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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 女王登基六十年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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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3:战时的温莎一家

女王曾经在私下里承认,二战那几年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一段物质特别匮乏或者处境特别危险的时光。在德军空袭最凶狠的时期,国王与王后依然反复回到白金汉宫并且住在那里。不过两位公主却被转移到了温莎城堡,她们的所在地成为了高度敏感的国家机密。王室家庭是德军的首要目标之一。假如乔治六世当真被炸死了,德国人完全有可能把他那位流亡在外的兄弟劝回来担任傀儡国王。1940年9月13日,一枚德国人的炸弹投进了白金汉宫的庭院,差点威胁到乔治六世与伊利莎白王后的性命。假如当时两人所在房间的窗户是关闭的而不是敞开的,他们两个肯定会被纷飞的玻璃碎片划得体无完肤。一名工作人员当场身亡。一位警察镇定如常地向王后报告说:“恕我直言,夫人,这枚炸弹的威力的确颇为可观。”(战后有谣言称这次袭击是由菲利普的姐夫们指挥的,但是根据传记作家菲利普.艾德的说法,这种说法并无实据)。

第二天,王后在走访伦敦东区以后给自己的婆婆去了一封信,信中称“我觉得自己就像行走在一座死城当中”。她那热情洋溢的天性很快就得到了恢复。在写给一位表亲的信件结尾她明确地写道:“就像战争刚开始时那样,炸弹的轰鸣与枪炮声依然令我感到害怕。我会忍不住脸红,我的心跳砰砰作响——实际上我就是个胆小鬼。但是我相信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害怕,所以我无所谓!……再见了老朋友,愿纳粹早日完蛋!”此外王后还接受了左轮手枪射击训练,以防万一德国飞行员跳伞落进白金汉宫。国王本人则时刻携带着一杆步枪与一支左轮,还将白金汉宫的庭院当成了靶场。

两位公主的生活则要乏味得多。温莎城堡成为了未来女王的家,今天她依然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但是在战争期间这里非常拥挤,到处都堆着沙袋,围绕着军队与高射机枪。这座拥有上千个房间、几百名佣人与古代城墙的城堡如今又得到了钢铁、水泥与铁丝网的加固,成为了惨淡时局深处的一处庇护所。按照克劳福德的说法,这里不是家,而是一座要塞。公主们可以通过收音机跟踪战况,也可以偶尔与驻扎在温莎城堡的军官们交际一下。但是她们与正常生活之间的鸿沟还是进一步加深了。诚然,她们的日常供给品也遭到了配给,一听到警报也得往防空洞里面冲——伊利莎白一开始还曾经提出抗议,说自己还没有穿戴整齐——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亲眼看到多少战争的残酷现实。与英国各地的其它普通人所要应对的苦境相比,王室家庭在战争期间遭到的最沉重打击仅仅就是1942年国王的小弟弟肯特公爵坠机身亡的事故而已。

女王的早期传记作家之一罗伯特.兰西(1)认为,战争强化了女王早已非常深重的责任感。“1949年的氛围容不得任何人轻忽任性,于是伊利莎白公主就一以贯之地从一个严肃的女孩长成了一名严肃的少女,任何古灵精怪或者青春叛逆的苗头都被掐死了……”耳边围绕着冷硬的国家新闻,身边围绕着凝结了千百年王室历史的厚重石墙,伊利莎白根本没有可能体验到更加轻松自由的青春期生活,就像她的母亲在二十年代那样。她的肃穆气质与责任感并不是在战争期间养成的,但是这几年无疑强化并巩固了她性格的这个侧面。

当然,过日子也不能整天总是不苟言笑。温莎家族向来热衷于各种游戏与变装活动。每年圣诞的默剧表演就是他们难得的宣泄机会。届时两位公主都会改头换面装扮起来(如果当真有人以为少女时期的女王不会卖萌,只要看看她化妆成阿拉丁的照片就行了)。菲利普王子在休假期间应邀来到温莎城堡散心,伊利莎白的表演总能逗得他前仰后合。或许正是在此时他才真正对伊利莎白产生了兴趣。日后女王声称,她觉得默剧表演是父亲为她们安排的培训课程,旨在让她们适应一辈子的表演生涯。尽管玛格丽特非常喜欢这项活动,但是她却并不这样觉得(不过日后的查尔斯王子的确非常喜欢学校里的演剧活动,女王对此一直有些迷惑不解)。

女童子军活动继续了下去,具体活动包括舞会、野餐与各种游戏。菲利普经常会带着一身咸涩海风的气息顺路过来刷存在感。伊丽莎白花了许多时间与比自己小四岁的妹妹玛格丽特呆在一起。玛格丽特的出生正式凑齐了“我们四个”的家庭构成。在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两个小姑娘都穿着款式相近的衣服。但是她们的性格并不相同。不少传言都提到了姐妹俩打架的情节。玛格丽特特别喜欢咬人,而伊利莎白则喜欢针对妹妹的体重与笨手笨脚发表特别刻薄的批评。很快玛格丽特就意识到,假如她姐姐要成为女王,那么她一辈子就只得生活在阴影之中了。据说她曾经抱怨过,“我什么都不是。”伊利莎白则反唇相讥:“我想要的东西玛格丽特都想要。”日后还有传言声称伊丽莎白曾经坚定且不乏温柔地责备玛格丽特在公开场合不够注意礼貌,没有“好好表现”。

脾气是一项神秘莫测的要素。不仅由基因决定,也要受到某人在家庭当中地位的影响。战争结束时玛格丽特只有十五岁。她是父亲的开心果——聪明可爱,精通音乐,还能在国王的许可范围内耍耍小性子——而伊利莎白已经开始接受成为女王的培训了。毫无疑问,玛格丽特公主的举止并没有背离她在王室家庭秩序当中的位置,但是在另一个生活环境当中,她的伶牙俐齿、模仿天赋与音乐才能原本可以得到更充分的发展。在战争的最后两年,白金汉宫雇佣了一位名叫彼得.汤森(2)的皇家空军战斗英雄担任国王的侍从。此人最终将会成为玛格丽特的芳心所属。

伊利莎白一直顽固地向父亲请求,希望能承担更为实质性的战时工作,而不仅仅局限于偶尔做一下广播节目或者参加各种公共仪式。最后她终于心愿得偿地加入了辅助本土服务部队。在此期间她学会了修车、开车,拆装引擎,还参加了好几次列队游行。这样的经历很难得,因为成年之后她将会无数次站在观礼台上看着其他人列队走过。对于她来说,这是与同龄人打交道的罕有机会,尽管她并不能因此忘记自己的位置。每次培训一结束她就会立刻被人拖走,几乎从来没有与其他战友坦诚交谈的经历。她努力试图在部队当中结交朋友并且贡献出更大的力量,但是还没等到那一天希特勒就倒台了。平心而论,她对战争做出的贡献主要还是集中在宣传方面:身着军装挥舞扳手的年轻公主的确是宣传活动的好素材。

等到欧洲胜利日终于到来的时候,国王特别准许两位女儿离开白金汉宫与民同乐。她们两个手挽手地在皮卡迪利走进了游行队列,途经利兹大饭店,走进了海德公园,一路上唱歌欢呼。最后她们跟着游行人群来到了白金汉宫门前,高声呼喊着要求国王与王后与游行者见面。由于两个人都压低了帽檐,而且街上非常拥挤,因此并没有人认出两位公主。有一位荷兰军官倒是认出了她们,但是很体贴地没有声张。人群中有一位日后与女王在赛马界成为密友的保彻斯特勋爵,当时他是王室禁卫骑兵团的一员。根据他的说法,“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在大街上彼此挽着臂膀,高唱着‘兔子兔子快快跑’、‘我们要在齐格菲防线上晾衣服’、‘滚酒桶之歌’,尽情欢笑直到深夜。”对于女王来说这是一段毕生难得的经历,这一次她真正地逃进了街头生活的片段当中。这段回忆对她而言的重要程度鲜明地体现了她的人生怎样不同于常人。第二天,伊利莎白与王室家庭的其他成员驱车来到伦敦东区以及南部地区,慰问遭受V2火箭弹轰炸最严重的地点。与当代伦敦市民相比,此时她面前的伦敦人完全来自另一个国家的另一个首都: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是白人,极其穷困,而且个人卫生极差,许多人都穿着制服,其他人则穿着战时布票换来的衣服。这是一群喝茶抽烟、听广播上瘾的国民,即将与固守阶级划分的战前英国分道扬镳。8月4日日本投降的时候,英国还将举行另一场狂欢庆典。伊利莎白公主在日记里这样写道:“离开宫殿走入人群,途经白厅,林荫道,圣詹(姆斯),皮卡迪利,公园路,宪法丘,穿过利兹大饭店。走了好几英里,在多切斯特喝酒,两次见到父母,都隔得很远。街上的人太多了。”

依旧拥戴君主制的英国人民很快就会赶走伟大的战时领袖温斯顿.丘吉尔,迎来新一届工党政府。尽管乔治六世对于社会主义者一贯疑心重重,但是也不得不接受这群爱国且反共的改革家们的政府,以及随后好几年的社会主义以及平等运动。他的女儿将不得不设法在这帮人打造的国家里进行有效统治——英国即将遭到部分国有化,即将出现全民医保体系、新建城镇以及真正有力量的工会。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里,曾经被伊利莎白公主与她的朋友们当做派对场地的老派伦敦成为了维护传统的堡垒,凭借着贵族阶层专享的宫殿、酒店与俱乐部死守不退,一时间倒也看不出败象。透过战时的惨淡光景,维多利亚时代的帝国气象依旧清晰可见。很快头戴圆顶礼帽、身穿条纹裤子、手拿手杖伞的政府官员们就会再次步入圣詹姆斯的各家俱乐部品茶聊天。王室禁卫骑兵团与王室禁卫军将会重新穿上猩红色的军装与锃亮的胸甲。在他们身后的宫殿里,头戴木髓遮阳帽的殖民地总督们正在领受圣詹姆斯宫的派遣令。尽管战争过后的伦敦城看上去像是一个面色灰暗牙齿不齐的老太太,但是上层社会很快就振作了精神,开始着手恢复三十年代的社交季节与上流生活。

这种事并不容易。以宫廷为最高点的伦敦上流社会一直仰赖于众多富有贵族与地产家族的支持。这些家族的儿女们正是通过上游社会内部组织的派对与娱乐活动才能相互结识并最终结为连理。但是此时的英国已经破产了。针对价值一百万以上的房产的遗产税已经上涨到了75%,所得税也达到了历史最高水平。顶着各种封号的伦敦地产所有者们将城里的大片房产变现成了现金。从苏格兰到德文郡,地皮拍卖价格都跌破了底线。伦敦城里最豪华的几家私人会所如今几乎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战火的摧残。在战争之前,这里也曾经无数次举办过交际派对,如今甚至就连那些侥幸没有遭到炸弹破坏的会所房屋也被改造成了政府办公楼或者博物馆。至于乡间住宅,战后十年间全国就拆除了400多座。根据史学家大卫.卡纳丁的说法,在1955年平均每五天就有一座乡间住宅遭到拆除。

伊利莎白公主的父母所熟悉的那个社交世界就这样在她眼前迅速地冰消雪化了。战后的流言都认为两位公主恐怕会嫁给用地名当名字的贵族。威斯特摩兰、拉特兰以及布兰福德的子弟们都是人们眼中的潜在求婚者。在战后桑德林汉姆举行的周末派对上,两位公主无疑很享受禁卫军军官的陪同。但是温莎一家如今其实是被架空了,虽然身处社会地位的顶端,却没有相应的财富与气派加以支持。老式的社交季节还是回归了。1946年3月,专门面向初进社交界的贵族少女的夏洛特王后舞会正式恢复。在之前的几十年里,这场舞会是关键性的贵族婚姻市场之一。1948年5月,最为盛大的社交季节活动同样高调回归。乔治六世身着海军元帅制服,与2500名宾客一起参加了战后首次名媛“展示会”。尽管伊利莎白公主也身穿鸽子灰色丝质礼服来到了现场,但是她对于这番场面大概很有些不以为然,因为日后这项传统就是被她取消掉的。很快所有的私人宫殿也都不存在了,唯一的例外就是一直坚守到1960年的伦敦德里大宅。王室依然拥有克拉伦斯宫,马尔伯勒宫与白金汉宫,但是这几座宫殿如今只剩下茕茕孑立的份了。

对于温莎一家来说,日子倒是好过了不少。其实只能追溯到二十世纪初的温莎家族王室活动年历如今得到了恢复。一切都令人宽心地回归了正规。桑德林汉姆的圣诞节,巴尔莫勒尔的暑假以及温莎城堡的周末很快就重新成为了王室生活的一部分。赛马就像足球与英式橄榄球一样很快再度流行起来。战争期间保存在纽马克特的皇家赛马会金杯很快就在1945年返回了自家地盘。1940年遭到取消的全国越野障碍赛马大会也在1946年重新开张了。同样在1945年,在战争期间遭到取消的亨利皇家划船赛也在缩短时间之后得到了重新举办。比赛时间被缩短到了一天,并且更名成为了“和平划船赛”。但是战时服役所传递的信息非常严肃。王室园林派对也得到了重新举办,但是战后第一届派对的嘉宾是上千名最近刚刚从德国返回祖国的战俘。一轮又一轮的医院、军用以及民用机构剪彩仪式很快也变本加厉地卷土重来了

伊丽莎白公主从小就接受了参加公共活动的训练,而刻板的公共活动例程也很快得到了恢复。1945年9月,她在温莎城堡骑马的时候不慎被马匹撞到了树上。白金汉宫立刻向报界保证,她将会如期视察近卫掷弹兵,参加女童子军活动,并且前往格拉斯哥亲手发放家政科学文凭。她被派往英格兰西部的聋哑人教育中心,为新扩建的校舍揭幕;她被派往伦敦东区,为一家儿童医院揭幕;她还被派往威尔士艾什山附近的艾斯特福德,并且被册封成为了一名游吟诗人——这也是女王众多头衔当中她本人比较不以为然的一个。她的演讲听上去并非发自内心,但是她的确已经努力了。有时她也会前往乡间躲清静。在苏格兰的高地,她驾轻就熟地施展着家族传承的技巧,持枪跨马,驱使狺狺吠叫的群犬追猎野鹿。

(1)http://en.wikipedia.org/wiki/Robert_Lacey

(2)http://en.wikipedia.org/wiki/Peter_Townsend_(RAF_offic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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