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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八章

第八章元旦公告

1、

1984 年,已经步入耄耋之年的徐向前元帅,在北京的一个四合院里,

开始撰写自己的长篇回忆录《历史的回顾》。他的回忆从山西五台县的一个

小村庄开始,写过“当店员”、“入黄埔”后,他的笔墨转入了一条遥远苍

茫的山脉------大别山。

50 多年前,他和自己的黄埔同学曾中生、许继慎、蔡申熙等一起,从

数百个人、几十条枪开始,在大别山创建了一个红色的土地。在他们的手

上,大别山变了模样。每一个集镇都有列宁路、列宁小学、平民医院、苏

维埃代表大会。而一首清脆的歌谣,更传遍了山麓,那就是《送郎当红军》。

当他苍老的眼神回顾大别山时,他还记起了一个比他小10 岁的姑娘。

姑娘是那片水土的女儿,1928 年,这个叫程训宣的姑娘成了他的妻子。但

多少年来,元帅一直回避谈到她。是漠忘呢?还是因为那个历史太沉重?

1931 年年底到次年春夏,在豫南的一个小镇白雀园,程训宣和她的弟

弟,连同元帅的许多黄埔密友,一同在持续三月、惨绝人寰的大“肃反”

中遇难。这就是著名的“白雀园惨案”。大别山的“红色黄埔”势力,就是

在这个惨案后开始没落的。

惨案的导火线如芥末之微。它是一封来自南京的书信。

1931 年深秋,一个叫“钟蜀武”的人潜入大别山。他一身行商装扮,

到达军事重地七里坪镇后,才声称受红12师师长许继慎的故人委托,来送

一封信。“故人”就是许继慎的黄埔一期同学、南京黄埔同学会秘书曾扩情。

许继慎先是感到意外。“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和曾扩情以前虽是密

友,但自从两人分道扬镳之后,他们已经四五年没有通音讯了。但这封信

继而又让他感到释然,信很短也很平常,与曾扩情的形象没有丝毫两样,

充满了念旧的色彩。

于是,他收下信后,把钟蜀武打发走了。但一个多月后,钟蜀武再次

来访。这次,他不仅带来了曾扩情的又一封书信,而且还带来蒋介石的亲

笔信。两封信感情色彩都异常浓烈,用字也相当暧昧,甚至有“匍匐归来

之子,父母唯有垂泣加怜”的字样。

许继慎立即警惕起来。《皖西革命史》记载,他“立即把钟蜀武和曾扩

情的书信送到了军部,并向军长徐向前、政委曾中生做了汇报”。

但这封信不久落入了在大别山主持肃反的张国焘手里。11月3日深夜,

许继慎被秘密勒死在苏区首府新集镇的保卫局牢房里;次日,其妻王望春

也被秘密枪杀于英山上河滩。

许继慎灭门惨案后,大清洗公开化了。短短十天时间,在白雀园镇石

巷、土城门两地,红四军被屠杀团以上军官96 人,其中黄埔学生数十人连

同妇孺清一色灭门。

11 月中旬,清洗从军官波及到普通士兵和地方干部。程训宣及其亲弟,

以及王树声的妹妹都在此时遇害。《历史的回顾》写到:官兵总数为1 万5

千人的红四军,“被肃掉了2,500 余人”。

此后,肃反又向地方政权蔓延。六安中心县委除两名炊事员外,从县

委书记到一般干部被屠杀一光;霍丘县连炊事员、马夫、帐房都没有放过,

砍杀殆尽;商南县政府48 名干部被杀45 名;英山县政府11 名干部被杀

10 名;六安独立团一次枪杀200 余人;红山警卫团八连100 多人全部活

埋……

屠杀一直持续到1932 夏天,并波及了街巷、居民,“富农及别的坏成

分,无故被杀在一千五六百人以上。杀人玩起了花样,有点天灯的,也有

剥皮的……”(徐向前,《历史的回顾》)。

整整十年以后,在二次国共合作期间,一个前蓝衣社成员才洋洋自得

地对徐向前的同事陈毅说到:“我们不过略施小计,张国焘就杀掉了许继慎。

但我们预料不到的,是张国焘还帮我们杀了那么多人。……”

此时,张国焘早已投靠戴笠、成为一名特务了。

2、

对大别山来说,这个“离间计”的确是“略施小计”。1932 年7月初,

从大别山内开出来的大批红军,集结在鄂东北的黄安、河口一线,而后大

部主力攻坚重镇麻城,另一翼则沿聂水南下,试图饮马黄陂、武汉。

但麻城战役进入了僵持阶段,南下部队更无法进抵武汉。此时,在邓

文仪主编的《剿匪战史》里,一个决定性的地名出现了,那就是河口镇。

河口镇位于鄂东北,因聂水河在这里分流而得名。镇很小,只有几百

户居民和弯街边散落的几家染坊、油作坊、山货铺。但它是大别山的门户,

此时张国焘的两股部队更放弃了攻打大城市的计划,试图会师河口,而后

重返大别山。因此,河口虽小,布防、得失却牵动战争全局。

著名的“河口血战”因此爆发了。

1932 年9 月下旬的一天,胡宗南部猛轰几炮,就全歼了河口区区百余

人的地方武装,而后迅速强占聂水滩头。1 万余名士兵沿聂水的河滩、田

野修筑了简易工事。与此同时,蓝衣社另一首脑俞济时,率其素有“御林

军”之称的88 师从鄂南开赴河口增援。

几天时间,河口变得警备森严。全副武装的士兵目光森冷,烤蓝的枪

管、暗堡和铁丝网,在月光下都折射出令人胆寒的死亡气息。

10 月8 日晚,张国焘进攻麻城的主力部队在河口与胡宗南部接触。发

现敌情,士兵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并不管不顾地射了几枪。然后,早已

布置好的火力网也一齐开火。机枪疯狂地朝那些已连续作战几月、未进行

任何休整的红军战士扫射着。

对胡宗南来说,这是策划已久的一个血战。但张国焘部自麻城攻坚失

利、决定从河口突围后,已如同无头苍蝇。形势太过急转直下,仅仅在不

到3 个月以前,他们还声称要“占领麻城、武汉”,此时面临的却是关乎生

存的血战。

河口血战,对张国焘、徐向前部是一个遭遇战。训练有素的老兵在机

枪响起的那一刻都一片混乱,更不用说刚刚从赤卫队转入正规军的新兵了。

但这毕竟是一支作风顽强、经过彻底党化教育的部队。在第一轮攻击

结束后,徐向前立即下令收缩部队,一面对背后追兵严密警戒,另一面,

是组织最精锐的团队向当面之敌进行集团冲锋。试图一举突破河口防线。

在前后夹击下,要生存要活命,张国焘部都只能拼死决战。充当集团

冲锋主力的,是红军一个著名的猛将,曾在少林寺习武,以胆子大、不怕

死著称的团长许世友。他的团队在他的训练下,也有尚武传统,几乎人人

一把大刀。此时他呼喝一声,团队在两翼友军配合下当先而出,直逼防线

核心。

“天下第一师”胡宗南部、和南京“御林军”俞济时部也志在必得。

在集团冲锋抵近阵地、火力网已失效的情况下,胡宗南组织反冲锋。几千

人应声而出。就传统而言,第1 师是典型的黄埔遗产,排以上的基层骨干

几乎清一色是黄埔毕业生,并在中原大战的冲锋恶战、在胡宗南种种苛酷

的山地训练下,成为南京最精锐、最勇悍的师团。

刺刀闪光、士兵呼号。这样的危急情况,使两军直接对峙的第一仗变

成了决战。阵前,白刃战、肉搏战开始了。

当夜,天上月明星稀,长空如洗,一片恬静气息。但在人间,是千军

万马的号角、连成一片的鲜血、苍劲嘶哑的嗓音、燃烧到天际的火光、山

呼海啸的人流……是最惨淡的景象。这是典型的硬碰硬恶战,无数伤员、

尸体被抬了下来,又有无数人顶了上去。战事空前残酷,一轮一轮的冲锋

和反冲锋交替进行。军人形成的铁流如同海上的惊涛,不断拍打、冲击、

席卷向对方的阵地。

下半夜,付出重大伤亡后,徐向前一改冲锋战术,实施梯队式冲锋。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一轮冲锋接近尾声时,胡宗南、俞

济时的反冲锋集团声势已竭,而下一轮反冲锋团队尚未进入阵前。此时,

徐向前的第二梯队冲锋已经呼吼地逼近。一部生力军配合前冲锋梯队,迅

速牵制阵前反冲锋团队,另一部直逼河口阵地。

此时,胡宗南脸色铁青,不断呼喝自己的部下死守阵地。他是一个极

其朴素、随和的军人,常年一身旧军装,连皮鞋都只有两双;他常年身先

士卒,能叫出许多普通士兵的名字,极得部属的爱戴。但在阵地呈现不支

之际,他挥舞手枪、目光凶狠,一会扬言要枪毙了谁,一会抓起一挺机枪

要自己冲上去……

是夜,在梯队冲锋的战术冲击下,胡宗南的河口阵地,终于退守数里。

该役打得昏天黑地。该役,由于双方从一开始就对实力不作任何保留,

均伤亡重大。胡、俞两部损失二千余人;张国焘、徐向前部损失约四千人,

一些团队的建制已不复存在。

河口血战整整打了三天三夜。10 月9 日,2 师黄杰部增援。3 个蓝衣

社将军指挥的3 万余人部队进行了战术分工。胡宗南、黄杰各一部继续组

织冲锋,其余部队则修筑工事,计划以新建工事为支撑,夺回河口阵地、

阻击敌军,并等待友军从敌后发起攻击。

由徐向前、陈赓、蔡申熙三个同样是黄埔一期毕业生指挥的3 万余名

红军,在弹药、粮食、状态上均已衰竭。10月9 日,红军的战场势态较为

被动,以坚守阵地为主。

下午,惨烈的坚守开始了。胡黄两部一口气进行了七、八次冲锋。冲

锋也采用梯队战术。红军拼死顽抗,绝大多数官兵都杀红了眼睛,阵地前

后,横七竖八地是无数的伤员、病员。许许多多人在这个下午死去。

当日,主要将领蔡申熙受重伤,并于次日阵亡;另一将领甘济时阵亡。

许多充任团营职务的黄埔学生阵亡。在大别山的“肃反”后,“红色黄埔”

势力至此几近消亡殆尽。

在兵势已竭的情况下,9、10 两日,红军损失了接近一半的人马,并

且几乎打光了弹药。撤退到根据地的河口血战目标,至此已全面落空。继

续争夺河口,全军覆没不可避免。

10 月10 日,源源不断的南京部队陆续开来。同时,在河口镇黄柴畈

村的一间破庙里,那台陈旧的15 瓦电台再次截获情报:约10 个师的南京

部队将“合围河口”。

徐向前一面命令各部殊死抵抗,另一面,匆忙要求召开紧急会议。

事实上,这个在中共党史上有着重要地位的“黄柴畈会议”,过程简短

极了。当天,濒临绝境的红军,作出了放弃根据地的决定。10 月11 日深

夜,张国焘部在丢下1 万多具尸体后,回避河口强敌,从胡宗南部的侧后

方突围。

胡宗南部死追不舍。他们不给张国焘部任何喘息的机会。红四军寻求

重建根据地的决心,让位给了悲歌、沉重的三千里流亡。这一年秋冬,大

约2 万名的士兵告别了经营日久的大别山,走上了漫漫逃亡路。这几乎就

是后来长征的预演。出中原、过关中、进陕西……他们一路面对着严寒、

饥饿、逃溃、追兵,一路面对着无数敌军的围堵。名将卫立煌,以及蒋伏

生等部都在追击围堵之列。而最可怕的还是胡宗南部,两军的近距离接触、

频繁交火,整整三千华里。

在露水凄凉、庐舍废墟的中原,在地势险要的秦岭山脉一线,两支部

队越走越荒凉,筹集粮饷越来越困难,天气则越来越冷。两支军队在较量

的已经不是战争技能了,他们是在和残酷的自然,和自己的求生可能作

战。……特别是无后方、无补充、无休息、无支援的红军,景况更加艰难。

士兵的口中,不断地呼出热气,大多数人的脸部、手脚,都长满了冻疮,

许多人把麻袋、蓑衣都顶在身上御寒。不断地有人倒下、冻毙。

1932 年秋冬的西部大地,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流亡着这两支“叫花子”

部队。

当年底,只剩下几千人的张国焘部队,摇摇晃晃地到了陕南要塞漫川

关下。雄关如铁,决不可能抢关成功;而追兵,只有几步之遥了。

3、

1932 年胡宗南的形象,和1935 年是否相似?在漫川关下,张国焘部

队又重演了河口的一幕,他们从尾追堵截中找出了一个缺口,连夜南下逃

亡,最终重建了川北根据地。从此,胡宗南经常被政敌笑话为“草包将军”。

但从这一年起,他的部队就势留在了西北。到1935 年,当杰出的《大

公报》记者范长江深入西北,进行《中国的西北角》长篇通讯的写作时,

胡宗南部正驻扎甘肃。他的第1 师师部,在陇东甘谷的一个叫“三十里铺”

的小地方。

此时,胡宗南不仅因为几乎击垮了张国焘,而且因为效仿康泽的江西

别动队模式,在陇东南进行了一系列社会改革,他一举成为全国性的新闻

人物。在陇东南、在西北,胡宗南都是正直、廉洁的化身。这样,范长江

也自然希望能够采访他。

在预约后,范长江奔波了数百里地,来到三十里铺。

依然是严冬。陇东天寒地冻、北风彻骨,一路的景象依然是无比萧条,

但居民的生计却似乎在恢复。范长江一路地想,莫非这是陇东南改革的结

果?

大约是黄昏时分,范长江才拍打着雪花,由卫兵带领着走进一个小庙。

这就是胡宗南的师部。然后,范长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那一

个人,就是推进陇东南改革的青年将军?

小庙门窗不全、破旧不堪,北风呼呼地灌了进来。这还不算什么,范

长江发现,庙里居然没有生火,而眼前的那个身材矮小的军人,居然只穿

一身陈旧的单衣!他似乎只是一个伙夫、列兵,身上所有裸露出来的皮肤,

都裂出一道道口子,长满了无数冻疮。

在阴沉的小庙里,只有他挺立的站姿、平直沉稳的眼光,那种真正的

军人气质,才让人把他和“胡宗南”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胡宗南热情地和范长江握手。对于这个天津租界里的文弱书生,他素

有好感,以为是一个“铁肩担道义”的人物。宾主开始自由地交谈。有关

陇东南的社会改革,有关第1 师官兵的日常生活,是他们对话的重点。

天色迅速地暗了下来,这时,胡宗南招呼范长江吃晚饭。已经不再意

外的范长江,看着勤务兵捧上两碗糙米饭和两个家常素菜,菜里的油花很

少。最后,勤务兵又端上了一份木须肉。胡宗南似乎有些过意不去,连声

地道歉。但范长江一下子明白了,那份木须肉还是招待客人时才有的菜。

以独立、公正著称的范长江一下子被感动了。两个人在饭后又挑灯而

谈。这一夜,胡宗南几乎陪他谈了一个通宵。

次日,当范长江提出要拍摄《胡宗南将军和他的天下第一军》等一组

采访相片时,胡宗南披上了一件大衣,然后,笑呵呵地对范长江说,这是

他最好的衣服。

这次采访,使一直反对国民党政权的范长江感到了一丝困惑。这是和

他的民国印象,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的民国。两人从此成为朋友。次年

初,《大公报》天津版就全文刊登了这个有关胡宗南的采访通讯。而许多年

以后,胡宗南仍然只肯接受《大公报》的采访。他毕生都极为尊重范长江。

这就是1935 年的、有关胡宗南的一幅素描。但当时的范长江并不知道,

这个形象不仅是这个廉洁却畸形的军人,成为煊赫一时的“西北王”的因

素之一;它也是胡宗南的“校长”蒋介石,在1933 年初试图为南京官僚集

体描绘的一幅生活画像。

3、

1932 年12 月30日午后,南京。

这一天南京的阳光极为明媚。摊贩、小商人依旧奔波于生计,市井依

旧熙熙攘攘。在丁家桥、三元巷、复成桥等政府重地,面貌严肃、目光警

惕的卫兵和游动哨,仍然指挥着进进出出的黑色小车。

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这一天的南京,依旧貌似刻苦、严谨、古老、

传统。“南京是灰色的,官僚的,它有一股让人窒息的味道……”,一个抵

达南京不久的《纽约时报》年轻记者,在这一天的日记里这样描述他对南

京的印象。但作为一个外国人,他并不知道,这才象是一个农业中国的首

都。它要以自己的威严、威仪,来俯视亿兆众生。

这一天,已计划回溪口小镇过元旦并静养一段日子的蒋介石,授意他

的“文胆”陈布雷,“致令陈立夫、康泽,明日在首都各报刊登国府的禁赌

令禁嫖令。明示一下,以汉口为榜样,凡大小官员违令者一律重惩。另,

自民国二十二年元旦起,国府将致力革新社会风气、根绝官员腐败。二十

二年将为民国之道德复兴、革新鼎元之年!……”

12 月31 日,《中央日报》、《中国日报》等首都数十份报纸,纷纷在显

著位置以醒目标题刊登了《国府禁令》。《申报》、《新闻报》等淞沪主要报

纸纷纷转载。与此同时,在国府任职的大多数公务员,也都收到了行政院

的这纸公告。

许多外国观察家注意到了这个动态。感觉南京“有一股让人窒息的味

道”的那位年轻记者,在写过南京印象后接着写到:

“……蒋介石将军的‘复出’已经有一年时间了。如果说这一年南京

有什么变化的话,就是他终于牢固地掌握了权力。……但一年后,这个令

我们西方人感到亲切的基督徒,已经向这个政府最重大、最可怕的敌人------

令人吃惊的、将最终吞噬掉这个政府的腐败------发起挑战了。……或者到

明年的今天,我能够对这个政府更有信心。”

这个记录者以年轻人特有的激动来看待这个公告。但另一个40 多岁的

外国人,在南京已居住了6 年的《泰晤士报》记者,却显然质疑多于激动:

“今天在许多西方人活动的场所,人们纷纷议论着南京的一个新动作。

他们说这个古老帝国的首都,很可能将在上帝所护佑的一个军人的领导下,

进入它的复兴时代,用中国人的话来说,是‘中兴’。……这个中兴将从禁

绝官员私生活糜烂的方面开始。但问题是这个政府一直说得太多,做得又

太少。我必须说,对它,我已经失去信心了。……至于那个被看作是杰出

人物的军人,我也并不认为他是西方的朋友。在我看来他只是浙江乡下祠

堂里的一个族长,他属于上一个世纪。……”

大部分的西方人,中国的许多知识分子,都以既希望又“姑且观之”

的复杂态度,去看待这个“元旦公告”,去等待所谓的“革新鼎元”。但在

南京的另一些人并不如此。

这一天,已到达溪口小镇的蒋介石,他的两份手谕先后送达了明瓦廊。

第一份手谕使腾杰呆若木鸡,继而到达的另一份,却使他百感交集、五味

俱全。

蓝衣社总社从八宝街迁到明瓦廊已经将近半年了。几个月的时间,以

总政训处、毕业生调查处为“掩护和运用机关”,蓝衣社已建立了十个支社,

其中“3 个设在南京,其余分别在上海、汉口、杭州、北平、洛阳、兰州

和广州等地”。数以千计的小组,无声地监视着一个个街区、建筑。

以南京为例,在南京3 个支社中,仅“第一支社(就)有成员1,582

人”,其中军人(含特务)693 人,文人、记者、公务员533 人,大学生356

人。此外,全国社员、会员数达到了万余人。它“以秘密对秘密”,1932

年上半年在淞沪就破获了几十个共产党机关,捕获600 余人,迫使中共中

央迁往瑞金。

腾杰所计划的“发展精英”、1931 年到1933年为“干部年”的设想,

已经大大地超过了计划。但自从搬到明瓦廊,一种无形的压力就扼制着他

的作为。

晚年腾杰曾回忆,在八宝街时期,蒋介石“交给力行社办理的公文件

数之多,甚至特别刻有‘交腾杰核办’之木章”。但在此间,他们却有了一

些令人不安的冲突。

冲突几乎从第一天就开始了。如同晚年邓文仪所追忆的,1932年3 月

底,“蒋氏曾三次向腾杰婉言推荐戴笠”,但一直到第三次,腾杰才勉强同

意戴笠出任特务处长。这让蒋介石相当不快。

而发生在次月的“葛武綮事件”,更使他们的矛盾公开化。

葛武綮是黄埔二期学生,二郎庙时期的力行社成员之一。他因为过去

的一些工作阅历,和陈立夫建立了诸多联系。4 月份,陈立夫要求他提供

力行社的早期计划。葛武綮当即就整理了一份材料。

仅仅几天后,不知道是阴错阳差还是陈立夫有意的安排,腾杰就“在

陈立夫的办公室里发现了这份材料”。他不动声色,偷偷地将材料带了回来。

随后在八宝街,他以书记身份要求处死葛武綮。

蒋介石却厉声指责了腾杰。原因是作为一个黄埔学生,作为“正人君

子”,不应有偷窃材料的行为。因此,这样得来的证据,他“不予理会”。

这个离奇、反常的态度使“葛武綮事件”显得烟波诡异。几天后,在

腾杰的垂头丧气中,葛武綮仅仅受到了“开除社籍”的轻微惩处。不久,

他脱下军装变为文职,出任宁夏教育厅长,从此逗留在了西北。

从“葛武綮事件”开始,日常社务中,两人冲突不断。“有时蒋氏的意

见并不被采纳,甚至在开会时当面争执”(邓元忠,《邓文仪访问》)。

“意见”之外,还有作风。蒋介石重“人治”,而腾杰重“制度”。许

许多多西方人都注意到蒋介石“越权控制和不顾正常程序的个人偏好”,腾

杰也深有此感。于是这一年10 月初,他和肖赞育上书给蒋介石,对这个“校

长”直言批评,说他“喜怒无常”。

据说蒋介石对此哭笑不得,他当场以一句浙江乡下的俗语,“你们人穷

志大”来轻轻了结此事。

但仅仅是“哭笑不得”这么简单吗?“到二十一年下半年,蒋氏对力

行社的态度显已冷淡而间有申斥”,过去轻车简随、不时出现在八宝街,与

三个常务干事围坐在一张小方桌边交谈国家大事的情形,更一去不复返了。

此后,蒋介石经常越过腾杰,交办事务给康泽、戴笠等人。这造成了

“十三太保”各自邀宠、忽视干事会的心态。毕竟每个人的升迁沉浮、仕

途得失,似乎都取决于蒋介石而不是蓝衣社。……在明瓦廊“一日千丈”

的气势下,让腾杰最为忧虑的,却是“由于各人的性格和观点不同而造成

的很多不协调形态”。他担心这会产生“各自为政的趋势”。

那个军人庞大的身影,已严实地笼罩着明瓦廊。在这个军人的眼里,

蓝衣社不过是一个工具,它不需要有思想,有独立的见解,它只需要服从、

行动。对此,身为军人的腾杰也自无异议。但他却隐隐约约地感到,在“校

长”的复杂内心、神秘性格里,一定是有一些东西,将导致这个政权的崩

溃……

这一天送达明瓦廊的第一份手谕,不过简短的两行字:“……即日起,

停止革命军人同志会发展带兵官入会。”而另一份,是指令明瓦廊“整治嘻

废”、以“杜绝糜烂”。

“整治嘻废”即效仿武汉的“清流风暴”,禁赌、禁嫖、整顿南京卫戍

部队的内务。这个傍晚,正是日本陆军一部逼近山海关之际,一部宪兵奉

命“核查部队”,另一部奉命“整理秦淮河的浊流”。任觉五和南京支社几

千名成员,则奉命监视、检查大小官吏的住宅,旨在禁赌和“杜绝糜烂”。

动员工作和武汉一样高效。一个多小时后,蓝衣社的几千人马,就密

布在天色依旧阴霾的南京各主要街区。

1933 年元旦凌晨2 时许,几千名身着军装,或深蓝色上衣、土黄色裤

子的青年,同时从街巷里冒出。宪兵布控在各个路口,秦淮河边各条暧昧

的游船,被勒令靠岸检查。蓝衣社再一次的“清流风暴”卷起了。似乎,

武汉的一幕又要在南京重演了。

但武汉的一幕并没有重演。仅仅几个小时后,“清流风暴”就令人啼笑

皆非地夭折了。它是这个政权最终被腐败吞噬的预言和象征:“元旦公告”

在它执行的第一天,就遭受了南京官僚、乃至蒋介石自己的无情嘲弄。它

还产生了一个副产品:蓝衣社书记易人这样的重大事件,就因此发生了。

蓝衣社从“腾杰时代”过渡到了“贺衷寒时代”。

4、

南京的“清流风暴”一开始收效就不大。武汉风暴的威慑,行政院、

各大报纸的事先公告,使这一夜到秦淮河寻欢作乐、聚众赌博的官吏,人

数很少很少。凌晨3 时许,全城撒网式行动已经进行一个小时了,但统计

的结果依旧让人沮丧。被扣押在洪武路的三、四百人,除了几十个或抱着

侥幸心理,或干脆不知道这个禁令的倒霉的官吏外,大多数是被蓝衣社“顺

手”扣押的寻常嫖客和赌徒。

凌晨4 时前后,南京的主要街道已经一片清冷了。除了暗淡的路灯,

以及不肯死心的一些蓝衣社成员晃动的手电筒外,几乎连过往的汽车也见

不到。菜贩子三三两两地顶着露水出门,早点铺子三三两两地开门。

在明瓦廊的腾杰多少有些失望。他打算知会各处,终止当日行动。就

在此时,任觉五的电话来了。

作为南京的地头蛇,这一天,一贯好动好事的任觉五抓捕最起劲,失

望也最大。这个腾杰的四期同窗,粗着嗓门、用浓重的四川口音说道:

“……抓了几百号人,尽是一些小鱼小虾,说出去让人笑脱下巴

咯。……这里有个扎手的货色,动不动他?”

“货色”是首都警察厅长吴思豫。作为南京的“执金吾”,这个人以老

资格著称,也以好酒、好赌、神通广大、目中无人著称,是一根泡进了官

场酱缸的老油条。他对蒋介石指派蓝衣社抓赌扫黄、实施“清流风暴”的

做法极为不满,认为这是变相盘剥首都警察厅的权限。他更把“廉政公告”

当作一纸笑话。于是,在“禁赌令”下达的当天,特意邀约一帮赌棍到自

己家里聚赌,以示轻蔑。

这个赌博可能接连进行了两天两夜。虽然几十上百个蓝衣社党徒游荡

在这个街区,但没有一个人敢触摸吴思豫的虎须。只有任觉五觉得“咽不

下这口气”。

以“温文尔雅、廉洁奉公”著称的腾杰,闻报后却“勃然大怒”。他当

即决定拿吴思豫开刀。“备车!叫上宪兵!带手铐!”他厉声下达命令,而

后率领一队人马来到吴思豫的公馆外。

几十个赌徒刺耳、喧嚣的押宝声从公馆里洋溢出来,几乎半条街都能

听到。公馆外边,还有几个持枪的警察在护卫。这声音在腾杰听来,是对

蓝衣社、乃至整顿吏治的肆无忌惮的挑衅。

“缴他们的械!砸门!冲进去!”

对仍然犹豫的宪兵,腾杰冷冰冰地下达了命令。随后,几十个党徒气

势汹汹地闯进了吴公馆。

这一起人“先拍照,后把所有赌资没收,并带走扣押了几个赌徒”(康

泽,《复兴社的缘起》)。腾杰多少给吴思豫留了一点面子,没有把他带走。

否则“警察厅长进拘留所”,将成为南京政权无数笑料中的再一个。

但对于吴思豫,这已经不啻于奇耻大辱了。一个久经宦海的人,在自

己的地盘上被一群20 来岁的毛头小子折辱。他半是负气,半是要挟,“连

夜写了辞呈”,第二天清晨就把辞呈送到中山陵官邸,委托陈布雷转交给溪

口镇的蒋介石。

陈布雷对此异常重视,当即电告蒋介石。

一个后来被众说纷纭的离奇事件,紧接着发生了。次日,蒋介石用“各

打五十大板”的方式处理了这个事件。

打吴思豫的五十板,是批准他的辞职;打腾杰的五十板,则是康泽在

《复兴社的缘起》一文里言语确凿地写到的:1 月2 日,蒋介石在溪口镇

紧急召见了腾杰,对他说,“你为什么这么幼稚,让我为难……”

当日,他以社长身份下达手令:免去这个“让他为难”的人蓝衣社书

记的职务,由贺衷寒接任。在贺衷寒从大别山赶回南京赴任前,由肖赞育

代理该职。

蓝衣社“书记易人”这样重大的事件,果真因为腾杰“抓赌”而令人

哭笑不得地引发的吗?许多预闻了此事的人,对此都有自己的理解。

康泽以“就事论事”的态度来看待这个事件。他隐晦地谈到,吴思豫

在南京政权内有相当的地位和“后台”。此人的负气辞职,对南京政权、对

蒋介石的执政地位,都多少有影响。因此,一边的筹码是民国在纷乱20

年后,权力得之不易的短暂平衡,另一边的筹码,是反糜烂反腐败、“革新

鼎元”的决心。蒋介石希望在维系平衡的基础上,去温和、渐进地实现“革

新鼎元”。

腾杰动作太大、态度太激烈,他的“抓赌”是典型的政治上的幼稚。

这样,“各打五十大板”就成了最好的处理办法。

被人笑称为“一剂生姜”的肖赞育,心思要比康泽简单一些,但也要

犀利一些。他把腾杰下台的原因归结为蒋介石的借题发挥。在他看来,抓

赌不过是个借口,真正原因是蒋介石和腾杰的作风冲突。

从出任书记起,腾杰事事谈“制度”,甚至上书批评蒋介石“喜怒无常”,

这都是南京政权的异端表现。虽然蒋介石都以一种长者姿态轻轻避让了。

但大事小事,芝麻西瓜,久而久之,信奉理学、讲究等级人际的蒋介石,

对此并不是没有意见。

“你们人穷志大”,这句貌似诙谐的浙江俗语,底下流露的却是蒋介石

对腾杰作风的深不以为然。“为尊者讳”的品质,使肖赞育没有深入蒋介石

的个性和风格。他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一直到1933 年夏天,蒋介石在一次

社务会上仍再次提起“上书”,再次说“你们人穷志大”。对来自学生、属

下、晚辈的批评,事实上他相当耿耿于怀。

侍从秘书邓文仪则认为主要原因既不在于“抓赌”,或抓赌背后的“制

度”或“幼稚”,也不在于“作风冲突”。在于蒋介石对蓝衣社的人事限制。

几十年后,他话语隐晦然而意味深长地说,“二十二年初贺衷寒继腾杰出掌

书记,开力行社书记职一年一任、不可连任之传统……”

也就是说,不管有没有“抓赌”事件,也不管腾杰是否幼稚,对这个

影响日大、势力渐渐惊人的组织,蒋介石是不愿意任何一个学生久握大权、

渐而坐大的。这就是蒋介石的统治之术。

邓文仪的这个看法,他的同乡贺衷寒也相当赞同。一生“三起三落”

的贺衷寒,在十年后的重庆经历第二“落”时,他从蒋介石对蓝衣社的职

权限制谈起,表达了相似的看法。

这样的纷纷猜测、各怀心思的理解,事实上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康泽长策略,因此重举措;肖赞育重性格,因此看作风;贺衷寒、邓文仪

在此后数十年,因为蒋介石的一些独特神秘的性格与作风,宦海沉浮,一

生艰难,对蒋“分而治之”的权术更身有体会,因此看权谋。

但在这么多看法中,始终淡然等闲视之,一语不肯轻发的,是当事人

腾杰自己。几十年后,他在台湾曾谈到,从他出任书记的第一天起,他就

“存心拥戴贺为蒋之下力行社领导人”。姑且不论这番话语的真实性,但,

作为一个“十三太保”中品质最没有争议的人,即使有难过、有失望,他

也不会流露出来。

连陈启坤也忽略了,“抓赌”这一天,正是腾杰28 岁的生日。

“一剂生姜”代理该职的时间不过18 天。这18 天里,腾杰依旧每天

一大早到明瓦廊办公。他整理从“联络处”时期开始的、16个月来多达几

个橱柜的文件资料;他或者心态平和,或者有苦难言地轮番和干事、社员

交谈,进行权力交接。同时,他也悉心地回顾、反思一年多以来蓝衣社的

历程,等待贺衷寒回到南京。

他没有任何愤怨、一丝不满。……1933 年1 月20 日上午,33 岁的贺

衷寒,终于匆匆了结了大别山的一应事务,并沿长江,经武汉、九江、安

庆赶回南京。就是这一天,腾杰邀约他到明瓦廊大街上的一个澡堂洗澡,

进行书记职务的正式交接。

5、

这个午后,两个热气腾腾的身子从大澡池里出来后,进入了一个单间

的休息室。跑堂的泡上一壶热茶后退出去了,这两个蓝衣社最有权势的人

物,仿佛回到东京“同住一处”时的情形。

或者,那样深厚难忘的友谊,正是这个下午他们谈话的背景?在四五

年从相交到相知的过程中,大小场合,腾杰都一力维护、迁就着贺衷寒。

在他任书记期间,不论社务大小,他一概要与贺衷寒商量。以至于许多年

后,还有那么多人认为他“能力不足”、“比较幼稚”、“对贺衷寒言听计从”。

但,腾杰也深深悉知着贺衷寒一应的性格弱点。这个下午的对话,围

绕的正是贺衷寒的性格弱点。1973 年2 月21日,当40 年时间弹指而过后,

腾杰依旧清晰地记得,他“交代任务给贺衷寒时,特提出维系组织的四要

点”。

从后来蓝衣社的历史来看,这些真是不折不扣的“要点”。第一点是“同

志的观念应高于一切其它的观念”。

在南京,贺衷寒“常被人误认为有做领袖的野心”。此外在蓝衣社内,

他又与几个湖南人“过从密切”。“湖南人有小团体”的说法早就弥漫于整

个蓝衣社。对此,腾杰委婉地建议,“不要将湖南人放在身边”,要尽力避

免湖南小团体的做法,以免被人“误认同乡之贵于团体”。

再一点,是“做书记的在外不要兼职”。这个建议切准了蒋介石的行事

风格,和南京官场的人心。

“因蒋中正用人,对某人信任时,喜欢委以多种任务”(邓元忠,《腾

杰访问》)。担任了一年多书记的腾杰,对此可谓深有体会,并了解这“对

社务有极大的影响”。他一针见血地谈到,倘若兼职太大、太重,可能“使

人认为做书记是当官的跳板”。

何止做书记。在明瓦廊,不是有许多人把当干事、做处长都看作是当

官的跳板吗?这种对乱世之中无数青年习惯投机暴发、甚至火中取栗心态

的了解,以及“跳板”心态对蓝衣社志向与组织的破坏,正是腾杰出任书

记一年多以来最弥足可贵的经验。

黄埔时代的热血气质、牺牲精神,为什么那么快就让位于南京官场的

沼泽地?无非是权势动人心。腾杰本人的发起蓝衣社,事实上是再次凝聚

黄埔激情与牺牲的残余,再次以“杀身”、“救国”的态度来开创后黄埔时

代。但,谁能说这个“后黄埔时代”不会再次陷入南京官场的汪洋大海呢?

针对贺衷寒自负、刚愎自用的性格,腾杰建议,“团体的政策应以干事

会议决定为主,不要独断”,此外,“负责人应与同志过同样的生活,以作

表率”。后一点是腾杰一年多以来始终恪守、实践着的,这才有了八宝街清

新热腾的生活。而前一点,是他最担心贺衷寒不能做到的。

最后,腾杰谈到了“合作”,其中特别谈到与CC系的关系。他认为,

如果说一年多以来组织有“主要失败”的话,那就是“与党部的关系”未

能改善。贺衷寒更“与党部负责人颇有误会,故应特别注意此点”。

“做书记的在外不要兼职”,为的是避免蓝衣社内的倾轧和争权夺利;

改善与“党部”的关系,为的是避免蓝衣社那些冲动盲目的成员,乃至整

个蓝衣社组织陷入与其它派系的权力倾轧。……他娓娓道来,貌似建议贺

衷寒一个人,但一点一滴,都深谋远虑指出了蓝衣社的发展关键。

这就是“惟贤不惟亲”的人事原则、献身“复兴事业”的纲领坚持、

“民主集权制”的组织原则,以及与CC 系合作的道路。这既是过去一年

多蓝衣社迅速崛起的根本原因,也是此后蓝衣社存在的立足点。

贺衷寒一字一句地倾听着,并不时点头。他那锐利有神的眼睛,也闪

烁着感动的光泽。这个午后,这间小小的澡堂休息室,是他们毕生不会忘

却、不能出走的。……

但不幸的是,和“湖南小团体”的说法一样,不过一个多月后,贺衷

寒就有了负责全国军队政工系统的“兼职”;不过三四个月后,他刚愎自负

的性情,就笼罩在明瓦廊以及分布着成千上万名蓝衣社成员的土地上;不

过一年多以后,蓝衣社与CC系的关系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有了轰动一

时的两个派系“火并”闹剧。

这就是蓝衣社。

6、

腾杰远去了。1933 年1 月20 日傍晚,在再一次干事会上,贺衷寒正

式出任了蓝衣社书记一职。此时,贺衷寒军衔少将,主要职务是“三省剿

总”政治训练处处长。

没有任何资料记载了贺衷寒此时的心境。但,这肯定是他一生中最富

激情、最有才能、也最为复杂的日子。因为接下去的蓝衣社历史表明,从

这个春节行将临近的日子开始,一直到第二年3、4 月份,整整14 个月时

间,贺衷寒将缔造一个全盛的蓝衣社时代。在这期间,蓝衣社不仅一跃而

为民国三大派系中最有影响、最富权势的力量,而且还完成了中国法西斯

化的理论、组织、策略等诸多方面的准备。

因为这些成就,也因为他的阅历、才华、信念和个人魅力,贺衷寒后

来被认为是“蓝衣社之魂”。但这个“蓝衣社之魂”的说法,究竟有多少赞

许?多少鄙夷?却没有人说得清。他带领蓝衣社步入全盛时期的同时,他

的狭隘、冲动,他种种的缺点,以及他根深蒂固的“湖南性格”,也从反面

深重地影响了蓝衣社。几乎可以说,如果没有贺衷寒,那么,曾经生机蓬

勃的蓝衣社运动,其结局就不会是那个样子。

贺衷寒的身上,隐藏着一个蓝衣社的其兴也勃、其衰也忽的历史。这

是一个复杂的人。他是晚清、民国那个动荡时世的纯粹产物。这样的一个

人,不管他是尴尬的、不合时宜的还是邪恶的,都值得后人去反复思索。

贺衷寒的青年历程,就是那个大时代的缩影。

贺衷寒,湖南岳阳人,1900 年1 月5 日生,原名忠汉。少时,他曾游

览洞庭湖君山岛,听说了秦始皇在这里怒盖“封山印”的故事,慕其威严,

因此为自己取字“君山”。

贺衷寒的父亲是乡间颇有影响的大绅士(另一说其父“务农兼商”、属

小康之家,见《贺君山先生逝世周年特辑》),因此6 岁便延师读塾。他聪

明好学,《四书》《五经》过目成诵,乡里传为佳话。在岳阳楼下成长的生

活,使他从小习惯于精美、隽永的汉字,以及士大夫“先天下忧”的情结。

考入中学后,他开始展现国文才能,每次作文均由老师批示“传观”。

在中学期间,他阅读了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为“饮冰怀霜”的情

怀打动,思想渐渐激进。1920 年秋,20岁的贺衷寒由于能说善辩,又有很

强的组织能力,被在校学生选为代表,领导“五四”运动。不久后由于向

往苏俄运动,他被准许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是最早的青年团员之一。

但使他对社会主义产生怀疑的,是1921 年秋天他在苏联目睹的事实。

这一年他到苏联留学,并和张国焘等一同出席共产国际青年团代表会议,

前后共7 个月。当火车从西伯利亚铁道沿线车站一路驶过时,他看到许多

俄国男女讨乞食物,得到一针一线也跪地叩谢;而且一路都是乞丐、娼妓、

小偷……他人道主义的思绪被唤醒,悲惨的现实使他认为,中国革命不应

采用苏俄的方式来进行。

1922 年自苏联回国后,贺衷寒创办“平民通讯社”,批评时政。当时,

湖南第一纺纱厂曾因两名工人被杀发生工潮,贺衷寒以极大义愤撰写了《黄

庞案之真相》一文,替死者呜冤,被军阀政府逮捕3 个多月。在狱中,他

受尽折磨,几乎命丧囹圄。

出狱后,他父亲要他在家乡教书,免得“在外面惹是生非”。但那个年

轻的心灵,活泼泼地,怎么可以呆在见不到大风潮的乡村社会?他又返回

长沙,从事新闻事业,因文笔犀利、不畏强权,在社会上引起敬重。

次年春,贺衷寒欣闻黄埔军校招生的消息,立即与原旅鄂中学同班同

学蒋伏生结伴南下。

他们由汉口到上海,即买当日由上海开往广州的轮船票。不料,当他

们抵达黄浦江码头时,船已起锚开往海中。贺衷寒急雇一小舢板,紧追该

船,幸被轮上一青年伸手援助,得以攀登上轮。上轮后,得知青年名叫胡

宗南,也去广州投考黄埔。两人于是相识,意志相投,后来便情同手足。

他们联名面见主考官廖仲恺、传扬出“文贺武胡”的事迹,已经成为

黄埔佳话并广为流传。但贺衷寒的“文”名,不仅来自文章,更来自他在

校期间所组织的“孙文主义学会”。黄埔时期,为对抗他深深厌倦的共产主

义思潮的威胁,他和一些坚定的共产主义青年形成水火不容之势。当时,

共产党学生已控制了在广州的军人联合会。于是,贺衷寒就另起炉灶,短

短一年内,他将学会发展成拥有几千名成员的大社团,以抗衡共产党人。

他经历过“士大夫”阶段、共产党人阶段、极右翼的国民党员阶段。

他几乎就是那个动荡时代的活化石。而在组织“孙文主义学会”期间,他

也表现出贯穿他一生、后来也贯穿了蓝衣社历史的线索。

那就是他的“湖南性格”。

“湖南性格”在整个近代历史上,都留下了深重烙印。即使是作为中

兴重臣、“儒学宗师”的曾国藩,身上也集大成着湖南人各种复杂、对立的

面貌。一方面,是求知、热烈、献身、忍耐,另一方面则是自私、狭隘、

尊重强权、固步自封。在蒙昧、好斗的湖南乡土,在素有“普鲁士人”之

称的目光短浅的湖南愚民身上,时常可以看到这样的痕迹。

贺衷寒是这个“性格”表现得至为鲜明的人之一。黄埔毕业后,他跟

随大部队一路进入南京。后来的反共、清党,他以铁与血为特点,极力支

持、毫不留情。在那种大时代大动荡里,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同学、同乡、

或者同是青年的包容。

这是悲剧么?仅仅因为观点的不同,那么多原本用同一口锅做饭的优

秀青年,此时却互相残杀。这就是“湖南性格”,这就是贺衷寒悲剧人生的

起点。

还不止于此。1929 年,贺衷寒被选派到日本明治大学留学,他全面研

究日本的军事政治。在日本,他看到了一个军国的、法西斯的日本渐渐崛

起的过程。或者这个留日阶段,是他生命中可以和进入黄埔相比的重要转

折。

到腾杰组建力行社的日子,他从日本回来仅仅半年。通过腾杰,他从

日本所找寻到的一个“复兴国家”的途径,在那时只有区区40 人的力行社,

获得了干部基础。而接下去,在他自己出任蓝衣社书记后,他还要开始一

种社会组织方式的探求。

这时,那个在洞庭湖边吟风弄月的少年,那个在长沙激扬文字的青年,

他自己曾参与缔造的黄埔精神,以及在二郎庙、八宝街的清新回忆……所

有这些,他生命中重要的、美好的阅历,都渐渐地、然而永远地离去了。

贺衷寒,是那时黄埔、中国最早注意到希特勒和纳粹主义的人之一。他的

手上已经满是大别山的鲜血,同时,他还要为他的中华民国,铸就铁,继

续地索取血。

这就是无情的、悲剧的时代与人生。

无情的、悲剧的时代和人生,又何止表现在贺衷寒一个人身上?这时,

聚集在贺衷寒身边的那些黄埔众生,那些都有过意气风发青春年月的力行

社发起人,即使是个人品质上最不受质疑的腾杰、陈启坤、周复、桂永清……

他们又何尝不都是如此?他们都试图以城市、“精英”为基础,缔造一个事

实上的农奴社会。他们一面以“复兴”、廉洁为口号,另一面却以中世纪的

编组保甲、五家连坐、监视社会、屠杀壮丁为手段,去巩固他们的政治。

于是,在接下去的一些年头里,他们所参与的,事实上只是播下龙种、

育出跳蚤的历史轮回。而这个轮回,在他们的时代本来是可以结束的。

更深层次地说,黄埔又何尝不是一个历史悲剧?许许多多后来选择了

不同道路的黄埔学生,就其根本上说是同一类人。几乎共有的私塾教育在

心底都形成情结。然后因为命运的安排,他们在大时代里集聚了,一同缔

造出所谓的“黄埔精神”。勤奋、正直、廉洁、学习、服从长官、恪守纪律

等等,是黄埔的一个方面。但这些的根源,却是坚固的、顽强的军人情绪。

当拥有这种情绪的人领导着国家时,国家就立即地军国化了。而它一旦和

另一个方面,即最重要的黄埔传统,那种终生不渝的忠诚结合起来,强人

的独裁的中国就产生了。

黄埔人都是尊重秩序、尊重业已形成的权威的。包括蒋介石的对于孙

中山、周恩来的对于毛泽东。这种教育、情绪、思考、逻辑也强烈地影响

着黄埔学生。黄埔的这个特点,是它在离散时代有力影响了历史的根源,

也是它在强人中国的悲剧所在。

黄埔传统本身就是以传统中国的一般人格做基础的,在仍然传统、但

是渴望现代化的年代,这个悲剧和南京政权、蓝衣社的命运一样,是被注

定的。

贺衷寒的接管“黄埔系运作核心”蓝衣社,因此也是被注定的。他一

生都没有出走过刺刀、独裁的光圈,他的“湖南性格”更形成他重视权力、

拉帮结派、兴风作浪的本能。于是,他注定要把蓝衣社牵引上本来可以避

免、但一切又貌似必然的路。

在他出任蓝衣社书记仅仅十天以后,一个影响世界的事件就在欧洲发

生了。是贺衷寒的“湖南性格”连同这个事件,牵引着蓝衣社走上了它的

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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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五章 foundera 字31075 2004-03-23 20:4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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