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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天京事变”的祸首是谁? -- 司马水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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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天京事变”的祸首是谁?

“天京事变”的祸首是谁?

燕河

  “天京事变”的祸首是谁?

  1851年~1864年的太平天国运动,是我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农民起义,历时十四年,先后克六百余城,势力波及十八省,曾使清政府如坐针毡,视为心腹大患。可是,1856年,正当其全盛之时,却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天京事变”,太平天国元气大伤,从此衰落。“天京事变”作为太平天国运动的转折点,历来是研究者注目的焦点。但是由于史料缺毁甚多,留存下来的又多有出入,使这个问题疑云密布,成为太平天国历史上最具神秘色彩的事件之一。

  大概是由于当时太平天国的大量文件被清廷毁去,所以后世学者大多认为太平天国没有对此事进行记载,从而怀疑此事件的真实性。从现有资料来看,我们可以肯定太平天国相关的国史《天王诏书》中一定记述了这一事件。李秀成的《自述》中很多内容依据此书,他自己也有明确的说明。另外,太平天国官书《钦命记题记》所录的取士程文中有《东王升天节记》的题目,此书已佚,但在《能静居士日记》中存其梗概,可证当时太平天国对“天京事变”已有官方的说法。

  从各类材料中,我们能看出一点事变的大致脉络:洪秀全封杨秀清为“万岁”;韦昌辉回京杀了杨秀清及其一家老小,又搜杀其部属;石达开回京排解,韦昌辉又欲杀石达开,石达开逃出天京,回到安徽军中,韦昌辉就杀了石达开全家;石达开挥师进逼天京,要求洪秀全杀韦昌辉;洪秀全杀韦昌辉,迎石达开进城;石达开受命总理政务,洪秀全封二兄为王,处处挟制掣肘;石达开出走,带兵“远征”不归,太平天国力量就此分裂。但是整个事件疑点甚多,研究者们众说纷纭,尤其是事变的责任者是谁,历来争论不休。

  这场悲剧中首先出场的是杨秀清,引起争论的是他是否曾“逼封万岁”,从而引发天京事变。以现有的条件来说,相关材料莫衷一是,真伪莫辨,而当事人早已不在人世,都构成探究真相的障碍。

“逼封”的说法出自《李秀成自述》:“那时权柄皆在东王一人手上,不得不封,逼天王亲到东王府封其万岁。”似乎是杨秀清恃权而骄,希图篡位,洪秀全迫于形势,不得不屈从;在此后的事变中,洪杀杨是出于自卫。要说清这个问题,我们就要先看一看太平天国的政体。

  经罗尔纲先生考证,太平天国实行的是军师负责的虚君制。天王为元首,不掌实权,军师是政府首脑,负责处理军政事务。公文、告示、外交照会、凭证等都以军师名义颁发。杨秀清从辛开元年武宣东乡建制起即任左辅正军师,萧朝贵为右弼正军师,冯云山是前导副军师,韦昌辉是后护又副军师,所以有记载说:“贼伪示多出自东贼,北翼间见,亦或出自西南,洪贼则绝无。”①“东王为天国左辅正军师,总理天国军务”②金田起义之时,洪秀全、冯云山最有威望,韦昌辉、石达开、胡以晃、秦日纲各有部众,萧朝贵、杨秀清的实力和威望最低。辛开元年二人任军师后,由于他们在众人心中的威望还不够高,所以政事还归洪秀全掌握,以利于指挥。在转战紫荆山区的过程中,杨秀清诛杀黄以镇,洪秀全又在茶地下诏,一切军务归杨秀清领导,杨秀清的领导威信逐步树立起来。永安封王后,杨有了一定的威信,但一些重要诏令还要借重天王威望,以天王名义来贯彻执行。这时杨的威信还在培植阶段,直到攻克武汉,定都南京之后,由于杨秀清出色的指挥和领导,太平天国走向极盛,杨秀清本人威信也如日中天。这时的洪秀全则是“深居简出,从无出令之事。”“画诺而已。”③外界甚至认为天王“实无其人”④麦华陀,鲍林于1854年7月14日(甲寅四年六月初八日)向包令的汇报中也说;“象太平王这样一个人是否存在,是有重大疑问的事,因为在我们同将军们等等的所有往来的书信里,只是把东王的意愿,他的权势、威严和影响突出地显示在我们面前,而对他那驰名的首脑,仅顺便提了提,显然,东王在他们的政体和宗教体系中是原动力。”在这种情况下,杨秀清不免骄傲自满、专横跋扈起来。东试出题“四海之内有东王。”可见其狂妄到何种程度。平时他欺压挫辱一同起事的弟兄,连洪秀全也不能幸免。李秀成说他“威风张扬,不知自忌”,确为实情。

  洪秀全作为太平天国的天王和教主,从他创立拜上帝教起,一直就有很高威望。一八四四年赐谷村传教后,洪秀全与冯云山就去留问题争吵过。之后,洪秀全回广东,冯云山到广西紫荆山区继续传教。但冯云山传教时仍以洪秀全为号召,在传教过程中树立了“洪先生”的名望和权威。“冯云山虽是拜上帝会之开创者,但人们承认洪为会中至高首领,威权无能与比,其权力足以施诸会众各人”⑤此后洪秀全一直是革命的号召与旗帜,甚至神化为上帝次子。但是自杨秀清、萧朝贵二人代天父天兄传言之后,洪秀全必须顾全大局,不得不承认二人的这一特权,同时也就等于承认了这一既成事实,即杨萧二人必要时可用天父天兄名义来挟制他。这对他头脑中根深蒂固的皇权思想来说,无疑是很不愉快的。随着杨秀清威权日隆,洪秀全逐渐退到“精神领袖”的地位。定都天京后,杨秀清是“一朝之大,是首一人”,一些政务即使上奏天王,也只是个形式,洪秀全既对这种“虚君”的地位不满,又恼恨杨的一些粗暴专横的作风,一直耿耿于怀,只是没有发作过。1856年太平军打破江南江北大营,天京的威胁解除了,太平天国事业正是蒸蒸日上之时,洪秀全认为自己眼看就有统一天下,取代清帝登上龙廷之势,对于威望日重的杨秀清自然更加忌惮,不论杨有无篡位野心,都要先行下手除去才好。古来常有大臣“功高震主”而被诛的事例,洪秀全早已自命为封建帝王,他的认识在这一点上也不会例外。洪杨矛盾已不仅是些小口角、脸面之争,无论杨秀清后来是否“逼封万岁”,洪秀全都不会放过他。

  洪秀全封杨秀清为“万岁”之后,韦昌辉于九月一日赶回天京,悲剧拉开了第二幕。九月二日,韦昌辉带三千部众,一进入天京城就直扑东王府,杀了杨秀清全家及其部分部属,接着又在城中大肆搜杀“杨党”。多种史料中都有迹象表明,东王府余部也进行了有力的抵抗。双方关起门来大杀了两个月,尸积如山,死亡达两万余人。韦昌辉为什么在这时赶回天京?这个问题引出了有无“密诏诛杨”的争论。

  韦昌辉在杨秀清领导之下,论地位、论人望,都远不及杨,假如没有洪秀全的支持,他是绝不敢擅自杀掉“一朝之大,是首一人”的杨秀清的。况且当时天京兵权掌握在杨秀清手中,而韦昌辉只带了三千亲兵,若没有天京城内部队的配合,怎么能抵挡东王部众的反攻?当时能调动城内部队反杨的,只能是洪秀全的命令。这里我们有必要提到一个人,他在后来的事件发展中也起了不小的作用。这就是石镇吉。

  石镇吉是石达开的族弟,本为“开”字辈,因天朝礼制,讳王名,故改名为镇吉。他随同石达开加入太平军,父子兄弟八人都在军中。清廷称其“最为犷悍,凶恶异常”。因为参与攻破江南大营,解了天京之围,他“因功进封左相”⑥。开始时,他一直跟随石达开,“又系翼王族弟,号为国宗,人多称石大王。其余前、左、右、后宰制,俱由翼王所封,都受镇吉节制。”⑦在1853――1855年间他又“随同北王,立功正多。旋受伪封为地勇将军,奉令率党五千,攻破江西临江、吉安、抚州等处……”⑧后来他又得到天王的重用,“此次镇吉加封为检点,独掌兵权,天王即委统带三万。”⑨天京事变时,他正在城中,“咸丰六年,镇吉统伙二万回南京留(守)。”⑩奉天王令帮助韦昌辉杀杨部众的,可能就有他。

  还要说一句题外话:天王洪秀全不仅默许(或暗示)韦昌辉杀掉杨秀清,同样默许并帮助其屠杀杨的余部(这在他来说,是必要的镇压措施),但是所谓的“天府广场大屠杀”却是无中生有的谣言。那个爱尔兰水手肯能,为了达到耸人听闻的新闻效果,着实费了番心思。可惜他的无知使他的“见闻”破绽百出,居然将已死了半年的胡以晃指为向天王密告“东王谋反”之人。徐彻在《天府广场大屠杀事件质疑》一文中已论证得极为详尽,这里毋庸赘言。

  十一月,翼王石达开闻讯赶回天京,随身只带张遂谋、曾锦谦二人。他责备韦昌辉杀人太多,这与天王镇压异己的意旨正相反,因而遭到洪韦的忌恨,认为他也是“杨党”。石达开发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就逃出了天京。韦昌辉如法炮制,杀了石达开全家,同时诛戮“石党”。对这一节,李秀成记道:“后翼王得悉此事,吊城由小南门而出,走上安省,计议报仇。”⑾麦高文也说:“……及至发觉他自己也要遭毒手,他急忙召集所属,乘夜打开血路而出城,距其回到天京,仅数小时耳。卒之,他安然回到安徽军中。”⑿石达开的部队都在安徽、湖北,随身只有两名随从,回京仅数小时,他从哪里“得悉此事”呢?城中大杀了两个月,恐怖气氛极浓,城门守卫严密,肯定不会有无人地带供石达开悄悄逃走。不论是“吊城”还是“打开血路”,都要先除去守城卫兵才行,而这不是三人力所能及的。麦高文说他“召集所属”,这“所属”又是从哪里来的?石达开逃走后,天王诏令悬赏捉拿,后面又有秦日纲的追兵,若没有兵马保护,怎能“安然回到安徽军中”?从这里,我们明显发现石镇吉的影子,他使这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但是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相关文献中都避而不谈他在天京事变中的作为。

要杀杨秀清的是天王洪秀全,要杀石达开的也是天王洪秀全,韦昌辉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帮凶而已。然而认为没有“密诏”的人将一切责任推在韦昌辉身上,说他矫诏杀了杨秀清及其部众。但城内大杀了两个月,天王不可能不知道,于是他们又为洪秀全开脱说:洪秀全受到韦昌辉的挟制。也就是说,当时洪秀全正在韦昌辉的掌握之中。那么洪秀全的处境到底怎样呢?我们看看他下面的表演就知道了。

  正当石达开“走上安省,计议报仇”之时,陈玉成在宁国战场失利,石达开即移军宁国解围,同时上书向洪秀全索要韦昌辉首级,否则“班师回朝,攻灭天京”。石达开为人重义气,深得人心,天京城外的太平军全部倒向支持他。在这种情况下,洪秀全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对内继续支持韦昌辉清除异己,对外与石达开相抗;一是杀掉韦昌辉以谢石达开,与石言归于好。前者显然不利,自己可能连“天王”也作不成了。洪秀全斟酌利弊,加上韦昌辉“势逼太甚”⒀,促使他选择了后者。

  这场悲剧拉开了第三幕,这是韦昌辉的悲剧。

  韦昌辉在天京的倒行逆施早已引起众人义愤,但是为什么直到石达开宁国上奏,才“合朝同心将北王杀之”⒁呢?麦高文说:“洪秀全见全体军心皆归附翼王,不得不屈从其主张,将韦昌辉明正典刑。斯时,附从昌辉反抗王师者,只极少数;诛韦之役,所杀不过二百人,且交战仅两日耳。”⒂韦昌辉有能力在天京杀戮异己达两月之久,却不能保护自己免诛,交战仅两日即被杀,这说明什么?杨秀清的部属被韦昌辉屠杀殆尽,石达开在城内的部属也几乎同样命运,而石达开的大军尚在宁国驻扎,“附从昌辉反抗王师者,只极少数;诛韦之役,所杀不过二百人”,这“王师”又是那一部分的部队呢?韦昌辉的亲信死党只有二百余人,如果没有城内军队配合,当初怎么可能进行大屠杀?如果有助力,又是哪部分军队呢?很明显,当然就是奉天王令助韦昌辉杀杨,现在又奉天王令反戈杀韦的石镇吉等部。

  假如洪秀全在韦昌辉掌握之中,韦既然可以矫诏杀杨捕石,自然也可以矫诏保全自己。即使这一骗局被戳穿,洪秀全在他手中,天京军民投鼠忌器,必不敢把他怎么样,石达开也不会发出那样一封措辞强硬、完全将韦昌辉逼上绝路的上奏了。由此可见,洪秀全当时是自由且安全的。这一切都证明,从诛杨到杀韦,都是洪秀全一手操纵。这一点连当时在天京的外国人都看出来了:“我们现在确知东、北两王均被杀了,其被杀之由,皆系出于天王的诏旨。”⒃石达开更不会不知道,他曾说过:“洪秀全本欲杀杨,口中不肯,且故意加封杨秀清为‘万岁’,韦昌辉忿气,把杨秀清杀了。洪秀全又欲杀韦昌辉,达开闻信,回南京与他们排解,因见事机不好,就到安徽。……达开回到南京,洪秀全把韦昌辉杀了,又疑心达开,有一并谋害之意,达开乃逃出南京。”⒄在石达开回京排解之前,“洪秀全又欲杀韦昌辉”,北王自身尚有性命之虞,哪里是“挟制天王”的样子?

  韦昌辉被杀,天京城内的局势渐渐安定。由于韦在天京事变中的表现极为恶劣,成为后世指责的对象,甚至有些研究者从他的阶级出身找原因,认为他是事变的主要责任者。韦昌辉是地主出身,这是他自己也无法选择的事实,那么他这样一个地主出身的知识分子,到底为什么要加入农民起义呢?

  从韦昌辉的家境来看,虽富于资产,但是他家是“客户”,又是庶族,族微力弱,常受当地官僚士绅的欺压。他想通过合法途径――科举――跻身于士绅阶层,又受到排挤。于是他心中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对现实制度的不满甚至仇恨,“挟忿图报”⒅。这时,“会冯云山自途逸回,住其家,诱使入会。”⒆他就加入了拜上帝会。有些人说他是因惧怕起义军势力而被迫加入,恐怕本于《贼情汇纂》的说法:“洪秀全倡乱,所过富室一空,掘地数尺。昌辉惧,献银数万入伙,封为北王。”在太平天国起义初期,清廷对拜上帝会的情况孤陋寡闻,猜测之辞很多。要知道,冯云山紫荆山传教时,韦昌辉就已经加入拜上帝会,而洪秀全直到金田团营之后才有力量去“杀富济贫”。可见,韦昌辉是主动投入拜上帝会的。

  在起义准备阶段,韦昌辉毁家纾难,“倾其家产,助洪逆传教”⒇。金田起义就是在金田韦家举行的,起义用的兵器也是由其出资在家赶造。《武宣县志》载:“三十年八月,于韦源?da家竖旗举事。”《象州乱略记》载:“是年上帝会匪洪秀全、冯云山、杨秀清以左道惑众,聚党于平南蓬化里金田村韦政b家。”这些记载都证明金田起义在韦昌辉家举行。起义初期,韦昌辉还担任了领导,“金田倡乱,率贼出队,贼中事无巨细,悉出其令。”c连咸丰皇帝都以为他是“贼首”。起义发展阶段,韦昌辉负责的是后勤粮物运输,兢兢业业保障后勤供给畅通无阻。太平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也有他的功劳在内。日常事务的处理本是冯云山的工作d,冯云山死后,即由韦昌辉负责。许多材料都记载了太平军每克一城,其余各王带兵驻扎城外四方,韦昌辉就入城安民,在衙门堂上“署事”,处理财政、行政事务。还有材料记载他在前线带兵时非常认真负责,“虽有病,亦令御者扶拥上马”(同c),亲自督战。至于他常打败仗的记录,只能证明军事非其所长,不能说明他的个人品质如何。

  韦昌辉是太平天国的功臣,而杨秀清平日折辱过他,在政事上又倚重石达开,对他不信任……,这些都造成了他和杨秀清之间的矛盾。洪秀全利用这一点拉拢他,借他之力铲除异己,随后又把他作为替罪羊。韦昌辉在天京事变中铸成大错,以致身败名裂,成为洪秀全夺权政变的牺牲品。所以我们说,天京事变是太平天国的悲剧,也是韦昌辉个人的悲剧。

  太平天国对韦昌辉的评价是功过参半,在否定他的同时,也没有忘记肯定他的功劳,更没有搞株连。太平天国重要文献《天情道理书》中对其功劳作出高度评价:“昌辉、翼王亦是富厚之家,后因认实天父天兄,不惜家产,恭膺帝命,同扶真主。……盖自起义以来,不惮劳瘁,尽心竭虑,百计图维,又不知若何辛勤矣。”在天平天国的官方文件中,仅削去他的王爵,直称其名,而对其父兄仍称“国伯”、“国宗”,太平天国后期还有加封其父兄的记载。

  内乱平定后,石达开回京提理政务。在他看来,虽然洪秀全应负杀杨导致事变的责任,但是杨秀清本人的骄蛮也是事变起因之一。所以他仍尊洪秀全为主,幻想以自己安于臣下的姿态来维系团结。他吸取杨韦的教训,力行宽仁谦下;为顾全大局,安定人心,既不计较洪秀全曾对他悬赏追杀的行为,也不对韦昌辉的部众和帮助韦昌辉制造天京内乱的天王亲信进行报复。众人“喜其义气,推为义王”e,他也坚辞不受。他还竭力安定内乱以来动荡不安的天京局势,并且进行了一系列军事部署,保障天京外围的安全。这些都说明石达开的头脑是清醒的。

  杨秀清被杀后,太平天国出现了信仰危机。关于天父天兄的神话经洪秀全亲手戳穿,人心涣散,有歌谣说:“天父杀天兄,江山打不通,打打包裹回家转,依旧作长工。”反映了人们当时那种极端失望的情绪。洪秀全“精神领袖”的地位动摇了。而石达开为人仁厚,重义轻财,深得人心;在天京事变中,他不但一直没有犯错误,而且兴师靖难,为平定内乱立了大功。内乱过后,首义诸王中只剩下他和洪秀全,论资历,论人望,论功劳,他是太平天国政权领导的最佳人选。在人们对“上帝”失去兴趣之后,人心很自然地转向了有气魄、有能力、文武全才的石达开。石达开此时已成为维系天国政权的凝聚力,太平天国军民视他为“中兴”的希望。

  此时,洪秀全不得不加封石达开为“通军主将”、“圣神电”,与杨秀清的“圣神风”并称,可是“军师”却不肯让石达开作。他费尽心机,就是要将此权力抓在手中,岂肯再轻易与人?但是,此时石达开的地位和威望与当年杨秀清的“一朝之大,是首一人”极为相似,加上“圣神电”的称号,实际上杨秀清曾拥有的权力,石达开同样可以拥有。同样的,石达开的权力与威望也已到了“震主”的地步。另外,内乱中石达开曾责备洪韦二人杀杨,为洪秀全所忌;石达开逃走后,洪秀全曾下诏悬赏追捕他,现在又生怕他会记恨;石达开宁国上奏,措辞强硬,洪秀全在其威逼下不得不屈从,心中自然不快;石达开再次回到天京,即逼洪秀全杀了亲信秦日纲、陈承槠等人,洪秀全对其就更加忌惮了……石达开的存在在天王洪秀全看来已成为一种强大的威胁,故而深存疑忌。为了挟制和监视石达开,洪秀全封两个哥哥为王,参与政事。不但处处掣肘,甚至还对石达开采取了软禁性措施:“不授以兵事,留城中不使出。”f 在这种“重重生疑忌”g的情况下,石达开委曲求全,支撑了半年光景。

  石达开年轻机敏,深有谋略,加之当时所处的地位,使他对洪秀全的动向很敏感。这种政治敏感性远非当年的杨秀清所能比。从《石达开自述》和他“远征”时所发的“布告”可以看出,他当时已认识到或说感觉到自己的危险处境。洪秀全既然可以杀掉功高震主的杨秀清,难道不能除掉他石达开?这时,他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任从洪的排挤和压抑,以尽愚忠之志,然后成为第二个杨秀清;一是打破这种紧张局面,公开与洪秀全决裂,进行一场火并;还有就是引兵远遁,保全自身。第一个办法显然不是血性过人的石达开所能做到的,而第二条路会使天京陷于新的混乱,于“兄弟”间的“义气”也不相容,自然为极看重义气的石达开所不取。于是他借口向南门守城的太平军讲道,再次逃出了天京。

  逃出天京后,石达开即召集旧部,开始“远征”,太平天国力量从此分裂。有人就此指责石达开“负气出走”,造成太平天国起义不可挽回的损失。但是,以当时石达开的处境和思想认识,他不可能做出更好的选择。我们用现在的标准去要求前人,实在有失公允。还有人认为石达开一路上发布布告,公开其与洪秀全的矛盾,涣散了人心。可是,以石达开的性格和为人,又是在那样的处境里,是不得不“为沥剖血诚,谆谕众军民”h,对他的出走作出一定的解释。而人心则早在天京内乱时就已涣散,不应由石达开负责。

  虽然直到“远征”开始,石达开的所作所为都是合情合理、必要和正确的。但是我们要说,他对天京事变和太平天国的衰落也负有责任。那么他的错误是什么呢?他的错误在于出走之后“远征”不归,坚持其在建都天京之前“先行入川,再图四扰”的错误策略,一路上孤军征战,不与天京配合,甚至当天京危急向他求援时也不予理睬。这就未免太过意气用事了。当其出走之后,自身已无危险,如能在天京外围与陈玉成、李秀成互相配合呼应,也许太平天国的历史就将改写。可惜他的流寇战术使他脱离了太平军主战场,偏师入川,而且没有根据地,只是“遥奉洪秀全为主”又有什么用?看上去似乎保全了“义气”,实际上是陷自己和整个太平天国政权于绝境。1863年,石达开大渡河兵败被杀;1864年,天京失陷,天平天国政权就此被消灭。

  石达开的出走,成为“天京事变”的最后一幕。至此,首义诸王死的死,走的走,天京城内只留下洪秀全一人。人心涣散了,力量削弱了,太平军最精锐的部分或在内乱中自相杀尽,或跟随石达开出走。天京外围的重镇如武昌、九江相继失守,太平天国的军事优势丧失殆尽,天京的安全受到威胁。而清廷上下拍手称快,有歌谣说:“天父杀天兄,江山打不通,长毛非正主,依旧让咸丰。”i 这样的恶果,都是洪秀全杀杨、杀韦、逼走石达开造成的。

  洪杨韦石四人,都是首义诸王,因而天京事变看上去实在象是首义诸王的内讧。这不禁使人深思,难道真象一些人所说,萧朝贵、冯云山二人若还活着,天京事变就可以避免了吗?

  早在起义之初,萧朝贵就得到“代天兄传言”的特权,作为右弼正军师,他与杨秀清同掌太平天国军政大权。他若活着,也是洪秀全地位的威胁,在必除去而后快之列。至于他与洪秀全的所谓姻亲关系,据考证实在是子虚乌有的,“洪秀全之妹洪宣娇”其人之有无都很成问题。冯云山为人据说是深明大义,但若让他身处其境,下场也不会比石达开好多少。

  农民起义,在很大程度上,会受封建主义思想的局限,皇权思想就是其中最主要的一种。在太平天国起事之初,这种封建和反封建兼具的两面性特点就已表现出来。一些太平军将领对故旧吹嘘“我太守也,我将军也,岂汝辈耕田翁!”j “其妻妾亦笑谓其戚亲曰:‘我夫人也,我恭人也,岂汝辈村妇女也!’”k 洪秀全本人的皇权思想更浓,他发布的许多诏旨和诗文都带着明显的帝王口吻。什么“朕乃太平天子”,“天下钱粮归我食,天下百姓归我管”;什么“王独操威柄”,“生杀由天子,诸官莫得违”。建都天京时,他说:“金陵为王气所钟,而建业于兹土矣。由是肃体统,大一尊,一人垂拱于上,万民咸归于下。”l 他在天王府金龙殿宴请杨秀清之后,下诏说:“幼主以后,皆不准人臣在金龙殿食宴,设若臣有功者欲赐宴以奖其功,只准赐宴于朝厅,断不准在金龙殿内君臣同宴,以肃体统也。此一事极为关系,当记诏以垂永远也。”m在他心目中,太平天国政权早已成为他的私人财产,是他的“家天下”。正是这种皇权思想促使他铲除“震主”的功臣,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相继成为牺牲品;后来的李秀成也不例外,《李秀成自述》中那种沉痛悲愤的情绪,正与石达开在“自述”和布告中的“负气”相同。太平天国后期,洪秀全牢牢地将权力抓在自己手中,虚君制被破坏,英国人吴士礼到天京“观光”时,再也看不到当年那种上下同心共理朝政的局面了。他看到的只是“专制的天王”,“一如清廷”n 。

  天京事变已过去一百三十余年,事件的一切细节都渐渐沉埋于历史的尘埃,不复为人所知。下面分析一下各种相关资料及得到的一些推论,对我们理清一些线索、澄清一些事实可能会有帮助。

  李秀成在自述中所叙述的事变经过,很有可能是洪秀全自造的舆论,而当时在场的石镇吉对此又讳莫如深,甚至说杨秀清是“被天王斥责,羞愤服毒身死”o 。杨秀清本人在丙辰六年七月初九日(事变前十八天)(河案:这与前文不符,但是原资料如此,可能当时记载有误)的天父传言中说: “秦日纲帮妖,陈承槠帮妖,放?瓷针蕹橇艘樱?未有救矣。”似乎他已预见到什么。但是从此又无下文,也不见秦日纲、陈承槠受到什么惩罚的记载,反是十八天后这位“天父化身”自身难保,天京城内陷入一片血腥。这段记载似乎也隐约说明了洪秀全在其中的微妙作用。另外,当时清廷的探子曾报告说杨秀清欲刺杀洪秀全未遂p ,但其记载太过荒诞,令人不敢相信。还有据说是天王府王老妈所言:“(天王)即传集百头目,议诛伪东王,令伪北王某领兵,夜围伪东王府,杀戮一空,嗣后伪北王妄自尊大,伪天王又谋诛之。”q 但其于史实多所出入,似乎也不可信。还有一些野史作家为了耸人听闻,编造了许多关于事变的传闻,甚至说什么洪宣娇与傅善祥争风吃醋,鼓动洪秀全杀杨秀清云云,更是无稽之谈。

孙中山先生对此也有论述,于史实上虽然略有出入,道理却大致不差:“洪秀全当初在广西起事,打过湖南湖北江西安徽,建都南京,满清天下大半归他所有。但是太平天国何以终归失败呢?……最大原因,是他们那一般人到了南京之后,就互争皇帝,闭起城来自相残杀。……太平天国势力便由此大衰。推究太平天国势力之所以衰弱的原因,……完全是由于大家想做皇帝。”

其实,不过如此而已!(全文完)

后记:这是大约六七年前交给老师的一篇论文,借着央视《太平天国》播映之机,修改了几处便发出来,虎头蛇尾,不值大家一哂。

案引和注解:

①张汝南《金陵省难纪略》

②《天情道理书》

③《贼情汇纂》

④向荣奏章

⑤韩山文《太平天国起义记》

⑥刘长佑《刘武慎公遗书》中《截剿石逆余匪折》

⑦⑧⑨⑩《石镇吉口供》

⑾《李秀成自述》

⑿《麦高文通讯》

⒀⒁《李秀成自述》

⒂麦高文《太平天国东王北王内讧详记》

⒃布列治门《太平天国东北两王内讧纪实》

⒄《石达开自述》

⒅《盾鼻随闻录》

⒆《浔州府志》

⒇《粤寇起事记实》

a、 b韦源?d即韦昌辉之父,韦昌辉又名韦正。

c《金陵癸甲纪事略》

d有记载,冯云山曾在处理一封寄给洪秀全、杨秀清的信件时,被信中暗藏的炸药炸伤右臂。可知当时象处理信件这样的日常事务由冯云山负责。

e李秀成《自述别录》

f张汝南《金陵省难纪略》

g、h《石达开布告》

i沧浪钓徒《劫余灰录》

j、k谭熙龄《紫荆事略》、《浔州府志》

l《建天京于金陵论》

m《天父下凡诏书》(二)

n吴士礼《太平天国天京观察记》

o《石镇吉口供》

p张汝南《金陵省难纪略》

q齐学裘《伪北王杀伪东王伪天王杀伪北王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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