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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孟子臆解01 -- 凡尔赛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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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孟子臆解05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而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盍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评:

这是卷一的第七章,很长。我们一段一段的分析。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

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第一段,这里涉及到的问题,其实就是王霸之辩。齐桓公、晋文公,是春秋时期两位有名的霸主,因此齐宣王想听听相关的事,潜在的意图,就是想知道如何才能成为霸主。不过,孟子来了个直接否决,再次使用棒喝法,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直接来个“不知道”也就罢了,而且还来个“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言下之意,齐恒晋文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就不入儒家的法眼。也就是说儒家与“霸道”一点关系都没,“霸道”只是小道,而儒者是讲大道、王道的。王霸之辩,也是中国思想史上的经典论题,在此就先按下不表。这里涉及的另一个问题,则是齐桓晋文的评价问题。孔子对齐恒作了一定的肯定,而对晋文的评价则要低一点。如齐桓正而不诡,而晋文诡而不正。要说孟子不了解春秋五霸的事,那是不可能的。我倒是觉得,孟子在这里是故作惊人之语。好在鱼儿果然上钩,齐宣王马上就顺着孟子的思路问道“那么怎么样才可以王道呢?”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

评:这一长段,其实讲的问题很简单。即,王道很简单,只要齐王愿意去做,就很容易就可以做到。齐王完全具备施行王道,成为“王”的可能性。如何可以“王”,很简单,“保民”。那么齐王能成功地做到保民吗?当然可以。为什么,因为齐王有“不忍”之心。接下来,孟子开始讲故事,说了一个牛的故事,原来齐王有一天看见一头将要被牵去杀掉的牛,觉得心中不忍,动了恻隐之心(后面孟子还将对此大讲特讲),叫手下放了牛,而代之以羊。如果齐王能把这个恻隐之心“推”之,把他的“恩”由及于禽兽,扩大到及于百姓,则可以保民。不过,孟子可不象我这么直接,他继续进行他的迂回叙事。把“不为也”与“不能也”的区别提出来。“‘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这里潜在的台词则是说,推恩及于百姓,以齐王的能力,其实不过是小事一桩,完全在于齐王为不为而已。所以“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於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於诸侯,然后快於心与?”

评:表面上,似乎问题已经讲得非常清楚,齐王只要抬抬手就可以推恩及于百姓,而这时齐王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居然问起“不为”与“不能”的区别(而在我们看来,似乎初中生都可以明白这一区别)。于是,孟子就抬出来“折枝”与“挟太山以超北海”之区分,而“王不王”,当然是折枝一类。接下来的问题就在于,既然事情如此简单,为什么“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於百姓者”?其实在于齐王(普通人皆然),不知何者轻、何者重。其实,这也是大学所讲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于是,问题就转变为政治主体的认知学问题了。怎么讲,“王不王”,其实对于统治者是类似于为长者折枝一样简单的事情,那么,关键就不在于统治者是否有能力的问题,而在于统治者是否认识到“王道”的重要性,并且有意愿行王道的问题。即认识问题和意志问题。一是要认识到王道的重要性,乃是政治的第一要务;二是要统治者要有意愿把他所认识到的最重要的王道付诸实现,而不是逞统治者自己一时之快(兴甲兵,危士臣,构怨於诸侯,然后快於心)。孟子看来,通过他的教导,认识问题已经解决。关键在于意志问题,即将君主的意志转到王道上来,为此,他指责许多君主意气用事,所谓“快于心”就是意气用事。对此,齐王当然要辩解。

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於口与?轻暖不足於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於目与?声音不足听於耳与?便嬖不足使令於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评:齐王说,“求吾大欲”。也就是说,他并非孟子所批评的“快于心”,那只是“小欲”,他所求的乃是“大欲”,或者说他的大计划,大志。由此可见,齐宣王还算是一个有野心的君主。孟子当然知道他要什么。但他先反问一下,“为肥甘不足於口与?轻暖不足於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於目与?声音不足听於耳与?便嬖不足使令於前与?”这些感性欲望当然不是齐王之大欲,孟子是明知故问。但是,这里的潜台词也就意味着,这种感性欲望的追求,是低层次的,一个君主很容易就可以实现这些欲望,一个君主若是追求这些欲望,当然就只能算是低层次的君主。齐宣王当然不是这种人,孟子也就不再卖关子,点明了齐王的大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齐王当然高兴,但他马上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因为孟子马上又要将他批得体无完肤。

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於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商贾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於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评:齐王很怀疑,我的所为,难道真是缘木求鱼。孟子则批他,比这个更坏,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但不得满足他的大欲,而且会有灾害。为什么呢?说实话,这里孟子所提出的理由似乎过于牵强。所以,孟子批评齐王说,“以若所有,求若所欲,如缘木而求鱼也”。可是,从文章,我们似乎并不清楚,齐王的所为是什么,齐国的施政如何。而孟子的逻辑只是说,小不可敌大,弱不可敌多,故齐国想采取与其他几国对抗的方法来统一天下,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方法,就是施仁政,让天下之民,自动地跑到齐国来。表面看来,我们似乎觉得,孟子又在痴人说梦了。不过,换一种眼光看,我们发现,孟子的预言,某种程度上是真的,只需要换几个字:“今奥巴马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知识分子)皆欲立於美国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美国之野,商贾(有钱人、贪官、犹太人)皆欲藏於美国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各国的异政见者),皆欲赴诉於美国。其若是,孰能御之?”最后,我发现,真理再一次掌握在孟子手中,这段话可以理解为:一,靠武力来维持霸权和统一天下,既难以实现,即使实现也难以长久。对此,美国深有体会,美国在朝鲜和越南两度碰壁,终于开始用“仁政”来忽悠人了。二,“仁政”,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是无形的武器,有时比有形的武器更有效。苏联的倒台,部分原因,就是来自于内部的意识形态的瓦解。因为美国和西欧,成为民主自由国家,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而苏联,则成了集权主义国家。今天,美国如今把民主这一仁政四处推广,作为自己武力扩张的理由。美国是两手都要抓,而且两手都很硬(一手是武力,一手是民主仁政)。

王曰:“吾惛,不能进於是矣。

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

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

於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

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於死亡。然后驱而

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

岁终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

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

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

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

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评:孟子的话,终于把齐宣王给绕晕了,只好请孟子教他。于是孟子开始下面阐述他的经济社会理论。“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这句话讲得很好。在经常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要人讲道德,要人有信用,难啊。只有士(知识分子)在这种情况下还在坚守,“惟士为能”,指其有这个能力,并非指其有这个意愿。因此,并不是所有的士在这种情况下讲道德,而是只有极少数,这极少数,才是真正的士,真正的民族的脊梁。大部分的知识分子,同是有恒产而无恒心,比老百姓还不如。今天的许多知识分子,充分享受着体制内的好处,却把中国骂得狗屁不如,一心想做西奴。至于老百姓,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要指望他们讲道德了。这令人想到名句“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在没有财产的情况之下,导致老百姓犯罪,这叫什么,这叫"罔民"。马加爵、杨佳、黄维汉(为了讨要应该有的赔偿而刺死台商),都属于这情况。在孟子看来,"罔民"简直就是君主的犯罪。所以,必须让老百姓解决基本的物质生活问题,然后驱而之善。孟子在这里又玩了一次“五亩经济学”,即“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因为此前已有论及,不再赘述。这一段,让我们再次感受了一把孟子强烈的民本主义和道德理想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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