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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0 躁动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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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9 回家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9

回家

回国时正值春运,我和父亲从青岛坐着拥挤,嘈杂的列车辗转回到了哈尔滨的一个 小城——我的家乡。

几夜没有睡着觉的我,,在到达目的地后,几乎要虚脱了——我很着急,如果再这样持续下去,我的躁狂可能复发。

几天的旅途中,火车中的无序与杂乱,车内饮食的肮脏与暴力,下了火车后,满地的泥泞与垃圾。出租车司机的蛮横与粗暴。

——这一切都让我胆寒。这次在国内见到的一切都不由自主地在我的脑海里与生活了七年的日本相比较。

——反差太大了,简直是两个世界。

——甚至与我第一次回国去过的威海也相差太大了,当时我错误的认为所有中国的城市都可以与这座精致的海滨小城相媲美。

我的脑子里过度夸大地想象着活在中国的危险——我可能吃了肮脏的食物中毒而死,或是在路上被违章的汽车撞死,再不就是因为一件毫不相干的事被一群地痞群殴而死。

和父亲把两个箱子抬上七楼——累得气喘吁吁,得病后,我的体力大不如前。

我看到了那道和七年前一模一样,不曾有半点改变的防盗门,只不过多了些送水,送煤气,开锁的小广告,几乎遮住了蓝色的铁门;两旁是几乎要剥落的对联,已经褪去了鲜红,挂满了灰尘,还能依稀地看出‘万事兴’的字样——显然,这个家很久没有人住了。

一打开门,惊异地出现了满屋子人。

为首的是继母,她保养得当,依然同七年前一样,只是打扮得更加时髦了——她一见到我,便做出无泪之欲哭状,还要上前抱我。

——我伸手一推,拦住了她精湛的表演——这里没有外人,她没必要 这么表现虚伪的爱‘子’情深。

我本就是她的继子。——从小到大,她从未疼爱过我,反而对我的苛刻近乎虐待。

在我病重的时候,她多次在电话里刺激我,使我深受伤害。

——仅仅在我第二次住院前,她还在电话里讥讽我道:“吴佳呀,你说为啥我向你们老吴家投的钱都打了水漂了尼。你说是咋回事儿尼。”——她所谓的‘向老吴家投的钱’是指我的留学启动资金的一部分是她拿的,另外她的儿子,我的小弟留学法国六年,费用都是她出的。

现在,我生病不得已归国,没有达成预订目的;小弟是个闲散的人,最后买了个硕士学位,潇洒回来,至今赋闲在家——我俩的表现都令她像在股市上错买了垃圾股一样,怒不可遏,作为报复,她也只能通过言语的刺激来发泄一下愤怒了——毕竟,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不能再像小的时候,稍不顺心,便拳脚相加了。

所以,刚才她的多年未见的拥抱表演,令我有些作呕。

我换好拖鞋,一抬头,满屋的烟雾,继母的兄弟姐妹——大舅,二舅,二姨,还有二姨的孩子小五,都闻声出来看着我。

我一边打着招呼进了里屋,顺手把箱子立在方厅墙角。

若干人看我没打开箱子,便跟进了里屋。——这房子多年未用,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连家具都是七年前快要石化了的旧物。

众人坐定,笑眯眯地看着我。——还是二姨先开了口;“吴佳还是那样,一点儿都没变啊。”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二姨又问了:“你看二姨变没变老?“

——她的牙掉了几颗,嘴有些瘪,头发也花白了,乱蓬蓬的在脑后挽了个髻。——

我暗笑了一下,嘴里却说:“没有,还是老样子。“

二姨立刻在眼角堆满皱纹:“还是吴佳会说话。“

众人听完,也纷纷鹦鹉学舌般地问自己变没变老之类的话。

我有些烦,一律答道,很年轻,一点儿没变。云云

小五跟我说:“佳哥,我儿子都两岁了,呆会儿抱过来给你看看。”

我比刚才来了兴致,可是实在有些累了,便说:“好哇,一会儿看看小小五。”

我犹豫着,考虑着措辞,想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给他们。

最后,还是决定单刀直入地说道:“我,得了忧郁症,已经快一年了。”

我恐怕他们没人懂‘躁郁症’,所以把病情说成了‘抑郁症’。

众人正各自为战的聊着天,嘈杂的房间一下变得安静了。

大舅,二舅以异常的频率地吸着烟,二姨看着小五,小五也显出了无奈的眼色。继母更是显得惊愕和失望。

我在日本住院的事他们知道,可是都没想到是这种病。

父亲正在厨房切葱花,下面条,听我说到病,连忙提着菜刀就走了过来。“没事,这不治好了吗,没事了。”

听了这话,屋内的气氛又活跃起来了:“对,对,着算啥病啊?”

“中央台的那个谁——”

“崔永元”

“对,崔永元,人家不也得了一年的这个 病吗,人家现在不也治利索了,还主持‘小崔说事’呢嘛。”

“没事,小佳,我们看你和正常人一样,啥事没有。”

众人似乎宽慰着我,也宽慰着他们自己——我,也算是他们心中不大不小的一点儿希望。

继母心烦,冲着厨房喊道:“好了没有啊。”——她一直瞧不上父亲,特别是父亲在大娘那里投资失败,血本无归之后,她们妯娌见关系本来不好,互相瞧不起。——所以现在对于父亲,除了几分鄙视,怨恨,恐怕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他们夫妻分居几年了,在经济上,继母并没有损失。

面条端上来了,没有大桌子——这房子好像本来就不是用来生活的。大家端着碗,或坐或立,吃着面条。

满屋子都是‘稀溜稀溜’的声音——大家谁都不说话,好像都在想着心事。

吃完饭,我向大舅讨要了根烟,站在通气窗下吸了起来。

继母和二姨都惊异地看着我,尤其是继母,有些微怒却不发作出来。

我在窗边打了个十分保守的哈欠,憋得两眼通红。被二姨看见了,忙说:“小佳累了吧,快睡一会儿吧,咱们也都回去吧。”

我正求之不得,点点头,向小屋走去。

小屋是出国前我的房间。

见到书架上摆放的书,装饰物,笔筒,台灯都原原本本的放在那里,——甚至连书的顺序都没有改变。

上面蒙着一层细灰,我抚摸着它们,回忆着它们和我的故事,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温馨亲切。

我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

希望自己的眼睛再次睁开时,时光倒流,回到了七年前,至少是生病之前。

我就那么默默地盯着它们,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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