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韦应物有篇著名的《滁州西涧》,大家没有没读过的:
滁州西涧
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关于这首诗的理解,历来却有很大争议。《唐诗鉴赏辞典》倪其心道:
“但是诗中有无寄托,寄托何意,历来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它通首比兴,是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有人认为‘此偶赋西涧之景,不必有所托意’。实则各有偏颇。”
以上看似倪见解居中,可是他在下文又说:
“诗的前二句,在春天繁荣景物中,诗人独爱自甘寂寞的涧边幽草,而对深树上鸣声诱人的黄莺儿却表示无意,置之陪衬,以相比照。幽草安贫守节,黄鹂居高媚时,其喻仕宦世态,寓意显然,清楚表露出诗人恬淡的胸襟。”
可见,倪断定黄鹂是“居高媚时”,而且是“寓意显然”。关于后两句,他说:
“后二句,晚潮加上春雨,水势更急。而郊野渡口,本来行人无多,此刻更其无人。因此,连船夫也不在了,只见空空的渡船自在浮泊,悠然漠然。水急舟横,由于渡口在郊野,无人问津。倘使在要津,则傍晚雨中潮涨,正是渡船大用之时,不能悠然空泊了。因此,在这水急舟横的悠闲景象里,蕴含着一种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无奈而忧伤的情怀。”
可见,倪的理解,实际就是两条:幽草黄鹂喻‘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潮急舟横喻‘不在其位、不得其用’。他后面还有些关于韦应物的背景介绍,但基本上是对以上结论的一个软化处理,因为他也觉得如果简单地下此判断恐有所偏颇,因为,“赏奇析疑,以知人为好”。这话说得自然在理,但是倪自己对韦应物算是知人了吗?
其实,所谓“君子在下,小人在上”和“不在其位、不得其用”是古人的总结,今人只是照搬而已。比如明代高棅说:
“幽草而生于涧旁,君子在野,考槃之在淌也。黄鹂而鸣于深树,小人在位,巧言之如流也。潮水本急,‘春潮带雨’,其急可知,国家患难多也。晚来急,危国乱朝,季世未俗,如日色已晚,不复光明也。‘野渡无人舟自横’,宽闲之野,寂寞之滨,必有济世之才,如孤舟之横野渡者,特君相之不能用耳。”
高棅的隐喻就更加丰富具体了,幽草喻君子,黄鹂喻小人,春潮带雨喻国家多难,晚来急喻不复光明,末句则喻君相之不能用。而高棅也不是首创,也不过是照搬更古的古人,略加发挥而已。
以上这些理解,基本上是充斥网络的大小网站。但过去也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如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凡例》云:‘宋赵章泉、韩涧泉选唐诗绝句,其评注多迂腐穿凿。如韦苏州《滁州西涧》一首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以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论诗,岂复有风雅耶?’”
王士禛所引宋赵章泉、韩涧泉可能就是“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论的始作俑者。现代正式出版物持此观点的不只《唐诗鉴赏辞典》,《千家诗》注本也说:‘诗人通过写景寄托对政局的忧虑,涧边幽草、深树黄鹂,喻指小人充斥,贤者不得用,晚雨来急,喻政局岌岌可危,无人舟横,指朝中无贤能宰相,以致朝政坏乱。’”
可见,泛滥于网络的解读,实际上缘于《唐诗鉴赏辞典》和《千家诗》这样的正规出版物。
那么这些流行的看法到底是否可取呢?这个自然每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但是,提出观点是轻易的,关键是如何加以佐证!
这个有关韦应物名诗的鉴赏系列,就让我们从《滁州西涧》的这一争议开始谈起,但我们谈论这个话题,目的不在于争个是非曲直,而在于在谈论的过程中能见到怎样的风景,这就象从滁州西涧开始的一个旅行,让我们看看这个旅行最后能走向何方,到达怎样的境地。
那么在这次旅途的起点,首当其冲的一个问题是,此处幽草黄鹂到底是否喻“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我的观点很简单,这种理解大错特错。然而要说清这个问题,却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解决的。
关于韦应物和他的诗,有一个提纲挈领的字眼需要交代,这就是那个“幽”字。这个幽字实则是《滁州西涧》的诗眼!古往今来,似乎还没有人对韦诗中的“幽”性予以重视。
韦应物诗集共五百多篇,其中“幽”字竟然出现了110次。也就是每五首诗就要出现一个幽字。排除那些应酬诗,那么这个幽字的含量就愈加显重。
持“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之论的人的核心观点是,韦应物喜欢的是幽草,而对树上的黄鹂则是厌恶的,是“嫉其高媚”。其实,在韦应物的诗集中,不只出现“幽草”,还多次出现“幽禽”“幽鸟”。举例如下:
郡中多山水,日夕听幽禽。
清钟始戒夜,幽禽尚归翔。
疏澹下林景,流暮幽禽情。
澹然山景晏,泉谷响幽禽。
幽禽响未转,东原绿犹微。
幽鸟林上啼,青苔人迹绝。
即此尘境远,忽闻幽鸟殊。
除了幽鸟幽禽,韦应物笔下的鸟还出现若干处,如:
幽涧人夜汲,深林鸟长啼。
雨歇林光变,塘绿鸟声幽。
南楼夜已寂,暗鸟动林间。
唯闻山鸟啼,爱此林下宿。
缭绕西南隅,鸟声转幽静。
夜半鸟惊栖,窗间人独宿。
例子太多,举不胜举。而且照我读来可见,韦应物对他笔下的鸟,从来都没有显示出负面印象。
韦应物的笔下,除了幽草、幽鸟、幽禽,还有如干幽物 :幽兰 、幽林、幽树、幽院、幽谷、幽斋、幽亭、幽丛、幽涧、幽寺、幽色、幽磴、幽声、幽径、幽竹、幽篁、幽幔、幽道、幽窗、幽响、幽泉、幽物、幽巷、幽磬 ,另外还有多种幽事和幽情: 幽居、幽独、幽寂、幽静、幽致、幽绝、幽赏、幽寻、幽栖、幽素、幽怀、幽襟、幽玄、幽抱、幽姿、幽心、幽期,另外他还有个特别的词:玩幽,最后他还有另一个特别的词:幽人。可见,他想做的是玩幽的幽人,写的是幽诗幽情耳。
那么“上有黄鹂深树鸣”一句中,这个黄鹂是不是幽鸟呢?显然是的,这个黄鹂不仅是在滁州西涧这个偏僻的地方,而且还藏在“深树”里面,这不是幽鸟是什么? 那么有没有可能,在这共110个幽字铺陈的幽境之中,韦应物独独厌恶那个幽鸟呢?除非韦应物脑子分裂了。
首创“君子在下,小人在上”的人,是只看到一个“上”字,只想到鸟的鸣叫,这个黄鹂单单是在树上面鸣叫,叫得动听一点,就被人说成“居高媚时”的小人,你说冤不冤?始作俑者出此言,恐怕更多的是抒发他自己的己见,受到自己的倾向性的误导,他自己也许感到他当时的时局乃是“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把自己的感触投射到韦应物的作品罢了。而后人,也不过是盲从而已。评诗,其实是可以代入己见的,但是一则要合理,要能说通,要能自圆其说,更重要的是,这种读者的自我发挥最好是对原作诗意的增广和提升,而不能添乱,二则,最好自己宣布清楚:这是我个人之见,不是普世真理,读者信不信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而这篇《滁州西涧》,所谓“君子在下,小人在上”就实不能说通,简直是添乱搅局。以上勾索韦诗全集,所得只是证据之一,后面我还有更多证明。实际上,韦应物喜爱的是“幽草”和“黄鹂”构成的一个整体画面。读者不要被那个“独怜”二字给误导了,不要认定韦应物就是单独爱怜幽草而厌恶黄鹂,人家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汉语大词典》对“独怜”的解释:特别喜爱。独怜,非“唯独”喜爱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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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春潮是什么?
我就是滁州人氏。滁州这地方深处内陆,绝对不可能有潮水的,西涧这地方如果是现在的城西水库的话,基本上是山涧。所以这个春潮, 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潮水。
古代才子常逛青楼,视为风雅之事,很多诗都是青楼中写就。
这些诗总不会都是春江花月夜或者琵琶行,总有一些调节气氛的作品,于是乎。。。。。。
这个解释不会让楼主把我拉黑吧?
在山区很常见吧
韦应物诗集:外链出处
上文说到黄鹂不过是韦应物笔下经常出现的“幽禽”,是他喜爱的一则事物,并非特别喻某种居高媚时的小人。那么有人或许会说,单独说“鸟”则未必有喻指,和“草”一起写就不同了,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是小人,一个是君子。其实韦应物不只在《滁州西涧》中同时写到幽草和鸟儿,类似搭配还有多处。比如这首悼亡诗:
《过昭国里故第》韦应物
不复见故人,一来过故宅。物变知景暄,心伤觉时寂。
池荒野筠合,庭绿幽草积。风散花意谢,鸟还山光夕。
宿昔方同赏,讵知今念昔。缄室在东厢,遗器不忍觌。
柔翰全分意,芳巾尚染泽。残工委筐箧,馀素经刀尺。
收此还我家,将还复愁惕。永绝携手欢,空存旧行迹。
冥冥独无语,杳杳将何适。唯思今古同,时缓伤与戚。
韦应物中年丧妻,有一天重访故宅,写下这首诗怀念他和妻子当年在此一起度过的时光。推开宅门,有人如此解释诗人所见:“庭院深深、杂草遍地、野竹丛生、池塘荒芜、风吹花谢、日落鸟还。” 这里的写景就是同时写到了幽草和归鸟。这首悼亡诗真切感人,特别后半段写到睹物思人,令人读来不禁为之唏嘘。这首诗于我的论题并不具特别有力的支撑作用,这里只算是途中一景吧,有利于全方位理解韦应物,但限于篇幅,就不详谈了。
韦应物还有一首寄给弟兄的诗也比较有名:
《寒食寄京师诸弟》韦应物
雨中禁火空斋冷,江上流莺独坐听。
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
四句也是同时讲到鸣禽(流莺)和青草,这个总不会也是什么君子小人那一套吧。这首诗用意落在“想诸弟”三字上,是一首“思归”之作。这首诗除了调用青草和鸣禽意象,还有“雨”与“冷”二字值得留意,这也是在韦诗中重复出现的。虽说“雨”字在所有诗人笔下都可能是一个常见意象,但在韦诗中出现尤为频繁,四百多篇也出现了约120处,从这种浓厚的雨意之中渗透出的是诗人的那种人间凄冷的情怀。韦诗歌另外一个常见的意象就是钟声,特别是暮钟,和冷雨连用,简直是他在凄冷人间的一个心理寄托。所谓钟声,乃是寺里所发,韦应物一首《经少林精舍,寄都邑亲友》说到“鸣钟生道心……多累终见牵。方思结茅地,归息期暮年。”诗人心中所思所想已非常地清晰可辨了。总的来讲,韦应物的心理世界在诗中并不晦涩难辨,只是一般人未曾特别留心罢了。
其它同时出现草与鸟的诗句还有不少,但有两篇尤为突出,值得一说,一篇是《寄职方刘郎中》,一篇是《京师叛乱寄诸弟》:
《寄职方刘郎中》韦应物
相闻二十载,不得展平生。一夕南宫遇,聊用写中情。
端服光朝次,群烈慕英声。归来坐粉闱,挥笔乃纵横。
始陪文翰游,欢燕难久并。予因谬忝出,君为沉疾婴。
别离寒暑过,荏苒春草生。故园兹日隔,新禽池上鸣。
郡中永无事,归思徒自盈。
《京师叛乱寄诸弟》韦应物
弱冠遭世难,二纪犹未平。
羁离官远郡,虎豹满西京。
上怀犬马恋,下有骨肉情。
归去在何时,流泪忽沾缨。
忧来上北楼,左右但军营。
函谷行人绝,淮南春草生。
鸟鸣野田间,思忆故园行。
何当四海晏,甘与齐民耕。
这两首诗本身貌似并不突出,我们只需注意最后几句出现的这些熟悉的字词:“春草”、“新禽”、“池上鸣”、“鸟鸣”]“故园”、“归思”、“思忆”。以上几个首诗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当韦应物来到故园(如昭国里故第),或者想到故园时,他就往往同时写到“春草”和“鸣禽”这两个标志性的事物。以上三例,第一例还不太明显,第二、第三例就非常明显了。一个诗人的诗集中,经常出现类似的意象和类似的套路,但有些地方用意隐晦一些,有些地方则更显豁一些,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那些显豁处来帮助理解那些隐晦处。就象这里,我们就可以通过《寒食寄京师诸弟》和《寄职方刘郎中》这两篇来帮助理解《滁州西涧》,三者都出现春草鸣禽,这不是偶然的,其必然性就肇始于谢灵运著名的那两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谢灵运此诗在文学史上是一个重要篇目,而谢对后世诗人影响又极大,因此我们要详细地读一读他的这首《登池上楼》:
登池上楼
谢灵运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1]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2]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3]
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4]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5]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6]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7]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8]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9]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10]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11]
[1]媚:喜爱。幽姿:幽雅的姿态。
[2]薄:迫近,如“日薄西山”。云浮:代指飞鸿。
怍:惭愧。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渊沉:代指潜龙。
[3]进:增进,“进德”有“仕途进取”之义。
[4]徇:谋求,如“徇私”。疴:病。
[5]昧:不清楚。褰:音千,揭, 褰开,即揭开。
窥临:即登楼眺望,考虑上下文应该是从窗户上眺望。
[6]岖嵚:音区钦,形容山势峻险。
[7]景:阳光。初景,即初春的阳光。绪,残余,绪风,即残余的冬风。
[8]变:变换。
[9]祁祁伤豳歌:豳,音宾。 指《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传统解释,此诗乃是“周公在遭受流言、出居东都以避谗害时作。”
萋萋感楚吟:指 《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凄凄。”王孙即隐士。
[10]处心:这里有“安心”的意思。
[11]无闷:语出《易经·乾卦》:“遁世无闷。”意谓贤人能避世而没有烦恼。
征:证明,验证,这里谢灵运表示要行“遁世无闷”之路了。
以下乃是古诗文网提供的译文,作者佚名,这里有一定的改动。
“沉潜的龙,姿态是多么幽闲、多么美妙啊!
高飞的鸿鸟,声音是多么响亮、传得多远啊!
我想要停留在天空(仕进功名),却愧对天上的飞鸿;
我想要栖息川谷(隐退沉潜),也愧对深渊的潜龙。
我仕进修德,却智慧拙劣;
我退隐耕田,又感力量无法胜任。
为了谋求俸禄,我来到这偏远的海边做官,
兼又卧病在床,(整日)面对着光秃秃的树林。
蒙著被子,睡著枕头,浑不知季节气候的变化。
偶然间揭开窗帷,暂且登楼眺望。
倾耳细听,有那流水波动的声音,
举目眺望,有那巍峨高峻的山岭。
初春的阳光已经代替了残余的冬风,
新来的阳气也更替了去冬的阴冷。
(不知不觉)池塘已经长满了春草,
园中柳条上的鸣禽也变了种类、换了声音。
想起《七月》这首豳诗,真使我伤悲,
想到《招隐士》这首楚歌,更是让我感慨。
唉!独居的生活真容易让人觉得时间难捱、特别长久,
而离开群体的处境也真是让人难以安心。
(尽管如此,)坚持节操哪里仅仅是古人才做得到呢?
所谓的“遁世无闷”今天要在我的身上验证、实践了。”
我们这里谈的是韦应物,谢诗在此只起佐证作用,所以对谢诗不作鉴赏上的详谈,现只指出其中最关键的四句: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前两句和后两句又是彼此相关的。池塘生春草,此句本身就暗示着与《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凄凄。”之间的关系。后文又明确引用到《招隐士》中的“萋萋”一词。最后全诗终结在“遁世无闷”的这一决定之上。此诗一出, 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也就和“归隐遁世”产生了不可分割的联系。
当然,没有谢诗,《招隐士》本身已造就了“王孙春草”这一典型意象,王孙一般喻指隐士或者游子,春草则带有盼归之意。后世于此追溯极多,如崔颢《黄鹤楼》“芳草萋萋鹦鹉洲”就和尾联中“日暮乡关何处是”的“乡关”联系紧密,诗中隐隐表达出一个游子的思乡和思归之情;王维《山中送别》“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又是一例;白居易《赋得古原草离别》从起句“离离原上草”到末尾“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就进一步往“送别”方向转移了。
对于《滁州西涧》的前两句“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我们至此已经完全摈弃了古人的“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说,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两句的意义就仅限于对风景的描写。诗言志,一切景语都是情语。这里韦应物的情语,还是应当着落在“遁世无闷”之上。但是韦应物两句和谢灵运两句到底有所不同。“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写的还是园内景,而“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则远远地置于野外;谢灵运的遁世体现在称疾归乡,而韦应物的遁世则有一个有别于谢灵运的表达,那就是做官之余的“幽居”,而韦应物恰好有诗一首,题为《幽居》……
(待续)
春潮带雨晚来急
明显是春汛
应该是春天汛期
而且如果古人对春天的定义接近夏季,那么应该进入雨季了,雨水很多。滁州一带的山涧应该有较大的水流了。
嗯,正好调节调节气氛
上文说到韦应物笔下春草鸣禽常常搭配出现,隐含诗人希冀“遁世无闷”的情怀,而“遁世”在韦应物这里有一个特别的表达,那就是“幽居”。下面我们就来看看,韦应物是如何讲述他的幽居生活的。
「幽居」韦应物
贵贱虽异等,出门皆有营。
独无外物牵,遂此幽居情。
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
青山忽已曙,鸟雀绕舍鸣。
时与道人偶,或随樵者行。
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
讲解这首诗之前,需要交代一下韦应物的人物年谱,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知道他的所谓幽居到底是一个什么性质的事情。下面就是百度提供的有关韦应物一生经历的主要事迹:
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出生。
玄宗天宝八年(749),15岁,以门荫补右千牛,陪扈从游宴。
玄宗天宝十二年(753),19岁,本年或稍前,入太学读书。
玄宗天宝十三年(754),20岁,为羽林仓曹。
玄宗天宝十五年(756),22岁,居昭应县骊山,与元萍结婚
肃宗至德元年(756),22岁,居昭应县骊山,与元萍结婚。
肃宗乾元元年(758),24岁,为高陵尉。
肃宗上元元年(760),26岁,以大理评事从事河阳府。
肃宗宝应二年(763),29岁,为洛阳丞。
代宗广德元年(763),29岁,为洛阳丞。
代宗永泰元年(765),31岁,在洛阳丞任,以扑抶军骑见讼于东都留守。
代宗大历元年(766),32岁,请告闲居洛阳。
代宗大历四年(769),35岁,秋,自长安经洛阳、楚州等地赴扬州。
代宗大历五年(770),36岁,在扬州,秋,自扬州北归洛阳。
代宗大历六年(771),37岁,在洛阳,官河南府兵曹参军。
代宗大历八年(773),39岁,罢河南府兵曹参军,居洛阳同德寺养疾。
代宗大历九年(774),40岁,因京兆尹黎干所荐,为京兆府兵曹参军。
代宗大历九年(775),41岁,以京兆府功曹摄高陵令。
代宗大历十一年(776),42岁,在京兆府功曹参军任。九月,元萍卒。
代宗大历十二年(777),43岁,复为京兆府功曹参军。秋,使云阳视察水灾。
代宗大历十三年(778),44岁,春末夏初,为鄠县令。
代宗大历十四年(779),45岁,六月,除栎阳令。七月辞官,闲居沣上善福寺。
德宗建中元年(780),46岁,闲居长安西郊沣上善福寺。
德宗建中二年(781),47岁,四月,除比部员外郎。
德宗建中三年(782),48岁,夏,出为滁州刺史。
德宗兴元元年(784),50岁,冬,罢滁州刺史,寓居滁州西涧。
德宗贞元元年(785),51岁,秋,为江州刺史。
德宗贞元三年(787),53岁,在江州刺史任,后入朝为左司郎中。
德宗贞元四年(788),54岁,在左司郎中任,后出为苏州刺史。
德宗贞元六年(790),56岁,在苏州刺史任。冬罢苏州刺史,闲居永定寺,卒。
德宗贞元七年(791),十一月,归葬长安万年县少陵原。
我们来看他的几次闲居:31岁因惩办不法军士被讼,后弃官闲居洛阳达5年;39岁以疾辞官闲居洛阳,历时1年;45岁闲居长安达2年,50岁寓居滁州西涧近1年;56岁闲居苏州永定寺卒。除此之外的其它时间,他都在做官。从前两次闲居来看,应当是没有适应官场潜规则,后期仕途就显得平稳许多,当是人也变得谨慎起来。此外,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后几次闲居都是在寺庙或者滁州西涧这样和尘世有一定距离的地方。 这首《幽居》诗,从意境上看,应该作于韦应物中老年的某次闲居期间。这一篇入选《唐诗鉴赏辞典》,应该算是韦诗中的名篇了。
我们先看中间两联:
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
青山忽已曙,鸟雀绕舍鸣。
不出意外,一联写春草,一联写鸣禽。其中“不知春草生”的“不知”颇耐人寻味,初读之, 感觉“不知春草生”与孟浩然“春眠不觉晓”饶有同趣,再读之,便觉“不知春草生”也未尝不是因为春草生在幽处而不为人所知耳,这就又和《滁州西涧》接上头了。我们从《滁州西涧》一路分析下来,详细阅读了谢灵运的《登池上楼》,又读了韦应物的其它几篇写有春草鸣禽的作品,至此,再次见到春草鸣禽这两位老朋友,应当会心地笑了,对韦应物的内心世界和作诗套路也应当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了。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头四句:
贵贱虽异等,出门皆有营。
独无外物牵,遂此幽居情。
这四句不是写景,看似平常,其实写得相当有水平,我们读完全诗就知道了。头两句是泛泛说,这个世上各色人等,虽然不免有贵贱之分,但是大家都有各自的营生,实际上这就是一种无分别心了。当官又如何?做工又如何?都是要操劳的,一个无非是劳心,一个无非是劳力,表面上有区别,但实质上都有各自的挂碍和烦恼。下面说“独无外物牵”,我乍一读感觉的意思是“唯独(我此时此地)没有外物牵挂”,但是又一想,这不大象韦应物所说的话。查《汉语大词典》,“独无”的解释:“犹言难道没有。《汉书王莽传中》‘独无天帝书乎?’”想想此处“独无外物牵”的“独无”作“难道没有”讲更为合理,如果加个“乎”字则意思更为明白:“独无外物牵乎”,即“难道我没有外物牵挂吗?”,隐含的意思是,他这次闲居乃是“被动闲居”,并非自己完全摆脱了外物牵挂而主动要求隐居,不过,这次“被动闲居”,倒是“遂”了他往常怀有的幽居之情。“遂”字意思是“实现”,从这一句看来,此诗和《滁州西涧》实在是有些上下呼应的关系,《滁州西涧》表达了向往“幽居”的情怀,而这篇《幽居》就说他遂了这个心愿。
下面再来看倒数第二联:
时与道人偶,或随樵者行。
春草鸣禽那四句讲了幽居生活的一个方面,即物事,下面两句则讲了另外一个方面,即人事。这里的“道人”有可能是道士,也有可能是和尚,“偶”,即“成双成对”,亦即“结伴”。这两句交代诗人在幽居生活中结交的都是哪些人,这些人包括出家人,以及樵夫这样的人。樵夫,这种人不仅是一种劳动者,在中国文化里还代表一种逍遥的存在者,据说杨慎《临江仙》就是他在押解途中看见江边渔樵二叟吃酒谈笑的场景而有所悟有所感而发。
如果说春草鸣禽四句有个谢灵运的来头,那么这两句也是大有来头的,那就是王维《渭川田家》,和更早的王绩的《野望》。(另外,柳宗元有篇《溪居》也属于这一谱系,由于柳属后来者,就略而不谈了。)
《野望》王绩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渭川田家》 王维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野望》、《渭川田家》、《幽居》写的都是诗人们的闲居生活,都在写景之后写到诗人遇到了当地人,但是方式各有不同。王绩虽说闲居,但是遇到当地的牧人时“相顾无相识”,他没有融入到那里的人境中去;王维呢,他看到田夫时,是“相见语依依”,他倒是认识当地农民了,但处于一个旁观者的地位,也就是打个招呼,即便“语依依”也看不出他和农民有深交;而韦应物呢,说他“时与道人偶,或随樵者行”,这就是与道人樵夫结伴了,在人际关系的亲密程度上更往前进了一步。这里,我的意思并非是说韦应物更能接地气,而只是议论文学上的承继关系。王维《渭川田家》明显是在王绩《野望》的启发下写的,而韦应物《幽居》必然又受到前两者的启发,因为这个套路太明显了。
《野望》、《渭川田家》、《幽居》这三篇虽则套路相似,但用法各有不同,不仅体现在和当地人之间的关系上的不同,而且体现在结句作者的情怀上的不同。王绩“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是说他在现实社会中孤独无依,只能追怀古代的隐士,只能做伯夷、叔齐那一类的人。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逃隐首阳山,采集野菜而食,即将饿死时,唱:“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王维“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表达的是对闲逸生活的羡慕,当然他这里对农夫的理解是肤浅的,农民生活自古从来都不是闲逸的,但是我们能理解他的心情,诗经中的“式微,式微,胡不归”是他心情的真实写照。韦应物这里就显得澹然许多,他幽居山中,和道人结伴,和樵夫同行,并没有很多感慨,他的结句“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表达的只是一份安于蹇劣的心情,同时说自己虽则幽居,但并不鄙薄别人追求人间的荣华富贵,他这就呼应了此诗开头的一种无分别心,无分别心是一种道心,我们这样讲就有点拔高韦应物思想境界的嫌疑了,他自己的话是“安蹇劣”,这倒不全是谦虚,因为他为朝廷罢免而赋闲于此,自感“蹇劣”也就不足为怪,而他也还等着下一届任命,故有“不鄙薄世荣”之论,这也呼应了前文“独无外物牵(乎)”。由此可见,韦应物还不能说是一个参禅悟道之人,但是他对于世事怀有一种平常心,没有汲汲营营之态,但也不鄙薄世俗之人,该怎样就怎样,能怎样就怎样。后人总结韦应物诗风清幽淡雅,这不只是文字上选取意象上的清幽淡雅,更多的是一种性情上的清幽淡雅。
我们回过头来再看韦应物这首《幽居》是怎样炼成的。此诗中间有六句,从春草鸣禽,到道人樵夫,可以这样讲,这些句子他是继承前人得来的,不能否认他的居住环境中的确有春草鸣禽,也不能否认他的确接触道人樵夫,但是他之所以知道这种写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前人的范例在那儿。此诗中作为议论和抒情的首尾部份倒更象是他自己的首创。
诗歌,从本体而论,必须有诗人自己的内心情怀,但在文字组织上完全可以取法前人。如何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创新,这是作诗的一大关键所在,而看出一首诗的来龙去脉和自身特点,这又是我们读诗的一大乐趣所在。一部唐诗集,其实就如同一部小说,比如《水浒传》,不仅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而且每个诗人就象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一样各具性格特征。我们品诗鉴赏,溯本求源,纵横对比,就象读小说察其草蛇灰线,品其人物个性。一部小说都有作者一名,而一部唐诗集看到最后,我们也只能说作者只有一个,用西方的话说那就是上帝,用中国的话说那就是造化。诗者,是造化之神奇。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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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草有何可怜?
因为被涧水冲刷而不得宁静。
为何水中的小舟反而得以逍遥“自横”?
不自是者,得彰。
上文对《滁州西涧》前二句“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已经做了比较深入的探讨,从中可以看出,韦应物藉此表达的是一份幽情,更具体地说,是一种向往幽居的遁世之情,我们对韦应物的“幽居”也做了一定程度的阐发。下面,我们就要再次回到《滁州西涧》,去探讨此诗的后两句: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分析这两句诗,我们还是要回到这首诗的诗眼,亦即那个“幽”字上去。简单说来,“野渡无人舟自横”是又回到了诗人的那份幽情。“野渡”、“无人”、“自横”都是对“幽”字的暗示。第三句“春潮带雨晚来急”则是对末句起到一个对比和衬托的作用。这样解读,合乎作诗的起承转合的章法,在意境上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不过,仅仅止步于此,我们对作者的思想境界就局限在一个比较浮表的层面。我们还是要追本溯源,纵横对比,以此对这两句做一个深入的剖析。
我们首先要研究这两句诗的用词是如何得来的,去搜索前人是否有类似的范例,这样做比我们自己凭空去臆想要可靠得多。前文已经提到,诗词中不同的作者在文字上互相借鉴是常有之事,体现在一个字词的选取,一个典故的运用,或者一种套路的模仿。例如苏味道《正月十五日夜》“火树银花合”,有两个亲兄弟,一个是王维《终南山》“白云回望合”,另一个是孟浩然《过故人庄》“绿树村边合”,这三个“合”字的用法如出一辙。我们甚至可以全面分析一下崔颢的一整篇《黄鹤楼》,看看他的每一句都是怎么得来的。
《黄鹤楼》 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他这前四句,其实是模仿了前人王勃著名的《滕王阁诗》中的后四句: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两者在用词和用意上都有极大的相似。“云”字,“悠”字,“空”字都见诸两者,另外,滕王阁不过换成了黄鹤楼,阁中帝子不过换成了昔人黄鹤而已。《滕王阁诗》其实不仅启发了崔颢的《黄鹤楼》,而且李白的《黄鹤楼》、《凤凰台》,杜甫的《蜀相》(实际上也可题为《蜀相祠》),甚至包括刘禹锡的《乌衣巷》、刘长卿《贾谊宅》都含其余韵。这就是基于同类情感的同类表达,也就是作诗的同种套路。
关于崔颢后四句,前文已经谈到“芳草萋萋”取诸《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凄凄。”而“日暮乡关何处是”中的那种对故乡何处的迷茫感,也有个来路,那就是陈子昂《晚次乐乡县》前四句:
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
川原迷旧国,道路入边城。
如果把陈子昂的头两句一拼,我们就有:日暮故乡杳无际,替换“故乡”为“乡关”,我们就有:日暮乡关杳无际,再用下句的“迷”字所体现的“迷茫感”替换“遥远感”,不就有了“日暮乡关何处是”?所谓崔颢《黄鹤楼》,即非崔颢《黄鹤楼》,是名崔颢《黄鹤楼》。
既然崔颢《黄鹤楼》其实是基于一种七拼八凑、移花接木、偷梁换柱、来料加工的产物,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怀疑韦应物《滁州西涧》也是这么得来的,实际上我们在上文已经发现前两句上溯谢灵运《登池上楼》,那么后两句又如何呢?
孟浩然有篇《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前四句是这样写的:
山暝闻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其中“山暝”、“急夜流”、“孤舟”都和《滁州西涧》后两句存有一定的亲缘关系,但是我们观察孟浩然这首诗和韦应物那首在诗意上关系不大,这里举孟浩然例子也为了说明:不是文字上有共性就等于在诗意上一定有共性,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但我们也不排除韦应物在文字上有可能借鉴了孟浩然此诗的用词,特别是那个“急”字。
王维有篇《山居秋暝》更值得注意。
《山居秋暝》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此诗中“随意”意思是“任情适意”,“王孙自可留”反其意而用《楚辞·招隐士》结句“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表达的当然是王维的决意归隐之心。诗中“雨”字和“舟”字都见诸《滁州西涧》,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我们把王维的八句缩成四句,再把韦应物的七言改成五言,就足可以让人想一想了:
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天气晚来秋,王孙自可留。
韦:
幽草涧边生,黄鹂深树鸣。
春潮晚来急,野渡舟自横。
王维《山居秋暝》前四句也可以构成一首绝句,颈联“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插入空山景语之中,倒显得有些突兀,但我们可以体会王维的用意,恐怕是为了引入一个“归”字,然后顺势带出结句“王孙自可留”,因此,“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加上“王孙自可留”实则是这首诗的核心和主干。
所谓“幽草涧边生,黄鹂深树鸣”,其实可以看作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另一个马甲,两者写的都是清幽之景,两者连句法都是一样的。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虽说写的是秋境,也无急意,但我相信那个特别的“晚来”一词对韦应物是很有触动和启发的。
最关键的还是最后一句“王孙自可留”,表面上看与“野渡无人舟自横”没有关系,但实际上关系极大,韦应物那个“野渡无人舟”实际上就是王维“王孙”的一个对等物,“自横”实际上就是“自留”。况且“幽草涧边生,黄鹂深树鸣”早已暗示着和“王孙”之间的联系,纽带当然还是《楚辞·招隐士》和谢灵运《登池上楼》。我们已知“王孙”代指隐士,相应地,“野渡无人舟”何尝不也是隐士的代号,“舟自横”还是在说“遁世无闷”,这里倒是还可以再换个字:“遁世无为”。
王维是韦应物的前辈,他们都写了不少山水诗,我们能在许多地方看出王维对韦应物的影响,王维之所好常常也是韦应物之所好,这大概因为两者的身份有很大相似,都是比较高级的官员,两者一生都没有遭受贬谪的经历。王维安史治乱被捕而任伪职,战后下狱,幸运的是他弟弟立功,赎了他的罪,后来还步步高升了,在这个时期,他时时念叨着“王孙归不归”,后来决定“王孙自可留”,最后这位王孙大人终于是“晚年犹好静,万事不关心”了。王维“天气晚来秋”的“晚”,未尝不是“晚年犹好静”的“晚”,也未尝不是韦应物“春潮带雨晚来急”的“晚”。两人相似的人生很可能产生相似的心理,只是韦应物在隐逸一途没有王维走得那么远而已。
至此,我们对“野渡无人舟”喻隐士,“舟自横”喻“遁世无为”可能还有一定的狐疑,下面就来看看韦应物这首《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能否提供一个旁证。
《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韦应物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为此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这首诗也选入了《唐诗鉴赏词典》,评者介绍是“写于韦应物离开广陵(今扬州)回洛阳去的途中。元大是他在广陵的朋友。” “扬子”指长江北岸的扬子津,位于现在的扬州市。“亲爱”乃是对朋友元大的昵称,“洛阳人”是韦应物自指,“归棹”,即归舟,是说诗人在念念不舍中不得不发舟前行。《唐诗鉴赏词典》说这首诗以“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十个字闻名,但最后两句更值得注意: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沿”,即顺流而下,“洄”,即逆流而上。这是两句颇有哲理的话,说世事如同波上行舟,或者顺流而下,或者逆流而上,是不可能停住不动的。我们有时候听旁人说这样的话:等我挣到五千万,我就可以歇手不干了;或者是,等我升到区委常委,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啊,五千万后面还有五个亿,区委常委上面还有市委常委。即便自己看破了,人是处于社会当中的,常常是被社会推着走的,常常是身不由己,有所不得不发。等到有一天往前走不了了,那也就意味着往后退了。这就是“沿洄安得住”。
相较于“沿洄安得住”这一普遍规律,韦应物却在《滁州西涧》中提供了一个反例,那就是“野渡无人舟自横”,“舟自横”,也就是“舟住”,但同时也是适意任情地住,也就是王维“随意春芳歇”的那个“随意”地横住。而这艘舟之所以能“住”,就是因为它是“晚”上处于“野渡”的一艘“无人”之舟,这就象一个人脱离了各种社会关系,遁世于山野,超然于物外:唯有幽者方能住舟,唯有隐者才能无闷。不论我们今人如何看待这种观点,这却是唐代士人的一个普遍共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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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着重对末句“野渡无人舟自横”作了一个详细的辨析,现在我们再来分析一下倒数第二句:“春潮带雨晚来急”。春潮,字面意义上当指春雨引发的山涧的潮水。“晚来”一词我们上文已有所探讨。这一句颇耐人寻味的是那个“急”字。要想搞清楚这个字的含义,需要再往纵深处研究,引证韦应物的另外几首诗:
《山行积雨,归途始霁》韦应物
揽辔穷登降,阴雨遘二旬。
但见白云合,不睹岩中春。
急涧岂易揭,峻途良难遵。
深林猿声冷,沮洳虎迹新。
始霁升阳景,山水阅清晨。
杂花积如雾,百卉萋已陈。
鸣驺屡骧首,归路自忻忻。
这首诗讲到诗人某次山行归途中连日积雨,直到某日天气晴朗的事情。“遘”,通构,此处可解作“长达”。 “沮洳”意谓“润湿之处”。“鸣驺”,音鸣邹,本指古代随从显贵出行并传呼喝道的骑卒,这里代指长嘶之马 。“骧首”意谓“抬头”。“忻忻”,欣喜貌。这首诗一个特别之处乃是“虎迹”一词的运用,沈文凡在“韦应物《山耕叟》文化语境试探”一文中,从佛教背景论证韦应物笔下的“虎迹”,与“车辙”“人迹”“尘迹”相对,代指“隐居生活”,这一解释甚有见地! 诗中的“揭”字意谓“提衣(涉水)”,《诗经》有:“深则厉,浅则揭”,“厉”意谓“连衣涉水。诗中特别让我们感兴趣的是“急涧”一词,“晚来急”的滁州西涧不也正是一个“急涧”吗。考察“急涧”“峻途”二词,都表示“行路难”,至于是否暗指仕途难行,则颇可思量。再看另一处“急涧”的用法:
《寻简寂观瀑布》韦应物
蹑石欹危过急涧,攀崖迢递弄悬泉。
犹将虎竹为身累,欲付归人绝世缘。
欹危:音期危,歪斜不平貌。迢递,高峻貌。“虎竹”,铜虎符与竹使符的并称,虎符用以发兵,竹使符用以征调等,这里当指官职。“悬泉”指的就是瀑布。这首诗里说他过急涧、弄悬泉,又说他为官所累,欲付归人。那么此处的“急涧”是否有喻意呢?我们这里先不忙确定“急涧”的意义,先来看看从“悬泉”一词能看出什么玄机来。出现“悬泉”一词的诗,最著名的恐怕当属张九龄的这篇《入庐山仰望瀑布水》,这篇其实换个标题,叫作《咏悬泉》也可以。如果算“瀑布”的话,那么除了李白那篇著名的《望庐山瀑布》,就当属张九龄的《湖口望庐山瀑布水》了。
《湖口望庐山瀑布水》
万丈红泉落,迢迢半紫氛。
奔流下杂树,洒落出云天。
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
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
《唐诗鉴赏辞典》介绍这首诗“约为张九龄出任洪州(今江西南昌)都督转桂州都督前后所作……开元十四年,张说被劾罢相,他也被贬为太常少卿。不就出为冀州刺史。他上疏固请改授江南一州,以便照顾家乡年老的母亲。唐玄宗‘优制许之,改为洪州都督,俄转桂州都督,仍充岭南道按察史’(《旧唐书·张九龄传》)”在上述背景下,张九龄可谓身陷逆境的同时又逢皇帝优遇,心情可想而知,一般人恐怕都会对未来抱有美好希望的。
诗人在诗中对庐山瀑布作了多方面的赞叹,气势恢宏,风姿潇洒,神采飞扬,境界高拔。结句典出《易·系辞》“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唐诗鉴赏辞典》倪其心说“此用其词,显然寄托着诗人的理想境界和政治抱负。”倪先生这次“显然”倒是显然对了。张九龄两篇瀑布诗俱以“气象”取胜。下面再看另一篇:
《入庐山仰望瀑布水》张九龄
绝顶有悬泉,喧喧出烟杪。
不知几时岁,但见无昏晓。
闪闪青崖落,鲜鲜白日皎。
洒流湿行云,溅沫惊飞鸟。
雷吼何喷薄,箭驰入窈窕。
昔闻山下蒙,今乃林峦表。
物情有诡激,坤元曷纷矫。
默然置此去,变化谁能了。
这篇也是张九龄洪州期间所作。“烟杪”,即高入云际的树梢。“窈窕”此处意谓“幽深”。“坤元”,大地资生万物之德。 “昔闻山下蒙,今乃林峦表” 中的“蒙”字当是出自《易经》蒙卦,“《象》曰:山下出泉,《蒙》。”故“山下蒙”可解作“山下泉”,反推“林峦表”不妨解作“山上泉”,即首句所谓绝顶悬泉。此联乃是说水之运动,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昔居山下,今乃登顶。张九龄这两篇瀑布诗,都从《易经》中取意,这是很值得注意的。
张九龄以眼力过人著称,这当然是基于他渊博的学养和高瞻远瞩的卓识。据说他曾预测安禄山必反(张坚持要杀安禄山是真,但是否预测其必反则存疑),安禄山果然反了。他曾预言李林甫“恐异日为庙社之忧”,后世评李林甫的确要为盛唐转衰负有重要责任。面对庐山悬泉,他对自己的仕途产生“变化谁能解透”的感叹。他这话又说对了,他后来果然升任宰相,而且最后又被李林甫给搞下去了,真可谓“物情有诡激,坤元曷纷矫”。
再看李白的这首《望庐山瀑布》:
《望庐山瀑布》李白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李白这首瀑布诗,其实可以看作是张九龄《湖口望庐山瀑布水》的一个精简版、神话版、浪漫版。我们单纯地看这首诗,都会觉得这是单纯地描写瀑布,可是唐代大诗人任何写景都是胸次的流露,景语都是情语。李白这种怀有远大抱负的人,在壮美的和氤氲化醇的巨大瀑布面前,浪漫的神话表达实乃诗人与天地的会心之语。不仅后两句可观,前两句“生紫烟”,“挂前川”都是足可玩味的。
我们回过头来再读韦应物这首“寻瀑布”诗:
蹑石欹危过急涧,攀崖迢递弄悬泉。
犹将虎竹为身累,欲付归人绝世缘。
结合“悬泉”在唐诗中的语境,以及前文对“急涧”的引证,我们不难看出韦应物即便本来存有政治抱负,这里总结的却是他的仕途之险,之难,之累,以及他的归隐之念。如果我们把“急涧”换成“急流”,就更能体会出他的那种欲“急流勇退”之心。查《汉语大词典》,“急流”第二个义项:“比喻官场中复杂的斗争。”
以上我们探讨了“急涧”是怎样的一个“急”,从而剖析了“春潮带雨晚来急”的“急”是一个怎样的“急”,那么下面就来看看韦应物在这种官场复杂的斗争中是怎样的一个感受。
《东郊》韦应物
吏舍跼终年,出郊旷清曙。
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
依丛适自憩,缘涧还复去。
微雨霭芳原,春鸠鸣何处。
乐幽心屡止,遵事迹犹遽。
终罢斯结庐,慕陶真可庶。
这篇岁末尾两句经常被人引用,藉以说明韦应物的思想情怀。次联“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也是佳句。诗中,“跼”,即局,意谓诗人终年局限在吏舍之中,这次终于远足东郊,接下就写了一系列景致,我们照常见到“缘涧”“芳原”“春鸠”等熟悉字眼。最后四句是此诗最重要的部份。倒数三四句是说作者平素虽然止心乐幽,但是仍感“遵事迹犹遽”,后一句话尤为重要,“遵事”的“事”这里做“官职”讲,“遽”字类似于“急”字,但韦诗中的“急”多用于形容外在环境(客体),“遽”则多用于形容自身形迹(主体),这个“遽”字除了“急”意外,还有点“窘”,甚至有点“慌”的味道。正是因为“遵事迹遽”,使得诗人有了“结庐慕陶”的强烈愿望。这种归隐愿望另有多方表达,如前文提到的这首《山耕叟》:
《山耕叟》韦应物
萧萧垂白发,默默讵知情。
独放寒林烧,多寻虎迹行。
暮归何处宿,来此空山耕。
这首诗是诗人看到一名山耕老农时写的,说这位老农独自烧耕于寒林,常常寻虎迹而行,诗人由此想到自己退休后也去山上种地算了,这当然只是一种情怀的表达了。诗中“虎迹”前文已交代,是和“车辙”“人迹”“尘迹”相对,标志隐居生活,而且,细细揣摩,这是一种深隐的隐居。
至此一路看下来,无论从幽草黄鹂,还是从孤舟自横,抑或从春潮来急,我们总归能走到一个共同的终点:那就是韦应物的遁世无闷之心。无论是幽、是归、是学陶渊明、还是做老农民,这些都是同一种情怀,运用不同的文字和方式,花样再多,其理一也。我们可以把这种情怀叫作“幽情”,《滁州西涧》的景语,幽情之语也。而幽情说到底,是在巨大的仕隐矛盾下的对一种彼岸存在状态的向往,这种存在状态,或者说这种生命状态,当然就是遁世无闷,但我们可以换一个韦式表达,那就叫“幽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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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有首《终南山》至为高妙。
《终南山》 王维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前人评诗,说“太乙近天都”,是言其高,“连山到海隅”是言其远(沈德潜),“青霭入看无”以小景传大景之神,“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言山之辽廓荒远(王夫之)。总之,前人对此诗评断,重在山之高、远、大,这些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却未能道出此诗蕴含的别有一番滋味。
如果我们超越一座山脉的局限来看待此诗,则“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则是说,站在一个足够高的高度,则世界万物看来都是普遍联系的,终南山本身并不连海,“连山到海隅”是说终南山和大海之间更有其它山脉彼此连贯。终南山座落在天地之间,它不是孤立存在的,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普遍联系的的观点不仅是唯物辩证法的两大特征之一,也和佛教思想息息相通。
笔者曾如此描述登高观景的感受:“那是一整座山,山外的山,那是披在山上的海,海连着海,莽莽苍苍,如卷如流,风起云飞,普光匝地,一层层山山海海,竟仿佛触手可及,往事纷至沓来,竟不知从何说起,畅想在眼前展开,竟已然形同追忆……”这不仅是与天地时空世事会心,也当是与王维《终南山》会心之语,只是写作之时倒也并未想到王维诗。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乃是言诸法“缘起性空”,这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因缘和合而生,非有,非非有,空有空无,就象看云雾,回望似有,入看似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乃是言从“现象界”观之,世界万物虽然在本体上是缘起性空,但在性状等表象上各有分野,变化万端,各有其特殊性。“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则带有王维对个人处于这个世界当中的感受,不止言山之辽阔荒芜,详情后文再论。
本文以韦应物为主论诗,但不止于论韦应物一人之诗,而是以普遍联系的观点论及唐诗整体,波及唐诗之外,正如立足中峰以观终南,目及天地,直达沧海。这是宏观视角。从微观视角出发,我们细评了《滁州西涧》,发现诗,乃是缘起性空的,因为人的精神意识,不是由人之个体凭空自生,而是由各种要素,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个人境遇、文学传统,因缘际会,和合而生的,就如同“白云回望合”,入深细里寻,那么照佛家说法,诗人自性亦空,所谓韦应物《滁州西涧》,即非韦应物《滁州西涧》,乃是名韦应物《滁州西涧》。
然而,我们作唐诗鉴赏,不能止于谈空论空,看待韦诗,不仅要看到韦诗与前人之间的联系和类同,也要看到韦诗与他者之间的分野,亦即韦诗之为韦诗的特殊性。研判韦诗与他者之间的分野与其特殊性,不仅有利于了解韦诗自身,也更有利于把握唐诗整体面目。整体统一性和个体特殊性,这是分析事物的两个重要方法。这也便是王维“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给人的提示。本文以《滁州西涧》总起,总纲尽在王维《终南山》一诗矣。
前文剖析《滁州西涧》,得出的结论是,此诗表达了韦应物对“遁世无闷”的独特喜爱,这在中国古代士子而言,实则是一种具有很大普遍性的情怀,其心理原型就是陶渊明。陶渊明对于唐代诗人,在心理和诗风上具有较大影响的主要有所谓王、孟、韦、柳四家,即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宋代的苏轼更是陶渊明的重量级崇拜者。后人论之,韦应物是其中最酷似陶渊明的,尽管他没有走到陶渊明归隐的那一步。当然,总体看韦应物,他实际上还受到王维的很大影响,这在后文将要详细谈到。
重要性唯一可以和陶渊明相提并论的只有更早的天才诗人屈原,二者可谓中国诗歌史上的双子星。上文讲到诗歌风貌上有陶型,那么与之相对的就有屈型。前文已经讲了作为陶型的韦诗《滁州西涧》,下面就来讲讲与之形成分野的屈型。屈原在唐诗中的反响有两个重要人物,一个就是陈子昂,一个就是深受陈子昂影响的张九龄。
讲到屈原和楚辞,一个经常提到的词汇就是所谓香草美人的典型意象,后世学习屈原,也是主要在香草美人的意义上学习屈原。美人这个题目太大,这里暂且不谈,就论香草而言,在唐诗中的典型继承者有陈子昂的《感遇》“兰若生春夏”和张九龄《感遇》“兰叶春葳蕤”。张九龄另有《感遇》“江南有丹橘”,也是上承屈原《橘颂》而来。柳宗元《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同属《橘颂》一脉,因此柳宗元不仅受陶诗影响,也受屈原影响,柳诗没有陶诗韦诗那么平和,更多了一种泛出冷意的清峭和峻洁。柳宗元的成就主要还是在于山水诗,我们将在后文再次见到他,这里暂且不谈柳诗,只重点谈陈子昂和张九龄。
《感遇三十八首》(其二) 陈子昂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兰若”,兰花和杜若,是两种见于《离骚》的“香草”。“蔚”,通郁,芊蔚,形容草木茂盛一片碧绿的样子。“蕤”,草木花下垂的样子。“冒”,覆盖。“迟迟”,迟缓貌。嫋嫋,同袅袅。“摇落”,语出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陈子昂是唐代第一个提倡诗歌革命的诗人,他有一段话被后人广为引用:“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咏叹。”因此陈子昂的诗歌主张主要体现在那个“兴寄”上,这种兴寄有两种体现,一种是体现在反映现实,以讽喻、美刺的方式关注民生疾苦,对杜甫、白居易影响很大,在杜甫和白居易之间的韦应物也或多或少继承了这一诗脉,只是我们还没有谈到;兴寄的另一种体现就是用比兴的手法言志,具体就体现在这首《感遇》上。总体而言,陈子昂是一个开创性的诗人,直接或间接影响了唐代几乎所有诗人。
陈子昂在这首《感遇》中采用屈原的方法,用兰花和杜若这两种香草来比喻有道德有才能而不为见用的君子,白白度过一生而终无所成。此诗最值得讲道的就是最后一句,最后一句最值得讲道的就是最后一个“成”字,前文俱是为此一字铺陈而来。这个“成”字就是成就的成,也是完成的成。仁人君子看待人生的意义,常常就在于此,不是为了“得到”,而是在于“完成”,不在于“得”,而在于“成”。
《感遇十二首》(其一)张九龄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葳蕤”,草木茂盛,枝叶下垂的样子。自,各自。尔,如此。林栖者,栖身山林之人,指隐士。坐:副词,犹言非常。张九龄感遇和陈子昂感遇的相似性是非常明显的。一个是咏兰花和杜若,一个是咏兰叶和桂花。两者都在探讨人生的意义。两者的重点都是落在最后一两句。陈子昂的诗眼是那个“成”字,而张九龄的诗眼则是那个“本”字。张诗大意是,兰叶和桂花分别在春天和秋天欣欣向荣,一派盎然生机,并不知道会有隐者闻风而来,大加赞赏,它们草木自有本心,并非是为了求得美人的折取而存。如果说陈子昂提出人生意义在于“完成”的话,还没有明言这个“完成”指的是怎样的一种完成。张九龄此诗则进一步讲述了他所看重的完成,无论是成于何、如何成、还是成与否,依止尽在本心。他继承了陈子昂对“香草”的运用,进一步的是自觉增加了对“美人”的运用。这里的美人自然是指向君主的。这里隐含的意思是说,自己为相辅佐皇帝,可不是为了讨好皇帝个人,而是出于自己的本心为政。张九龄担任宰相,在皇帝面前一向直言,总是秉公说出自己真实的观点,反面典型就是他的同僚李林甫,后人评价他口蜜腹剑,面对皇帝则百般迎合,面对百官则极尽玩弄权术之能事。儒家君子,讲究在树立自己个人的道德修养的基础上治国平天下。《论语》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李林甫则是无师而精通于法家权术,做事不择手段,目的性极强,虽有吏材,却属于只知“术”而不知“道”,用这种人为一个国家掌舵,就会因一己私利而损害国家的整体利益,或者因集团的局部利益而损害社会的全局利益,或者因为全局的短期利益而损害全局的长期利益。
至此,我们讲了陈子昂和张九龄两位有香草美人心理的仁人君子,并且说他们以一种屈原型和韦应物等人的陶潜型形成分野,那么这是否是说韦应物这一类人不是仁人君子呢。当然不是,一个诗人的心态和诗风,不仅是他的性格的反映,更是他的境遇的反映。张九龄两次遭到贬谪,后一次更是从宰相的高位上被李林甫算计而下台的,他的感遇即是作于后一次贬谪期间。陈子昂身怀经纬之才,从军期间多次进谏,不被主帅采纳,反遭排挤打压,被迫辞职还乡,最后竟遭奸人陷害,冤死狱中,可见陈子昂比起同类贬谪诗人而言,命运更为悲惨。比起这些遭到贬谪甚至迫害的诗人,陶渊明、王维、韦应物这一类人的心理动机就不是因为贬谪,更多是因为对仕途的厌倦,而这种厌倦心理的来由是多方面的,就韦应物而论,官场上的倾轧恐怕也不能完全排除,但另外还有些其它重要原因,后文将会依次谈到。
然而韦应物初入官场任河南兵曹时,29岁那一年也曾因惩办不法军士被讼,后弃官闲居达9年,纵观韦诗全集,他在这一阶段也有些吐露心怀之作,也并非是全是冲淡平和的,但其中并没有见到学习屈原以香草自比的诗作。韦应物总体上比起陈子昂和张九龄而言要平凡一些,我们也不大能看出他自己有多么远大的政治抱负。君子有两种,一种是英雄式的君子,以成就大事为己任,还有一种是凡人式的君子,他们的心态就更加平和冲淡。韦应物中年和晚年,都没有贬谪经历,一次以疾辞官,两次罢任,看不出参与过政治中枢的权力斗争,也没有向皇帝犯颜直谏的机会,如此,没有产生屈原式的心态也就不足为怪了。但假如命运将他带入政治中枢而后遭遇重大政治挫折,那么韦应物也不是不可能作起香草美人式的诗篇来。两种君子其实是异同并存的,正如韦应物《寄柳州韩司户郎中》说的:“达识与昧机,智殊迹同静”,陈子昂与张九龄都是达识者,韦应物则属昧机人,才智或有悬殊,形迹同属静心君子。
比较张九龄和陈子昂,虽然同类诗作,在表面极大相似性之下,陈子昂更见风骨,而张九龄的风骨更为内敛,风格更显清澹。韦应物呢,个人总是无法脱离时代的塑造,虽然后世评韦应物诗具盛唐情结和盛唐余韵,但至少在诗歌的风骨方面,在大历诗风的整体氛围之中,是有所衰颓的,相较于风骨,韦诗风貌属于神韵一脉。
回过头来看前人讲“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是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这就等于犯了张冠李戴的错误,错把陶令当屈子了,这是一个比较大的误会。韦应物的“幽草”不是屈原的“香草”,上文已然做出了判别。而从韦应物的“黄鹂”,也能看出韦应物和陈子昂和张九龄的区别来。《唐诗鉴赏辞典》这一选本不但选取了上述两篇有关香草的感遇诗,而且还选取了陈、张各一篇“翠鸟”诗,值得注意。
《感遇三十八首》(其二十三)陈子昂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
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
杀身炎洲里,委羽玉堂阴,
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
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
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珠树,即三珠树,古代传说中的树名,语出《山海经》。炎洲,即炎热的南洲。虞罗,虞人的罗网,虞人是指周礼职掌打猎的官人。陈子昂此篇同样是托物言志,借美丽的翡翠鸟自伤为材所累,他自己的实际命运和诗中所述翡翠鸟的遭遇是非常类似的。陈子昂这两篇感遇都是他论诗“兴寄”说的实际体现。
《感遇十二首》(其七)张九龄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池潢,即池塘,这里指护城河。矫矫:高居而得意貌。戈,用带绳子的箭射鸟。张九龄此诗也是学陈子昂的兴寄套路,也是晚年被贬后所写。孤鸿喻张九龄自己,双翠鸟喻他的政治对手李林甫及其趋从者牛仙客。他说自己这只孤鸿从海上来,护城河看也不敢看一眼,侧目看见两只翡翠鸟,巢在三珠树上,提醒它们高高在上,不要忘了猎人的弹弓,因为它们美丽的羽毛是它们遭祸的根由,而他这只孤鸿,即将远飞,再也没有罗网之虞。
美国著名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有一个所谓“误读”理论,即一部著作问世,后人总是对其产生各种误读而产生新作。这种误读当然不是贬义词,而是一种有意识的偏离,作创造性的理解。他认为误读是绝对的,只有强弱之分,完全正确阅读原作是不可能的。张九龄的这篇翠鸟诗,看起来的确是对陈子昂的一种有意识误读。陈子昂的翡翠鸟是自比,而张九龄则把同样巢在三珠树的翠鸟比作自己的对手而予以讽喻,这就是一种在有意识误读的基础上作创造性的理解而生新作。
韦应物诗集中也有数篇以鸟为主题的诗作,如《乌引雏》、《鸢夺巢》、《燕衔泥》,下面看看以《鸢夺巢》为例看看韦应物这类诗是一个怎样的面目。
《鸢夺巢》韦应物
野鹊野鹊巢林梢,鸱鸢恃力夺鹊巢。
吞鹊之肝啄鹊脑,窃食偷居还自保。
凤凰五色百鸟尊,知鸢为害何不言。
霜鹯野鹞得残肉,同啄膻腥不肯逐。
可怜百鸟纷纵横,虽有深林何处宿。
诗中有几类鸟,野鹊大概喻受害百姓,鸱鸢是一种恶鸟,喻残害百姓的豪强藩镇,凤凰喻君主或者主政者,霜鹯野鹞喻本该行使弹劾职责的官吏,百鸟喻其它臣子或者百姓。韦应物仿佛描述了类似暴力强拆的恶性事件,具体所指不甚了了,显然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体现了他对民生疾苦的关注。此诗和陈子昂、张九龄的翠鸟诗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诗中没有作者自己,它是一篇讽喻诗,不是一篇言志诗,这可能就是它虽然令人尊敬,但在艺术上低于陈、张二诗的主要原因。反映社会现实的诗作不是不可能出杰作,但是这比起言志诗来要更为困难和少见。作诗的一大要害就在于作者要对自己所写的对象理解深刻,体察入微,如此才能描写生动。杜甫《石壕吏》之所以好是因为这是他的直接观察,写得具体入微而又形象生动,反观韦应物《鸢夺巢》则更象是基于二手材料所作的概念性和概括性的判断,缺乏艺术感染力,料想应是早年作品。韦应物这类诗都不是他的代表作,他的好诗另有篇目。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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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陶敏、王友胜《韦应物集校注》前言总结了这么一组韦诗写景佳句:
乔木生夏凉,流云吐华月。(《同德寺雨后寄元侍御李博士》)
广庭流华月,高阁凝余霰。(《同德精舍养疾寄河南兵曹东厅掾》)
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寺居独夜寄崔主簿》)
野水烟鹤唳,楚天云雨空。(《游溪》)
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游开元精舍》)
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
《校注》说道:“韦应物诗的语言,在平淡自然之外,尚有其流丽的一面。……等,都善于捕捉大自然物候的微妙变化和色调的深浅明暗,刻画工细,字句凝炼,语言夜极为清丽。……中唐前期诗人大多追求‘高情、丽辞、远韵’,韦应物自然不能免俗。……但在韦诗中,这种‘流丽’乃是出诸自然,而非刻意追求所致,所以不仅没有妨碍,反而有助于他独特的平淡冲融的风格的形成。”
说这组佳句的风格是“高情、丽辞、远韵”,或者“流丽”,这属于一种印象式的主观评价,尽管看起来也满恰当,但总让人觉得不够深入。下面我们就把这六组佳句放在六首诗中,具体地剖析一番,看看到底能看出什么名堂。
《同德寺雨后寄元侍御李博士》韦应物
川上风雨来,须臾满城阙。
岧峣青莲界,萧条孤兴发。
前山遽已净,阴霭夜来歇。
乔木生夏凉,流云吐华月。
严城自有限,一水非难越。
相望曙河远,高斋坐超忽。
此诗约大历八年作者39岁时在洛阳同德寺闲居时作。
岧峣,高峻貌。
青莲界,指寺庙。
孤兴,孤独无伴时的心绪。
阴霭,阴云。
夜来,夜里。
歇,消散。
严城,戒严之城。
一水,此处指洛水。
曙河,拂晓的银河。
超忽,远貌,此谓心神顿然远逝。
“乔木生夏凉,流云吐华月”和另两句“广庭流华月,高阁凝余霰”极为相似,两首诗也是在同一地点同一时期所作,我们就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来研究。
《同德精舍养疾寄河南兵曹东厅掾》韦应物
逍遥东城隅,双树寒葱茜。
广庭流华月,高阁凝馀霰。
杜门非养素,抱疾阻良宴。
孰谓无他人,思君岁云变。
官曹亮先忝,陈躅惭俊彦。
岂知晨与夜,相代不相见。
缄书问所如,酬藻当芬绚。
双树,相传释迦牟尼寂灭于娑罗双树间,这里自然是指同德寺内树木。
葱茜,青翠茂盛貌。
杜门,闭门。
养素,涵养真素之性。
官曹,河南府兵曹官署,韦应物此前在此任职。
亮,诚。
忝,音舔,有愧于,谦辞。
陈躅,陈迹,即此前任职的形迹。
相代,当是指同僚代替自己的职位而不能相见。
缄书,书信。
所如,所往,即所去之处。
酬:酬答之诗。
芬绚,芬芳绚丽。
这第二首相比第一首,更象是一篇纯粹的寄赠诗,读来感到作者心意恳切,而第一首没有直接写人事,却更富有意境。搞通这两首诗的整体意义之后,我们感兴趣的是那两组写景佳句放在诗中具有怎样的意义和效果,又能给我们怎样的启示。
一言以蔽之,这两组佳句,是“起兴”之笔,写的是“兴象”。第一首诗“乔木生夏凉,流云吐华月”句后,写作者的神思越过城池和洛水,从立身处的高斋,逝往远方的天河,作者的用意实际上是怀想远方的故人,但是没有直接写明,这大概就是所谓“高情、远韵”的笔法吧。第二首“广庭流华月,高阁凝馀霰”之后立即和故人谈起心中款曲,这里的起兴意味是非常明显的。月,在诗词中通常起兴思乡或怀人,因为月亮是身处两地的人都可以同时看到的事物,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的兴象,我们这一节的主题就是谈起兴。以月起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写法,那么韦应物的写法有什么特别?和前人又有什么联系呢?
“前山遽已净,阴霭夜来歇。乔木生夏凉,流云吐华月”四句,如果不看“乔木生夏凉”,那么其余三句的意思实际上几乎完全等同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的两句“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只不过李白写得更有气势一些。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李白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
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
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
这首诗较长,我们感兴趣的是开头八句。头两句涉及一个著名的典故。《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有一天一觉醒来,开门命人斟酒,发现夜里大雪,四望皎然,然后他就“起兴”了,咏左思《招隐诗》,随后忽然又“起兴”,忆起戴安道,随后又起访问戴安道之心,连夜乘小船去往,一宿才到,到了却不进去,反而折回,人们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本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个故事最重要的地方不在于王徽之进门不进门,而在于他的起兴。他从左思《招隐诗》起兴想到戴安道不奇怪,因为戴安道是一个著名的隐士,但他为什么起兴咏左思《招隐诗》呢?这就是因为“四望皎然”,皎洁的皎,他在这时候与天地会心,除去了俗世中的功利心,因而想到左思《招隐诗》和隐士戴安道。所以说,这个故事的重点在于解释了所谓“兴”是怎样发生的一个机理。美学家宗白华:“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王徽之的任诞故事可谓一例。晋人的起兴相比诗经中的起兴,更多了一层个体的发现,而后者更多的是一种集体的共识,唐诗美学很多都是继承了晋人的开创。
在李白看来,王十二问候李白,可比当年王徽之访问戴安道。这首诗的前八句可以这样理解:正如吴中王徽之雪后佳兴大发,王十二看见“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玉床金井冰峥嵘”这样一番景象,喝酒时便起兴想到了我李白,即“怀余对酒夜霜白”,其中五句写景都是兴象,是李白想像中的王十二的兴象。那么李白为什么写这样的一番景象?这就是说他李白的人格、气象、境遇,和这样的一番景象有某种共通之处。
对何谓“兴”的阐释古往今来有许多说法,其中西晋陆机的“物感说”很有启发性,有关言论主要见诸他的《文赋》:
《文赋》陆机
……
佇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
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
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
詠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
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
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
中区,即区中,亦即宇宙之中。玄览,深刻地观察。颐,养。典坟,《三坟》《五典》。眇眇,高远貌。世德,祖先功德。清芬,美好的品德。林府,丛集的府库。嘉,赞美。彬彬,文质兼备。投篇,放下书本。援,取。宣,表达。
陆机的《文赋》实际是写他的创作谈,即好文章是怎么得来的。他谈到两个方面的感发,一个是观察四时景物的变化,一个是阅读先人功德和典籍文辞,这两个方面都是“物感”,都能“起兴”,从而使人“援笔”而“宣之乎斯文”。王徽之见雪皎然便是物感,虽然未曾援笔而宣之乎斯文,但是他咏左思诗,也是一样的效果。
物感的本质在于心物关系,这种关系是双向的,即,不只有物感,还有感物。陆机《怀土赋序》中说道:
余去家渐久,怀土弥笃。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步兴咏,水泉草木,咸足悲焉。
他的意思是说,之所以“曲街委巷”“水泉草木”让人有感,是因为他“去家渐久,怀土弥笃”,这就是内心先有了情感,然后外感于物。李白诗中所写的兴象,表面是他替王十二所设想的物感,但实质上也是他李白自己的感物。
这种心物之间的感应关系,带有天人合一的味道,不只存在于中国诗词,同样见诸西方文学。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特莱尔的《交感》(或《感应》)就很能说明问题:
《交感》波特莱尔
夫天地者,神殿也,
活柱立其间,喁喁语不止;
游子步于象征之森林,
树木视之脉脉意未已。
……
诗人的特长就在于通过这种心物感应来与天地交流,这其实可以追溯到原始人的图腾崇拜,通过图腾歌舞来和他们心目中的神灵通话(详见刘怀荣《赋比兴与中国诗学研究》)。天才诗人总是在这方面要更为擅长一些,但这种表现为心物感应的起兴也并不神秘,每个诗人都可以后天习得,大诗人不过是习得之后又有更多的开创。韦应物的“流云吐华月”“广庭流华月”就带有明显的继承性,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创在内。
韦诗和李白诗的共同点主要在于两者都是写“云收月流”,韦应物两首诗都用到“流”字,可见他很看重这种用法,李白也用“流”字。韦诗第一首多属写景,其中“孤兴”的孤字,也出现在李诗中,李白写的不是华月,也不是明月,而是“孤月”,另外,韦诗和李诗中,除了共同的云和月两种意象,韦诗第一首还有一个“山”意象也见诸李诗。韦诗有“相望曙河远”,李诗有“沧浪河汉清”,都写到银河。可见,韦诗第一首,有四个意象与李白共享:云、月、山、银河,另有一个“流”字和一个“孤”字共享。这种继承是一个客观存在,但是很难说这是出于有意的模仿还是无意的借鉴。
这里没有丝毫贬低韦应物的意思,因为文学上的模仿和借鉴,不是一个应该不应该的问题,亦即不是一个应然问题,而是一个实然问题,如果否定这种模仿性,就等于否定了整个文学作品库的大半壁江山。模仿,只在于是巧妙的模仿还是粗劣的模仿,是自然的还是刻意的。虽然我们列举了韦诗和李诗的诸多共同性,但也要看到两者之间的区别,首先是风格不同,句法也不同,韦诗相较李白更平淡冲融,“流云吐华月”是把云和月联写,“流”字用于“云”而不是“月”,但第二首倒是“月”在“流”,更似李白。
韦诗中另一原创是“乔木生夏凉”。纵观韦诗全集,此公喜用“凉”字和“生”字,这两字带有他个人的特异性,其中用的好的就有著名的“散步咏凉天”,也是怀人诗。说明韦应物的“凉”字更多的是一种清爽意味。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境下想到朋友很能说明他和朋友之间属于怎样的关系。在一个天清气爽、流云吐月的环境下想到朋友,说明了友情的纯粹和非功利性。“生”字,除了《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还有《幽居》中“不知春草生”,后文将要讲到的“绿阴生昼静”,这也是一个韦应物“独怜”的字眼。最后,韦诗虽然没有李白“万里”“青天”这样的雄词,但也用到了“乔木”“广庭”“高阁”,有效扩大了意境的想像空间。
总的来说,这两首月诗属于韦应物中年时期所写,带有较多对前人的继承。上述六例按时间排列,我们下面就要看看韦应物更晚时期的作品是否有了更多的原创,更要见识韦应物更多更奇妙的种种“兴”象。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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