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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说】浑冬(一) -- 风中的羌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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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浑冬(六)(完)

4、“案中案”

旱了这么久,近几日天气有了变化:先是乌云密布,最后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大雨,天昏地暗,阴雨绵绵,冷风冷雨四处肆虐,田野、村舍、钟鼓楼`,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窖子里,人们瑟缩着抱怨这恶毒的天气,然而抱怨归抱怨, 什么日子总还得一步步熬将过去。

一天夜里,寒冷的天气把人们早早地逼进被子里,屋外是“沙沙”的雨声,偶尔那发了疯似的冷风一阵阵拍打门户、窗棂,弄出很大的声响,似咆哮,又似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天刚拂晓,风停了,雨住了,一层层浓雾将安平镇里里外外裹了个严实。突然间,刺耳的警笛由远及近,只见几辆警车呼啸着冲出浓雾,从钟鼓楼下疾驶而过。“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惜雾太浓,虽然心急,又岂是好事者就能看得透的。

下午,传来小道消息:王家村的“阿气人”家里出了一桩命案,他那瞎眼的娘被麻婶的儿子旺兴给杀了!有人在村口的水潭边拾到一把带血的砍刀,案子才得以破获,而“阿气人”却迟迟不见了踪影。

在村公所临时腾出的一间小房子里,旺兴对他所做的事情供认不讳:昨晚他拿了自家的砍刀找“阿气人”算帐,两人争斗起来,砍刀在他身上划了一刀。末了,“阿气人”那瞎眼的娘,为了护住儿子,摸索着死死拽住旺兴的脚,“阿气人”拼命地想往外逃,拉扯当中,瘦小的老婆子的头碰到自家的石碾上,当场毙了命。

“那砍刀怎么会落在村头?”

“事发后,我回了家,我娘害怕,让我跑,我没跑。娘就把它扔出门去了。”

“你找王幺宝算帐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小伙子犯了难,他低下头想了想,说:“……他与我家有仇……。”

“有仇?有什么仇?”

“……。”……

几个警察让旺兴指认了现场,并押上麻婶上了警车,警笛再一次响起,车子在人们惶恐的目光中出了村。

傍晚时分,警车又开来了,让人们大吃一惊的是,被警察押下车的竟是郑寡妇,她被拷上了手镣,耷拉着脑袋,目光散乱,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她带路,警察从“阿气人”家里搜出了许多花花绿绿的钱,还有几袋白色的什么东西——“白粉?”有见识的人一眼看出了其中的“卯窍”。

全村哗然。警察在王二叔家白白的石灰墙上以及村子四处贴出了通缉令:通缉贩毒嫌疑人王幺宝,如有知情者,立即上报公安机关……

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阿气人”神秘的失踪留下了许多疑问,公安局的通告天天在本地电视台上,把安平镇的镇长也弄得坐不住了,他亲自安排王家村的村长,把年青力壮的小伙子召集起来组成几队“搜查队”。队员们翻山越岭,挨户盘问,王家村闹得鸡鸣狗叫,人人自危。

而刚刚安定下来的王二叔又一次陷入了新的烦恼中。他越来越觉得王林有些不对劲,简直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日很早就骑着摩托车出门,直到半宿才回家,回到家话也少了;一向滴酒不沾,现在却常常喝得烂醉;更有一次,王二叔偷偷地发现王林的后备箱里竟藏着一把刀子,雪亮亮的,照得人心里害怕。

王林心里很苦。一而再,再而三的事情改变了他所有的生活。现在,梅香已经莫名其妙离家出走,没了消息;毁了他幸福的“阿气人”不知去向。王林知道旺兴就是为这而闯祸的。小伙计被捕那天,他晕头转向地看着他一步步被押上警车,旺兴眼里充满了忧伤,他能想象小伙计心里对姐姐的担忧。现在,他要找到梅香,还有那禽兽,不管多么劳累,都比不上心中的苦恼,他要找到恋人,把她拥在怀里;他要找到那禽兽,亲手把他……,人海茫茫生死难料,心胜的梅香会干什么去了?王林想想旺兴,恼恨自己那晚为什么不一刀把那禽兽给捅了,却还想没脸没皮地向他借钱……左思右想,王林连泪都没有了,茫然不知所措,只知道每天机械地骑着车到处奔来奔去。

二嫂几日以来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敢说,“阿气人”的事一发,听说那干娘也被抓了,每每看到自家墙上贴着的通缉令,更让她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自己和那坏蛋这事要是让王泽知道了……偏在这时,放心不下的王二叔急急地将王泽从铺子赶回了家。

正在这时,一个惊人的消息再次传来:“阿气人”找到了!死在村子背后的深箐里!是被到山上拾柴火的一群孩子无意间看到的!尸体已经发黑,身上那道刀疤并不致命,而半个身体和整个脑袋却溺在溪水里,泡得有些变形。

警察,法医,痕检,县里来了许多人说要对尸体进行尸检,村里有些人都跟着上山看热闹。深箐里杂草丛生,只见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忙出忙进,没一会儿几个“全副武装”的防疫人员也赶来了。村长和村支书被喊过一旁问话,“阿气人”实属吸毒过量突然猝死,警察询问了有关他生前的一些情况,并告之,“阿气人”吸毒贩卖毒品,是外地缉毒队几年前准备抓捕的一个重要嫌疑人,鉴于对死者生前一些生活作风的掌握情况的掌握,死者可能还携带着其他的疾病,所以对尸体还要作一定的检查。围观的乡邻一哄而散,聚集在心头的层层迷团被揭开,有人说,这孬货,落得个开肠破肚的下场是罪有应得;有人提起旺兴,觉得旺兴栽在这孬货手上有些不值;还有人叹息着提到那被他祸害了后出走的梅香,提到了整天铁青着脸的王林;更有人说那小子还有病,瞧他活着时的鸟样,恐怕也不会是什么好病!死了有辱祖宗,不要把他埋在祖坟地上……

“阿气人”死的时候,冬天快要过完了,过年的大事迫在眉睫,家家户户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女人们认真地打扫自家的门窗户壁,整日里泡在冰冷的水里搓洗什物;老婆婆捡出上好的糯米,浸泡,捣碎,晾晒,准备大年初一包汤圆用;男人们则挥汗如雨,热气腾腾地在石臼里舂米粑粑;小孩子穿上新买的衣服欢呼雀跃地跑出跑进。天气暖和多了,过年的欢乐给人心里打了一针强心剂,释放了心底的压抑,呼唤出往日的热情,催促着每个人不停地向前走。

王二叔一家人正围在那张陈旧的四方桌上进行着一顿并不开心的晚宴,大人们心事重重,小孩子则在一旁偷偷地打量大人的脸色,显得比平时安分了许多。今天家里来了两拨“不寻常”的客人,他们的来访,再一次应验了王二叔的当心,把一家人拖入了新一轮的煎熬当中。

大概是刚吃过早饭的光景,两个警察领着县防疫站的几个人来家里进行调查,对象主要是二媳妇。王二叔在一旁三言两语地听了个大概:事情好象与“阿气人”有关,什么病要传染,要让二媳妇到县城里检查……只见二儿子王泽气得暴跳如雷:“烂婆娘,你想害我啊!我搓死你!”被旁人劝住,王泽又被工作人员单独问了一通。最后二媳妇一人被警察强押着上车走了。

怎奈,板凳还没凉,“愣头”荣贵又闯进门来,叫嚷着让王家算给他工钱。这是王家短理的事,一家人忍气吞声地向他解释,而荣贵闹腾的是吃了称砣-------铁了心,横竖不行,非要拿回他的一万多工钱不可。没法子,王泽从他媳妇藏钱的枕头底下拿出两千块钱,想应付一下局面。这荣贵更是跳将起来,说王家有的是钱却不肯兑付给工人,想私吞他的钱。王泽左右不是,原本心里就窝了火,二人在院子里扭打成一团,王林也扑上去助战。结果荣贵吃了亏,鼻青脸肿地被兄弟俩推出门去。“……他妈的,你们等着!我鸟你祖宗三代,不付给我钱,谁也别想活!……”

饭桌上的空气很沉闷,王二叔噎了几口饭,抬起头来:“老二,过年也没几天了,要不你明天接你媳妇去。”王泽没吭声,他狠命嚼了几口饭菜下决心似的说:“爹,你说哪个还敢跟她过?那疯婆娘没个正经,我要跟她离婚!”二叔听听就急:“两个娃咋办?”,“总不会饿死!”王泽大声叫道,丢下手里的碗。“哇……”两个娃,大的五岁,小的才三岁,看着父亲恶狠狠的模样都吓得大哭起来,二叔老妻,大媳妇起身抱孩子出门去。

“钱总得要想办法给工人填上,”四个男人叹着气说,“不把这阎王帐还了,还真要索人的命了!”

腊月二十九,已是过年前一天,辛苦劳累了一年的人们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透口气了。天色不错,太阳光暖暖地照着,村子内外,墙根脚下,男女老少舒张着筋骨,享受着这份惬意。祭祀祖先,供奉大神的礼数自然怠慢不得,虽然明天才是过年,婆婆媳妇们早已提前动手,自家的坟地,以及山神,水神,路神……是要事先供奉的,于是在门口,路边,山神庙旁有着一大堆燃着的香钱纸火,更有的人家还拿出自家平时舍不得吃的腊肠,火腿什么的菜肴果子供上,这些供品数量不少,村子里四处可见。

神仙是否受用暂且不说,摆了这么多的供品,最为受益的自然是大保、二保两兄弟。丰富的供品不仅填饱了兄弟两辘辘的饥肠,而且那些好东西是一年里难得碰上的。两人放开肚皮地从村头“扫”到村尾,吃到肚子发胀,倒在榕树下歇息。“纵火”事件后,大保虽然遭到了村里人的责难,但仍是爱乱弄柴火,今天收获更大,拔了一大拔燃着的香柱,捏在手心里不停地把玩着。

中午时分,路上气冲冲地走来一个人:阴森森的四方脸上,一道褐色的长疤从额头划到眼下。那不是荣贵么?这天不怕低不怕的“愣汉”今天更有让人吓破胆的打扮:荣贵的腰上,胸脯上五花大绑地捆着七八筒炸石头用的炸药,绑得很紧,绳子都打了死结,横七竖八地缠了一气。他的屁股后面拖着一条白色的导火线,象是尾巴一抖一抖地跟着荣贵往前走。村口就是王二叔家,二叔家院门禁闭,荣贵这副模样除了大保俩傻兄弟外,其他的人早就吓跑得一干二净。

荣贵对着二叔家叫骂开来:“占势欺人的狗,今天怎么成闭门老鼠了?……不给老子一个公道,谁也别想活!”

二叔家院门仍然紧闭。 “……哼!有几个臭钱就想在人的头上拉屎,没门!还我钱来,要不然谁也别想过年!”

二叔家一点动静也没有。

荣贵的脸气成了猪肝色:“……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当我是哄人呀!”荣贵打燃了手中的火机,比划着想转身点导火线,大概捆得太紧的缘故,荣贵连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他索性举着血红的火机,一步步向二叔家走近,有人吓得尖叫了几声。

故事发生了一个戏剧性的变化,早年就干过采石点炮的大保突然找到了当年的感觉,趁着荣贵向前走的时候,他举着那把红彤彤的香柱往导火线上点了一下,导火线“吱”地一声,冒出一大股呛人的白烟!大保笑着拍着手跑开了,二保骇掉了魂一骨碌跌翻在路基下。

导火线飞快地变短,已走近二叔门前的荣贵听到动静,扭头一看,霎时间煞白了脸,他丢了火机就想去捞那根线,还是没能成功。导火线燃得很快,他转而急急地想把炸药卸下,可是绳子绑得那么紧,一下子也难找出个头绪来。导火线很快燃过了一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子从荣贵头上滚滚而下。荣贵急昏了头,突然想起大榕树下那个死水潭!他转过身向水潭狂奔而去……

“轰!”一声沉闷的巨响,地动山摇,死水潭的水柱高高溅起,粗大的榕树震得直晃荡,树上的枯枝败叶簌簌地落了一地!

半晌,躲在沟里的二保抖着手脚翻上路来,想要上前看个究竟,死水潭周围弥漫着白烟和火药味,走了几步,大保感觉脚下滑腻腻的,象踩着了什么东西,他低下头一看:血糊糊的半张脸皮,还挂着一只眼珠,直直地盯着二保看——二保惨叫一声,跌跌爬爬向村里滚去!

……

“噼噼啪啪……”清脆的鞭炮声在安平镇四村八寨间回荡,过年了,天气也出奇地响晴,太阳有了气力,把每个旮旯都照得“咝﹑咝”冒着热气。钟鼓楼檐下那些过冬的鸟儿,整日唱着歌,梳理羽毛,准备新的长途旅程,这群精灵的欢乐感染着过往的街客。王林呆呆地望着,这个青年感到内心很沉,冬天里所发生的事让他苦涩难奈,所有的力气都似乎挣扎殆尽,只剩下累累的伤痕和空洞的内心。

越过冬季,时间唤回了新的喜庆:三十晚上贴春联门神,封门;大年初一包汤圆,煮饺子;大年初二新媳妇回娘家,窜亲戚。整个安平镇冲破了阴霾,摆脱了烦恼,迎来又一个崭新的春天。不论如何,安平镇的春色是美丽的,真是到了花红柳绿的时节,那百年不倒的钟鼓楼恐怕更有一番迷人的魅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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