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在人类历史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人们都认为神童遭到了超自然存在的附体。亚里斯多德相信疯狂是天才的前提。帕格尼尼曾被人指控将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意大利犯罪学家切萨雷.龙勃罗梭在1981年写道,“天才是一种退行性的精神错乱,属于道德癫狂的范畴。”近来的神经科学表明,创造性活动与精神错乱在大脑当中的对应位置很相似,两者都与丘脑当中多巴胺D2受体数量的降低有着密切联系。天才与疯狂是同一个连续体的两种不同状态,两者之间并没有一刀切的分界线。
行为神经学之父诺曼.格什温发现,神童往往不仅具有非凡的能力,还会背负各种缺陷,例如读写障碍,语言获得延迟以及哮喘——他称之为“超凡病理学”。这些问题可能会非常严重。有一户家庭告诉我,他们的儿子两岁那年就能区分超过五十首乐曲。他经常会突然喊道:“马勒第五!”或者“勃拉姆斯四重奏!”可是到了五岁那年,他被确诊成为了临界自闭症患者。儿科医生建议将孩子与音乐彻底隔离开来,从而将自闭症症状扼杀在萌芽状态。孩子的父母听从了医嘱。自闭症症状随之减退,但是孩子也丧失了对于音乐的天然亲近。有些研究人员认为天生的乐感其实就是对于声音的高度敏感,而这一点又是自闭症的表现。根据以色列儿科医生平恰斯.诺伊的说法,音乐就是这些孩子们抵御喧嚣侵扰的防线。本章描述的很多音乐家都很可能符合自闭症谱系的临床标准。
天才与疯狂之间的联系使得很多父母都对早慧的子女感到担心。澳大利亚的神童专家米那卡.格罗斯却认为神童与一般儿童相比更加坚韧,除非是天赋极为超凡的孩子才会比儿童更脆弱。纽约爱乐乐团团长扎林.梅塔声称他与他的妻子总是这样告诉彼此,“感谢上帝我们的孩子不是神童!”神童钢琴家伊莱沙.阿巴斯在十四岁那年耗尽了对于音乐的热情,直到三十来岁的时候才缓过劲来并且重返乐坛。他认为,“有时候一个孩子的肩膀扛不起他的天才。”
任何一位曾经与神童共事的人都见过身心异步——也就是智识年龄、情感年龄以及心理年龄的错位——可能造成怎样的破坏。儿童的身体里装着成人的心智并不比成人的身体里装着儿童的心智更容易应付。朱利亚德学院院长约瑟夫.波里希说过,“一个看上去很正常的孩子一旦拿起小提琴或者坐到钢琴旁边之后就在你的眼前变成了另一个人,这种经历太吓人了。” 他的同事维达.卡普林斯基补充道:“天才是畸变的一种,而畸变从来不会单独发生。许多天赋非凡的孩子都有多动症、强迫症乃至于阿兹伯格综合症。当父母们遭遇孩子的两面性的时候,他们很容易就会承认积极的那一面,有才华的那一面,非同寻常的那一面,并且彻底否认剩下的一切。”许多非常态子女的父母都必须学会在世人公认的疾病当中看到子女的身份,而神童的父母则必须学会在世人公认的身份当中看到子女的疾病。就算那些没有得到近似自闭症诊断结果的神童们依然需要缓解自身的孤独处境,因为他们的首要情感关系对象是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精神病学家卡伦.门罗解释道:“如果你每天花五小时练习乐器,其他孩子都在外面打棒球,那么你们正在所的事情肯定完全不一样。就算你热爱演奏乐器,无法想象自己去做任何其他事情,你依然会感到孤独。”莱昂.伯特斯坦说得更直接:“孤独是创造力的关键。”
自杀是神童往往要面对的风险。布兰登.布莱莫是个音乐神童,十岁高中毕业。他曾经直白地告诉记者,“美国社会处处要求完美。”十四岁那年,他的父母有一天出门买菜,回家之后发现他开枪打穿了自己的头部。他没有留下遗书。“他一生下来就是成年人,”他的母亲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们只是眼看着他的身体越长越大而已。”特伦斯.贾德在十二岁那年就与伦敦爱乐乐团一起演出,十八岁那年拿下了李斯特钢琴奖,二十二岁那年跳崖自杀。小提琴家迈克尔.拉宾也遭受过崩溃与“康复”,可是他在三十五岁那年还是失足摔死了。他的血液里充满了巴比妥盐。克里斯蒂安.科林斯是荷兰的音乐神童,不仅会演奏钢琴与小提琴,还会指挥与作曲。成年之后他开枪自尽,在遗书中表示自己受不了一辈子从事音乐。
朱利安.温布拉曾经写到过天才儿童的情感需求。他描述了“高智商儿童群体当中日益严重的自杀问题”。但是也有人声称并没有研究显示神童的坚强程度比一般孩子更差。当然这并不是说才华与自杀没有关系。有些人或许会因为自身能力的刺激而自杀,也有些人或许会依靠这些能力来抵制自杀的冲动。先天的才能既是盔甲又是软肋,天才自杀的案例不仅比一般人更多,而且也更少。只看平均数的话,天才的自杀率与一般人是一样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天才与一般人的自杀率具有完全相同的存在方式。这套辩证法的细微之处——致使有些人自杀的因素也会阻碍另一些人的自杀——尚未得到充分的研究。
自杀事件发生之后,父母往往难辞其咎——有些父母也确实逼着自己的子女越过了崩溃的底线。专业音乐文献当中,一手包办的母亲与永远不满意的高压父亲可谓比比皆是。有些父母一心只想帮助自己的子女,也有些父母一心只想通过子女为自己牟利,还有很多父母根本没有意识到两者之间的鸿沟。有些父母的眼里只有梦想,却看不到自己的子女。曼哈顿音乐学院校长罗伯特.瑟洛塔认为,“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母亲为了让孩子从事音乐生涯不惜将他们阉割。今天的父母对于子女的心理残害同样野蛮。” 非凡的才华与精神健康,独立思想以及智识能力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后面三者却为前者提供了尤其重要的缓冲。失败的神童终生都要背负毒害无穷的回忆,永远忘不了自己曾经拥有多么灿烂的未来。关于神童的叙事要么指向凯旋,要么指向悲剧,而绝大多数神童必须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找到一个满意的位置。小提琴家亚莎.海菲兹曾经将早慧称作“一种总体而言非常致命的疾病”,而他本人则是“有幸存活下来的少数人之一”。
父母利用天才子女的最粗陋也是最直白的方式就是赚钱。在《觉醒》(The Awakening)一书当中,伊萨克.巴别尔描述了二战前夕俄国的神童亚文化。神童为家人提供了摆脱贫困的可能途径。“当一个男孩长到四五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就会将这个幼小孱弱的生灵领到扎戈斯基先生面前。扎戈斯基开设了一家量产神童的工厂,工厂的主管是一帮扎着蕾丝领子,蹬着黑漆皮鞋的犹太侏儒。” 神童钢琴师露丝.史兰倩丝卡在《遭到禁止的童年》(Forbidden Childhood)一书当中描述了自己当年遭受过的殴打:“每次我一犯错,他就会俯身过来,一言不发且慢条斯理地抽我耳光。”她在1931年举办了首演,当时她只有四岁。评论界一片轰动。她还记得拉赫玛尼诺夫对她说,“再有一年时间您就会变得无与伦比,再有两年时间你就会变得难以置信。来块饼干怎么样?”有一天她无意中听到她的父亲说:“我教露丝弹奏贝多芬,因为贝多芬有钱赚。”这句话害得她陷入了崩溃,并且放弃了钢琴演奏。“当时我十六岁,看上去像是十二岁,心里的感觉却像是五十岁。”她的父亲将她赶出了家门,骂道:“你这个小婊子!离了我你连两个音符都弹不出来!”
匈牙利音乐家欧文.尼莱吉哈奇在童年时期接受过心理学家的详细研究,这位心理学家详细记录了他的童年生活的细节。欧文的父母从没有鼓励他学习自己穿衣打扮或者用刀叉切割食物。他平时的饭食比其他家庭成员吃的都好。他没有上学。他的父母将他的天赋当成了为自己谋取私利的手段,经常应邀将他带到欧洲各个皇室家族面前展览。后来欧文回忆道:“我就像一块敲门砖。等到我五岁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世界里全是陌生人。”欧文的父亲与欧文的赞助人搞出了好几场婚外情,欧文的母亲则将他挣来的钱全都挥霍了。
欧文十二岁那年,他的父亲去世了。他的母亲则将他最大的乐趣变成了难以忍受的苦役。“我母亲恨我,”欧文说。他也恨他的母亲,甚至曾经不惜称赞希特勒,因为他母亲死于纳粹的迫害。就像许多早年才能得到过分赞扬的人们一样,他也沦为了一名遍体鳞伤的自恋者,既傲慢自大又严重缺乏安全感。“不管遇到什么障碍,我都会立刻放弃,”他说。他结婚十次,离婚九次,还曾经一度流落街头。尽管他得享高寿,但是成年之后的表演次数并不多,观众反响也褒贬不一。无论他的演奏是为了取悦母亲还是为了与母亲做对,母亲的离去都使得他丧失了真诚表达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