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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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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七:楞伽(上)

4.2 楞伽

【薄伽梵歌】

传说上古印度有一位国王豆扇陀,与仙人的义女沙恭达罗结婚,生下威震寰宇的婆罗多王,婆罗多王有后裔俱卢王,俱卢王有后裔福身王。福身王与恒河女神结婚,生子天誓。恒河女神归位后,福身爱上渔家女贞信。渔父提出嫁女的条件:王位必须由贞信生的儿子继承。天誓为父放弃王位,发誓永不结婚,由此得名毗湿摩(立下可怕誓言的人)。贞信与福身婚后生两子花钏和奇武,花钏战死,奇武病故,两者都没有留下子嗣,而贞信在嫁给福身王之前有一私生子毗耶娑,贞信见花钏和奇武无后,便召来一直在森林中修炼苦行的毗耶娑,让他与奇武的两位遗孀生下两子持国和般度。持国生百子,长子难敌;般度生五子,长子坚战。持国生来目盲,于是般度继承了王位,然而般度早逝,持国执政。持国百子与般度五子之中,坚战居长,坚战成年后,持国指定他为继承人,但心有不甘,而难敌更是觊觎王位,由此引发了持国诸子与般度诸子之间长达多年的纷争,双方最终于俱卢之野兵刃相见。这便是印度两大史诗之一《摩诃婆罗多》的主体内容,其中所含的著名哲理诗篇《薄伽梵歌》正是从俱卢战前起笔,本文也要从《薄伽梵歌》讲起。

持国问道:

我方将士与般度诸子

咸集于圣地俱卢之野,

奋奋欲战的敌我双方

干了些什么?桑遮耶!

(《薄伽梵歌》1.1 张保胜译)

大战就要开始之前,目盲的持国询问其御者兼侍从全胜(音译桑遮耶)战场势态如何,于是全胜向持国报告双方阵容,以及作为《薄伽梵歌》主体内容的般度第三子阿周那与奎师那的对话。奎师那乃是音译,意译黑天,薄伽梵乃是对黑天的尊称。印度教有三大神明,分别是创造之神梵天,保护之神毗湿奴,毁灭之神湿婆。奎师那便是毗湿奴的化身。奎师那和般度五子是表兄弟关系,支持般度一方,在《薄伽梵歌》充当武士阿周那的御者。

《薄伽梵歌》在印度几乎家喻户晓,是印度教的根本经典,在世界范围内也十分著名。《薄伽梵歌》赢得世人的喜爱首先是因为其中的文学性,正如德国莫·温特尼茨所说的那样:“薄伽梵歌之所以能博得人们的喜爱,名扬印度和欧洲,其原因既不在于它的思想深度,也不在于它那渊深莫测的智慧,绝大多数印度学者和许多欧洲学者都认为,这智慧就隐藏在诗歌当中;我认为,真正的原因就在于《薄伽梵歌》的诗歌价值——它的语言浑朴有力,其中的象征和比喻绚丽多彩,全诗洋溢着庄严肃穆而又热情奔放的气息。这些在任何时代都会给感情丰富的人留下难以忘怀的深刻印象。”《薄伽梵歌》的高潮段落可见于9.11~34颂、11.9~34颂、15.12~20颂、18.45~56颂、18.61~66颂等。

文学性之外,《薄伽梵歌》极富哲理性,德国学者威廉·洪堡置之于卢克莱修、巴门尼德与恩培多克勒之上,谓之“世界上最美的哲学诗。”中文首译者徐梵澄评价此书:“合于儒,应乎释,通于道”,诚为“人间之宝典,千古之深经。” 《薄伽梵歌》书内也有一番自评:

此乃王者之学、皇华之秘,至为清净,能被直下认取。它契合正法,不朽永在,实践时喜乐盈人。(《薄伽梵歌》9.2,徐达斯译,下同)

纵观印度思想史,可分两大系统,一为婆罗门系,一为非婆罗门系,这主要是指影响很大的佛教,另外还有影响较小的耆那教等。印度最古典籍首推黎俱吠陀,其中所载多为雅利安民族颂神歌曲。黎俱吠陀之后有娑摩吠陀、夜殊吠陀,二者侧重祭祀。除此三吠陀之外,阿闼婆吠陀成立较晚,多咒语,信魔鬼,后期也有颂神歌曲。吠陀一字古译为明(佛典《长阿含经》中称此三吠陀为三明),今义为学,因为吠陀经后世渐受尊礼,吠陀之义转为圣典。婆罗门人宗教信仰道德法律均谓以吠陀为依归,婆罗门系思想也均以吠陀为宗,佛教、耆那教等则以吠陀为非。婆罗门系中,三吠陀之后,有梵书,为吠陀之解释,一释圣经与祭祀之关联,一释其中象征。梵书之末类有森林书,谓森林寂静中所传之深理密意。奥义书最早常为森林书之一部,尤为深探哲理,而其中的核心理念就是梵我合一。我(阿特曼Atman),作为生命的主体,在婆罗门的观念里带有恒常义。何为梵?据汤用彤解释,梵字原义为颂(魔术咒语为曼荼罗),为礼节,为唱诗僧,其后引申为由礼节所得之魔力。再引申为世界之精力,天地之运行,人类之生命。故依神言之,梵为最大,为造物主;依天象言之,梵为虚空,周遍一切;依人类言之,梵为气,生命之本;依哲理言之,梵为世界本质,一切事物均自是生。总之,梵为真如,义如虚空,不落言诠,须遮不表。

奥义书之后,出现佛教、耆那教,还有邪命、顺世等外道,婆罗门系则有二史诗和所谓六论之六家学说。史诗即《摩诃婆罗多》与《罗摩衍那》。六论分别为数论、瑜伽论、胜论、正理论、前弥曼差论、商羯罗之吠檀多论。其中数论、瑜伽论、吠檀多论为《薄伽梵歌》所宗,瑜伽论更为现代西方所重。胜论认为世界由极微积聚而成,近似古希腊原子论,正理论与胜论同宗,但更重知识论和逻辑学(因明),两者都执自在天,即湿婆神。前弥曼差论多释祭祀,后期也执自在天。数论又称僧佉论,释世界心物现象本体为自性,生命本体为神我,僧佉之智在神我了然自性与彼本无关涉。瑜伽论与数论关系极密,前者重修行,承认自在天,后者则重智慧,不执自在天。瑜伽论以帕坦伽利的《瑜伽经》为宗,有八支瑜伽之行法。何为瑜伽?瑜伽一字原义为枷或驾(如服牛驾马之意),故有联系、合一诸义,旧译为相应,后引申为特指治心或制服情欲的修行方法。商羯罗之吠檀多论在于商羯罗对《吠檀多经》的注疏。《吠檀多经》,又名梵经,跋多罗衍造。商羯罗之吠檀多论继承奥义书主旨,大讲梵我合一,即梵即我。在吠檀多,梵被归结到自在天。

佛陀分析宇宙人生而有五蕴、十二处、十八界、十二因缘,综其教义则有苦、集、灭、道四谛,然而佛陀与其它学说的根本不同,还是在于“缘起性空”,这四字多少人都可以信口拈来,但实际上蕴意极深,包含对世界、对生命最根本的认识。所谓“空”,并非等于“空无”,与婆罗门不同,佛教以“无常”、“无我”的精神去认知世界万物的本质(所谓自性)和生命的本体(所谓我),如三法印所言“无常、苦、无我”(三法印或四法印各说不同,此据巴利经典)。因诸行无常,故痛苦生;因五蕴非常,故曰无我。佛陀在“自我”的问题上认为没有恒常的自我,亦即没有神我、灵魂,此即不落常见,但微妙的是,佛陀也告诫要不持断见,即不要认为人死后一切断灭。不堕常、断二见,才能正确理解佛陀所说的轮回。而世人之所以不解轮回,正因世人以顺世外道(近似唯物主义)的断见之心去想婆罗门的常见之设,自然南辕北辙,而佛法在于不常亦不断。以之为源,龙树总结至所谓八不中道,除了不常不断,还有不生亦不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等,共计为八不中道,这便是佛教的思维方式。

汤用彤谈佛学变迁,言其虽极繁杂,但总体可分为两大系统,一是自小乘大众部以至大乘之空宗,此系因阐发佛说之精神而注重法性之体认,而渐偏于谈空;二是自小乘上座部至经量部,再至大乘法相唯识之有宗,因研讨经教之文义而注重法相之分析,故趋于说有。空宗从法性上谈空,有宗从法相上说有。法性是指诸法的体性,法相是指诸法的相状。那么何为诸法?何为法?整个印度思想中有一个核心的术语:法(Dharma)。法,原指事物的本性,比如火之法为光明、热暖,水之法为流动、润泽,相当于中文中自然、本然之意,进而引申出道、德、理等义,又引申出现象之义,佛教中谈到“诸法”,则意谓世界心物之各类现象。

《薄伽梵歌》也谈到法,其义,则相当于儒家所说的礼。《薄伽梵歌》给人的最根本的教导,乃是遵循自身被赋定的职分,它认为唯有如此才能使得人类社会安立于一个坚实的道德基础之上。因此可见印度传统思想和华夏类似,对自然对宇宙的认识是和对人生、对人类社会的认识统一起来的,知识不是为了知识本身。然而《薄伽梵歌》的戏剧性在于,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承担武士职分的阿周那却打起了退堂鼓。

在两军之间,阿周那看见祖叔伯、叔伯、老师、舅父、兄弟、子侄、侄孙、朋友,还有他的岳父和祝愿者全都在场。贡蒂之子阿周那看到了所有朋友和亲人之后,不禁满怀悲恻,于是这样说道:亲爱的奎师那呀,看见朋友和亲人全在我面前,准备互相厮杀,我感到四肢颤抖,口涸唇焦。我全身震颤,毛发直竖,甘狄筏弓从手里滑落,皮肤也在发烧。我再不能够站在这里。我恍然若失,心乱如麻。(《薄伽梵歌》1.26-30)

接着阿周那说他不求这种战争的胜利,为败坏部落家族伦理可能带来的危害而感到忧虑、恐惧。最后说道:

我宁愿放下武器,不做抵抗,任由持国诸子在战场上用利剑杀死我。桑遮耶说:阿周那阵前说完这番话后,抛下弓箭,颓坐战车,心中充满悲苦。(《薄伽梵歌》1.45-46)

《薄伽梵歌》的主要内容乃是奎师那对阿周那的教导,其中包括对世俗利害的分析,也有哲学上的开示,引用到数论、瑜伽论、吠檀多论等各派哲学分析宇宙人生,其目的,就是鼓舞阿周那拿起武器,准备战斗,履行自己作为一名武士的职分。

履行自己的法定职分,即使有差错,也远强于圆满完成别人的责任。即使载践履自己的职分时遭到毁灭,也强于履行别人的职分,因为越俎代庖是很危险的。(《薄伽梵歌》3.35)

然而《薄伽梵歌》在教人遵循正法的同时,又认可《奥义书》传统,召唤世人超越法,超越道德和社会秩序,而去追求自我觉悟和生死解脱。

在自我中找到妙乐,在自我中找到欢喜和真实的满足,对于这样的人,礼法职分不复存在。(《薄伽梵歌》3.18)

一端是强调职分、道德伦理和秩序的处世观,一端是追求觉悟和解脱的出世观,《薄伽梵歌》对两者都予以认可,这显然产生了一个根本性的矛盾,这种矛盾也体现在知与行的对立。法的观念强调通过行动治理世界,包括婆罗门的教化、祭祀,刹帝利的统治、保卫,吠舍的垦殖、贸易,以及首陀罗的劳作、服务。奥义书传统则力求获得世界真理的认知,鼓励舍离俗世牵缠。

瞻纳陀那啊!凯阇筏呀!你既然认为智慧比业行好,又为什么力劝我参加这场可怕的战争?你模棱两可的开示迷惑了我的心智。因此请明确告诉我,什么对我最有益?(《薄伽梵歌》3.1-2)

《薄伽梵歌》在认同法与奥义书传统这两种对立思想的同时,又力图调和这两者之间的张力和分歧。这是如何做到的呢?答案就是在于《薄伽梵歌》推崇内在的舍离而非外在的弃绝,如此便能在持守职分、遵循正法的同时,又可以寻求觉悟和解脱。外在的弃绝是指抛离家室和社会职分,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托钵僧或者林栖者;内在的舍离是指在持循职分的同时学会放弃业果。

你有义务践履法所赋定的业行,但永远不要据有业果。千万不要让求取业果成为你行为的动机,也不可无所作为。(《薄伽梵歌》2.47)

《薄伽梵歌》剖分存在为三层,有一低层是经验的和世俗的世界,有一高层是超越的和解脱的世界,两层之间似乎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为此,《薄伽梵歌》提出一个中间层,代表渐进提升的瑜伽的世界。此处,瑜伽具有解脱方法之意。《薄伽梵歌》认可的解脱方法,包括业瑜伽、智瑜伽、禅瑜伽、和巴克提瑜伽。智瑜伽即智慧解脱之道,禅瑜伽即瑜伽经所论之八支瑜伽的行法,巴克提瑜伽又称信瑜伽,或虔信瑜伽,是通过信仰的解脱之道,业瑜伽,即行动瑜伽,指履行赋定的职分。这四种瑜伽中,《薄伽梵歌》特别注重业瑜伽和巴克提瑜伽,并将两者结合起来,即在履行职分的同时舍离业果,而将其奉与至上。这就近于华夏上古文化中参天地赞化育的事天、乐天之境了。只是华夏文化中天的观念渐渐隐退,而在印度文化中,天的观念,以黑天、大自在天的人格神形式,至今地位牢固。

在以色列的伊萨玛·泰奥多著、徐达斯译并加按语的《道从这里讲起:<薄伽梵歌>解读与会通》一书中,《薄伽梵歌》全文被解读为一个用“三层楼房”譬喻的统一结构,其中包括两个成分:一是三个不同的楼层,二是从一层到二层到三层的通向楼中住户的楼梯。三个楼层代表存在的三个层次,楼梯则代表道德和精神提纯的转化性阶梯。这一譬喻不仅有助于理解《薄伽梵歌》,也有助于理解艾略特的长诗《灰星期三》,因为此阶梯代表一种自我超越之路,一种信仰之路,只是艾略特此诗之中所透出信仰之路的艰难,不似《薄伽梵歌》中的浑朴雄健。

艾略特《灰星期三》第三部分:

96 在第二层阶梯的第一个转折

97 我转过身,往下看到

98 那同一个形体扭曲在栏杆上

199 在腐臭的空气中烟雾的遮蔽之下

100 正与阶梯的魔鬼搏斗着,魔鬼的面孔

101 流露出希望和绝望的欺骗。

102 在第二层阶梯的第二个转折

103 我离开了他们,让他们在下面扭曲辗转;

104 阶梯上再也没有出现任何面孔,而是一片黑暗

105 潮湿,参差不齐,象老人淌口水的嘴,无可补救

106 又象老鲨鱼长有锯齿的咽喉。

107 在第三层阶梯的第一个转折

108 开了一个形如无花果的窗口

109 在山楂花和牧场的远方

110 那宽阔的身形身着蓝色与绿色

111 吹一只古老的长笛,迷醉了五月的时光

112 发丝轻快地吹拂,棕黄的发丝轻抚着双唇,

113 棕黄而带着丁香的淡紫;

114 分心,笛音,心灵在第三层阶梯上走走停停

115 凋零,凋零;超出希望与绝望的气力

116 在第三层阶梯上攀行。

从对存在的三层划分上看,艾略特的《灰星期三》大体可对应《神曲》炼狱篇,《荒原》对应地狱篇,《四个四重奏》则对应天堂篇。何谓天堂地狱,天堂地狱不妨视作为一种精神上的存在状态,而人,说到底,是一种历程。何谓佛,佛是一种觉悟的境界。而依大乘《华严经》,从凡夫到成佛,之间有一个包括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诸多阶位的漫长菩萨修行之旅。至若唐人韦应物于出世处世之间反复转身,于佛寺郡宅之间反复回向,其漫长曲折之进阶历程,相较《薄伽梵歌》、《华严经》、《神曲》、以及艾略特诗中的心性之路,从结果上看,或不尽相同,但从过程上看,又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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