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Andrew Marr: 女王登基六十年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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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间奏:世界舞台上的女王

六十年过去了,女王的超长待机能力令她获得了任何其他在世之人都无法企及的、对于其他世界领袖的个人了解。她曾经招待多众多近乎传奇的人物,从海尔.塞拉西皇帝到戴高乐将军,从莱赫.瓦文萨到纳尔逊.曼德拉,例如伊朗国王、日本裕仁天皇以及沙特费萨尔国王之类富有争议的二十世纪君主也都曾经是她的座上宾。其他宾客还包括例如齐奥塞斯库与穆加贝这样的暴君,例如坦桑尼亚的朱利叶斯.尼雷尔、赞比亚的肯尼思.卡翁达、扎伊尔的蒙博托.塞塞.塞科以及肯尼亚的丹尼尔.阿拉普.莫伊这样的第一代独立非洲领导人,还有布尔加宁、赫鲁晓夫(他曾经与女王一起品茶,并且惊讶地发现女王“一点架子也没有”)以及普京这样在俄国历史上占据中心地位的角色。仅仅是她与美国总统之间的交往就可以另外开一本新书。从杜鲁门与艾森豪威尔到肯尼迪、尼克松与里根,再到今天的奥巴马,她与所有这些总统都打过交道。

自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一号读者”已经见过了一切外交部电传与电报当中涉及国际危机的重大机密以及大量来自军情六处的相关建议。作为联合王国之外十五个国家的元首,她对于自己的海外女王身份也非常上心。作为英联邦元首,她近距离地观看过印度次大陆独立、非洲去殖民化以及亚洲转型发展的连台大戏。假如有一天她不满足于仅仅书写龙飞凤舞的王室签名,而是打算写一点更充实的东西的话……

但是我们必须假设她绝不会这么做。女王的确记日记,可惜的是她的日记绝非以记录历史为目的的资料。她与其他世界级领袖之间的绝大多数对话无非是彬彬有礼的相互致意。她的工作是会面与倾听而不是质询。她是英国亲善部的一把手,专门负责联络感情。她的确经常出访其他国家并且长期驻留,但是这些出访的记录当中大抵总是包含着无止尽的喜庆照片,儿童歌唱团,欢呼的人群,宴会与阅兵。女王拥有款式繁多的无数精美服装、帽子与手包,大抵出自诺曼.哈特内尔和哈迪.埃米斯的设计,赏心悦目的同时也仔细地顾及了出访地区的文化习惯。女王收到的礼物足以装满一间仓库:画像、金银器、珠宝、刀法奇特的鳄鱼雕塑,宝座,等等。

这种无休止的互赠礼物活动很值得研究一番。在世界各地,总统书房与走廊里、首相办公室里以及政府部门的陈列室里都摆满了展示纪念品的玻璃橱,里面摆放着仪仗宝剑,造型猎奇的瓷器或者白银质地的人偶。这些东西看上去倒是气派得很,可惜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无法给人带来审美上的愉悦,而且隔三差五就需要清理一遍,免得落上灰尘。例外情况也不是没有。例如曼德拉就曾经赠送给菲利普亲王一套非洲造像风格的手绘象棋棋子,其憨态可掬的造型足以令见者莞尔。此外也有些礼物不仅丑的要死,而且全无意义:谁会真心想要一座来自萨斯喀彻温、装在玻璃盒子里的石油钻井平台镀金模型呢?但是一味品评礼物的高下其实是错失了重点。赠礼行为可以追溯到有文字记录的人类文明最初期。赠送礼物的仪式象征着送礼者不怀敌意,不想发动战争。今天的礼品交换是谈判活动的润滑油膏,可以缓解令人失望的回复,或者引出更有利的回复。

根据女王本人对于自己存在意义的理解,出访活动是她的核心职责之一。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仅仅是、甚至或许主要是英国的女王。她的绝大多数访问尽管劳心费力,但却并不困难,因为她肯定会万无一失地得到欢迎。不过也有一些访问更加棘手。比方说法属加拿大的民主主义者们就冲她喊过倒彩。她曾经在德累斯顿参加教堂活动,在那里遭遇了一大片冷若顽石的敌视面孔,因为二战期间皇家空军曾经将这里夷为平地。她曾经在酷热的摩洛哥沙漠里等待着国王的接见,但是失心疯发作的国王却临时将午餐会的筹备工作扯了个粉碎,仅仅用干邑白兰地来招待她。她曾经不顾大臣们的恐惧,坚持访问潜藏危险的亚洲与非洲地区。她也曾镇定自若地应对过醉醺醺的俄国政客。

她之所以成为了英联邦元首完全归功于当代印度的创始人。二战之后,美国人将大英帝国当成了元气丧尽的老牌帝国主义的典型,妨碍美国人实现全球制霸的商业野心的绊脚石。甚至在英联邦“列国大家庭”内部也存在着不可等闲视之的紧张情绪。缅甸成为了自北美殖民地独立以来第一个脱离大英帝国的国家。1949年的复活节星期一,爱尔兰共和国也宣告独立。至于南非国内关于退出英联邦的辩论早已持续了许多年。二战期间澳大利亚纸质跃跃欲试地想与美国自行缔结军事同盟。印度与巴基斯坦的独立剥夺了乔治六世头上“大英皇帝”的尊号。英国虽然是二战当中的胜利一方,但是同时也花光了国库里的最后一分钱。这样的英国在国际上要如何自处呢?英国君主究竟应当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在伦敦举行的会面提供了多种不同思路。这些会面当中包括了一套“联邦会议”长期机制,会上国王不再是国王,而是成为了大会主席。乔治六世的私人秘书艾伦.拉塞勒斯爵士对此十分不以为然,他告诉乔治六世,国王“是一个理念,人们愿意为了这个理念而劳作、战斗乃至献身;但是从来没有人愿意为了一场会议去送死。”但是尼赫鲁治下的印度似乎很有兴趣留在某种联邦体系内,巴基斯坦伊斯兰共和国也是一样的态度。共和国与君主领导的体制如何相互兼容呢?由工党首相艾德礼牵头,接下来的一系列谈判达成了具有典型英国特色的妥协。印度不打算将英国国王当做自己的国家元首,也不打算与英国王室的资助、誓言、尊号或者政策扯上任何关系。但是印度共和国愿意承认英国国王是英联邦首脑。1949年4月,八个国家——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印度、巴基斯坦以及锡兰——在伦敦进行了会议商谈,并于会后宣布,英国国王将会继续“作为独立成员国组成的自由联盟的象征”,这些成员国将会“作为自由且平等的国家联邦的成员联合起来,为了实现和平、自由与进步而相互协作”。

这份声明将会成为英联邦的创始文件,其中体现了如今另立门户的爱尔兰共和派们几十年来一直主张的理念。这意味着随着帝国气数将尽,新近独立的前殖民国家可以选择共和主义,否认英国君主作为国家首脑的地位,但是与此同时依然可以呆在原来的交际圈子里。这一理念一方面促成了英联邦的扩张,另一方面也限制了它的实际政治力量。在今天的五十四个英联邦成员国当中,只有十六个依然将女王尊奉为国家元首。尽管它们当中也有加拿大、澳大利亚与新西兰这样的主要国家,但是剩下的都是加勒比海或者太平洋地区的岛国。英联邦的存在是将英国君主制与斯堪的纳维亚或者西班牙君主制区分开来的诸多特质之一。多亏了英联邦的存在,英国的君主制才不仅仅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地缘政治残余。难怪女王加冕之后的第一个主要动作就是踏上了一场为期六个月的大规模访问之旅,从而在更广泛的范围内主张自己的权威。

这场进行于1953-54年的访问一方面彻底令女王领教了自己今后要过上怎样的生活,另一方面对于女王与公爵而言也是一段不可复制的凯旋时光。英国或许已经沦为了一个外强中干债务缠身的国家,但是此时英国的战后国际地位却处于巅峰期。英国最近刚刚加入了核武俱乐部,英国军队赢得了重大胜利,乐观主义在曾经的帝国各地都颇为高涨。南非的确是个棘手问题,但是澳大利亚与新西兰一直几乎被人视为英国的加州,一年到头阳光明媚。在那些遥远的国度,各种本领总能得到回报,厌倦了英国阶级差异的人们可以在那里建设一个新世界。而澳大利亚人与新西兰人对于自己的国家与英国的联系似乎也抱有毫无保留的热情。这份热情并未受到不断高涨的民族主义的侵染。乔治六世的去世为英国带来了一位年轻且美丽得出乎意料的国家元首,而且此前她早已是一位享誉盛名的国际明星了(毕竟她三岁那年就登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而且当时电视时代尚未真正降临。假如你想一览女王的尊容,就必须前往现场伫立等待。国家地位与个人风采的结合再也不会产生足以媲美当年的效果了。

这是一趟规模浩大的旅行。女王首先飞跃大西洋造访百慕大与牙买加,然后又登上了商业邮轮哥特号——因为当时皇家游艇尚未完工。查尔斯王储与安妮公主留在了国内,就像二战之前乔治六世进行海外访问时的女王与玛格丽特公主一样。王室一行人穿过巴拿马运河进入了太平洋,沿途造访了斐济与汤加,并且在新西兰渡过了圣诞节。她是第一位访问新西兰的在位君主,并且受到了热烈的欢迎。然后她又来到了澳大利亚,这是旅程当中最成功但同时也是最累人的一段。

就像新西兰一样,澳大利亚这回也是首次迎来在位君主的访问。女王在澳大利亚驻留了两个月,期间搭乘了2500英里的火车,10000英里的飞机以及900英里的汽车,发表了一百多场演说,出席了二百多场演说,澳大利亚国歌一共为她奏响了162次。另据估计全国大约四分之三的成年人亲眼目睹了她的风采。这个结果是她个人的胜利。她的精力与体力、她将笑容一连好几个小时挂在脸上的能力以及她的耐心都通过了考验——她曾经在私下里抱怨当地政客发言连篇累牍,想必此时她终于意识到了一辈子将听人说话当成本分究竟意味着什么。旅途十分劳累,私密空间十分有限,休息时间捉襟见肘,女王必须无休止地为下一场活动更换服装并且补妆,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好奇的女士。但是这一切辛劳都是值得的。2011年女王再次访问澳大利亚的时候——这很可能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访问这里了——还有许多人记得1954年的访问,将其视为战后历史当中难得的大事件。当年还是孩子的他们也曾经站在路边、广场上与学校门口,等待着女王的到来,向她挥手欢呼。

接下来女王与公爵去了锡兰(今斯里兰卡)、科科斯群岛、乌干达与亚丁,然后才返回地中海。在这里他们终于登上了不列颠尼亚号皇家游艇,踏上了回国的航程。游艇沿着泰晤士河一直驶入了伦敦市区,河上的船只与两岸的人群纷纷欢呼致意。此时距离女王启程出国已经过去了173天。这次出访其实算是一场速成班,旨在提升新任女王的耐力与组织能力。如果说此前她对于君主制继续掌握人们想象力的能力还心存疑虑的话,现在她终于可以彻底放心了。这次出访为日后许多类似出访提供了样板——精心搭配的衣橱,在不同觐见场合送出去的精心恭维,漫长炎热且速度缓慢的车队行进,以及为了适应各地具体环境而精心微调的演说词。但是1954年的新闻界比今天要好对付的多。王室新闻的主要内容依然是王室成员在公开活动中的言行。爱国主义情绪依然炽烈。访问地点政治示威造成的外交困境还不存在。除了车马劳顿之外,当年的王室出国访问要比今天轻松得多。长期而言,这些访问造成了什么实际影响吗?如果当年没有进行这些访问,女王在她的偏远属地当中肯定不会如此受欢迎。女王为君主制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强化了宗主国与附属国之间的情感纽带。假如她本人没有亲临现场,就无法达成这样的效果。这一点在她的整个统治时期都始终如一。即便是在电视与网络大行其道的今天,国王与女王们要想发挥影响力还是必须要亲临现场。伍迪.艾伦曾经说过,成功的80%在于到场露面。对于君主来说,这个百分比还要再高一些。

阿布达比,2010年11月25日

纷纷扬扬的大雪正在覆盖着整个英国东北部地区。而在这里,酷热笼罩着一块块草皮与沙地。远方的海面上,一艘艘传统造型的阿拉伯单桅帆船正在随波起伏。上百名身着奶油色西装,戴着太阳镜与遮阳帽的英国人正在等待着女王驾临。与他们一同等待的还有一排排身着传统服饰的阿拉伯人,按照当地传统礼仪挥舞着手杖。成群的少女们穿着扎眼的粉色与柠檬色服饰,正在活力十足地将满头长发甩得如同风车一般。此情此景只能用违和二字来形容。迎面驶来一辆金色的路虎揽胜,女王与爱丁堡公爵从车里走了出来。阿布达比的统治者哈利法.本.扎耶德.阿勒纳哈扬走上前去表示欢迎。宾主一行人参观了一座现代风格造型的凉亭,为一块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牌匾进行了揭幕仪式,然后走过了一群微笑挥手的围观者。大捧的花束塞进了女王的手里。一位衣着精美的英国少女兴奋地高叫着:“她看见我了!她太可爱了……”。女王一如既往地点头,微笑,摆出饶有兴趣的神态,时不时说上两句话,并且严格遵守着时间表。

女王的飞机昨晚刚刚落地。还没站稳脚跟,她就被打发到了气势恢宏的谢赫扎伊德清真寺。这次参观同样很值得一看:女王穿着高筒丝袜,戴着一顶造型古怪的头巾,看上去好像沙俄贵族的妻子——有些在场的摄影记者觉得更像是养蜂人的面罩。她款款走过了全世界最大的手工编织地毯,走过了全世界最大的水晶吊灯——这盏吊灯如此之大,以至于需要将一名工人绳降到内部进行清理。室外活动结束以后,她还要换上晚间盛装与首饰参加国宴,席间她将要会见联合酋长国的每一位国王。哈利法国王将会向她本人(以及她的丈夫与儿子)颁发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最高民事勋章扎伊德勋章。而女王也会相应地将他封为最高荣誉巴斯大十字勋章骑士。当场接受女王授勋的人物还有阿联酋国际航空的副总裁以及一位专攻糖尿病的医生。爱丁堡公爵将会观看飞行特技表演,女王将会与当地儿童与工商界代表会面。

接下来夫妻二人还要再度启程,造访邻国阿曼。阿曼苏丹卡布斯于1970年废黜了自己的父亲,成为了当地执政时间最长的统治者。比女王提前一步赶到阿曼的一部分记者此时不得不用力掐疼自己, 免得因为连夜赶路而打瞌睡。卡布斯苏丹当年在英格兰参加过高考,后来就读于桑德赫斯特英国陆军军官学校,曾经在萨福克县议会就职,是一位热切的古典音乐爱好者,尤其喜欢管风琴。他培养了全世界唯一一支骆驼骑兵兼风笛军乐队,队伍里有些战士甚至还掌握着在伞降过程中吹奏风笛的绝活。在宗教层面上他是个著名的自由派,同时几乎也像查尔斯王储一样热衷于保护本国历史建筑,尤其是葡萄牙人修建的中世纪要塞。此外他看上去多少有些——尽管谁也未曾挑明——同性恋倾向。他的国家与英国大小相当,人口却只有三百五十万。女王与公爵在这里再次领受了一连串的游行、宴会以及招待会,还有为了庆祝苏丹在位四十周年而举行的马术表演。为了迎合女王的行程安排,有关方面还特意调整了马术表演的举行时间。放眼看去,这片乳香的原产地遍布着如同鲨鱼利齿一样嶙峋的山峰,灼热的黄沙,还有绿松石铺顶的宣礼塔,隐隐然简直不似人间。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女王统治时期的第87次与88次国外访问。这些访问驱使着女王走过峡湾与苦寒的北欧宫殿,登上过狭小的海岛与全世界最繁忙且尘土最多的首都。这些访问使得她面对过独裁者与民选总统,年迈的暴君与勇敢的改革家,共产主义者与民族主义者。皇家游艇、飞机与火车都是访问所依靠的交通工具。尽管有着上述种种不同,但是所有这些访问全都包含着近似的仪式,其中有些仪式如此老旧,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埃及与古中国的外交实践当中:礼品交换仪式,精致的宴会,演讲当中充斥着避实就虚的辞藻与殷勤的委婉语。古时候的欧洲君主们为了一次出访要筹备数年之久。如今的英国外交部、白金汉宫、海外英国使馆以及世界各地的东道国大约每两年就会为女王安排一次出访。女王的随行人员包括侍女、听命于她本人的工作人员以及任何需要在场的大臣。其他在场人员包括若干军官与外交官,几名安保特勤,还有一帮各路记者们组成的杂牌军。最后这帮人经常要挤在破旧不堪的大巴车里彻夜转场,或者在候机大厅里苦等苦熬,唯恐被女王抛在后头。就像这些人一样,女王对于出访地点毫无选择权。假如“她的”政府告诉她要去保加利亚或者坦桑尼亚,那么她就非得去那里不可。在二十四响礼炮、相互授勋、舞蹈表演以及精心构思的相互溢美之词所共同组成的镀金糖霜之下,充满了冰冷的算计、现时的考量与开不得玩笑的生意。

就拿开头这场由阿拉伯帆船与甩棍表演组成的欢迎仪式来举例吧。当时的实际情况是英国建筑师诺曼.福斯特为阿联酋设计建造的国家博物馆新馆即将揭幕。这座建筑位于阿布达比的一座小岛上,由五座鲨鱼鳍造型的玻璃三角形组成。这项雄心勃勃的建筑计划旨在将这个海湾地区的偏僻角落打造成为世界级艺术中心。另一位建筑师扎哈.哈迪德还将在这座岛上修建一座表演艺术中心。多亏了福斯特勋爵(1)与大英博物馆从中牵线搭桥——因此大英博物馆馆长尼尔.麦克格雷格当天也出席了活动——英国也从这个石油资助的大型投资项目里面分到了一杯羹。女王参观的那座壮丽清真寺为好几家英国公司带来了生意,例如专营工程咨询的合乐集团与希尔国际建筑公司,以及专营灯光照明的斯派尔与梅杰事务所。英国艺术家凯文.迪恩也参与了这座清真寺的设计规划。阿布达比是世界第七大产油国,这次访问期间签订的协议能够使得英阿两国双边贸易额到2015年大幅跃升至每年120亿英镑。BP与壳牌公司自从阿联酋建国以来就已经打入了当地市场,但是近年来设计与施工也获得了同等重要的地位。曾经在担任英国商务大使期间受到报界攻击,后来放弃这一角色的约克公爵安德鲁亲王曾经告诉笔者,尽管阿联酋是英国在中东地区的最大市场,“世界其他国家也已经意识到了这里的发展潜力……我们必须设法加深对于当地市场的渗透……”他说的很对。目前共有4000多家英国公司在阿联酋开展业务,旅居阿联酋的英国人更是达到了十万之多。从另一面来看,来自阿联酋的投资则流向了伦敦门户码头建设项目,这座“物流工业园”位于埃塞克斯,人流量相当于金融城的两倍,预计能在当前的困难经济形势下新增36000个就业岗位,创造全英国的最高纪录。从伦敦的大小饭店到曼城足球俱乐部,大量英国产业所有权都掌握在阿联酋金主的手里。

海湾地区的产油国已经成为了经济层面的四战之地。从卡塔尔——下一代英国人使用的进口天然气将会主要来自这里——到巴林与迪拜,欧洲各国在这里再也没有优哉游哉坐享其成的余地了。北海油气为英国带来的红利已经消耗殆尽了,而且风电场或者新建核电厂在短时间内尚且无法顶替上来。如今英国的能源高度依赖进口,英国人也因此很害怕自己会过度依赖俄国。能源问题的解决与否直接关系到英国能否在未来维持经济强国的地位。就像过往经验一再证明的那样,文化纽带能够起到相当重大的作用。新建博物馆与美术馆——莫奈、塞尚与安格尔等人的作品都将在这里得到展示——所传递的部分政治信息在于在阿拉伯世界的核心地区展示西方价值观与审美观。在这里以及世界其他地区,新兴大国——尤其是中国——正在竭力扩大影响力以及争夺投资机会。而影响力的重要性并不亚于金钱。阿联酋与阿曼与英国的防务联系非常紧密——许多当地军官都曾经在桑德赫斯特接受过培训,英国向两国提供过许多武器装备,而且三方之间的情报共享也很频繁(迪拜的王储还在桑德赫斯特赢得过奖励优秀毕业生的荣誉之剑)。而且这两个国家的战略位置都十分显要,东边与伊朗隔海相望,南边又紧邻也门,近年来基地组织正在这里重整旗鼓。没有这两个国家的协助,打击伊斯兰恐怖主义的斗争将会棘手许多。海湾地区的确是流油喷气的聚宝盆,但同时也环绕着各种危险与政治不稳定因素。女王很清楚这里并不是什么人间仙境,而是当代资本主义世界的电闸盒之一。

这样说来,在如今这样的时代,将一位八十四岁高龄的老太太以及她那位八十九岁高龄的老伴儿千里迢迢地用飞机空运到这里,让他们走两步、点点头、摆个笑容、说两句好话,究竟能起到什么实际作用呢?还别说,看起来似乎还真有作用。阿联酋与阿曼都是君主国,阿曼的君主还掌握着绝对权力。在当代世界的大博弈当中,各国都要打好自己手里的牌。而女王就是英国手里的一张好牌。英国的竞争对手基本上全都没有这样一位长期在位且国际闻名的君主,在女王面前,各位国王们可以畅所欲言地谈论良种赛马与宫廷建筑。以阿联酋为例,女王认识这个国家的创始人,于2009年11月去世的扎耶德国王。当地人依然记得1979年女王对他的访问,尤其是因为两人的合影印在全国的每一本历史课本上。三十年后女王再次来到了这里。不久前印度总统刚刚来过,不过考虑到在海湾地区工作的印度人人数以及阿联酋对于印度事务的关注程度,恐怕还是女王的来访更重要一些。欢迎女王来访的排场远远更为盛大,阿布达比的街头挤满了人群,挂满了横幅,当地媒体的报道也远远更为密集。在阿曼,卡布斯苏丹几乎将女王当成了类似母亲的长辈。他甚至调整了国庆节的庆典安排来配合女王的行程表。英国的影响力在阿曼依然随处可见。阿曼同时毗邻也门与沙特,虽然在宗教立场上偏保守,但是依然奉行着温和且相对多元化的伊斯兰教,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此外卡布斯苏丹也一直与查尔斯王储私交甚笃,还在英格兰置办了一座私宅。

我们有必要好好想想,在女王仅仅几天的访问期间,总共签署了多少份合同与长期协议,体现了多少传统友谊,媒体进行了怎样的报道,私人关系得到了怎样的恢复或者建立。而且我们还应当记得,类似这样的远征每年都要至少进行两三次,此外女王还要接待各路外国来访者,而且这一切只是无休止的王室外交活动的一部分。不要忘了女王还访问过马来西亚、波罗的海与巴尔干各国,美国与联合国,印度,土耳其与韩国。把这些林林总总的事项加在一起,“这一切是否有意义”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见到女王在国外的活动,见到她那招牌式的走路步伐,见到她在列队行进的士兵面前肃然站立,见到她坐在其他国家领袖们的身边。这些景象如此熟悉,以至于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已经熟视无睹了。但是女王的实际作用其实更接近破门器或者人形登陆艇。她一马当先地直捣当地权力核心,她的身后则紧跟着大臣、公务员、军方人士以及推销员组成的大队人马。当然,情况并非总是如此。世界上还有很多国家对于英国王室的访问并不太当回事,或者与英国切身利益的联系没那么紧密。但是女王的每一次出访都肩负着预定的目标。阅兵与晚宴看上去的确排场不小,但是真正重要的故事总是发生在在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故事背后。

(1)http://en.wikipedia.org/wiki/Lord_Fo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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