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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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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五:出处(下)

3.5 出处(下)

【比部尚书郎期】

韦应物在长安西郊沣上善福寺闲居、休假、蛰伏了近两年之后,终于又走马上任,这次是担任比部员外郎。《新唐书·百官志》:“比部郎中、员外郎各一人,掌句会(即核算)内外赋敛、经费、俸禄、公廨、勋赐、赃赎、徒役课程、逋欠之物,及军资、械器、和籴、屯收所入。”上任之日有诗作记。

《始除尚书郎,别善福精舍》韦应物

简略非世器,委身同草木。

逍遥精舍居,饮酒自为足。   

累日曾一栉,对书常懒读。

社腊会高年,山川恣游瞩。   

明世方选士,中朝悬美禄。

除书忽到门,冠带便拘束。   

愧忝郎署迹,谬蒙君子录。

俯仰垂华缨,飘飖翔轻毂。   

行将亲爱别,恋此西涧曲。

远峰明夕川,夏雨生众绿。   

迅风飘野路,回首不遑宿。

明晨下烟阁,白云在幽谷。

尚书郎,尚书省诸曹司长官郎中、员外郎的统称。简略,本指处事随便不认真,但此处不宜照字面意解,《三国志·蜀志·蒋琬传》:“东曹掾杨戏,素性简略,琬与言论,时不应答。或欲够戏于琬曰:‘公与戏言,而不见应,戏之慢上,不亦甚乎!’琬曰:‘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面从后言,古人所诫。戏欲赞吾是邪,则非其本心;欲反吾言,则显吾之非。是以默然,是戏之快也。’”此处杨戏的看似怠慢实则诚实的态度很可能就是诗中“简略”一词的言外之意,从中我们大体能体会到韦应物的性格和处事方式。

世器,治国的才具。 委身同草木,意谓置身山林,即隐居。栉,梳头,此谓不修边幅。社腊,社日和腊日,古于春、秋二季祭土地神,于岁末祭百神,分别称为社祭和腊祭,其日亦分别称社日和腊日。高年,老人。除书,任命官吏的文件。华缨,仕宦者的彩色冠缨。不遑,没有时间。烟阁,高阁,此指朝廷官署。

此诗记录上任比部员外郎,即《逢杨开府》所言“南宫谬见推”之事。韦应物在诗中总显得极为诚实,就象这首诗,就很诚实地写道自己走马上任时的多重心态。诗写他本是逍遥地闲居善福寺,接到任命书便感到受冠带拘束,“除书忽到门,冠带便拘束”二句读来颇感稀奇,又觉合理。当他乘车出行时,又写“俯仰垂华缨,飘飖翔轻毂”,这是含蓄地表露他对这次上任也有心情愉快的一面,升官了,说一点都不高兴那也太虚伪。从历任兵曹、功曹、县令这些基层地方官,到中枢机构的员外郎,这是韦应物仕途的一个重要节点。末句“白云在幽谷” 写真性仍在幽谷。

《还阙首途,寄精舍亲友》韦应物   

休沐日云满,冲然将罢观。

严车候门侧,晨起正朝冠。   

山泽含馀雨,川涧注惊湍。

揽辔遵东路,回首一长叹。   

居人已不见,高阁在林端。

此诗建中二年比部员外郎任上作。还阙,休假后还朝。首途,上路。休沐,休假,唐制十日一休沐,称为旬休。云,助词,日云满,即日满。罢观,停止游赏。

此诗是一次休假还朝的记录,值得注意的是“川涧注惊湍”这一景语的意义。我们在第一章谈到“急涧”的象征意义,此诗“川涧注惊湍”可谓又一旁证。韦应物此时又要回到朝廷处理官务,可以想像其中所面临的各种关系和利益矛盾,稍有不慎,便有大祸,前文使云阳诗背景中的历史事件就是一例,中枢机关,各种矛盾错综复杂,可谓一旦入朝,即入惊湍。 正如《逢杨开府》所言,“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韦应物在朝廷干了一年便出守滁州,去安抚孤苦百姓去了。

【滁州期】

韦应物将往滁州时有首七绝颇为别致。

《将往滁城恋新竹,简崔都水示端》韦应物

停车欲去绕丛竹,偏爱新筠十数竿。   

莫遣儿童触琼粉,留待幽人回日看。

在他的笔下,竹子一直是富有象征意味的。借竹写隐逸情怀本也不奇,但“莫遣儿童触琼粉,留待幽人回日看”甚有别趣,体现作者恨不能去而即返的心情,所表达的自然是希望早日归乡、归隐。

《夕次盱眙县》韦应物   

落帆逗淮镇,停舫临孤驿。

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   

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

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

此诗建中三年出守滁州途中作。“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一联写明暗变化很有意趣。诗意自然是思乡兼思归隐,这不只是因为有“独夜忆秦关”明言思怀故里,而且“人归”二句写景乃是兴象,人之所归,雁之所下,各是其归宿处,一为山郭,一为芦洲,二地都含有归隐特征。此诗再次说明韦应物上任滁州伊始,便已生归意。

有关“芦洲”意象,有一旁证:

《答李浣三首》其二 韦应物   

马卿犹有壁,渔父自无家。

想子今何处,扁舟隐荻花。   

此诗乃是大历初秋日在洛阳作。马卿,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字长卿,史载司马相如与卓问君私奔成都,家徒四壁。诗写罢洛阳主簿的同僚李浣归楚州,如扁州隐于荻花丛中。两诗对照,芦荻在韦诗中可谓又一则隐逸意象。至此,本节我们已讨论的隐逸意象,除了东篱、野鹤,更有艳雪玄冰、红稻白鱼、云泉萝月、雁下芦洲、舟隐荻花等奇思妙想。

从主题类别看,《夕次盱眙县》当属羁旅诗,同时代的大历诗人张继《风桥夜泊》与之可比:“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诗最大的特点在于疏密对比,前两句六事,安排紧密,后两句实则只有一事,疏缓悠长,从文字上的安排,仿佛可闻疏钟从第三句首“姑苏”悠悠传至第四句末“客船”。这种紧密对比,不只是形式上的,而且与内容和谐,因前半着落在一个“愁”字上,景密对应愁密,后半的疏钟便带有疏解的关怀之意,只是钟自寒山,一个“寒”字又透露出这种关怀的局限性。此诗当属唐诗顶级绝句,与之疏密安排相比,韦诗中间四句分写“风起”、“日沉”、“人归”、“雁下”四象,大提琴一般舒缓、悠长、低沉,兴趣亦佳。

韦应物到达滁州任职后,便更觉孤独,更加珍惜亲情友情,因远离家乡,也倍加思念故里,同时因为任职地方,也加深了对现实的体认,我们在本章前面几节已探讨了这一期间的独宿诗、对床诗、寒雨诗,另外,原本一直担任佐官的他,在独挡一面之时,多次表达出忧患尸位素餐的自省意识,这可以视作善福寺期《观田家》自愧自省意识的自然发展。

《冬至夜寄京师诸弟兼怀崔都水》韦应物   

理郡无异政,所忧在素餐。

徒令去京国,羁旅当岁寒。   

子月生一气,阳景极南端。

已怀时节感,更抱别离酸。   

私燕席云罢,还斋夜方阑。

邃幕沉空宇,孤灯照床单。   

应同兹夕念,宁忘故岁欢。

川途恍悠邈,涕下一阑干。

异政,优异的政绩。子月,即十一月。一气,谓阳气,冬至后昼渐长,夜渐短,古人以为阳气生。极,到达。南端,南方。阑干,纵横交错貌。

诗写作者至滁州的第一个冬至之夜,写信给京师亲友,汇报理政无有优绩,唯恐尸位素餐,自感徒然去京,岁寒羁旅,值此阳气初生,时节交替之际,更抱离别之酸。下半部份写当日私宴席罢,还斋夜阑,仰望沉沉夜空,俯观孤灯照床,愈发怀念亲友同聚之欢,又感归途渺茫,不禁下泪涟涟。

一郡刺史,作为行政长官,我们不要被这种光环给蒙蔽了,本质上它只是一项工作,远离故土,或许是孤身一人,置身陌生的环境,肩负艰巨的责任,应对复杂的事务,折腰小官难为,长官又哪里易处。我们甚至可以想像,诗中所谓“私燕”,很可能是作者为了处好各方面关系而设的交际宴会,并不一定是为了享乐之事。

诗人滁州期寄赠颇多,下面这首同样表达了素餐之忧。

《郡斋赠王卿》韦应物

无术谬称简,素餐空自嗟。

秋斋雨成滞,山药寒始华。   

濩落人皆笑,幽独岁逾赊。

唯君出尘意,赏爱似山家

此诗建中四年,即来滁州第二年秋作。王卿,当是被贬至滁州者,名未详,有可能是王维弟王紞,此王卿即是《登楼寄王卿》(有“一郡荆榛寒雨中”句)的那位王卿。称简,谓为政忧清简不扰民的政声。濩落,空廓无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赊,长。出尘,超出世俗,亦即出风尘,风尘常喻仕途。山家,山野人家。

此诗不只写忧己素餐,无术为政,濩落为人所笑,也表达了期望能象王卿那样,即便秋雨连绵成滞,也不妨碍赏爱山药寒花的出尘之心。关于“寒花”意象,韦诗另有一诗表达更佳:

《郡中西斋》韦应物

似与尘境绝,萧条斋舍秋。

寒花独经雨,山禽时到州。   

清觞养真气,玉书示道流。

岂将符守恋,幸已栖心幽。

此诗疑建中、兴元间在滁州作。考察诗意,窃以为可作上篇《郡斋赠王卿》之姊妹篇。不只同有寒花意象,也都写出尘之意。上篇虽是赞王卿有出尘之意,实则不如说自己有出尘之愿,此篇乃写自己饮清觞、观道书以养出尘真气,赏爱独经雨之寒花,时到州之山禽。第二章中我们已着重分析“孤花表春馀”,此处“寒花独经雨”乃是其又一翻版,只不过一写夏花,一写秋花;一写雨后之花,一写经雨之花,但同属幽独之花,惟色调稍有不同耳。

由此诗观之,韦应物的隐逸思想又发生新的变化,随着年龄的增长,官职的升高,责任的加大,他不再有随时辞官的想法,而产生了在仕宦中养真、幽心栖于郡斋的意识。这是前善福寺期 “出处虽殊迹,明月两知心”所体现的“出处两可”之调和思想的进一步发展。

然而韦应物也并非整日坐于郡斋,忙于工作,有时候也会整驾出游。

《游琅琊山寺》韦应物   

受命恤人隐,兹游久未遑。

鸣驺响幽涧,前旌耀崇冈。   

青冥台砌寒,绿缛草木香。

填壑跻花界,叠石构云房。   

经制随岩转,缭绕岂定方。

新泉泄阴壁,高萝荫绿塘。   

攀林一栖止,饮水得清凉。

物累诚可遣,疲氓终未忘。   

还归坐郡阁,但见山苍苍。

人隐,即民隐,百姓疾苦。未遑,没有时间顾及。鸣驺,随从官吏出行喝道的骑卒。青冥,青苍深远,指天空,此谓台砌高入云天。缛,缛丽,此谓花草繁密华丽。花界,莲花界之省称,指佛寺。云房,僧道或隐者所居之静室。 “新泉泄阴壁,高萝荫绿塘”,阴凉佳句。经制,经营建造。物累,家庭、官场等世俗之事给人带来的拖累。疲氓,困苦百姓。

如果说滁州期之前的韦应物不堪物累之时便毅然辞官,那么此时的他已更多耐心,更多平心,也更多了一份责任心。归隐山林对他而言曾经好比是一次长假,如今他便长假作短休,归隐变作一日游,之后还是要归坐郡阁,回到本职工作中去。

我们前文提到韦应物初入仕途,便已面临为官的一个极为头痛之事:收税,如《高陵书情》所言:“兵凶久相践,徭赋岂得闲。促戚下可哀,宽政身致患”,严,则对不起良心,宽,则自身难保。如今作为滁州刺史的他,仍然要面对这一头等头痛之事。

《月晦忆去年与亲友曲水游宴》韦应物

晦赏念前岁,京国结良俦。

骑出宣平里,饮对曲池流。   

今朝隔天末,空园伤独游。

雨歇林光变,塘绿鸟声幽。   

凋氓积逋税,华鬓集新秋。

谁言恋虎符,终当还旧丘。

此诗建中四年三月晦日作于滁州。晦日,即每月最后一日。宣平里,唐长安城中坊里名,韦应物为比部员外郎时当居于此。凋氓,犹疲民,谓困顿贫穷的百姓。逋税,欠税。虎符,刺史官符。旧丘,旧居。

此诗先回忆去年与亲友在长安曲江游宴情景,继而为此伤怀。“雨歇林光变,塘绿鸟声幽”乃春草鸣禽之变体,提示思归。然后陡然笔锋一转,“凋氓积逋税,华鬓集新秋”二句写己收税之事,这不是一般的收税,而是收疲民欠税,可以想见事情之难办,诗写“华鬓集新秋”,真是急白了头发。就在这样的心境下,诗人发出“谁言恋虎符,终当还旧丘”之叹,话虽如此,滁州期直至终了,韦应物再也没有主动辞官,最终也没能够还归故里。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社会的一大问题自然是战乱,但是没有发生战争的地区也深受战争影响,因为赋税不得不加重,这是整个社会的悲剧。作为良心未泯的韦应物来说,这是他为官所累的一个最重要原因。有些短板可以通过提高自己的个人修养来弥补,但有些事情是自己无法改变,无能为力的。

下面这篇七律可谓韦应物为刺史期间自愧自省和自感无力思想的一个总结。

《寄李儋、元锡》韦应物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世事,指朱泚称帝长安,德宗出奔奉天事,见本章第一节。思田里,意谓思归田。

此诗前人评判颇多,先来列举众人评语。

黄彻:“韦苏州《寄李儋》云‘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郡中燕集》云:‘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余谓有官君子当切切作此语。彼有一意供租,专事土木,而视民如仇者,得无愧此诗乎!”

方回:“朱文正公盛称五、六好,以唐人仕宦多夸美州宅风土,此独谓‘身多疾病’、‘邑有流亡’,贤矣。”

王世贞:“韦左司‘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虽格调非正而语意亦佳,于鳞乃深恶之,未敢从也。”

袁宏道:“简澹之怀,百世下犹为兴慨。”

胡震亨:“韦左司‘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仁者之言也。刘辰翁谓其‘居官自愧,闵闵有恤人之心’,正味此两语得之。若高常侍‘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恶’,亦似厌作官者,但语微带傲,未必真有退心入左司之一向淡耳。”

谢榛:“诗有简而妙者,若……张九龄‘谬忝为邦寄,多惭理人术’,不如韦应物‘邑有流亡愧俸钱’。”

张世炜:“此等诗只家常话、烂熟调耳。然少时读之、白首而不厌者何也?与老杜《寄旻上人》之作,可称伯仲。”

冯舒:“圆熟却轻茜。”

查慎行:“村学小儿皆能读此诗,不可因习见儿废也。”

纪昀:“上四句竟是闺情语,殊为疵累。五、六亦是淡语,然出香山辈首便俗浅,此于意境辨之。七律虽非苏州所长,然气韵不俗,胸次本高故也。”

许印芳:“晓岚讥前半为闺情语,虽是刻核太过,然亦可见诗人措词各有体裁,下笔时检点偶疏,便有不伦不类之病,作者不自知其非,观者亦不觉其谬,病在诗外故也。”

前人评断,主要观点有二,一是赞其道德高尚,有仁者之心;二是言其圆熟甚至烂熟。高尚自不待言,圆熟烂熟则须稍加分析。 冯舒言圆熟、张世炜言烂熟,是因为此诗文字毫不艰涩,句法符合正常语序,也无甚典故,从这个意义上说“圆熟”倒也尚可,“烂熟”则嫌不当。此诗若无“邑有流亡愧俸钱”句,则确属烂熟,有此一句便扭转全局,因为此句平淡之中透着惊警,这就是最平常的话语一语道破绝少人意识到的问题。我们是先已接受了全诗而觉其熟,倘若一位从未读过此诗者,八句只示其七句,而让其填空第六句,不说绝少人能有如此道德觉悟,单说押韵, 也绝少人会找到一个“钱”字。烂熟,那种在“麻花家斜”上押韵押了一篇又一篇的诗作,才真正算是“烂熟调耳”。

在尊敬诗人的道德自省意识,并理解其老病思归的同时,我们也应当看到其中有一定程度的“气衰”之相。这与国家再逢世难有关,德宗因泾原兵变出奔奉天,这不由韦应物不想到二十七年前玄宗奔蜀。眼见历史再度重演,而自己已老病缠身,不知此事何时、如何了了,难免不为之心气衰颓。这不是韦应物一个人的心态,而是大历诗人整体存在的时代精神,胡应麟谓之“气骨顿衰”。钱起有句“白发壮心死,愁看国步移。”戴叔伦有诗“临风脱配剑,相劝静胡尘。自料无筋力,何由答故人。”韦应物不在风暴的中心,也一再言己“理政无异政”、“ 无术谬称简”。不是他们不想有所作为,而是实在无能为力,个人在时代的巨幕面前实在太过渺小,盛唐人固然气壮,那也只是因为时代气壮。树根树干壮了,花叶自然繁茂;树根树干弱了,花叶自然衰颓。对于古人,我们实不必过于强求,但我们还是要对自己说一句:人活一口气!韦应物的幽,我们当重其沉着、冷静、淡定、深邃、自省的一面,不忘幽草涧边的“生”,黄鹂深树的“鸣”。

【二罢刺史】

韦应物滁州之后,又历任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苏州刺史,晚期名篇前文已有所涉猎,如幽居诗、孤花诗、寒食诗(第3.2节)、游溪诗、燕集诗,二纪诗等等,《滁州西涧》或许是滁州刺史期作,或者罢任后闲居期间作,这些诗作,无论思想上还是诗艺上都愈加成熟,此期其它佳作我们要在第四章详加分析、讨论、总结,这里只拣取其中两次罢任之作,藉此完成对其一生形迹的巡礼。

《岁日寄京师诸季端武等》韦应物   

献岁抱深恻,侨居念归缘。

常患亲爱离,始觉世务牵。   

少事河阳府,晚守淮南壖。

平生几会散,已及蹉跎年。   

昨日罢符竹,家贫遂留连。

部曲多已去,车马不复全。   

闲将酒为偶,默以道自诠。

听松南岩寺,见月西涧泉。   

为政无异术,当责岂望迁。

终理来时装,归凿杜陵田。

岁日,正月初一。献岁,一年开始。河阳,河南府属县, 肃宗上元元年,作者26岁时为大理评事从事河阳府。壖,水边。罢符竹,谓罢刺史任。部曲,部下属吏。自诠,自我宽解。 迁,升职。杜陵,韦应物故里。

“部曲多已去,车马不复全”,可见落叶萧散之意,然而不损淡定。 “听松南岩寺,见月西涧泉”,可想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境,言其乐山乐水。 “为政无异术,当责岂望迁”,愈见平淡无怨。尾联写总有一天要还乡归田,不改出赴滁州之初心。

从此诗结合之前诸篇看来,此期的韦应物对待官职,倒有了一种“得之并不足喜,失之亦不足惜”(《叶甫盖尼·奥涅金》4.10)的思想,只是奥涅金对待上流社会的女子没有半点真心,而韦应物任职时对待工作仍算是一个“循吏”。

我们在谈论《滁州西涧》时提及潮急舟横喻“不在其位、不得其用”这一观点,在这里可以稍作回顾。如果孤立地看“野渡无人舟自横”一句,那么此论无可厚非;如果孤立地放在《滁州西涧》一诗之内,则需与幽草黄鹂的“君子小人”之喻配合使用,而此喻我们在前文已然充分批驳;如果结合韦诗全集就完全错误。假如这个“位”指滁州刺史之位,那么既然“不在其位”,则此诗当作于罢任之后,而这篇古体《岁日寄京师诸季端武等》就是直接写罢任感受,完全不见“不在其位、不得其用”之调,“为政无异术,当责岂望迁”更可作为反证,此二句也非偶然道出,而是和前文所述“理郡无异政”“无术谬称简”一脉相承;假如这个“位”指中枢当权派之位,则整部韦集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这样的妄想,和我们至此所论的韦应物思想完全牴牾。

《寓居永定精舍》韦应物   

政拙忻罢守,闲居初理生。

家贫何由往,梦想在京城。   

野寺霜露月,农兴羁旅情。

聊租二顷田,方课子弟耕。   

眼暗文字废,身闲道心精。

即与人群远,岂谓是非婴。

此诗罢苏州刺史时作,再次重申他的课教耕读的归田美愿,但语气已不如上诗那么肯定,大概自己也意识到此生几无可能矣,同时也道出他已然与世无争,说明他已步入真正的老境,事实上几个月后他就在一种“身闲道心精、不为是非婴”的状态中,谢世于寺内。

这,就是韦应物,作为一个“人”,所走过的人生之路,有过荒唐,有过豪情,有过痛苦,有过任性, 有过徘徊,也在徘徊中不断坚持,直至按其自己的方式渐渐成熟,最后象一朵孤花,幽然凋谢,这一历程不是一个英雄的足迹,而是一个“人”的标本,相信很多人或多或少,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投影。

(最后一章隔一阵再续,大约是在秋季,或者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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