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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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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

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译序

九霄环珮

普希金是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他短短的一生作品是相当丰富的,其中《叶甫盖尼·奥涅金》无论在篇幅上、内容上、艺术性和思想性上都堪称普希金的代表作。往浅里说,这部书包含刻骨铭心的爱情和俄罗斯式的决斗,在故事情节上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作品;往深处说,作品深刻探讨了人心、人性和人生的意义,描绘了广阔的俄罗斯社会背景,正如俄国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所言:《叶甫盖尼·奥涅金》是“俄国生活的百科全书”。

《叶甫盖尼·奥涅金》全书正文部份共分八章,除了其中的两封书信和一首民歌,每章均含数十节十四行诗,每行都是抑扬格四音步句,行尾押韵模式为ababccddeffegg,构成所谓的“奥涅金诗节”。全书共五千多行,其中既有故事情节,又有作者的抒情和议论,内容十分丰富多彩,语言也十分鲜活生动。

《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汉译已有多个版本,有的是在形式上用中文仿造原文的格律,即格律体译本,有的译文不以符合原文格律为目标,即自由体译本。 这两种译法本身都是可取的,只要能在很大程度上传递原文的“精、气、神”,具体来说包括原文准确的语义、修辞、语气和情感、上下文之间的在结构上的逻辑与条理、节奏、韵脚等等。

采取严格的格律体译文,每行都安排相同的字数并且押韵符合原文模式,译文在形式上会显得整齐规范,但是内容上更容易以韵害义,更容易因为拼凑而造成遣词造句上的平淡、乏味、不自然,甚至做出削足适履的事情,更容易为了完成形式上硬设的指标而丧失了精气神上的原汁原味。

另一方面,自由体译本在失去原文格律的同时,也不一定就能保证原文的语言特色,也不一定就能保持精气神上的原汁原味,不是不可能既丢了芝麻又丢了西瓜。随意蹂躏原文或者一味追求形式上的合律固然有失偏颇,僵硬地死译也不足取。究其根本还是要在深入原文、吃透原文的基础上让作者的意识与情感在译者的脑海中复现,让灵泉从心灵流过心灵,如此这般才有可能以异种语言再现原作的那一眼活水。

无论如何,外文格律体诗歌翻译本身是个难事,对于简短的作品还好办一点,集中精力费些心思不是不可能出精品;对于长篇作品,内容庞杂多变如普氏之奥涅金者,则实在是一个相当具有挑战性的工作了,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灵感不是时时有,而翻译多少也需要些灵感的。因此,每一位译者面前原著的时候,不论对自己的译作有多么得意,恐怕还是需要保持一个清醒的认识。

除了少数诗节偶然在韵脚上符合奥涅金诗节要求,拙译并不追求格律上的相似,毕竟,汉语并没有一个真正能够和西方语言(譬如俄语)相似的诗歌格律。所谓格律体译文的格律也是译者按照自己的要求自行设立的一种标准,实际上并没有语言传承上的历史基础,也没有读者接受上的现实基础。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汉语诗歌的格律问题尚处于探索阶段。对于诗歌翻译而言,格律到底是锦上添花之事还是文章之根本,这恐怕要作为译界长期争论的议题了。撇开格律上的麻烦事,拙译追求的是语义上的精准和语言上的生动,目的,一方面是忠实于原文,另一方面是希望提高可读性。

一部书的“可读性”实则是很微妙的事情,有时候长篇诗体作品的格律不一定就合乎现代读者的口味,比如为陈寅恪与郭沫若共同推崇的《再生缘》一书除了少量说表,绝大部份都是七言韵文一路到底,但现代读者阅读起来却颇有单调之感。如果译诗译成了大和尚念的经文,那就是很悲剧的事情了。好的译文读之当有作者与你面对面交谈之感,反之作者的面目就仿佛隔了一层面纱而变得模糊不清。译者再能也能不过作者(倘若译者的功夫比作者还高,那就说明该作者不适合译者翻译),因此极力贴近原作乃是主要原则。

作为说明拙译特点的一个实例,以下是第1章第20节和其它译文的比较。这一节细致地描写了芭蕾舞演员伊斯托敏娜的亮相和一连串的四个动作。普希金极其生动的语言特色在此可见一斑。采用自由体的译法,尽管牺牲了原文在格律上的匀整性,但对于发扬这种语言的生动性具有更大的自由度。

……

光辉灿烂地,近于飘渺地,

听从于琴弓的魔力,

在一群仙女的环绕之中

立着伊斯托敏娜:她,

一脚轻轻地着地,

一脚缓缓地旋转,

啊、瞧!一个跳跃,啊、瞧!她飞了,

她飞得就象出自风神唇边的绒花,

她的腰部飞快地拧紧又打开,

两只秀足不时敏捷地互击。

(以上九霄环珮译)

下面是其它两个汉译本:

…….

呀,你看那伊斯托敏娜

灿烂夺目,神仙似的轻盈,

她听从着琴弓的魔法,

一群仙女把她围在当中。

你看她一只足尖点在地上,

另一只脚缓缓地旋转,

忽而扬身纵跃,忽而飞翔

像一根羽毛给吹到半天。

她的腰身旋过来,旋过去,

她的脚在空中敏捷地拍击。

(以上查良铮译)

……

伊丝托米娜伫立在中间;

她容光焕发,似飘飘欲仙,

和着乐队的神奇的琴弓,

被围在一大群仙女当中,

一只小脚儿慢慢在旋转,

另一只小脚儿轻轻点地,

忽纵身跳跃,忽腾空飞起,

飞啊,似羽毛在风神嘴边;

轻盈的细腰弓下又伸起,

敏捷的秀足在互相碰击。

(以上智量译)

译文的对比本身是具有很大主观性的,然而在忠实性上还是可以客观分析。拙译不仅在文本含义也在文字节奏和次序上都忠实地符合原文。比如倒数第4行,查译是“忽而扬身纵跃,忽而飞翔”,智译“忽纵身跳跃,忽腾空飞起”,译法非常相似,都省略了原文中的两个“瞧!”。原文本来描写的是特写镜头般的连贯动作,而在查译和智译的“忽而/忽”则把特写变成了浏览,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实时实地的生动感,尽管智译每行字数相等,行尾押韵模式也和原文一致。另外,同样是“飞”,查译说“像一根羽毛给吹到半天”有点过于夸张了,而智译说“似羽毛在风神嘴边”,在嘴边干什么呢,这就又有点过于保守了,好象没飞出去似的。这都是由于不忠于原文而产生的偏差。最后,拙译选用的“绒花”一词,和其它两个译本选用的“羽毛”也可以作一番对比。

关于译文的忠实性和文字锤炼的另一个例子见于第1章第28节:

……

美女们的小脚一掠而过,

在她们诱人的足迹上

也随之掠过火热的目光,

……

(九译)

这一节第10行和第12行都有一个“掠”字,原文为两个“Летают”,这一动词的重复使用是别具匠心的,生动地表现了美女们诱惑性的小脚和男士们被诱惑的目光之间的如影随形。Falen广受赞誉的格律体英译本分别用了两个不同的动词twirl(快速转动)和pursuit(追踪),破坏了这种修辞上的重复。查译和智译虽然分别用了两个相近的动词(飞扬与飞跃,飞舞与飞动),但是一方面并没有完全复现原文的修辞效果,另一方面在选词的精确性上也可商榷,如“四处飞扬”似更适合用于描述尘土,而“不停飞舞”似更适合用于嗡嗡叫的蜜蜂。汉语的“掠过”让人很容易地联想到轻盈的燕子之类意象,形容小姐们的舞步也许更为贴切。

……

美人的秀足四处飞扬,

热情的注视跟着脚飞跃,

紧追着它的迷人的踪迹,

……

(查译)

……

美女们的小脚不停飞舞;

跟踪着她们醉人的芳步,

飞动着双双火辣的目光。

……(智译)

下面这段(第1章第53节)写的是奥涅金看到的他叔父丧礼上的情景,拙译选用了“生龙活虎”、“兴致勃勃”、“煞有其事”等成语,希望能够表达原文中潜在的幽默感。另一方面,文字锤炼也不一定在于成语用的多与少,拙译也并不一味追求成语的堆砌,例如这几行中拙译用了“吃了”、“喝了”、“散了”这三个最简单的词汇,既简洁地表达事情经过,又构成一种修辞效果,更重要的是,原文原汁原味就这是这么组织文字的。

他发现场地上到处是随从;

冲着这死人从四面八方

来了许多生龙活虎的朋友和对手,

个个对葬礼都兴致勃勃。

死人埋过以后,

牧师和宾客们吃了,喝了,

然后煞有其事地散了,

仿佛他们都干得很不错。

文字锤炼上拙译也希望尽可能挖掘汉语传统语言的瑰宝,在不显生硬的前提下适当应用到译文当中去。这些例子较多,一个比较集中的地方是第4章第39节5-8行:

散散步、读读书、美美地睡一觉,

林荫幽幽,溪水潺潺,

间或有位白肤黑眼睛的年轻姑娘

献上年轻而新鲜的吻,

五花马,金络脑,

珍馐玉馔晚餐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

清静无为心事了——

这就是奥涅金神仙般的生活;

不知不觉,他已深陷其中,

在无忧无虑的幸福里

任凭美好的夏日一天天飞逝,

忘却了城市,忘却了友谊,

忘却了每逢节日照例的娱戏。

译者认为好的译本不仅在于翻译,而且也要起到一个文本阐释的作用,这就需要足够的注释,甚至评论。本书注释包括普希金的原注,著名文学家兼学者纳博科夫注解中的精选,以及译者本人的评注。译者评注包括某些在辞典中一查即知的条目,涉及到普希金本人事迹的背景知识,以及译者对某些精彩之处的评论,其中有援引其它文学作品与之所做的印证,即以文证文,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通过音乐(第7章第15节)、电影技术(第3章第36节)、国画(奥涅金的旅行片段第18节)、哲学(第6章第39节)等手段进行触类旁通的文学鉴赏的初步尝试。

一个译者评注的实例见上文谈到的描写芭蕾舞动作一节,译者注道:这一节细致地描写了芭蕾舞演员伊斯托敏娜由静立开始的一连串动作:首先是皮鲁埃特旋转(pirouette);接着是著名的凌空跃的大跳(grand jete),第11行的两个“瞧”指向的似乎是两个动作,但更象是一个大跳的两个动作分解,先是一跳,然后是貌似反重力的滞空效果,仿佛飞花;然后是行进中的一组转体动作,穿插着行进中的安特雷沙(entrechat),两脚迅速拍击,仿佛飞鸟振翅。这一系列动作先静而动,动而柔,柔而力,力而化之为飞花,为飞鸟……

另一个例子见第7章第27节:

她更加久久地漫游。

这儿一条溪流,那儿一座山丘,

全都用她们的明秀

不可遏抑地邀请达吉亚娜停留。

她,和她的树林、草甸,

依旧急于去交谈,

就象和她的故友。

但短暂的夏日飞逝。

金色的秋天已然到来。

大自然颤抖、失色,

就象浓妆的祭品正等着宰割…….

看,北风吹响了号角,

嗥叫着,追逐着乌云,

看,冬之女巫已大驾亲临。

这一节诗的前四行,不说达吉亚娜禁不住停留,而说山川不可遏抑地邀请。正是“非人见山川,山川见人也。”印证了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关于其它艺术门类(例如音乐)旁通文学的例子,见第7章第15节:

有一天晚上。天已经黑了。

水流潺潺。夜虫唧唧。

跳圆舞的人群已开始散去。

烟雾中的河面已点亮了渔火。

踏着乡间银色的月光,

沉浸在她的梦境里,

达吉亚娜走了很久。她走啊,

走啊……走到山上,突然在她面前,

她看见一座城堡、一片村庄,

山脚下有一片树林,

明晃晃的河上有一座花园。

她凝视着,心,

跳得越发地快、越发地狂。

这一节前五行的一系列意象: 水流、虫鸣、舞散、烟雾、渔火、月光,宛若竖琴的泛音,在梦幻般地奏鸣。当诗句行至“突然……看见”,便仿佛陡然听见一记竖琴的滑奏,glissando,仿佛出自天籁之手。

之所以做这些文学与其它人文艺术门类的沟通尝试,哪怕只是蜻蜓点水,目的在于重申一个为许多前人所反复提醒的问题,即,种种学术门类在表面上的巨大鸿沟下面隐藏着彼此之间在内核之中的深厚的共通,就象大洋中最深的海沟下面也连着同一块地壳。毕竟,我们人脑的工作机制并非在于完全绝对地一块用于文学,一块用于音乐,一块用于数学……显然,人脑在漫长的进化期内并非按照一个今日学科的分类表格进行分项演变的。对人脑进行多方面开发,能对某一方面的深入发展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常言道:作诗的功夫在诗外,正是此理。 爱因斯坦和钱学森都具有深厚的艺术修养这一事实似乎也在佐证理科生最好能接受一定的人文教育和艺术训练。

最后一句不是套话的套话:译者虽说在此项目上颇费了不少心思,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必然有诸多缺失,读者达人们海涵也好,批评亦佳。

附:《献给诗人:仿普希金献词戏作》

不想取悦骄狂的人世

甘心陷入诗人的罗网,

我本愿献给你一件珍品,

能与你的荣誉相得益彰――

形同一个优雅的灵魂

充满圣洁的梦想、

生动明朗的诗情、

崇高的思想、以及纯真。

但也就这样了。请带一丝偏袒

接受这堆杂糅而成的译章:

半带诙谐,半感惆怅,

有些俚俗之语,有些半调子文言,

无非是我任凭兴之所至

出于自娱或失眠的草率之作,

这也是我凋谢的青春的果实,

带有些冒充内行的观察,

也有几句评述的确发自肺腑。

通宝推:道孙吴,京华烟云AMIP,bayerno,桥上,履虎尾,芷蘅,deaf,南云北望,铸剑,随机微分算子,南方有嘉木,
家园 【原创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献词

不想取悦骄狂的人世,

越发喜欢友人的欣赏,

我本愿献给你一件珍品,

能与你的荣誉相得益彰——

形同一个优雅的灵魂 [1]

充满圣洁的梦想、

生动明朗的诗情、

崇高的思想、以及纯真。

但也就这样了。请带一丝偏袒

接受这堆杂糅而成的篇章:

半带诙谐,半感忧伤,

有些俚俗之语,有些理想主义,

无非是我任凭兴之所至

出于自娱或失眠的草率之作, [2]

这也是我凋谢的青春的果实, [3]

带有些略具头脑的冷静的观察, [4]

和发自内心的苦涩的评述。 [5]

[1]这是普希金给友人彼得·亚里山大德罗维奇·普列特尼奥夫的献辞。普列特尼奥夫是文艺批评家,积极从事普希金作品的出版工作,普希金的第一位传记作者,也是一位诗人,对此普希金在给其弟列夫·普希金的信中曾给予“苍白僵尸体”的评价,不料此信被普列特尼奥夫瞧见,为此后者深感难过,然而并没有怪罪普希金,在一封给普希金的信中,普列特尼奥夫说"您的话虽然刻薄,但我并不曾为之怀恨",同时以几行诗表达了自己的心境:“得到他们部份的天赋,/与我珍爱的人一起永存,/多么虚荣的指望!带着我对诗歌的爱,/带着我灵魂深处的沉痛,/在险恶人生的暴风雨之中/我将象一棵孤独的白杨俯向大地”。普希金在回信中把他的“碎嘴之语”归结于他的“疑病症”(一种没有病而怀疑自己有病的心理毛病),并且说“不要认为我不能欣赏你的无庸置疑的才华……只要在我精神正常的时候,你的诗中的和谐、精准、高贵、优雅、纯粹和完满就和我钟爱的诗人的诗作一样把我迷住了。”普希金在献辞中说他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是出于自娱或失眠,采用同样的句式,我们可以说诗人给普列特尼奥夫的献辞前半部份的溢美之语则是出于对普列特尼奥夫的歉意、安慰以及感谢。

[2]作品覆盖面广阔,内容丰富,情节与语言极为生动。

[3]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来源于作者本人、他的亲身经历、以及他所认识的人们。

[4]作品反映了时代人物性格和时代精神特征。

[5]作品作为小说叙述故事的同时,具有浓厚的抒情性。

通宝推:铸剑,王敏,
家园 【原创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1章1~5节

第一章

生其匆匆,感其碌碌。

——维亚泽姆斯基公爵 [1]

[1]诗人,普希金挚友。在第五章第三节中被提及其诗作《初雪》。

“我叔父最是讲究规矩, [1]

当他身患重病的时候,

就强迫别人毕恭毕敬,

此外便想不出别的主意。

对旁人来说他倒也值得效仿;

不过,天哪,这也太无趣了!

整日整夜坐在病人身边,

哪怕是半步也没法走开!

这也真是低声下气的做作!

为了这半死不活的人高兴一点,

时而把他的枕头摆摆好,

时而带着忧伤的神情侍奉汤药,

表面上叹息着,暗地里却诅咒:

怎么小鬼还不把你提溜走!” [2]

[1]化用克雷洛夫寓言《驴子与农夫》中一句“这头驴是极其遵守规矩的。”该寓言讲的是一位农夫安排一头驴看守菜园,驴子忠于职守,为了驱赶麻雀和乌鸦,卖力地东奔西跑,结果菜园因驴子的践踏遭到毁坏,农夫为此鞭打驴子,作者克雷洛夫最后评价说驴子固然有错,可是农夫把看守菜园的任务交给驴子也是不对的。

[2]一段奥涅金的意识流作为小说开头。

就这样浪荡子一边想着,

一边乘着马车在烟尘里飞奔。

以宙斯至高无上的意志,

他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柳德米拉和鲁斯兰德的朋友们! [1]

请允许我开门见山,

为你们大家引见小说的主人公:

奥涅金,我的挚友,

他生于涅瓦河畔,亲爱的读者, [2]

或许你也在那里出生,

或者你曾在那里发达。

在那里我也曾混迹一时,

但北方于我有害。 [3]

[1]柳德米拉和鲁斯兰德:指普希金的第一首长诗《柳德米拉和鲁斯兰德》中的主人公。这是一部关于骑士、少女、巫师的神话故事,胜在生动活泼的口语体语言,被认为是俄罗斯叙事诗中的第一部杰作。

[2]涅瓦河畔:彼得堡位于涅瓦河口。

[3]作于比萨拉比亚。-普西金原注。

比萨拉比亚是靠近多瑙河与黑海的一个地区。

北方于我有害:换句话可以说是“我在北方水土不服”。这是用地理气候来借喻政治气候。

著作丰硕的普希金一生是短暂的,用地点的方法可划分为以下几个时期:1799年生于莫斯科,1811年到彼得堡近郊的皇村(现名普希金城)上学,1817年从皇村学园毕业,在彼得堡外交部门任闲职,这一阶段以文犯禁(写了《自由颂》、《致恰达耶夫》、《乡村》等富有批判与自由精神的诗篇)被贬(用俄国的方式说就是遭流放),1820年离开彼得堡,先赴南部城市基什尼奥夫,后至南部更大的城市敖德萨,1824年被解送到他母亲在普斯科夫省的领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1826年回到莫斯科,1831年结婚,同年移居彼得堡,1837年决斗死。普希金一生的主要事迹,除了最后几年,在本书中以不同的方式都有所反映。

优异地、高贵地奉尽公职, [1]

他父亲一生都在以举债度日;

每年开三场家庭舞会,

最终把所有财产都挥霍一空。

但命运眷顾叶甫盖尼: [2]

起先是一位女士照料他,

继而是一位先生教育他。 [3]

这孩子淘气但也很讨喜。

拉贝先生, 这位潦倒的法国人,

为了不消磨孩子的意志,

教起课来总是轻轻松松,

不用严厉的道德教化来打搅他,

对他的顽皮也只是略施薄惩,

随后就领他到夏园散步去了。 [4]

[1]优异地、高贵地:暗示奥涅金父亲从未受贿,因而举债一生。

[2]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名。诗人选用“奥涅金”或是“叶甫盖尼”称呼主人公取决于上下文押韵的需要。

[3]此处的“先生”和上一行的“女士”都是奥涅金的法裔家庭教师。19世纪末法国大革命后,许多不知所措的法国人到俄罗斯当起了家庭教师。

[4]夏园:涅瓦河岸边的公园,其中有栖息着乌鸦的林荫道,有缺了鼻子的出自意大利的希腊众神的雕像。

接着,叶甫盖尼迎来了

他躁动的青春,

充满憧憬的鲜嫩而忧郁的季节啊,

先生被扫地出门了。

现在,我的奥涅金大体上是:

发型紧跟最新潮流,

衣着酷似伦敦阔少—— [1]

终于,他见识了大世界。 [2]

他可以用无可挑剔的法语

进行写作和表现自我,

他可以轻柔地跳起玛祖卡, [3]

鞠躬也颇为潇洒自如——

你还有何可求?经大世界鉴定:

他是个聪明的可人儿。

[1]原文在此用了一个英语词Dandy,普希金对此自注为“花花公子”,亦即阔少。

[2]大世界:即上流社会。

[3]玛祖卡:发源于波兰的一种节奏轻快的舞蹈。

以某种方式在某个方面

我们或多或少都学了点东西,

因此,感谢上帝,对我们来说,

显摆自己的学问并不费力。

奥涅金呢,照许多人所言

(说得严厉而又铁板钉钉),

他学识渊博,却是个学究。

他具备一种悠哉游哉的天份,

可以无拘无束地侃侃而谈,

轻描淡写地触及方方面面,

每逢重大的辩论,

他会面带一种学者老练的肃穆,

不经意间迸出一两个俏皮话,

惹得夫人小姐们抿嘴儿直笑。

家园 【原创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1章6~14节

拉丁文早已经过时了,

不过,跟你说句老实话,

他的拉丁文水平

足以应对卷首的题词,

并就尤维纳利斯海吹一气, [1]

也能在信尾附上一个拉丁字“安”,[2]

他还能背得两行《埃涅阿斯》, [3]

尽管难免有一点小错。

他没有丝毫兴致

在故纸堆里搜寻

人间历史的斑斑陈迹,

但旧时代的轶闻逸事,

从罗穆卢斯至今, [4]

他倒是铭记在心。

[1]尤维纳利斯:古罗马讽刺诗人,传世讽刺诗16首,抨击皇帝暴政,讽刺贵族荒淫与道德败坏。整部作品中极少出现奥涅金关于政治的思想言论,但这里出现尤维纳利斯的名字别有深意。尤氏有言:“罗马兴于自由,而毁于奴役”。

[2]安:拉丁文告别语 vale。

[3]《埃涅阿斯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史诗著作,撰写特洛伊将领安基塞斯与爱神阿弗洛狄忒所生之子埃涅阿斯在特洛伊陷落后的经历。

[4]罗穆卢斯:罗马神话中的战神之子,罗马城的创建者,“王政时代”的第一位国王。

缺乏崇高的激情

而无法致力于韵律,

抑扬格还是扬抑格——

不论我们怎样辩护——他就是区分不了。

对于忒奥克里托斯与荷马,他没什么好话, [1]

另一方面,他阅读亚当·斯密却颇有心得, [2]

是个深刻的经济学人:

也就是说,他能够指出

一个国家致富的道路

和赖以生存的事物,并能够解释

为什么当它具备基本产出的时候

就不再需要黄金。 [3]

他父亲不理解这些, [4]

遂抵押了田产。

[1]忒奥克里托斯:古希腊诗人,始创牧歌(田园诗),30首牧歌中以《泰尔西斯》最为著名,对维吉尔及后来的田园诗文学有很大影响,大致相当于中国的陶渊明和王维。荷马:古希腊盲诗人,相传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的作者。奥涅金为什么对二者没有好话?纳博科夫提出,可能在奥涅金的眼里忒奥克里托斯的诗过甜,而荷马史诗铺陈过多,甚至奥涅金可能认为诗歌总体上对于成熟的人来说不够严肃。纳博科夫的推测是有道理的,因为本节后半部份随即议论到奥涅金推崇亚当·斯密。纳博科夫进一步发挥性地提出奥涅金对忒奥克里托斯的偏见源于当时低劣的法语韵文体翻译,他认为散文体翻译更能传达诗歌的原味,这自然和他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方式是完全一致的。

[2]亚当·斯密:被誉为经济学的鼻祖,著有《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简称《国富论》,对后世具有深远影响。

[3]普希金在这里对奥涅金观点的描述大体符合重农主义,而这正是亚当·斯密的学说所反对的。亚当·斯密认为真正的价值体现在劳动,而非基本农作物,也非货币。亚当·斯密的学说既反对重农主义,又反对重商主义。而奥涅金的观点倾向于拥护重农主义而反对重商主义,实际上偏离了亚当·斯密的学说。

[4]普希金的现实主义风格反映在有关经济生活的细节当中。“在普希金的长诗中,主人公的父亲始终不能理解,商品就是金钱,但金钱就是商品这一点,俄国人早已理解……"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2卷)。不过,本书还是带有一定的浪漫主义特征,特别是前两章。

叶甫盖尼的学识包罗万象,

恕我无暇再一一赘述,

但他真正出类拔萃的地方,

他绝对技压群雄的本领,

自他少年时就为之操劳、

受之折磨、并倍感欣慰的工作,

在他毕生之中扫清了他

郁郁寡欢之倦怠的灵丹妙药,

却是:爱情之术, [1]

对此奥维德曾经歌唱过, [2]

他为之历尽了磨难,

将其光辉而多舛的一生 [3]

结束在摩尔达维亚幽深的草原, [4]

远离了他的意大利。

[1]爱情之术:参照奥维德的著作的通译《爱的艺术》,这里似乎更应该翻译为“爱的艺术”,但是译者更倾向于“爱情之术”,因为如此强调奥涅金掌握的是“术”,而非“道”。

[2]奥维德:古罗马诗人,著有长诗《变形记》,以及《爱的艺术》、《岁时记》、《哀歌》等其它重要作品。奥涅金显然谙熟奥维德《爱的艺术》一书。

[3]奥维德是和维吉尔齐名的中世纪大诗人。

[4]摩尔达维亚:东欧一地区,位于今罗马尼亚东北部和摩尔多瓦。奥维德50岁时因作品中和社会交往中的道德问题被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流放至摩尔达维亚,具体地点位于多瑙河口的小城托米。1820年普希金流放南方,起初便是被“贬”至位于摩尔达维亚的基什尼奥夫(即今摩尔多瓦共和国首都基什纳乌),受英佐夫将军管辖,后在有影响力的朋友的斡旋之下被转至敖德萨,置于总督沃隆佐夫的管辖之下。普希金有诗《致奥维德》,其中把自己的命运和奥维德进行了比较。

…… [1]

[1]被作者删去的并不精彩的一节。

他老早就胸有城府,

善于隐藏企图而表现嫉妒,

能动摇人的信心也能让人相信,

可以郁郁不乐,可以憔悴不堪,

时而高高在上,时而低眉顺眼,

或全神贯注,或无动于衷,

沉默的时候是多么惆怅啊!

写起情书来又是那么

奔放而雄辩,也是那么随便!

拿起一样便爱上一样,

可以做到那么地忘我!

眼神是那么敏捷而又温柔,

羞涩而又大胆,有几回

竟闪烁着顺从的泪花。 [1]

[1]第十节要义:奥涅金乃百变情魔,取其面孔繁多。

十一

他的花样总那么层出不穷,

惹得无邪的心尖儿又惊又喜,

随时准备着绝望好叫人惶恐,

满口迷人的奉承又令人开心,

善长于运用机智与热情,

去抓住心头那一软的瞬间,

去克服纯真年纪里的偏见,

等候着情不自禁的以身相许,

或恳求、或强求公开的表白,

窃听一颗心灵的初啼

以猎取爱情——突然间

获得一个秘密的幽会,

随后便单独与之共处,

好整以暇地施之以调教。 [1]

[1]第十一节要义:奥涅金乃偷心圣手,取其手段高超且狡猾。

十二

他老早就能在惯卖风情的女人心里

激起一阵阵涟漪,

当他需要在情场上

扫荡他的对手们的时候,

他搬弄的舌头是那么毒辣!

为他们布下的真可谓恢恢罗网! [1]

而你们,幸福的丈夫们,

你们依旧和他称兄道弟:

对于这福布拉斯的永垂不朽的门徒,[2]

狡猾的夫君宠他

狐疑的老家伙爱他,

而那威风凛凛的绿帽公,

总显得对自己、对晚餐、对妻子,

都很满意。 [3]

[1]第十一节要义:奥涅金乃风月将军,且是常胜者,取其视情场如战场,三十六计和十八般武艺,无所不通,无所不晓。

[2]福布拉斯:当时流行的一本法国通俗小说的男主人公,该书现已泯没于后世。书中16岁的福布拉斯乔装成少女摸进两位良家妇女的床帷,后来甚至把他的教唆者兼引路人的妻子也收归囊中。

[3]理解奥涅金的行为以及普希金本人的事迹,不得不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自彼得大帝学习西方,法国式的贵族文化与生活模式也传入俄国,这种特定的社会风气允许男子在贵族已婚女子面前大献殷勤,只要不突破底线,丈夫对此通常并不以为意、反而引以为荣,但出了格也会闹出事来。《战争与和平》中安娜帕夫洛夫娜劝诱主人公皮埃尔娶海伦为妻:“多么好的风度!这么年轻的姑娘,可待人接物是那么有分寸,言谈举止是那么娴静优雅。她一举一动都出自内心!她嫁给谁,谁就会得到幸福!有了她,连最不善于交际的丈夫,也会不自觉地在社交界占有一席煊赫的地位。您说是不是?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见。”(刘辽逸译)海伦嫁给皮埃尔不久就给他带了顶绿帽子,皮埃尔这厚道人为此和人决斗了一场,把人打了个半死,幸好那人又活过来了。

十三

......

十四

...... [1]

[1]被删的十三、十四节原本顺流而下,但实在并无多少存在的必要,这种内容有一点会很出彩,过多铺陈不一定更好。

家园 胡说几句,

似乎腰部的拧紧又打开有点奇怪,完全是胡说,您要是不以为然忽视可也。

家园 你没胡说

桥上兄没胡说,我解释一下,看能不能讲通。

原文是这样的:

То стан совьет, то разовьет,

其中的动词совьет意思就是“拧、扭、搓......",你要是和人拧过被子(挤水),或者搓过绳子,或者吃过麻花,估计会有一点概念,用英语就是twine, twist。 文中стан就是躯体、腰部。разовьет后半部和совьет长得一样,前面有个否定前缀,那么既然совьет是“拧”,那么разовьет意思就是“反拧/解拧”了,也就是“打开”。纳博科夫的翻译是twine,然后untwine: now twines and now untwines her waist。纳博科夫的英译是极其极其精准的。

拧紧腰而后又打开,这个对于常人来说是很奇怪的,但是这个不能作静态理解,而是一种动态的动作,应该就是一种快速转体动作,看上去就跟拧麻花似的,当然,既然拧了,就有反拧,我在所谓冰上芭蕾的花样滑冰上看过这种动作,要更突出一些,因为冰上转起来更容易,那女运动员一转起来就真的跟拧麻花似的。芭蕾舞拧起来应该没有花样滑冰那么夸张,应该是快速地转一下而后又打开,但你要说这就是“转”,似乎又失去原文的特质了。

至于“拧紧”、“打开”选词是否恰当,这个可以商榷。权衡各方面因素,我是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家园 花!谢谢回复

是否可以改成:

她的裙摆,转过去,又旋过来,

穿插着那两支莲足的轻盈。

只是我的乱想,未必与您的意境相合。

家园 看来你比较喜欢查良铮先生的那种风格

查也是译成“旋过去,旋过来”,要是我的话,我会接一句:“仿佛柳丝随风摆”,呵呵,也满好玩的。

“穿插着...轻盈”,这个主要是丢了两足“互击”一义,把原文暗含的安特雷沙动作给弄没了。

其实我自己倒没想自己有什么意境,关键是复原普希金的东西。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1章15~19节

十五

往往,当他仍高卧在床, [1]

小帖子就送到跟前。

什么呢?请柬吗?没错,

有三家竞相请他去赴宴:

这厢是舞会,那边是儿童游乐会。[2]

我的坏蛋要赶着去哪里呢?

先去哪家好呢?不必多虑:

随便哪家及时赶到都很容易,

这期间叶甫盖尼穿上了晨装,

戴上了宽边玻利瓦尔, [3]

驾着车来到了林荫道上,

他悠闲地随处溜达, [4]

直至警觉的宝玑表的鸣声 [5]

向他报告晚餐的时间到。 [6]

[1]前文是对奥涅金的典型形象的鸟瞰,从这一节开始交代奥涅金一天的典型生活,从早到晚。

[2]儿童游乐会:俄罗斯一种专为小孩举办的舞会。

[3]玻利瓦尔帽,普希金原注。这是一种呢子宽边帽,帽檐上翻,1819年前后流行于巴黎和彼得堡,特别是自由派人士。玻利瓦尔帽的名称来源于南美民族独立战争中的最为重要的领导人。

[4]奥涅金白天无所事事,他奥涅金的生活主要是夜生活,宴会、舞会、看戏等等等等。

[5]宝玑表:一个贵重的怀表品牌,法国产。奥涅金的表可以自动打鸣。玻利瓦尔帽和宝玑表是奥涅金的行头,典型的时尚打扮。

[6]你都能听到“叭嗒”一声响指。

十六

天黑了,他登上雪橇,

一路叫嚷着“让,让!”

海狸衣领披上了

银色的冰霜。

他飞快地冲向泰隆饭店: [1]

卡维林笃定已恭候多时。 [2]

进去——软木塞往上窜,

彗星酒往外喷, [3]

烤牛肉淋着血呈现在面前,

还有松露,这青年人的奢侈, [4]

这法式烹饪的花魁,

还有新鲜的斯特拉斯堡的馅饼, [5]

两边分别摆着鲜活的林堡奶酪, [6]

以及金色的菠萝。 [7]

[1]著名饭店,普希金原注。

[2]卡维林:普希金之友,骠骑兵。普希金曾经如此描述他:在他身上总是沸腾着拳头和斗志的热力;他在战场上是一位勇猛的战士;在朋友们中间,是一位忠实的友人;是美人们的苦恼;不论哪里都是一位骠骑兵!据说,正是卡维林建议普希金在他著名的《自由颂》中加上一段关于沙皇巴维尔一世被弑的内容。《自由颂》见附录。

[3]彗星酒:指1811年份的香槟酒,这一年有彗星过地球。

[4]松露:又称块菌,一种珍稀蘑菇,长在地下的树根部,通常须驱使猪或者猎狗才能发现。松露与肥鹅肝、鱼子酱合称为“世界三大美食珍品”。世界最好的松露是意大利产的白松露,其次是法国的黑松露。松露价格堪比黄金和钻石,味道据说甚为独特:混合着天然气、奶酪、洋葱、土、以及白菜的味道,有人称之为“天堂的味道”。

[5]斯特拉斯堡:位于法国东部地区,以产鹅肝闻名。文中的“馅饼”即含有鹅肝。鹅肝制作过程于鹅来说相当残忍,鹅在一定的时间内每天被强行喂食大量饲料,滴水不进,甚至脚也被固定,不得自由,时日一到,鹅被杀死,而取出的肥美鹅肝实则是一个鹅胖子病态的脂肪肝。松露、鹅肝、鱼子酱是资产阶级奢侈生活方式的典型特征。又一个典型。

[6]林堡:位于比利时,以产林堡奶酪闻名。

[7]菠萝:在俄罗斯被当作高级食物,大概因为这种水果产自热带地区,对于寒带的俄罗斯物以稀为贵,另外,菠萝的消食作用对于肉食阶层而言显然是一个合理的搭配。

十七

渴,仍想要大杯大杯地

去淹溺烤牛排里的热油,

但宝玑表的鸣声报告

芭蕾舞剧已然开幕。

霸道的剧院立法者,

反复无常的名伶追求者,

出入后台的荣誉公民 [1]

奥涅金,已流向剧院,

在那里,呼吸着批评的空气, [2]

每个人都准备为安特雷沙鼓掌助威, [3]

把菲德拉、克娄巴特拉嘘得个灰头土脸,[4]

大声叫玛伊娜出来谢几次幕——目的, [5]

无非是吸引人注意。

[1]说谁好谁就是好(第5行,具体表现见11至13行),今天捧这个,明天捧那个(第6、7行),以出入后台和认识名伶为荣(第8行)。

[2]普希金的原意是“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按出版审查规定改为“呼吸着批评的空气”。

[3]安特雷沙:entrechat(法语词),一种芭蕾舞动作,往上跳跃,在空中多次互击小腿。

[4]菲德拉:希腊神话人物,Theseus之妻,因与Theseus前妻之子Hippolytus调情遭拒绝尔羞愤自杀。所谓菲德拉情结就是指父母与继子继女的不正常关系。克娄巴特拉: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貌美,权重,先后与恺撒和安东尼结合,安东尼溃败后欲联络屋大维(即登基后的奥古斯都),未果,以毒蛇自杀。她在西方文艺作品中是一个熟面孔。

[5]玛伊娜:奥泽洛夫的悲剧《芬格尔》的女主人公。奥涅洛夫:参见第18节注[2]。

十八

真可谓神奇之地!想当年那里

曾是勇敢的讽刺剧的独立王国,

自由之友冯维辛和模仿大师克尼亚什宁 [1]

曾在那里双星闪耀;

那里奥泽洛夫和年轻的谢苗诺娃 [2]

曾在掌声和情不自禁的泪花中平分秋色;

那里我们的卡杰宁复活了

高乃依伟大的天才; [3]

那里沙霍夫斯科伊带来了 [4]

众多的喜剧,个个都入木三分,

也是那里见证了狄德罗扬名立万, [5]

那里,在那里,就在舞台帷幕的背后,

我的青春飞逝。

[1]冯维辛:俄罗斯剧作家,著有喜剧《纨绔少年》。冯维辛作品胜在生动的语言和人物形象,作为普希金的前辈,和后者的艺术审美观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克尼亚什宁:俄罗斯剧作家,“模仿大师”指克尼亚什宁的作品多处借用法国戏剧,普希金对他的作品反应冷淡。

[2]奥泽洛夫和谢苗诺娃:一为俄罗斯剧作家,一为俄罗斯演员,普希金认为奥泽洛夫的文学成功仰赖于后者杰出的表演功力。

[3]卡杰宁:俄罗斯作家,十二月党人;高乃伊:法国剧作家。前者翻译过后者的著作《西拿》和《熙德》。

[4]沙霍夫斯科伊:俄罗斯剧作家,认为喜剧应力求尖刻。

[5]狄德罗:芭蕾舞导演,法国人,在彼得堡因其“浪漫主义的想像力”而被称作“芭蕾舞界的拜伦”。

十九

我的女神们啊!你们过得怎样?

你们正置身何方?请听听我的哀叹:

你们可曾改变了模样?

可曾被少女们顶替而没有被替代?[1]

我还能听到你们的合唱吗?

我还能见到俄罗斯的特耳西科瑞 [2]

那灵魂的飞旋吗?

抑或,在沉闷的舞台,

悲恸的眼眸再也不见熟悉的面孔,

而当我举起意兴索然的望远镜

去面对陌生的世界,我,

作为场场笑闹的无动于衷的目击者,

是否应当无言的打一个哈欠,

转而去追忆消逝的华年? [3]

[1]“顶替”和“替代”,二者之间存在微妙的区别。普希金在《俄国戏剧之我见》中评道:“不久前,年轻、甜美、有点儿羞怯的科洛索娃,……,剧坛裁判们赞叹不已,……,把科洛索娃称为谢苗诺娃可靠的继承人。……。结果怎样呢?观众对她的才能和美丽所表现出的狂热逐渐冷却,…….,人们也不再将她同无可比拟的谢苗诺娃相提并论了。”在另一段中他又评道:“雅可夫列夫去世了,布良斯基取代了他的位置,却不能代替他。”(浙江文艺出版社《普希金全集》卷6)谢苗诺娃和科洛索娃都和普希金情谊非浅。

[2]特耳西科瑞:希腊神话中九谬斯之一,主管舞蹈与合唱。

[3]这部作品中多处“插播”第一人称“我”的评论与抒情。套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有我”与“无我”的概念,这部诗体小说是“有我”的,讲述的是“有我之境”,这个“我”即是普希金本人,这是和若干第一人称小说中的技术性的“我”是截然不同的。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1章20~25节

二十

此刻剧场人满为患,包厢灯火辉煌, [1]

不论前排还是后座——都是一片沸腾;

人们在楼上的走廊急不可耐地鼓掌,

接着,帷幕在嗖嗖声中蹭蹭地上升。

光辉灿烂地,近于飘渺地,

听从于琴弓的魔力,

在一群仙女的环绕之中

立着伊斯托敏娜:她, [2]

一脚轻轻地着地,

一脚缓缓地旋转,

啊、瞧!一个跳跃,啊、瞧!她飞了, [3]

她飞得就象出自风神唇边的绒花,

她的腰部飞快地拧紧又打开,

两只秀足不时敏捷地互击。 [4]

[1]在几番概略的罗列之后,这是一节关于芭蕾舞的特写。还是从“我”的视角看到的,奥涅金此刻还没有到场,他迟到了。

[2]伊斯托敏娜:芭蕾舞演员,狄德罗的学生。阿拉波夫在其《俄罗斯戏剧编年史》中如此描写她:“中等身材,深褐色头发,神情可爱,面容姣好;火热的黑眼睛,盖着长长的睫毛,为她的外貌增添了一种独特的味道;她的腿部有力,台风沉着,也很优雅、轻盈、敏捷。对于皮鲁埃特旋转(单脚着地旋转),高度,凌空腾跃,她都有惊人的能力。”

[3]啊、瞧!:译者如此译法意欲表达观众既惊又喜的赞叹之情。原文直译应作“瞧!”。

[4]这一节细致地描写了芭蕾舞演员伊斯托敏娜由静立开始的一连串动作:首先是皮鲁埃特旋转(pirouette),接着是著名的凌空跃的大跳(grand jete),第11行的两个“瞧”指向的似乎是两个动作,但更象是一个大跳的两个动作分解,先是一跳,然后是貌似反重力的滞空效果,仿佛飞花,然后是行进中的一组转体动作,最后是行进中的安特雷沙(entrechat),两脚迅速拍击,仿佛飞鸟振翅。这一系列动作先静而动,动而柔,柔而力,力而化之为飞花,为飞鸟……普希金极其生动的语言特色在此可见一斑。采用自由诗行的译法,尽管牺牲了原文在格律上的匀整性,但对于发扬这种语言的生动性具有更大的自由度。普希金对伊斯托敏娜是很喜爱的,在他的眼里,伊斯托敏娜正是俄罗斯的特耳西科瑞。

二十一

掌声雷动。奥涅金进场: [1]

踩着人脚,挤进了前排;

斜着眼,他的高倍望远镜 [2]

对准包厢里所有不认识的女士,

他把各层席位全都横扫了一遍,

断无遗漏,什么脸蛋啊、装扮啊,

这些都让他感到可怕的失望; [3]

接着他和四周的男士

都打了招呼;

然后才心不在焉地

瞟一眼舞台,

随即扭头打了个哈欠, [4]

说:“全都该换换了,

我早就受够了芭蕾,

甚至于狄德罗也叫我腻味。” [5]

[1]掌声雷动:和17节第10行呼应。奥涅金进场:时机有一丝戏谑之味,仿佛有一种观众为奥涅金进场而鼓掌的错觉,这就是奥涅金有意无意的作派。

[2]望远镜:据纳博科夫,在整部小说中,普希金所说的望远镜有两种含义,一种是通常意义上的单目镜或双目镜,配长柄,拿在花花公子的手里就如同美女拿着扇子一样流行于当时;另一种是特定的观剧镜。本节中的望远镜应当是第二种含义。

[3]朦胧产生美,用望远镜看人不啻为用放大镜找缺点,失望是难免的。

[4]奥涅金到了哪里,总有一种本领显得与众不同,从而格外引人注意。对于奥涅金的这种作派,纳博科夫敏锐地引用了两处材料。

一处是某匿名作者在《祖国之子》杂志第20期(1817年)的反讽式描述:“进入上流社会时,你的首要原则是不要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千万不能一惊一乍的样子;要对一切保持冷漠的淡定……要四处露面,但一会儿就得走。对于各种聚会要显得心不在焉和腻味;在剧院,要打哈欠,别关注演出……一般来说,要清楚地表明你不在意女人,并且鄙视她们……对亲戚朋友假装不认识……一般来说,要当心所有的依恋之情,它可能会把你套牢,可能会迫使你不得不随另一个存在而同喜同悲。这就导致义务……义务是头脑简单者的命运,而你期望的是更高层次的成就。”

另一处出自司汤达的《红与黑》下卷第7章:

在伦敦,他(于连·索雷尔)终于认识到贵族社会的高傲。他结交了几个俄国的青年贵族,他们给他介绍了英国的社会生活经验。

“亲爱的索雷尔,您真是得天独厚,”他们向他说道,“您有一种天生的冷静态度,您对现实好像毫无感觉,这是我们怎么也做不到的。”

“您还不了解您的时代,”克拉索夫公爵向于连说道,“您得永远做和别人期待您的相反的事。……”(闻家驷译)

[5]普希金原注:情感僵冷,恰尔德·哈罗尔德的典型特征。狄德罗先生的芭蕾充满了幻想的生动和独特的魅力。我们的一位浪漫主义作家在它们(指狄氏芭蕾)之中所发现的诗意胜于整个法国文学。

二十二

情妇、恶魔、和一条条龙 [1]

依旧在舞台上蹦着、闹着,

马车廊里疲乏的仆人们

依旧在皮大衣里打着盹; [2]

观众们依旧在没完没了地跺脚、

擤鼻涕、咳嗽、嘘人、鼓掌;

依旧,里里外外,

到处是灯火通明,

依旧,受冷的马匹不得安生,

总想摆脱它们的辔头,

而围着篝火的马夫们

一边搓手,一边咒骂着主人, [3]

然而奥涅金已经脚底抹油,

他正赶着回家去更换行头。 [4]

[1]情妇、恶魔、和一条条龙:舞台上群魔乱舞之谓也。这是用”众生相“式笔法描写的一节(类似笔法的还有第5章第17节)。分台上的众生、台下的众生、以及场外的众生。纵观历史,人类社会无非也是分为台上、台下、外加场外而已。台上群魔乱舞,台下或鼓噪或鼓掌,场外的又分安生的和不得安生的。普希金笔法,有鸟瞰,就必有特写,有内,就必有外,有台上,就必有台下,有主人,就必有仆人,故诗人的笔力雄浑饱满,不曾偏废一处。不过,此节寓义并不一定是作者有意为之。

[2]主人的皮大衣交由仆人看管,因此仆人们的运气不错,还能够温暖入睡,而马夫们则需要靠篝火勉强取暖。

[3]彼得堡寒冷的气候下,一场演出下来,马夫在场外冻死的事情并非罕见,冻伤手脚就更司空见惯了。

[4]奥涅金迟到、早退,只在剧院作惊鸿一现,这种行为逻辑参见上一节注[4]。

二十三

我要不要用一幅忠实的画卷

来展现那个隐秘的小房间?

就在那里时尚界的模范学生

他是穿了又脱,脱了又穿。

不管为满足什么奢侈而异想天开的癖好,

伦敦的饰品店通过波罗地海的波浪,

为我们送来以我们的油脂和木材为交换的

什么五花八门的新玩艺;

不管为迎合什么消遣、奢华、和时兴的婉约,

巴黎的欲壑难填的嗜好

在某项实惠的交易上

又动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新点子;

所有这些都可以用来装点

一个十八岁博士的小密室。

二十四

沙皇格勒的烟斗上镶着琥珀, [1]

桌子上摆着瓷器和铜具,

多面体水晶瓶里盛放着

为放纵的感官所喜的香水,

梳子,小钢锉,

剪子有直的,有弯的,

刷子有三十种——

这些用于指甲,那些用于牙。

卢梭(我想顺便提一下), [2]

无法理解尊贵的格里姆 [3]

怎敢当他的面清理手指甲, [4]

这位雄辩的狂人, [5]

自由和民权的倡导者,

在这件事上根本就不对。

[1]沙皇格勒:君士坦丁堡的俄罗斯委婉语。

[2]卢梭:法国思想家、文学家,主张民众之间订立契约,组建公民社会,在教育方面提倡“回到自然”,尊重儿童的身心自由,著有《民约论》(即《社会契约论》),小说《爱弥尔》,自传《忏悔录》,对法国大革命和欧洲浪漫主义文学产生深远影响。

[3]格利姆:法国百科全书编纂者。卢梭在《忏悔录》中对他是这样描述的:”大家都知道他是搽粉的,而我呢,先还不信,后来也信了,不仅因为我看见他的肤色美起来了,还因为在他的梳妆台上发现过一些白粉盒子。有一天早晨我到他房间里去,看到他在用一个特制小刷子刷指甲,他当着我的面得意地继续下去。我寻思,一个人能天天早上花两个钟头时间刷指甲,就很可能花一点时间用粉把皮肤上的坑坑洼洼给填起来。”(范希衡译)

[4]普希金十指留有长指甲。

[5]普希金原注:格利姆超前于时代:今天整个有教养的欧洲人都用特制小刷子清理手指甲。

二十五

其实一个人既可以精干,

又注重指甲的精美:

习俗本是人间的暴君,

何必同时代作无望的争辩。

我的叶甫盖尼,是恰达耶夫之二, [1]

忌惮着嫉妒的指责,

他在穿着上是一个大学究,

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花花公子。

至少有三个小时,

他都花在镜子前,

从他的更衣室里出来时,

竟近似于令人眩晕的维纳斯,

此时,穿着一套男子的盛装,

这女神要赶着去往化妆舞会。

[1]恰达耶夫:俄罗斯思想家、社会活动家。普希金早在皇村学习期间便与身为驻扎于此的骠骑兵团军官的恰达耶夫相识,并受到他的思想影响。恰达耶夫早年当过骠骑兵,著有《哲学书简》,在思想上相对于斯拉夫派而言是西化派。恰达耶夫在个性上爱好自由,思想独立,并具有一丝不苟的骑士精神,穿戴打扮入时而精细,被认为达到着装艺术的历史性水平。普希金著有诗歌《致恰达耶夫》。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1章26~30节

二十六

用所谓最新潮的装扮

已吸引了你们好奇的视线,

我也该在懂行的世人面前

把他的盛装做一番描写,

而这,无疑,要一份胆量,

但这也毕竟是我的份内之事,

可“燕尾服“、”白背心“、“紧身裤”—— [1]

俄语里都没有这些词,

实际上,我明白(请恕罪)

我这已然贫乏的用词

会因为添加了些外国货

而更显得不够多元化,

不过,有一阵子我也确实

在学院大辞典里面浸淫过。

[1]其实还有长筒靴,带流苏的。其它附件还包括怀表和围巾。玻利瓦尔帽在第15节倒是提到过了。

二十七

不,这些我们现在并不在意:

我们最好快点赶到舞会去; [1]

他一头栽进一辆四轮大马车,

我的奥涅金已经火速出发了。

在模糊的建筑面前,

经过一条条沉睡的街道,

一驾驾马车的双灯

倾泻出愉悦的光柱,

在白雪上投射出彩虹。

周身上下点缀着灯笼,

一座艳光四射的雄伟府邸展现在眼前,

透过它的一面面整幅大玻璃窗 [2]

映现出人影憧憧:

有小姐、有太太,还有时髦的小妖怪。 [3]

[1]奥涅金比“我”离开剧院要早,但是在闺房里打扮了很长时间,因此“我”便又赶在奥涅金前面抵达舞会。你追我赶。

[2]整幅大玻璃窗:不比现在,在当时是豪华稀有的配置。

[3]时髦的小妖怪:打扮时髦然而发型怪里怪气的花花公子,特别是影子映在玻璃窗上的效果尤其如此。

二十八

我们的主人公直扑向门廊,

冲进门房,象一个飞镖

快步登上了大理石台阶,

手指已把头发麻利地梳理好,

他进来了。舞厅里挤满了人,

音乐不厌其烦地唠叨,

人群在跳着玛祖卡,

到处是喧闹和推搡,

近卫军的马靴叮叮当当地响着,

美女们的小脚一掠而过,

在她们诱人的足迹上

也随之掠过火热的目光, [1]

而小提琴叫嚣的洪水淹没了

时尚妇女们的妒忌的低语。

[1]掠:第12行和第10行都有一个“掠”字,原文为两个“Летают”,这一动词的重复使用是别具匠心的,生动地表现了诱惑与被诱惑之间的如影随形。Falen广受赞誉的格律体英译本分别用了两个不同的动词twirl(快速转动)和pursuit(追踪),可见,Falen的译文虽然在形式上大体复原了俄文的韵律,但是译文更多的是一种苍白的解释,丧失了原文的文学风味。纳博科夫广受争议的散文体译本在此两处用了同一个词flit(掠过),在表现力上是精准的。韵律体译文的一个重大陷阱在于,为了强求押韵,译文很可能变成与原文表象肖似的僵尸,而极大程度上丧失了原文的生动与活力。

二十九

在那些欲望横流的华年,

我对舞会简直着了魔:

不论是直接表白还是递情书,

没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安全。

啊!受人尊敬的有妇之夫,

我想给你们提供点服务,

祈祷吧,并且留意我的话,

我是想给你们提个醒。

你们也是,妈妈们:

请极其严格地盯紧你们的女儿,

就那么一直举着眼镜别放下!

否则......否则——但愿别发生!

不论如何,我如此作写是因为

我老早就洗手不干了。 [1]

[1]普希金在给女友维亚泽姆斯基公爵夫人的信中提到他的妻子冈察罗娃是他所爱的第113位女性,不过这一数字也不必作真,另外他在另一位女友乌沙科娃的纪念册上开列了34位女性,并称之为“唐璜名单”。无论普希金与这些女性的关系是友谊、情谊、还是爱情,他的一生有过丰富而复杂的情史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

{{{某中文网络小说如此谐谑地开篇:“我是个淫贼。当然,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淫贼并不是一个可以长久从事的职业,我的大多数同行在出道的三至五年内便光荣殉职了,以至於淫贼成了武林恶人榜中变动最激烈的一个职业;馀下中的绝大多数也因公致残,他们丧失了作为淫贼的最起码条件;只有极少数人能够颐养天年,这是因为他们和我一样退隐江湖了……”}}}

三十

是啊,在各种各样的消遣上

我浪费了数不清的时光!

时至今日,倘若良心许可,

我依然会乐此不彼。

我喜爱骚动的青春,

破灭、闪光、快乐,

还有女士们考究的着装,

我喜爱她们的小脚,但是我估计

你走遍俄罗斯都找不到几对柔美的玉足,[1]

我嘛,我久久无法忘记

那一双小脚!......消沉、淡漠,

但我依然记得它们,睡梦中

它们都来打扰我的心灵。 [2]

[1]正所谓:千古江山,芳踪无觅小脚美人处。单说普希金患有恋足癖是不公道的,第一章中虽有数节这方面的铺陈,但是从中可以读到的是一个女性美、文学联想、和自由元素的混合体。

[2]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从此节至以下几节以“小脚”为主题串起“我”的感情经历。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1章31~35节

三十一

那么,何时何地何等洪荒,

疯子啊,你才能忘记它们?

小脚啊小脚!你们现在正处何方?

你们在何方践踏着春日的鲜花?

你们在东方式的奢华中长成, [1]

在北方忧伤的雪上,

你们没留下一丝印迹:

你们喜爱的是柔顺的地毯

所施以旖旎的抚摩。

是多久之前我会为了你们

忘记对声名和赞美的渴望,

忘记我的故土,忘记监禁? [2]

青春年华的欢乐已悄然消逝,

正如草地上的你们轻微的足迹。

[1]暗指一位南方女子。俄国南方的敖德萨接近土耳其。

[2]普希金1820年被沙皇亚历山大流放至南方(原本是去西伯利亚,后因普希金朋友的斡旋才改为好一些的南方),于1824年又因为和敖德萨总督沃隆佐夫有隙而被驱除出敖德萨,流放到他母亲在普斯科夫省的领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由省当局和当地教会施行监视。

三十二

戴安娜的酥胸、弗洛拉的脸蛋 [1]

是迷人的,亲爱的朋友,尽管如此,

对我来说,特耳西科瑞的小脚

却具有更大的魅力,

它向眼眸宣以

无价报偿的预言,

以富有象征性的美启发了

丰富而广阔的遐想。 [2]

我喜欢它,亲爱的爱尔维娜, [3]

在餐桌长长的亚麻布下,

在牧原碧草上的春光中,

在炉膛铸铁上的冬日里,

在舞厅镜子般的地板上,

在花岗岩石上的大海边。 [4]

[1]脸蛋:“面孔”与“酥胸”音谐,然而在此语境下不及“脸蛋”义切。舍鱼而取熊掌。

[2]“足”意味着“行”,意味着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景致,不同的意境。

[3]爱尔维娜:出现在俄罗斯诗歌中的假设的女子名。这里涉及的女子是不指向具体对象。

[4]末五行蒙太奇手法。

三十三

我忆起面临暴风雨的大海:

我多么羡慕滚滚的波涛

一浪接一浪地汹涌澎湃,

怀着爱慕在她的脚下匍匐! [1]

我多么希望跟随着波浪

亲吻我所珍爱的秀足!

不,即便当我青春洋溢,

即便在我的燃情岁月里,

我也没有如此痛苦地盼望着

一吻年轻的阿尔米达丝的双唇 [2]

和她热切的面颊上的玫瑰,

或者充满慵悃的酥胸——

不,从没有如此翻腾的激情

这样撕扯着我的灵魂!

[1]注家们提出三个原型:其中两个是拉耶夫斯基将军的女儿,另一个是敖德萨总督沃隆佐夫的妻子,都是普希金流放南方时认识的,都是没有结果的情谊或爱情。普希金被驱逐出敖德萨,和他追求总督夫人关系甚大。纳博科夫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对三位原型搜集整理了长篇累牍的考证,但剧情总归是八个字:大浪翻涌处,诗人见美足。

[2]阿尔米达丝一词源于塔索的长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女主人公阿尔米达的名字,此女美丽且不羁。

三十四

我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

常常在小心翼翼的幻想中,

我握着幸福的马蹬, [1]

感到手心有一只小巧的秀足。

又一次想象沸腾了,

又一次那种触摸点燃了

我枯竭的心里的血,

又一次怅然若失,又一次爱欲狂流!——

够了!我的里拉琴对傲慢的人儿 [2]

已经吹捧得够多的了:

她们配不上她们所激发的衷情与歌咏;

那些甜言如蜜和媚眼如丝

和她们的小脚一样地具有欺骗性。

[1]此处忆及一女子,诗人手握的是被该女子小脚踏过的马镫。

[2]求之不得,拂袖而去。

三十五

我的奥涅金呢?半梦半醒,

他从舞会上回来便上了床,

这时永不知疲倦的彼得堡

已经在鼓点声中醒来。

商人们起身,小贩们出门,

车夫们赶到出租车的站台,

奥荷塔的姑娘提着罐子步履匆匆,[1]

清晨的雪在她的脚下吱吱作响。 [2]

晨间活泼的嘈杂都已经苏醒,

百叶帘拉开,烟囱上升起

一缕缕青烟,那位面包师傅,

一个守时的德国人戴着棉帽子,

早已经一次次地打开了面包窗。 [3]

[1]奥荷塔:彼得堡附近的一个产牛奶的地区。

[2]对上流社会及其人物面貌进行深度刻画之后,视角转向另一个世界,一个与上流社会昼夜颠倒的世界,一个劳动者的世界,一个“牛奶、少女、和雪”的世界,一个 “面包、大叔、和烟”的世界。一节诗平衡了一章词。

[3]有人来买面包时才打开面包窗把面包递给顾客。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1章36~43节

三十六

在喧嚣的舞会上闹腾了一整夜,

正当午夜转变成黎明之际,

沉浸在厚布窗帘的怜爱之中,

富贵与欢娱之子进入了恬静的梦乡。

他过了中午才会醒过来重整人生,

直到又一个清晨,

单调而又杂乱,

明天总象是昨天。

但我的奥涅金,

在黄金岁月里的花期,

在辉煌的战果之中,

在每天愉快的心情之下,

我的自由自在的奥涅金他幸福吗?

抑或,整日里周旋于莺歌燕舞酒肉池林

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

三十七

不,情感在他心里早已经僵冷。

社交上的嗡嗡营营也使他厌倦,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但他可不愿长相厮守。

对于一次次变心他感到疲惫。

朋友和友谊也失去了吸引力,

很简单,谁一旦有个头疼脑热

这些不可能总是牛排

和斯特拉斯堡的馅饼

不可能总是穿肠过的香槟酒

和开胃的趣谈,

另外,尽管他是个不可救药的恶棍,

对于打架斗殴、舞刀弄枪,

他已不再有什么兴趣。

三十八

这是一种病,病因呢,

是该好好调查一下了,

类似于英语所说的“坏脾性”, [1]

总之,是俄国人的“意气消沉” [2]

或多或少侵蚀了他。

给自己一枪,感谢上帝,

他倒还不至于,

但他对人生已变得相当地冷漠。

他就象恰尔德·哈罗尔德那样 [3]

阴沉、懒散地出现在客厅,

不管是上层绯闻还是波士顿牌戏, [4]

不管是美目盼兮,还是怨声叹兮,

没什么能让他动心,

他对什么都不会在意。

[1]坏脾性:相当于中医所称的“肝脾失和”,此义可参照纳博科夫援引的旅英俄罗斯人卡拉姆津的一段通信实录:“烤牛肉和牛排是英国人的主食。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血液粘稠;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变得冷血,忧郁,自己都受不了自己,自杀屡见不鲜。(这就是)他们(坏脾性)的生理原因……”

[2]意气消沉:即忧郁。用今天的话说,奥涅金可谓富二代,实际上是富N代了,是货真价实的高富帅,并且还颇有几分聪明劲儿,这样的人怎么会心情不好呢?恰恰是这样的人心情不好了。假如这样的人没有心灵,也就不会心情不好。奥涅金不幸还存有心灵,还有几分对自身、对社会的认知……也许,没心没肺最幸福?

[3]恰尔德·哈罗尔德:拜伦《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主人公。19世纪初世界文坛出现了一批文学著作,它们都刻画一种“忧郁型”的人格,包括英国拜伦的哈罗尔德,俄国普希金的奥涅金,法国夏多布里昂《勒内》中的勒内和法国缪塞《一个世纪儿的忏悔》中的沃尔夫,他们的忧郁症又被统称为“世纪病”。世纪病蔓延至俄国,不但产生了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后继还有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屠格涅夫的《多余人日记》、以及刚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这些著作中的主人公在俄国被统称为“多余人”。与前述英法浪漫主义作品不同的是,这些俄国小说都被归为现实主义作品,除了最早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包含少量的浪漫主义成份。普希金流放南方期间一度对拜伦的诗歌神魂颠倒,但后期对拜伦的看法发生了转变。别林斯基参指出两者巨大的不同之处:拜伦是悲观主义、神秘主义、个人主义和逃避现实的混合体,普希金在这些方面是与之对立的。

[4]波士顿牌戏,一种4人玩的纸牌游戏,惠斯特牌戏家族中的一种。

三十九

......

四十

......

四十一

...... [1]

[1]第39、40、41节本无内容,有意留白。如此设置似乎与上下文的气场有关:延续了第38节末而进入“寂然无声”的状态,同时突出了第42节首的“突然发作”的反应。

四十二

变幻莫测的贵妇们,

他最先甩掉的就是你们, [1]

在我们这个时代里,

上流角色确实太乏味。

虽然偶尔也许有一位夫人

能说得通萨伊和边沁, [2]

但总体而言,她们的谈话

全都站不住脚,当然也都人畜无害。

除此之外呢,她们是如此单纯,

如此高贵,如此机智,

如此考虑周详,如此小心翼翼,

如此虔诚地亲近上帝,

如此正派地疏远男人, [3]

以至于看她们一眼你就,萎靡了。

[1]本节写奥涅金甩掉女人,相当于患者意识到患病后的应激反应,并非治病之举。

[2]萨伊: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政治经济学家。边沁:英国法理学家、功利主义哲学家、经济学家和社会改革者,和萨伊同时代。

[3]普希金原注:讽刺性的这一节只不过是对我们美丽的同胞的微妙的奉承。布瓦洛就是这样以表面的不以为然来赞美路易十四。我们的女士们总是能把教养和亲善,把严格的道德清白和斯塔尔夫人般迷人的东方魅力结合在一起(见Dix ans d' exil[流亡10年,译者注])。

四十三

而你们,年轻的美女们, [1]

每当夜幕降临,

敞篷马车就带着你们呼啸着

在彼得堡的路面上招摇过市,

你们也被我的奥涅金抛弃了。

花天酒地脂粉阵的叛逃者 [2]

奥涅金,大门不出,二门不入,

打着哈欠,拈起一只笔 [3]

想写点什么,但无论如何

也打不起精神,什么也挤不出来,

他不曾加入自我感觉良好的

什么协会,对此我不作置评——

因为我也位列其中。 [4]

[1]这里的美女们指某种高等妓女。

[2]至此奥涅金已有若干绰号。

[3]写作是一味药,但是奥涅金服不下。

[4]诗人在皇村学习期间加入文学团体“阿尔扎玛斯社”,中心人物是茹科夫斯基,反对古典主义,提倡文学的自由发展。在彼得堡供职期间加入与十二月党人组织“幸福同盟”有密切联系的秘密文学小组“绿灯社”。

通宝推:史文恭,
家园 先花了,有空拜读。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1章44~46节

四十四

终日无所事事,

精神无比空虚,

可喜的是他决意

用他人的思想来充实自己;

他弄来一整架子图书, [1]

读啊,读啊——结果都一无所获:

不是味同嚼蜡,就是谎话连篇,

有的缺乏良心,有的错失理性,

全都是各种各样的枷锁;

旧的陈腐不堪,新的也老气横秋。

自从他离开了女人,他也远离了书籍,

最后,书架和书架上尘封的一竿子图书

都被他蒙上了葬礼用的塔夫绸。 [2]

[1]看书也是一味药,可奥涅金也看不进去。

[2]塔夫绸:一种平纹织制的高档丝织品,有光滑、平整、紧密、硬挺的特点。至此第一章的结构为:引述,奥涅金的教育和学问,奥涅金的感情经历,奥涅金和“我”相重叠的夜生活,“我”的感情经历,奥涅金的内心现状,从下一节开始奥涅金和“我”会合,至51节又分开。

四十五

抛开了交际上的繁文缛节,

当他从空虚的追逐中脱身, [1]

那时候我与他交上了朋友。

我格外喜欢他的某些特征:

自然而然地耽于幻想,

由然而然的怪癖,

冷峻,犀利; [2]

我活得苦恼,他过得郁闷; [3]

我们两者都熟知感情的剧本;

两者都被人生压弯了腰;

两者都燃尽了心头的火苗;

两者,在我们人生的清晨,

对瞎了眼的福耳图那、对世人, [4]

两者都蓄满了激愤。

[1]前文奥涅金与“我”的夜生活便是“空虚的追逐”,你追我赶。

[2]在普希金的草稿中,诗人在页边画了一个自己侧面的速写肖像,鼻子飞流直下,夸张地尖出,纳博科夫形容它象倒写的阿拉伯数字7。从普希金的自画像可见他在艺术追求上注重人物个性特征和表现手法上的意象性(以意领象)。

点看全图

(普希金自画像)

[3]书中的三位第三人称主人公(奥涅金、连斯基、达吉亚娜)和第一人称的主人公“我”都常常表现出某种精神上的负面状态,如“苦恼”、“忧愁”、“悲伤”、“忧郁”等等,但是奥涅金的与其他三位有所不同,奥涅金的苦恼中带有一种“阴气”,因为其他人都有热烈的追求,唯独奥涅金没有。

[4]福耳图那:罗马神话中的命运女神。

四十六

生活过、思想过,

灵魂的深处必傲视人寰;

生活过、感受过,

流光的幽灵便会来侵犯;

对于他一切都已是浮云,

对于他记忆是一条蛇,

对于他悔恨在心中噬咬。

所有这些常常在对话中

注入极大的魅力。

起先,奥涅金的语言

使得我困惑;但逐渐地

我习惯了他辛辣的观点,

他的半带戏谑半是宣泄,

他阴郁的警句中的恶毒。 [1]

[1]草稿的末行下诗人画了一个黑洞中的魔鬼。普希金1823年居敖德萨期间著有短诗《魔鬼》(见附录),这是理解奥涅金形象和普希金创作动机的一把重要的钥匙。魔鬼的原型是谁?有普学家指认亚历山大·拉耶夫斯基(拉耶夫斯基将军之子,十二月党人,普希金与其三个妹妹有过交往。)但普希金自己的说法是,魔鬼不应看作是任何特定的个人,而是影响到时代道德的幽灵,一种悲观怀疑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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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拉耶夫斯基-普希金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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