若现,在办公室或者酒吧里,老人与特别年轻的新人之间裂开了一道怪异的缺口。战后十年间,全国共有29000座小型乡村地产因为无人继承而遭到出售。伤残士兵无处不在。有些人被毒气夺去了视力,有人拖着空荡荡的裤管或者挥舞着假肢,他们的脾气全都极其暴躁。大面积开放性创口需要每天换药从而抑制感染。新兴的整形技术依然十分粗陋,要到二十年代末才能在人脸上动刀修补。就算是浓厚的香烟烟气有时也挡不住伤兵身上散发出来的腐臭气息。公园长椅漆成了蓝色,提醒游客这里是伤残士兵专用座位。坐在长椅上的伤残士兵往往穿着早已走了形的制服,戴着蓝色军帽。爱德华时代的昂扬精神已经被放空了。理论上来说全国男性数量依然足以满足绝大多数女性的婚配需求,但是对于几十万失去了唯一真爱、此时依然佩戴黑纱的女性来说,这种说法只是毫无人性的冰冷算计而已。笔者依然记得自己家中有一位姑奶奶就是“因为战争”而终身未婚——尽管老太太的生活算得上丰富多彩,终日以烘焙水果蛋糕自娱,身边总有朋友的陪伴。
当然,悲哀的气氛最终变得太过压抑,公众的克己主义作风最终变得太过沉重,超过了还在喘气的活人们的承受极限。幸存下来的人们想要找点乐子。二十年代以单薄清脆的城市享乐氛围而为后人所知,这样的氛围从根本上回应了国葬仪式上的沉闷鼓声,悼念人员的沉默,以及在砖石与青铜雕像面前的脱帽致意。飞扬跳脱的爵士乐回应了抚慰众多人心的厚重圣歌。战争将英国拖进了黯然失色破败不堪的境地,亮丽的色彩与各种傻气横溢的玩乐则回应了这样的局面。上层阶级家庭的女儿们会刻意模仿一般民众的做派,在脸上涂抹胭脂、睫毛膏与口红,令父母大为惊骇。地位一般的女性也开始在公共场合抽烟。就像其他规模较小的战争一样,一战也极大地宣扬了雄性气概。战争加快了男孩成长为男人的速度,又让刚刚长成的男人纷纷死去。男人们全都是一身武士的打扮,扎着粗厚锃亮的皮带,蹬着大皮靴子,披着粗硬的风衣,衣服上缝着青铜质地的扣子,戴着尖顶帽子。蓄须与留长发都是反战的标志,走在街上肯定会招致怒目而视与说三道四。因此战争之后的英国社会理所当然地迎来了一轮文化回潮。刚好错过战争的年青一代选择了五颜六色的服饰,在老一辈看来甚至有些阴盛阳衰。女孩们则略微平添了几分英气。她们穿着直管筒裙,用裹胸布压抑住双峰,娃娃头与齐耳短发大行其道。这样的打扮让女孩子们看起来很有些雌雄莫辨。初生牛犊的作家伊夫林.沃娶了一位名叫伊芙琳的女子,朋友们将这对夫妻分别称作男伊与女伊,在合影当中两人穿着同样款式的裤子与衬衫,脸上挂着同样矫揉造作的神情。由于大众报业的发展,全国的民众们都能观察他们的行为,有时还会加以效仿。
我们今天一般认为最喧嚣的恣意妄为都是二十年代的事情,出自所谓光彩少年之手,但是这其中的行为模式早在战争期间就确定了。要想进行案例研究,不妨看看达夫.库珀(3)的日记。此人在战争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任职于外交部,并且爱上了一位爱德华时代有名的美女与社交达人戴安娜.曼纳斯(4)。他的日记里充斥着令人瞠目的随意性爱与恣意纵酒。他的猎艳经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发展到亲密接触的程度,因为避孕手段尚不健全。但是要论及花样百出与斩获人数,他与他的小圈子足以与日后所谓更放纵时代的任何人相提并论。战争期间的英国人吞咽下了大量酒水,既有高档红酒与精品香槟,也有更带劲的白兰地与威士忌。此外他们也消费了大量毒品——主要是注射吗啡。可卡因与海洛因当时都是合法商品,甚至还被纳入了劳军物资当中。就某些方面来说,这是个充斥着享乐主义与自我放纵的时代,就连大多数六十年代摇滚歌星的体质也经不起这么折腾。但是这些浪荡子的朋友们全都面临着惊人的死亡率,只有记住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此类放浪形骸的举动。按照库珀日记的记述,在他的又一位朋友——也是阿斯奎斯的姻亲——战死沙场之后,他无助地痛哭了整整一天。这天晚上他去自己的俱乐部吃饭,“我叫了一瓶最好的香槟——1906年的伯瑞——因为爱德华肯定希望我这么做。假如先死的是我,他也肯定会为我这么做的。”他不愿出去吃,“因为我担心吃到一半就会哭出来。”值得一提的是,战争临近尾声时库珀也走上了前线,并且表现得异常英勇。
像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在战后英国盛行一时。最切近的类比似乎就是越战期间以及战后的美国,放纵嗑药的享乐主义风潮同样席卷了这片土地。就像日后的美国一样,二十年代的英国也见证了年青世代与年长世代之间的激烈对抗。上层阶级的子女们组成了一支躁动浅薄、身穿奇装异服的军队。他们捣毁酒吧并且发明了全新的鸡尾酒,他们与百货店的售货员们在同一个舞池里尽情摇摆,他们学会了骆驼步、西迷舞、黑人摇摆舞以及臭名昭著的查尔斯顿舞,他们甚至还会趁着路边警察疏于防备之际窃取他们的头盔。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是退伍军官,很多人都失去了手足与恋人。一批又一批新人涌入伦敦并且彻底改变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品位。来自纽约哈莱姆的黑人爵士音乐家们从大西洋彼岸带来了早期好莱坞电影的诱惑与黑帮分子的故事。年高德劭的老一辈们被眼前的群魔乱舞吓得目瞪口呆,媒体也极尽炒作渲染之能事——这里的媒体指的是报纸上的八卦专栏,这个刚刚兴起的行业此时已经非常盛行了。比方说诺埃尔.考沃德——他的剧作《旋涡》(5)专门讲的就是毒品问题——在接受某流行报纸采访的时候穿着一件丝质长袍摆了个造型。按照报纸采访的说法,他脸上洋溢着历经锤炼的堕落气质。他向伦敦《旗帜晚报》承诺,“我从来不会离开鸦片馆、可卡因馆以及其他邪恶的场所,我的头脑是全然腐败的一团糟污。”例如萨比尼斯帮与泰坦尼克帮之类的帮派(后者之所以被别人起了这么个名字是因为帮派成员全都衣冠楚楚,就像同名邮轮上的上层阶级乘客一样)在索霍区与赛马场里大打出手,争斗的焦点则是为了控制二十年代英国的新兴罪恶核心,也就是夜店。夜店里鱼龙混杂,充斥着退伍军官、新芬党人、帮派分子、应召女与舞女以及毒贩子——例如著名的鸦片经销商“天才”比利.常(6)。专门面向男同的夜店同样生意兴旺,店里的客户全都对国王的意见置若罔闻:有一次乔治五世听说自己的一位熟人是个“走后门的”,他非常惊愕地说道:“我还以为这种人都会早早开枪自尽呢!”
(1)https://www.baidu.com/link?url=NN-ozAS643oHNMvvqHLOuur13RSdNXGYiUrHGcQ9Dk_R8Xft8DBRoeJeBSAbEFqntbOJYvmJL4OdPVjJ3G0egq&wd=&eqid=9ea5c093000156fb0000000258c3aea7
(2)https://www.baidu.com/link?url=7rOQSMDefHOdG52zECXMgmVxK5PmbO8JZk2iGO-anGYJPQZLCNlxQ1avUkmOvaeWr5hd4ZhR3VMoKvUsHrH5zK&wd=&eqid=9209cc9d0001965f0000000258c3b062
(3)https://en.wikipedia.org/wiki/Duff_Cooper
(4)https://en.wikipedia.org/wiki/Lady_Diana_Cooper
(5)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e_Vortex
(6)https://en.wikipedia.org/wiki/Brilliant_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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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老派脏污 10 万年看客 字13054 2017-03-12 09:10:26
🙂"塞壬"应该指海妖吧 leeuk 字0 2017-03-12 19:36:45
🙂2,无可奈何花落去:夜店与贵族 13 万年看客 字11158 2017-03-11 19:47:58
🙂1,悲欣交集
🙂这个随机抽选遗体的形式倒是很合理 時千峰 字60 2017-09-14 23:00:21
🙂三,保持平衡 9 万年看客 字11507 2017-03-05 08:20:35
🙂14,最后挣扎 11 万年看客 字3898 2017-03-05 03:20:55
🙂这帮德国人真狠呐 桥上 字0 2017-03-05 09:57: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