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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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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6章33~46节

三十三

用无礼的讽刺触怒一个笨拙的仇人

是令人愉快的;

看着他怎样不经意地在镜子里观看自己

并为认出了自己而感到羞耻,

因而执拗地要拗断他可笑的犄角,

也是令人愉快的;

更令人愉快的,朋友们,

是他这蠢货如果嗥叫起来:那就是我!

进一步令人愉快的,

是无声地为他备好一座光荣的坟墓,

并在一段绅士距离之外 [1]

静静地瞄准他苍白的前额;

但真要送他去见先人

就很难令人愉快了。

[1]绅士距离:有些法式和俄式决斗规则允许双方走近彼此直到面对面,绅士距离是对此而言的,即双方距离有一个最低限度。拜伦在《唐璜》中提到:

……十二码左右;

一段绅士距离,不那么近,

如果你有位朋友成了敌手。

(一码约合0.9114米)

三十四

那么,如果一个年轻人

在你的枪口下遭到毁灭,

仅仅因为酒后不慎的一瞥、

一句、一件小事而冒犯了你,

或者因为一时情绪失控

而傲慢地挑战到你,

请问你会有什么感受?

请告诉我,当他死气沉沉,

躺在你面前一动不动,

身体渐渐僵冷,

当他再也听不见,

对你绝望的诉求

只能够默默无言,

请问怎样的感受

将会占据你的灵魂?

三十五

奥涅金眼望着连斯基,

手枪紧握在手里,

内心陷入悔恨的痛苦。

“啊,什么?他死了,”邻居宣布道。

死了!……

这声可怕的惊叹给他一记重击,

奥涅金叫来他的副手,战栗着走了。

扎列斯基把冻僵的尸体

小心地放在雪橇上;

他要把这可怕的货物运回家。

马匹感觉到死尸,

打着鼻息迟疑了一下,

白色的泡沫凝结在铁嚼子上,

接着象离弦之箭飞奔而去。

三十六

朋友们,你为诗人感到遗憾:

在幸福憧憬的花季,

还没有为世人将它们完成,

刚刚从襁褓中脱离,

便过早枯萎了!炽热的萌动,

青春情感与青春思想的远大追求,

高贵的,温柔的,大胆的

这些都到哪里去了?

爱欲的狂流 ,

对知识与工作的渴望,

对罪恶与耻辱的惧怕,

还有你,美好的幻想,

你,不食人间烟火的特征,

你,神圣的诗之梦,都去了哪里!

三十七

也许,他生来为了造福世界,

或至少为了取得荣誉;

他失声了的里拉琴本可能

唤起反响深远而不间断的钟鸣

并传遍若干个时代。

在世界的阶梯之上,

也许有崇高的一级曾等待着诗人。

他殉道者的魂灵随身带走的

也许是一个神圣的秘密,

一个永不为我们获悉的生动的声音,

而他的魂灵被坟墓隔断了

人类共同的赞美诗,

那些若干个时代的祝福。

三十八

……

三十九

然而也许,

庸碌的命运也曾等待着诗人。

青春岁月会渐渐消逝,

灵魂之火会慢慢消冷。

他也会在许多方面发生改变,

会离开缪斯,结婚,融入乡间,

幸福,被戴一顶绿帽,

穿一件长棉布袍;

会在现实当中学习生活,

在四十岁,患上痛风,

过饮过食,悒郁,肥胖,衰老,

最后在病床上,

死于一群孩子、泪眼汪汪的女人、

以及医生们中间。 [1]

[1]普希金借连斯基的人生故事反思了人的“存在”,这里一个重要的主题是人的存在的“可能性”,一个人的一生走向有种种可能,例如连斯基本有可能成为崇高的诗人造福世界,有可能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一个极端的可能就是遽然而死,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死亡”是人的存在的一种内在的极端的可能性,人随时都可能会死,而普希金恰好在小说里安排连斯基死于决斗。从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角度看待人之存在,根本的立足点在于从存在之多种可能性而来的选择性,人生存于世,有选择自己如何存在的自由,一旦人将反思性的目光投向自身的存在,一旦从麻木中醒来,一旦对自己提出要求,一旦变被动为主动,那么一切都仿佛荷尔德林所言的:人,是诗意的栖居——从存在主义的角度理解,“诗意的栖居”的核心不在于何为诗意的栖居,而在于人突然间意识到人之存在的多种可能和选择的自由。

四十

但是读者们,能怎样就怎样吧,

唉,这年轻的爱人,诗人,

忧郁的幻想家,

已经死在他朋友的手里!

有一个地方:在村子左边,

在灵感之子所居之处,

两棵松树并肩相生,根须相连;

山间小溪的涓涓细流蜿蜒流经树下。

在那里,耕作的农夫们喜欢歇上一阵,

收获的农妇们也提着叮当作响的水罐

到那里去汲水;那里,

在小溪之旁,在浓荫之下,

竖立着一座朴素的石碑。

四十一

石碑下,

(当春雨淅沥,芳草萋萋),

牧羊人编织着树皮鞋, [1]

唱起伏尔加船夫曲;

在乡间避暑的年轻城市女人

独自策马奔驰,

她飞速地穿过原野,

石碑前一勒缰绳,

将她的战马定住,

她撩起帽沿下的轻纱,

目光触及碑文而渐渐软化,

一滴泪珠儿晶莹

模糊了她的眼睛。

[1]牧羊人:仿佛是田园牧歌手连斯基的凭吊者。

四十二

她在原野上散马由缰,

禁不住陷入遐想;

她的心久久牵系着连斯基的命运;

她深深想到:“奥尔加后来怎样?

她心中的苦楚绵绵不绝,

抑或很快擦干了眼泪?

她姐姐去了哪里?

那位规避了世人、美人、

与仇人的遁世者去向何方?

那位变得消沉的怪人、

青年诗人的凶手如今安在?”

在适当的时候,

我将会就所有的问题一一道来。

四十三

但不是现在。

尽管我全心全意爱我的主人公;

尽管我当然会折回于他;

但现在我无心于此。

这些年趋近于严峻的散文,

这些年驱离了戏谑的韵文

而我——在叹息中承认——

已懒得再去追求她。

我的文笔已不再象过去那样

有兴去涂抹飞逝的页笺。

别有一番凄冷的梦幻,

别有一番严酷的忧患

在尘世的喧嚣与寂静之中

都来侵扰我的灵魂的安睡。

四十四

我已然获悉种种欲望之声,

已然懂得了新愁;

于前者不抱有期望,

对旧恨却l留有遗憾。

梦想啊,梦想!何处是你的甘甜?

何处是常与之押韵的华年?

青春之花是否真的、

真的不免于枯萎?

是否真实而确凿地,

我的花样年华就这样消逝

而不带一字哀歌的珠玑?

(正如我说笑着谈论至今),

并已经真的无可挽回?

是否真的我很快就年满三十岁? [1]

[1]这一节作于1827年8月10日,普希金时年28岁。

四十五

就这样,我的正午已经到来,

对此,我明白,我必须承认。

啊,年少轻狂!

无论如何让我们友好地分手。

感谢欢乐、悲伤,

感谢亲爱的折磨,

喧嚣、风暴、宴席,

感谢你,所有,你所有的天赋。

无论在纷乱还是在安宁之中,

我都曾感到快乐…..至极!

行了!带着清新的心情,

我将踏上全新的路途,

抛开过去而得以休憩。

四十六

且让我回眸。再见了,浓荫,

我的时光在那里流逝,

那里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懈怠,

充满了一个忧郁诗人的梦。

而你,年轻的灵感, [1]

请激发我的想像,

请激活麻木的心灵,

请更加时常地临幸于我,

不要让一个诗人的灵魂消冷、

硬化、干结成壳、

最终变为一块石头,

沦入这致死致幻的世界, [2]

沦入沼泽,而无论你我

都沉溺其中,我亲爱的朋友! [3]

[1]拟人化的灵感,在后两章展开。

[2]此章末尾的抒情统摄本章故事情节:诗人之死。

[2]普希金原注:出版的第6章如此结尾:

通宝推: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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