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感动与困惑（一） -- 神游

尽管我没有看到真正的农村，但是我依然看到了些许真实。

在通渭，我在课堂上讨论了一个问题：“What is my favorite food？”

一个学生给我的答案是：“Potato.”

当我问他为什么时，他说：“Because that is the only food.”

当时全班哄堂大笑，我也笑了。但后来，当我了解到更多情况时，我明白了我们笑的意义是不同的。

我笑是因为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笑是因为那是实话。

通渭号称“全国马铃薯之乡”，盛产土豆，土豆也是当地人最主要的食物。当地还是杂粮基地，产有荞麦、莜麦等各种杂粮，绝对是无公害食品。不是因为农民们不想用化肥、农药，而是用不起。这些杂粮在城市里价格很高，但这并不意味着农民能够卖到高价。实际上，学生们告诉我，就是土豆，每到收获季节价钱也会降到很低，农民的辛苦劳作总是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年年如此年年望”。

通渭一中没有宿舍，近一半学生租住在当地人家，用他们的话说，是“住在社员家”。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去了一个学生的“家”。这是一个泥土围成的小院子。除了主人家，还住了十几个学生。我的学生住的屋子，门只有1.3米左右高，屋里大概4、5平米。一张用木头搭的床占据了屋子的大部分，剩下的地方是一个作为饭桌和书桌的圆桌，上面有她做饭用的炉子。我进屋以后，她就进不来了，我只能坐到床上去，给她留下一席之地。我甚至无法找到一个角度照全这个屋子。

冬天的时候，条件好的用电热毯。一般的，就在床下垫一个大大的草包。

“冷吗？”我问。

“当然冷。”学生满不在乎地回答。

时间有限，我只去过十几个学生的“家”，情况都差不多。大一点的屋子都是两个人合租。饭全是自己做。每个学生都存有半口袋粮食，有的是家里做好、晒干的面条，有的是面粉。土豆面是他们永远的食物，盐几乎是唯一的调料。

一个孩子骄傲地告诉我，由于他有三个姐姐在打工，他的“条件非常好，每天可以吃一个鸡蛋。”

当我对他们的老师说这些时，他们的面容非常平静：“学生们的条件现在不错了，都可以用上煤气炉了。”

后来我知道，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曾是这样的学生。他们曾经用柴火、煤油炉，所以他们对我的描述既不陌生，也不惊讶。校长本人，曾经要过饭。有一天，整天只要到一个烂了一半的土豆。所以至今，他每顿饭后都要用馍把菜汤擦光，而且要求他的子女也这样做。

当我拎着从街上买来的烧鸡要求分享学生的土豆面时，学生欣喜异常，用一块肮脏的抹布使劲儿地擦着那只从房东家借来的碗。

吃着学生为我准备的“最拿手的削面”，我想到了城市里那些营养过剩的孩子，我不久前在小饭馆吃剩的饭菜，还有学校请我们吃的宴席。

我问他们：“营养够吗？”

他们说：“没问题。”有人说：“我还能喝牛奶呢！”

这些孩子没有向我诉苦，他们安之若素。我在他们院子里出现的每一次，都会得到欢呼。不管是不是我的学生，都会热烈的欢迎我。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欢迎过，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他们欢迎。我的心里很酸。

我从来不认为物质生活是生活的全部，也并不觉得他们的生活是“水深火热”，实际上，我看到的很多东西，都让我惊喜、佩服和羡慕。

每一个“家”里都贴着各种书画作品，都是出自他们自己或者同学之手。

在课堂上，他们望着我的热切的眼神几乎是迷人的，给他们讲课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

他们提出的各式各样的问题让我不断地惊讶于他们思路的活跃和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他们对我诉说的苦闷让我看到一颗颗充满青春躁动的、易感的心，一如多年前的自己。

在他们羞涩木讷的外表下面，掩藏着对人的诚恳热情。和城市里那些漠然的、对一切都心安理得接受的孩子们比起来，他们对生活更充满感激，对家庭更有责任感。

在几乎已经被城市遗忘（或者过于商品化）的端午节，女孩子们给我系上她们自己编织的彩色丝线，告诉我到六月初六时把它摘下来扔到河里，这是本地的风俗。

在城市里的孩子们已经开始“读图”的时候，他们在读大部头的世界名著。

城市里几乎绝迹的“到邻居家吃饭”在这里还很常见。

和学生一起吃土豆面时，我买来的烧鸡和炒菜她们动都不动。

还有女孩子们脚上穿的色彩鲜艳的家做布鞋；我见过的最富灵性的签名设计…….

很多时候，我羡慕他们的富有。可是，我总是担心，他们自己知道么？这种富有在这里还能维持多久？在走向城市的途中，有多少东西会被丢弃？

端午节，通渭县城外的戏台上唱了几天的秦腔，可惜的是，学生们已经听不懂了，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不愿去听懂了。

（待续）

• 【原创】感动与困惑（一）

我教书的两个学校，都是县一中，或者说是这个县里条件最好的学校。我还有机会参观了5、6个当地其他的镇中心学校。坦白的说，所有我去过的学校，硬件条件都不差（当然，比起大城市里那些宾馆似的豪华学校是有很大差距的。但是和我十几年前就读的中学条件相仿，我从来没觉得我当时的学校是落后的）。而且，我非常高兴的看到，不管是政府投资建设的，还是希望学校，或者个人捐款建设的，在乡镇里，学校都是当地最好的建筑（县城除外）。

可是我不断听到“我们条件差”、“我们水平不行”、“我们很落后”等等。他们实实在在地觉得他们是很“差”的学校。象农村的孩子渴望城市一样，这里的老师和学生渴望有更好的条件。但是，我却时时觉得，硬件的不完善并不是这里最“落后”的地方。

我听了一节当地老师的英语课。说实话，如果不是碍于我当时的身份，我一定会睡着。

在我的第一堂课上，我觉得孩子们乖得让人心疼。不论我说什么，听没听懂，一律齐声回答：“Yes?D?D?D”。而一个老师对我说：“我们的学生太调皮。”

在一个学校的图书室里，老师对我说书太少。可是我发现现有的那些书很多显然从来没被看过。象水果摊上体面的水果摆在前面一样，新书们安静地站在前排，而从内地捐来的旧书委屈地被藏在后面。

当我听说老师打学生表示惊讶时，学生们掩口而笑，笑话我的少见多怪：“升学率可不就是打出来的！”

我设计的每一个哪怕是再简单、愚蠢的小游戏都让他们兴奋不已。

很多孩子完全不知如何表达自己，老师也一样。他们会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围成一圈，羞涩地笑着看我，却不说话；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却开不了口；还有更多的孩子，甚至连靠近我都不敢。

说一件小事。

在一节课上，我带了一个塑料软球做游戏用。刚好课堂上提到“kick”这个词。我心血来潮，一脚把这个球“kick”了出去，不想一下子打到了一个学生的头上。我吓了一大跳，急忙一边说“对不起”，一边走过去搂了一下那个惊恐的女孩子。

到此为止，我的所有反应都是完全自然的，甚至是下意识的。可是女孩子从最初的惊恐，变得呆呆的，然后就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当时很是奇怪，心下也有些不以为然：“不就是打了一下么，又不重，至于吗？”其他的学生也纷纷说“没事老师”。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又安抚了那个女孩一会儿才又开始上课。课后，我送了女孩一本书，她推辞再三（推辞的话很是简单），最后几乎是木呆呆地接过去。

这件事我转眼就忘了。

后来我收到了这个孩子的一件礼物和一封信。信中用蹩脚的英语写道：“我今天哭了，80％是因为感动，因为除了你没有人这么关心我。当你搂住我的头说对不起时，我真的非常感动。在这之前，没有老师为他们做错的事对我说过对不起。”

看到最后一句，我心里充满酸楚和惭愧。我没有想到我的一个小动作会让一个学生“感动”（而当时的我有多少只是出于做作的礼貌？），更没有想到她会说从来没有老师对她说过对不起。

一次又一次，我发现这里的孩子特别缺乏关爱，尤其是肢体上的关爱。一个简单的拥抱让他们得到的满足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这些地方落后在哪里？我们还有多少能力去做硬件的改善？硬件的改善是不是就是一切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教学水平的提高？我们更应该做些什么？

又是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待续）

• 【原创】感动与困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