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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孟子臆解01 -- 凡尔赛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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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孟子臆解01

    按:本人计划将孟子一书,慢慢地作一些解读。算不上客观的学术的解读,而更多的是一种主观的解读。重点也不在于字句的解释,而在于试图去解析其中主要的论点,并尝试用现代的视角来理解这些观点,亦尝试用这些观点来理解我们今天的现实。

    这也是一个尝试,对于国学本人只是略懂,希望和河里的大牛们一起就此来交流讨论一下。我一般是想到哪写到哪,谈不上什么学术论证。所以叫臆解。不足之处,不当之理,请不吝赐教。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

    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

    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

    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

    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

    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臆解:

    此章可见孟子的成名术,棒喝。

    开首第一句话,就来个当头棒喝,拿出义利之辩这个杀手锏直接把梁王给唬住了。

    王问孟子,“老家伙,你不远千里而来,能给我国带来什么利啊?”,“利”,相当于好处,利益。孟子说,“王啊,你为何说利,有仁义就可以了啊。”

    现代人看来,当然会觉得孟子迂腐。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一节讲的问题,不只是义利之辩这么简单,从更深远的角度来看,乃是立国之道的原则问题,也就是说,以什么样的原则,什么样的价值观来领导一个国家。义和利,皆是用以领导国家的原则,当然,除了义和利,还可能有其他的原则,如金家的先军政治,某些绿教国家的神权政治。什么样的立国原则,造成什么样的国家。上行下效,统治者提倡什么样的价值观,有什么样的行为,自然会影响到下面老百姓的生活,老百姓在一定程度上是向统治者看齐的。毛时代的中国,其领导原则,可以说是平等、公正等社会主义原则,或者说,以阶级斗争为纲,但都可谓以“义”为追求。而改革开放之后,则代之以经济建议为中心的新原则。中央政府追求的是GDP,地方政府也追求GDP,而社会中的个人,则是金钱致上,大家都想着赚钱,可谓追求的利。但是正如孟子所说,“上下交相利而国危矣”。也许正因为如此,江泽民治下,开始强调“稳定”。胡温上台之后,开始提倡“和谐”新政。当然,追求“利”的大的趋势,并没有得到扭转。

    甘阳在凤凰卫视的世纪大讲堂说,中国人不仅要富强,而且要文雅。也就是说,不只要追求“利”,而且要追求文化。因为,人不可能仅仅满足于物质生活,而且应该发展文化生活。中国人在富强了的同时,也应该注重发展文化生活和精神生活,使得公民成为有教养的公民。

    对于我们来说,由此段可以得出两个重要的结论:

    一,对于国家而言,统治者提倡哪种原则的价值观,不只是个人的事情,而是涉及到千千万万公民的福祉的事情,不可不慎也。

    二,对于国家而言,利不应该成为主导性的提倡价值,至少不应该成为唯一的价值。不然,就蜕变为经济动物,那也太可悲了。

    《荀子大略篇》中的一段,可作义利之辩注脚,其言曰:“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雖堯、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義也。雖桀、紂不能去民之好義,然而能使其好義不勝其欲利也。故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上重義則義克利,上重利則利克義。故天子不言多少,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喪,士不通貨財。有國之君不息牛羊,錯質之臣不息雞豚,冢卿不修幣(施),大夫不為場圃 ,從士以上皆羞利而不與民爭業,樂分施而恥積藏。然,故民不困財,貧窶者有所竄其手。”

    • 家园 孟子臆解04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

      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於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

      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

      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

      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04评:这一节换了对话的角色,变成了梁襄王,梁惠王的后继者,他不赏识孟子,孟子也不喜欢他,因此孟子马上离开魏国,去了齐国。孟子不喜欢他,说他“望之不似人君”。在这一节里,孟子继续唱高调,如果说他与梁惠王的对话,还有一定的现实性,那么与梁襄王的对话,则完全是在唱高调,自说自话,根本不顾对方是否能够接受了。不过,这里提出的问题,却是战国时代有特色的问题,及天下统一的问题。梁襄王预见到,天下的统一是可能,而且自认为魏国是有实力有可能成为统一天下的国家,所以才问道“天下恶乎定?”孟子回答说“定于一”,“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这一段的关键在于两个观点:一,天下的安定是可能的,但其条件是统一。也就是说,如果诸侯混战的形势继续下去,天下就不可能统一。

      二,说到统一,就有一个谁有统一的问题。在孟子看来,应该是“不嗜杀人者”来统一,也就是要让仁君来统一,这里表达的是一种希望,但仍然是一种现实中可能的希望。不过,史实却是,最喜欢杀人的暴秦统一了天下。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否定孟子的论断的价值。即,“不嗜杀人者”应该统一天下,统一天下的应该是仁者。也就是说,应该让一种文明的法则来统一天下,而不是单纯的借助武力。不论史实如何,这个“理”却是永恒的。

    • 家园 03仁者无敌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於齐,长

      子死焉;西丧地於秦七百里;南辱於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如之何则

      可?”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罚,薄税敛,深

      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

      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

      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

      勿疑!”

      03评论:梁惠王提到一个新的问题,强国的问题,也就是今日的强国论坛中经常讨论的问题之一。李敖说,他之所以认同中共,是因为中共至少在富国强兵这两点上,首先实现了强兵,富国也正在进行中。

      在上面的这段问答中,孟子的迂腐似乎再一次暴露无遗。地方百里而可以王,仁者无敌,今人读之,岂不是觉得象是一厢情愿,痴人说梦。而梁王想要的是什么,想要恢复魏国雄风,想要复仇,孟子说的,岂不完全文不对题?这里的关键还在于,孟子认为,首先要让老百姓的基本生活得到保障,在此条件下,老百姓才会为统治者卖命。

      在这里,孟子提出一个很重要的命题:仁者无敌。得道多助,失助寡助。对于一个国家,一支军队而言,道义上的合法性非常重要,要讲究师出有名。所以,后来的统治者,在大战之前,往往先要大造舆论,将自己塑造成仁者,将敌人塑造成恶的化身,从而师出有名。远的不多,我们看看近几年美国和欧洲在伊拉克、南斯拉夫、利比亚的所作所为,对这一点就非常清楚。

    • 家园 【原创】孟子臆解02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

      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

      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

      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

      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

      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皆亡。’民欲与之皆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

      哉?”

      梁惠王曰:“寡人之於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於河东,移其

      粟於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

      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

      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於邻国

      也。不违农时,穀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

      林,材木不可胜用也。穀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

      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

      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

      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

      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莩

      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於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

      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曰:“庖有

      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

      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

      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评:

      这一节很长,涉及的问题很相当多。

      第一个问题,表面上看,是君民同乐的问题。实际上,这讲的是如何让统治者的统治地位长治长久的问题。统治者在快乐的同时,只有与民同乐,他的快乐才能长久,才能可持续发展。孟子举了文王为例。历史上,许多统治者,都是倚仗着暴力,独自享乐,置老百姓的死活于不顾,最终导致人民奋起反抗,从而导致政权跨台。用这个视角来看今天的政治,可以发现:一,国内的精英,只顾自己享乐与赚钱,丝毫不顾老百姓死活,而且还要变本加厉地剥削和敲诈他们(房地产);二,欧美等发达国家,只顾自己的国家和人民赚钱与享受,丝毫不管发展中国家的贫穷和落后,还要想尽办法榨取他们的资源。“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杨佳事件,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视作一个被边缘化的小人物的主动反抗;邓玉娇,则是劳动人民的被迫反抗了。

      第二个问题,孟子接着上面的问题来讲。孟子把梁惠王吓住了,说寡人愿安承教。“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这句话里,涉及两个问题,一是社会的两极分化,二是孟子认为造成两极分化的根源在于统治者。为民父母,如果还导致率兽食人的事情发生,则没有资格统治。没有资格就是没有合法性,孟子间接地指出,保障民的生活,乃是统治者的合法性前提之一。如果不能满足这一点,就等于是当政者间接杀人,间接杀人与直接杀人,在杀人这一点上,是没有区别的。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可以说,孟子非常激进,非常民本主义,甚至可以说,非常愤青。孟子在其他地方,也多次强烈地表达了这种民本主义的思想。在他看来,统治者的合法性根据,就在于必须保证老百姓安居乐业,否则是不合格的。如果老百姓衣食没有着落,走投无路,挺而走险,犯了罪,然后再用法律来把老百姓抓起来。这叫做“网民”,也就是说统治者做一个网罗,把老百姓网起来。如果说,犯法的老百姓有罪,那么统治者更有罪,因为正是统治者的倒行逆施,导致老百姓生活没有出路,只好通过非法的途径来生存。

      最后,孟子引用了孔子的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有人做初一,就有人做十五。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老百姓走投无路,最终终反,率兽食人,被吃的命运,也许就轮到这些统治者头上了。虽然孟子讲的很含蓄,但这里一定程度上是在恐吓梁惠王了。

      • 家园 【原创】孟子臆解02补充

        02补充

        关于王道

        孟子回答梁惠王的话中,有一段非常重要,是《孟子》一书中首次正面论述王道。“不违农时,穀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

        林,材木不可胜用也。穀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

        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

        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

        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

        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首先,孟子表示,自然界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遏的宝库,吃的、用的,只要按照时令利用,就可以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不过,我想这里重点,应该是说可以解决温饱问题吧。至于要让老百姓无憾,这个难度很大。解决温饱问题,这只是王道之始,这也说明王道是一个复杂的工程,解决温饱问题只是基础。这也基本上符合马克思主义物质生产力是基础的命题。接来来一段,孟子对这个王道之始继续作了讲解,而且讲得更为具体。也就是说“五亩之宅……”,如何如何。这样一段解说,非常有小农经济特色,说明在孟子的时代,这种大体上能够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应该已经成为部分地区已经存在的现实。但这还只是王道之始,接下来就要进行儒家的教化了,也就是“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於道路矣”。接下来,孟子的话就开始放卫星了,“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也就是说,如果做到了温饱,儒家教化普及,人人尊老爱幼,做到了孝道,统治者就必然可以“王”了。就在这里,孟子的思想跳跃得太快了。如果说,王道的第一步,是温饱,第二步是教化,那么,接下来,即使我们假设,每一个人,每一家都实现了这两步,家境小康,又被教化得温良恭俭让,那么这些个体,这些家庭,如何形成一个和谐的村落、城镇、国家,这是一个为儒家,至少为孟子所忽视的问题。假设整个国家内部和谐社会已经形成,那么,如何使这个国家在国与国之间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这不可避免地就要考虑军事的问题。

        当然,孟子也许未必没有这方面的考虑,而他所说的话,也许其目的只是要尽快地说服梁惠王,所以关键也许并不在于论证的严密,而在于论述有足够的高度可以压倒对方。所以,我们把这个问题暂时留着,继续慢慢地考察孟子。

        • 家园 孟子臆解05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而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盍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评:

          这是卷一的第七章,很长。我们一段一段的分析。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

          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第一段,这里涉及到的问题,其实就是王霸之辩。齐桓公、晋文公,是春秋时期两位有名的霸主,因此齐宣王想听听相关的事,潜在的意图,就是想知道如何才能成为霸主。不过,孟子来了个直接否决,再次使用棒喝法,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直接来个“不知道”也就罢了,而且还来个“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言下之意,齐恒晋文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就不入儒家的法眼。也就是说儒家与“霸道”一点关系都没,“霸道”只是小道,而儒者是讲大道、王道的。王霸之辩,也是中国思想史上的经典论题,在此就先按下不表。这里涉及的另一个问题,则是齐桓晋文的评价问题。孔子对齐恒作了一定的肯定,而对晋文的评价则要低一点。如齐桓正而不诡,而晋文诡而不正。要说孟子不了解春秋五霸的事,那是不可能的。我倒是觉得,孟子在这里是故作惊人之语。好在鱼儿果然上钩,齐宣王马上就顺着孟子的思路问道“那么怎么样才可以王道呢?”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

          评:这一长段,其实讲的问题很简单。即,王道很简单,只要齐王愿意去做,就很容易就可以做到。齐王完全具备施行王道,成为“王”的可能性。如何可以“王”,很简单,“保民”。那么齐王能成功地做到保民吗?当然可以。为什么,因为齐王有“不忍”之心。接下来,孟子开始讲故事,说了一个牛的故事,原来齐王有一天看见一头将要被牵去杀掉的牛,觉得心中不忍,动了恻隐之心(后面孟子还将对此大讲特讲),叫手下放了牛,而代之以羊。如果齐王能把这个恻隐之心“推”之,把他的“恩”由及于禽兽,扩大到及于百姓,则可以保民。不过,孟子可不象我这么直接,他继续进行他的迂回叙事。把“不为也”与“不能也”的区别提出来。“‘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这里潜在的台词则是说,推恩及于百姓,以齐王的能力,其实不过是小事一桩,完全在于齐王为不为而已。所以“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於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於诸侯,然后快於心与?”

          评:表面上,似乎问题已经讲得非常清楚,齐王只要抬抬手就可以推恩及于百姓,而这时齐王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居然问起“不为”与“不能”的区别(而在我们看来,似乎初中生都可以明白这一区别)。于是,孟子就抬出来“折枝”与“挟太山以超北海”之区分,而“王不王”,当然是折枝一类。接下来的问题就在于,既然事情如此简单,为什么“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於百姓者”?其实在于齐王(普通人皆然),不知何者轻、何者重。其实,这也是大学所讲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于是,问题就转变为政治主体的认知学问题了。怎么讲,“王不王”,其实对于统治者是类似于为长者折枝一样简单的事情,那么,关键就不在于统治者是否有能力的问题,而在于统治者是否认识到“王道”的重要性,并且有意愿行王道的问题。即认识问题和意志问题。一是要认识到王道的重要性,乃是政治的第一要务;二是要统治者要有意愿把他所认识到的最重要的王道付诸实现,而不是逞统治者自己一时之快(兴甲兵,危士臣,构怨於诸侯,然后快於心)。孟子看来,通过他的教导,认识问题已经解决。关键在于意志问题,即将君主的意志转到王道上来,为此,他指责许多君主意气用事,所谓“快于心”就是意气用事。对此,齐王当然要辩解。

          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於口与?轻暖不足於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於目与?声音不足听於耳与?便嬖不足使令於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评:齐王说,“求吾大欲”。也就是说,他并非孟子所批评的“快于心”,那只是“小欲”,他所求的乃是“大欲”,或者说他的大计划,大志。由此可见,齐宣王还算是一个有野心的君主。孟子当然知道他要什么。但他先反问一下,“为肥甘不足於口与?轻暖不足於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於目与?声音不足听於耳与?便嬖不足使令於前与?”这些感性欲望当然不是齐王之大欲,孟子是明知故问。但是,这里的潜台词也就意味着,这种感性欲望的追求,是低层次的,一个君主很容易就可以实现这些欲望,一个君主若是追求这些欲望,当然就只能算是低层次的君主。齐宣王当然不是这种人,孟子也就不再卖关子,点明了齐王的大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齐王当然高兴,但他马上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因为孟子马上又要将他批得体无完肤。

          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於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商贾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於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评:齐王很怀疑,我的所为,难道真是缘木求鱼。孟子则批他,比这个更坏,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但不得满足他的大欲,而且会有灾害。为什么呢?说实话,这里孟子所提出的理由似乎过于牵强。所以,孟子批评齐王说,“以若所有,求若所欲,如缘木而求鱼也”。可是,从文章,我们似乎并不清楚,齐王的所为是什么,齐国的施政如何。而孟子的逻辑只是说,小不可敌大,弱不可敌多,故齐国想采取与其他几国对抗的方法来统一天下,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方法,就是施仁政,让天下之民,自动地跑到齐国来。表面看来,我们似乎觉得,孟子又在痴人说梦了。不过,换一种眼光看,我们发现,孟子的预言,某种程度上是真的,只需要换几个字:“今奥巴马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知识分子)皆欲立於美国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美国之野,商贾(有钱人、贪官、犹太人)皆欲藏於美国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各国的异政见者),皆欲赴诉於美国。其若是,孰能御之?”最后,我发现,真理再一次掌握在孟子手中,这段话可以理解为:一,靠武力来维持霸权和统一天下,既难以实现,即使实现也难以长久。对此,美国深有体会,美国在朝鲜和越南两度碰壁,终于开始用“仁政”来忽悠人了。二,“仁政”,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是无形的武器,有时比有形的武器更有效。苏联的倒台,部分原因,就是来自于内部的意识形态的瓦解。因为美国和西欧,成为民主自由国家,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而苏联,则成了集权主义国家。今天,美国如今把民主这一仁政四处推广,作为自己武力扩张的理由。美国是两手都要抓,而且两手都很硬(一手是武力,一手是民主仁政)。

          王曰:“吾惛,不能进於是矣。

          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

          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

          於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

          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於死亡。然后驱而

          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

          岁终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

          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

          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

          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

          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评:孟子的话,终于把齐宣王给绕晕了,只好请孟子教他。于是孟子开始下面阐述他的经济社会理论。“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这句话讲得很好。在经常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要人讲道德,要人有信用,难啊。只有士(知识分子)在这种情况下还在坚守,“惟士为能”,指其有这个能力,并非指其有这个意愿。因此,并不是所有的士在这种情况下讲道德,而是只有极少数,这极少数,才是真正的士,真正的民族的脊梁。大部分的知识分子,同是有恒产而无恒心,比老百姓还不如。今天的许多知识分子,充分享受着体制内的好处,却把中国骂得狗屁不如,一心想做西奴。至于老百姓,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要指望他们讲道德了。这令人想到名句“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在没有财产的情况之下,导致老百姓犯罪,这叫什么,这叫"罔民"。马加爵、杨佳、黄维汉(为了讨要应该有的赔偿而刺死台商),都属于这情况。在孟子看来,"罔民"简直就是君主的犯罪。所以,必须让老百姓解决基本的物质生活问题,然后驱而之善。孟子在这里又玩了一次“五亩经济学”,即“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因为此前已有论及,不再赘述。这一段,让我们再次感受了一把孟子强烈的民本主义和道德理想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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