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在非洲一 -- w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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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好的,明白,收到,谢谢!
家园 打油一首助个阵

一寸长来一寸强,

哪容敌手逞凶狂,

锐意直捣黄龙府,

香汗淋漓娇声喘,

战罢犹有军书传,

媚眼又把郎君看,

若学一夜七次郎,

明儿起床定扶墙~~~

家园 哈哈!

我说你跑到哪里去了呢?原来在闷头写诗。

谢谢您精彩的大作!

喜欢!!!

家园 在非洲九十五

第二天开始正常上班,一大早托德就走进我的办公室:“李,太好了!你可以正常上班了。昨晚的事我知道了,那几个军官是金部队的,你的意思是不要处罚他们?”

“哦,是的,只要不再重复,警告一下就行。”

“我担心的不只是这一件事。最近连续出现几次从阵地上下来的军人闹事,有的把酒馆砸烂;有的召妓不给钱;还有的拿枪冲着胡图人居住区乱扫一通,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况。”

“以后规定:所有从前线下来的军人,枪械一律在入城前交警察保管。”

“对,只允许警察和在里面办公、执勤的军人在城内带枪。你去,立刻写个文件发给各个领导审议。”他回头对自己的随从说,“看来战争对人的影响渐渐出现了,这情况一定要重视,否则我们自己就被自己打败了。”

“想不到那几个军官真的过来接受处罚,很诚实!”

“这很正常。我也把这件事通知了金,请他提醒自己的下属。”

“你说得很对!我们要注意长期战争对人的影响,应该避免削弱部队的战斗力。”

“你得病时说的两件事现在都有结果了。《要塞》报的主编给我一篇文章,主要是建议实行民族和解政策,不仅仅是因为现在需要保卫这个城市,还要着眼于未来,避免民族间的仇恨造成战争。机修工的事,我们找到一个德国人,叫提姆,他以前经营一间车行,自己本身也懂得机械设计和加工......”

“哦,提姆,我知道他。他也在这里!他还会修飞机?”

“是的,他答应去看看飞机的损伤情况,找时间你让崔西带他去看看。我也和他提到设计一种手雷抛射装置,他拒绝了。”

“拒绝!为什么?”

“他不想卷进来。”

“可笑的回答。他不干我们自己设计,没什么了不起。我现在就去接崔西,把提姆的地址给我。”

我们和提姆来到机场,他钻到机翼下面仔仔细细地查看破口的情况,琢磨了好长时间才出来。

“怎么样?”我和崔西同时问。

“我还要测量一下,请稍等。”他打开带来的工具箱,拿出游标卡尺、千分尺、卷尺、直尺等一大堆东西,反反复复地在机翼上下比划,同时在笔记本上详细地记录各种数据。

半个多小时后,我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提姆终于停下来走到崔西身边:“崔西小姐,是这样:我已经测量了尺寸,回去把各种方案都画出来,详细计算以后再和您解释,最后我们一起确定修补措施,您看行不行?”

“可以可以!非常感谢!。”

“哦,还有,你们得付给我修理的费用,我的收费是从现在开始计算的,我会给您一个预算。”

我眨眨眼,这家伙倒也不客气,托德介绍的也要收费,还从今天就开始!

“可以!以后一定给您。我们走吧。”崔茜一口答应下来。

回去的车上,闲聊几句之后,我还是想试试能不能说服提姆帮忙设计手雷的抛射装置。

“提姆先生,我觉得您的技术非常好,可为什么您不愿意帮助托德设计一种手雷抛射器呢?这东西对您来说应该是很容易的事。”

“谢谢您的称赞!李先生。因为我不想卷进这场战争。”

“现在不是您愿不愿意加入的问题,而是您已经卷入了这场战争。每一个在这城市里的人,都已经无法摆脱这场战争。还有,我想如果能设计出来,托德也会付给您费用。”

“不是费用的事,我不愿意参加战争。”

“哦,明白了!我想这里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参加战争,可是已经有人拿着枪对准你了,被迫抵抗是不得已的事......我知道,绝大部分人都会害怕,所以害怕很正常。”

“我的确很害怕,所以不想卷进去。”

“呵呵......”我本想用激将法,没料到提姆毫不掩饰地承认了,反而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先生,我先送提姆先生回去,然后再送您和崔西小姐,行吗?”基德插话问道。

“对对!没错,先送提姆先生。”我一下醒悟过来,刚才只想着这里离指挥部稍近,差点命令基德先去指挥部。

车穿过工业区,开始沿着贫民区边缘行驶。我一时找不到话题,只好将目光看向前方。拐过一个缓缓的大弯,路面上突然出现许多杂乱的家具。基德丢掉油门开始减速,晃动方向盘躲避路上的障碍。

“这是在干什么啊?”我皱着眉头看着不远处墙根跪着的一排男女老幼。

“应该是警察搜查。”基德插话。

“干嘛让这些胡图人面对墙跪着,还把家具扔得到处都是,不应该这样对待平民!”我嘟囔一句,看看旁边的提姆,不能再说下去,但话音刚落,一个跪着的胡图族少年侧脸对身后喊了句什么,警察立刻一枪托把他砸到在地,接着打开保险举枪对着少年的后脑。

“哎哎......!”崔西和我同时叫起来。

基德也发现情况不妙,赶紧猛拍方向盘按响喇叭,同时一脚刹车停下。

“告诉警察,不可以乱杀人!”我喊道。

基德跳下车,跑过去挡住举枪的警察,又和领头的交谈几句,接着亲自过去检查少年的证件,最后转身准备离开,走出两步似乎又想起什么,返身带着少年来到车边:“谢夫,他是这里的居民,证件没问题,刚才因为不满警察损坏家具,和他们争辩几句......您看怎么办?”

“没发现敌人,搞成这样干什么?见鬼!告诉那些警察,把家具都搬回去,损坏的要赔偿;让那些人都站起来。”

“谢夫,我建议您把他带走,不然......我怕出事。”

“啊?那让他上来......他没有家人吗?”

基德回身又问了几句,那少年频频点头。

“谢夫,他还有一个姐姐。”

“一起,一起。告诉警察的头,以后没有敌人,不许这样搜查。”

车到提姆家门口,他邀请我们进去喝杯咖啡,我却急着回去找托德,就随口回答今天有事,改日再来登门拜访。提姆站在车边,看看后面的少年和他姐姐,用力和我握手,提醒我有时间一定要来做客,然后退到路边,一直目送我们离开。

“基德,先去别墅。这姐弟两个叫什么名字?”

“是,谢夫。弟弟叫卡姆,把他们也放到别墅?”

“嗯......让他们两个给苏静娥帮忙吧,我看她有时候忙不过来。我要和托德好好说说,总是这样会出事的。”

回到指挥部,我直奔托德的办公室,先说提姆修飞机的事,然后立刻告诉他回来路上的所见所闻。

他默默地听着,直到我讲完,沉吟片刻才开口:“这事我要找杰夫谈谈,你也去,好吗?”

“嗯......好吧,不过千万别说我在干吗?”

“那当然,你去就是作为这个事件的亲历者,我们现在就走。”

杰夫见到我很意外,随后热情地和我握手。

托德似乎已经是熟门熟路,很随意地找个座位坐下,然后立刻说明来意。

“这问题很重要,”杰夫把两杯热水递过来,“抱歉!咖啡厂停产,没有咖啡了。”

我起身接过水杯,点头致谢,听杰夫继续往下讲:“前些天我给过托德先生一篇文章,提到很多设想,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缓和两个民族之间的矛盾,比如实行不分民族的、统一的免费教育,符合条件的胡图人也可以成为政府官员,加入军队等等。”

“您这些建议都很好,”我忍不住打断他,“不过我觉得最急迫的是:该采取哪些措施保证目前城里两个民族的矛盾不激化,避免这里的胡图人从内部帮助敌人,就拿刚才的事来讲,我觉得首先就应该规定:警察以后不可以把胡图人当作潜在的敌人对待。”

“是这样的!”杰夫频频点头,“不过我那篇文章是以更大的范围,更长的时间来考虑政府的改进办法。从整体上讲,这些办法对围困这个城市的胡图人,也就是您说的敌人,一样是有利的。”

“对对!”我意识到杰夫的意见可能对外面的敌人有瓦解作用,赶紧附和,“同时也应该有一些很快能见效的办法,应对目前的紧急情况。”

托德抬起头,把手平放在桌子上,说:“这样吧,请杰夫先生把那篇文章发表在《要塞》上,我再找人写一个政府通告,把李说的不允许警察虐待胡图人;还有以前说到的,俘虏释放以后,只要不再加入敌人,可以不再追究等等都公开发表出来。你们看行不行?”

“可以!”我立刻同意,“这份《要塞》,不仅要让城里的人看到,还有想办法让围城的胡图人也看到。对了,再加上一条:对于在阵地前转身逃跑的胡图人,我们不会在背后开枪,哦......应该是尽量不在背后开枪。”

托德点头赞同,杰夫沉默片刻,长叹一口气说:“其实,如果我们图西人早一点有所改变,可能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

从杰夫家告辞出来,我想着他的最后一句话,心中颇有感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结果连我也牵扯进去了。

“首都大学在这里有一个分部,杰夫刚好过来参加一个会议,所以也被困在这里。”托德微笑着说,“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想带着几个学生正常上课,结果没一个学生赞同。”

“啊?呵呵!”我忍不住笑起来,心想这人真是个书呆子。

“后来,我请他做总编,他把分散到各个地方的学生集中起来,全算报社的工作人员,业余时间还是给学生上课。”

“好主意!既解决学生生活问题,又满足了自己上课的欲望。”我拍掌笑道。

“哈哈!上课的欲望,说得好!这个人有时候非常执着,令人尊敬。”

车回指挥部,我和托德告别,刚回到办公室,就闻到一阵花香。

“哈!这是谁弄的,好香!”

“谢夫,刚刚崔西和苏静娥小姐来过,这几盆花就是她们拿来的。”加斯帕尔回答。

“哦,很好!要不要浇水?可惜这边窗户没有阳光。”

“不用,崔西小姐说过几天她会来一次,照顾这些花,让我们不要乱动。”

“哈哈,她现在也会发布命令了,好!以后家务事就听她的。”

“是!谢夫,我想......对卡姆姐弟,我们还是要谨慎一些。”加斯帕尔看着我,“毕竟她们是胡图族。”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是感谢你的小心仔细,为我们的安全考虑,不是赞同你怀疑胡图族。对他们肯定要调查一下背景,主要是因为不了解,绝不是因为民族不同。明白吗?”

“明白!谢夫。”

“等等!”我叫住准备出去的加斯帕尔,“马上要公布一系列政令,主要内容就是禁止虐待城里的胡图族,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谢夫,其实,早就应该想办法解决两个民族之间的矛盾,现在已经有些晚了。”

“是啊是啊,不过现在改正总比不改好。你们图西族是不是一直认为胡图人比你们低一等。”

“谢夫,我从来不认为我比胡图人等级高,我是教会长大的,在天主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

“嗯,说得好,人本来就是平等的,不仅仅在天主面前。我以前听人说:其实你们国家本来是没有民族的,白人来了以后,因为有些人的鼻子比较高而挺直,所以就把这部分人当作图西族,后来还扶持图西人组织政府、当官、赚钱、压迫胡图人,是这样的吗?”

“这个不太清楚,不过以我看到的情况,确实有图西族压迫胡图族的事,当然,也有胡图人滥杀图西人的事。我认为这些都是不对的。”

“嗯,你非常诚实公正,谢谢!这些讨厌的白人,看看带来多了大的灾难。”

“谢夫,历史我不太了解,但我见到的白人都是很善良的,教会的神父收养许多我这样的孤儿,给我们吃穿,教我们读书,传递上帝的爱。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中,也有许多胡图族,我们都是很好的兄弟姐妹。”

“哦,明白了,谢谢!”我心中感慨:加斯帕尔挺聪明的人,受教会的欺骗竟如此之深!但又不愿在这个事情上过多纠缠,只好泛泛的应付。

“谢夫,”加斯帕尔转身欲走,又停下来,“其实您也可以信天主教,您做的许多事,都让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兄弟。”

“谢谢!不可能。”我心里有些厌恶,不由得把眉毛立了起来,你自己上当受骗也就罢了,还想把我也骗进来?

“谢夫,您很仁慈,真的可以了解一下......”加斯帕尔话到一半,被我的目光吓止。

“你的......建议我知道了,谢谢!”我的目光触及桌上芬芳娇艳的鲜花,感觉刚才的脸色可能与环境不太协调,所以开始尽量缓和气氛。

“谢谢您!我在隔壁,有事您叫我。”加斯帕尔很失望。

晚上回到家,崔茜却迟迟没出来,苏静娥也不见踪影。我探头探脑地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却听见崔茜她们说笑着从屋外经过窗口。

“谢夫回来了!”苏静娥突然说。

“不会吧,今天这么早?是不是加斯帕尔开车回来有事?现在几点了......哎呀!晚饭要迟了,苏,快点快点!”

我笑着迎出去,崔西正带着苏静娥和卡姆姐弟跑进来。

“别慌别慌,我今天回来早了。”

“李,我和苏静娥给卡姆和卡雅姐弟收拾房间,还给他们买了几套衣服,所以耽误了时间。”

“没关系,别急,我也来帮忙一起做饭。”

“不用不用!”苏静娥赶紧摆手,“卡雅、卡姆,这是李先生。”

两个少年有些紧张,恭敬地走过来向我鞠躬。

“唔,你们好,以后叫我先生就可以,请你们帮助......苏静娥,他们能听懂法语吗?”

“不行,他们不懂法语,只能听懂斯瓦西里语。”

“哦,那请你告诉他们,安心在这住下来,警察以后不会再敢欺负他们。让他们给你帮忙,听你指挥,可以吗?”

“好的,先生,可以的。”

“以后叫我托尼就可以,不要总是这么恭敬,你们去做饭吧,我一会也过去帮忙。”

苏静娥带着姐弟俩去厨房,崔茜扑过来亲我一下,转身要走,被我一把拉住:“小女孩!也不怕苏静娥看见嘲笑我们,谢谢你的花。”

“这有什么!”崔茜偏着脸笑,“对了,我已经带卡雅姐弟去医疗队检查过身体,所有结果出来以前先不让他们碰食品。”

“好!想得真周到,我这边也会让警察调查他们的背景,确保没有问题。以后不要让他们独自外出,你和苏静娥至少有一个人带着他们,免得让警察或军人欺负。”

“好的!明天我去提姆那里,你也一起?”

“明天我值班,以后你去就行,我不懂飞机。”

“啊!你不是答应提姆有空过去吗?”

“我只是随便说说......好好好,后天,后天我和你一起专程去拜访他,好吧?”

“这样很棒!说到做到,亲爱的加冈金萨,洗澡吧,等会就开饭。”

晚饭以后,我无所事事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这片区域封闭以后很少有车经过,安静得让人不自在。片刻以后,我翻身坐起,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找本书看。

抽屉里只有一本圣经,看来这别墅的主人围城时也是正好不在。我轻轻的叹口气,拿起圣经。这家人没被围在城里,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你在看圣经?”崔西洗漱完走进来。

“不是,我只是想翻本书看看,结果只有这个。不知道这家的主人怎么样了。”

“是啊!但愿他们好运。我以为你准备信教呢。”

“呵呵,我才不会。不过有时间可以去了解一下,说不定能缓和两个民族之间的矛盾。”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可以利用一下宗教解决目前的问题。

“好啊,一起去,我也想认识一下这里的神父。”

“那你可要小心,别上当受骗。”

“上当受骗?你好像非常仇恨宗教,是不是怕我信教?”崔西问。

“那倒不是......”

“你不能忘记影倩姐姐对吗?”

“嗯......是的。”我犹豫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崔西靠过来,贴在我怀中:“我要是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轻轻地搂住她。

“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一切都会好的。”

“是是!一定会好的。”她的笑容感染了我,“时间还早,你去看看卡雅他们,我去院子里活动活动。”

“不用,我忙完厨房的事已经去看过。我要看你练武,就是那个......无铐松。”

“......哈哈!好好,武松脱铐,早知道就不应该先洗澡。”

“那怎么行!忙碌了一天,回到家肯定要先洗澡,要不然身体上会有味道,等会再洗一遍,走吧。”

通宝推:cctothere,愚弟,过堂风,
家园 这篇貌似无亮点啊

常言道得好:戏不够,情来凑,文要上床,武要上房。。。

这些都木有啊。。。

家园 同意,这次花就给你吧,不给楼主了
家园 这一节的描写很细腻,于细微处有共鸣

相爱的人总会希望能早一点认识对方,相处的时间愈久反而是愈是觉得短暂不够用,崔西一句简单的话,流露出的真情胜过千言万语

前段时间去吃温州菜,等了很久,老板上菜就是按照各桌的菜单一份一份上,前一桌的菜上齐之前,下一桌的菜是不会有,反正大家都是在排队等菜,倒也吃的安之若素,感觉不到社会上习以为常、绞尽脑汁的小精明和假世故,反而觉得新鲜。看到提姆的这一节,联想起温州菜馆的中规中矩,德国人的工程师性格跃然纸上,原来某位同事的德国儿媳妇想学做中国菜,拿着小本子到处问人家这个原料多少克,那个调料什么比例,非常的精细认真,倒让很多人当笑话讲,对比之下,值得思考。

家园 谢谢您的建议。

呵呵!以后尽量改进。

上房,上床,切记切记!

谢谢!

家园 下章如果您觉得不错,多送我一朵好吗?:)
家园 这章的确许多细节描写。

但我还是决定要仔细写出来,很多的后来的变化都起源于这个时期。

谢谢您的赞扬,得意!

谢谢您喜欢!

家园 好的话一定是宝推啊,哈
家园 如果有机会拍成影视剧,这一节可以直接拿来做剧本用了
家园 在非洲九十六

几天以后,提姆按计划修好飞机,崔西决定第二天一早就试飞。

晚上睡觉以前,她还在床上哗哗啦啦地翻着手册。

“这么认真?你不是经常飞行吗?”

“无论飞多少次,都要仔细准备。”

“哦,还有,明天我和你一起飞。”

“明天是试飞,你不怕?”

“我信得过你和提姆。再说,正因为有危险,我必须和你一起。”

“谢谢你!”崔茜转过来脸对脸盯着我的眼睛,“今晚不行,明天早点洗澡,我在床上等你。”

“哈哈!这事情还有事先约好的。不过道理我知道,以前有个飞行教官,第二天要带学生飞行,本来晚上不许回家的,但是他实在忍不住,还是偷偷跑回去。第二天,飞完四个起落,再有最后一个落地,当年的教学飞行任务就能顺利结束,结果高度还有几十米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晚上回家和这事有什么......啊,我明白了,他结婚了,回家找妻子。你说话真隐晦,好在我很聪明。”

“呵呵,猜对了。当时高度还有几十米,离地面已经很近,塔台上的人突然发现跑道上出现一头黑色的猪,立刻发出指令‘拉起来!’。前座的学员是个新手,而且飞行技术不太好,上一个落地刚刚被教官批评过,本来就紧张,听到指令,一下子用两只手死死地把操纵杆抱在怀里。”

“天哪!高度低,速度慢,是不是失事了?”

“是的,飞机陡然立起来,然后如落叶一般摇摆着落地,两个人都死了。后来那个教官的领导说,如果他晚上不回家,白天就不会那么疲劳,只要反应比前座快零点一秒,卡住操纵杆,应该不会出事。这个教官是技术最好的,以前成功处理过类似事件。”

“太可惜了!不过别再往下说了,要不然今晚我会忍不住要和你......那个的。”

“......哈哈!是啊,我第一次听到这事的时候,最心动的也是晚上回家以后的事。当然,这个故事也的确很惨烈。”我把书从她手里拿过来,“睡觉吧!”

第二天一早赶到机场,提姆竟然已经在等我们。

“呵呵!我觉得还是过来亲眼看着好。”他发现我们很意外,笑着解释。

“应该没问题,谢谢!”崔西表示感谢,我也过去和他握手。

准备好一切,坐进机舱,崔西熟练地扫视仪表。我扣好安全带,什么也不敢动,只能看着她飞舞的双手。

崔西拉开门对着外面大喊一声,然后启动引擎,滑出停机位之前,又俯身向前伸长脖子左右观察:“right clear, left clear.好了,我们走。”

飞机颠簸着向前滑行,我有些紧张,不放心地回头观察机翼,看看有没有漏油。

即将进入主跑道时,崔西又停下,我抢先扭头左右观察,强装镇定地笑着大声喊:“right clear, left clear."

“哈哈!”崔西笑起来,也俯身向两边看看,“你学得真快。”

“那当然!告诉我V1是多少节。”

“五十三到六十节之间,注意看我的动作。”

离地以后,崔西迅速转弯爬升,避开前面的山峰。随着视野逐渐开阔,飞机在地面的影子找不到了,层层的山峰像海浪一样在机翼下铺展开来,延伸到远处的天际线。

崔西操纵飞机调头,保持平直飞行,然后转向我:“你来试试。”

“不不不!”我赶紧摆手,“以后再学,这里可不是学飞行的好地方。”

“没关系,我已经调好,很简单,就这样。你只要保持直线平飞就行,我来用电台联系外面。”

我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捧着操纵盘,大腿收紧,脚尖悬空,轻轻地贴着踏板。

“注意这个的显示。”她指着地平仪,“动作幅度要小 ,每次稍稍调整一点,找找感觉。”

飞行持续几十分钟,机轮接触跑道以后,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崔西在空中反复喊话,还是没人回应,只是在沙啦啦的噪音中偶尔似乎有人声,但却完全听不清楚。

没等螺旋桨停下,提姆已经跑过来,先到机翼下查看,然后走过来,满意而又得意地向我们点点头:“很好,修补的地方没有漏油。”

“是啊,谢谢您的帮助!”崔茜跳下去和他握手。

告别提姆,我们收拾好飞机,上车离开机场。

“基德,我们先去超市买肉,然后去指挥部,我开另一辆车回家。”

“中午吃什么,肉馅饼?”

“不是,晚上吃。我跟王阿姨学会做......包子。”

“包子?外层是面,里面有馅料,对吗?”

“对对,要从上午就开始准备,先配好面,然后做成圆圆的薄饼,再包上馅,最后把水烧开,把包......包子放进去煮......”她指手画脚,说得眉飞色舞,突然发现我已经抿着嘴憋红了脸,“啊?我是不是说错了。”

我终于哈哈笑出来:“还好你想起来了,不然晚上我们吃的是肉末面糊。”

“哈!不许取笑我。”崔茜摇着我的手撅起嘴。

“好好!说正事,这个包子是蒸熟的,要用......要用一种架子蒸,你说的放到开水里煮,那是饺子。”

“哦,好象是弄混了,买好肉我再去问问。”

“不用再去问,就是蒸熟的,这个我知道。”

“要多长时间?”

“不知道,反正看着快熟了,就拿一个出来尝尝。”

“那还是去问问吧,再说,我也没有架子。”

回到指挥部,我先告诉托德飞行的情况,然后讨论侦查部队的活动方式。中午吃完饭,又和炮兵编程小组的人讨论程序,接着浏览各种报告。忙着忙着,突然肚子一阵咕咕响。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已经昏暗,这才想起崔西说晚上吃包子。

“基德,加斯帕尔!回家回家,晚上尝尝崔西的包子味道如何。”

“呵呵,应该不会是肉末面糊。”

“哈哈!有这份心意,我就应该先谢谢她,走了走了!”

回到别墅,没等下车,我就向厨房观望,里面开着灯,人影憧憧,热气腾腾。

“谢夫,你怎么不进去?”加斯帕尔见我下车没往里走,站在当地看着厨房的窗户,有些奇怪。

“你先进去,我在这待一会。”

厨房窗户里飘出的蒸汽让我想到家在东北时的情形。那时学校刚刚从江南搬到塞北,条件比较差,家家户户冬天都生火,用烧煤的炉子取暖做饭。每天放学以后,天已擦黑,我远远地就能看见覆盖着白雪的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和厨房窗户昏黄的灯光。脚下咯咯作响的积雪、眼中一排排暖黄的灯光和晚饭的热香,一直是以后很多年我脑中最调皮的记忆,时不时跳出来让人恍惚片刻。

“一个好女人,能让你经常想起母亲。”我想起爸爸的一位同事说过的话,不禁自语起来,然后自嘲地笑笑。

转身往里走,我突然看见侧门中闪出一个身影,快步走向后院,一只手还藏在衣服里面。

“卡姆!你在干什么?”我喊了一声。

卡姆像触电似的浑身一抖,停下来半转身看着我,目光躲闪游移,微微弯腰,似乎想掩藏怀里的东西。

“手,手!”我换成斯瓦西里语,示意他把手拿出来。

“谢夫的意思是让你把手拿出来。”基德闻声赶来给我当翻译。

卡姆惊恐地睁大眼睛,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手也不动。

“是不是偷东西了,拿出来!”我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厉声喝令。

片刻以后,客厅里的桌子上,摆着从后院搜出来的三样东西:两只镶着银边的高脚杯,一个漂亮的花磁盘。

“基德,”我怒视着抖成一团的卡姆,“按你们国家的习惯,抓住偷东西的贼,应该怎么惩罚?”

“谢夫,能不能原谅......”

“说!”我一拳砸在桌面上,高脚杯跳起来翻倒,所有人都吓得一哆嗦。

“是,谢夫,捆起来......饿一天。”

“基德,别跟我玩花样。”我冷笑着,“你说的只是最轻的惩罚。我看到有的贼被抓住后,打得满身流血,皮肉翻卷。”

“谢夫谢夫!”加斯帕尔满脸惊骇,弓着腰走到我面前,“他还是个孩子,又是初次犯错,求您原谅他。”

“初次犯错?你敢保证以前他没偷过东西?嗯!”

卡雅似乎察觉情况不妙,突然蹲下紧紧抱住弟弟,但不敢看我,只是嘴里像求告似的念叨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地面。

“李,我们到里面谈谈,好吗?”崔西也走过来,抚摸我的手臂。

“看好他,可恨的贼!”我无法拒绝崔西温柔的请求,不甘心地狠狠指着吓瘫在地上两个人说。

“亲爱的,卡姆才刚到十一岁,原谅他一次,好吗?”进屋以后,崔茜拉着我的手劝解。

“我最恨偷东西,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最初记住你,就是因为你在超市痛打偷东西的同事。我一下就爱上你了。”

“呵呵,哪有那么夸张!”我笑起来,刚才的愤怒悄悄地缓解。

“当然有,就是这样的!”她抱着我的胳膊扭动身体,把残存的火气彻底熄灭,“我从书上看到过一篇文章,里面说十几岁的男孩子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偷东西,仅仅是为了心理上的需要。过了这个年龄段就不会再这样,以后会一直感到羞耻,并从此变得诚实。”

“是吗?还有这种说法。”我坐下来,崔茜跟过来。

“是的,我没有骗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原来十几岁时偷东西是一种心理需要。那篇文章还说什么?”

“......其他的记不清了,好象还说一定要正确处理,不然以后孩子会因为对自己能否得到别人的尊敬没有信心而变得越来越坏。”

“原来是这样,”我长出一口气,突然放松下来,“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了。”

“怎么了?你说得好奇怪。”

“......你知道吗?我......也偷过东西,六年级的时候。”

“啊!”

“你没听错。”我看看惊讶的崔茜,决定彻底把这个十多年一直压在心里的石头搬开,“那天下午,趁着课间教室里人少,我把前座一个女同学的算数书拿过来塞进自己的书包。放学前,那个同学找不到书,就报告了老师。老师站在讲台上,连说三遍谁拿错了算数书,赶快送还,我暗暗咬着牙,决定隐瞒到底。后来,老师看无人承认,命令所有同学都把书包放在桌面上,老师亲自挨个检查。我看着情况不妙,终于彻底崩溃,趁着老师检查其他同学不注意,飞快地伸手把书还给了那个女同学。”

“你没有书吗?”

“嗨!那是教科书,每个学生都有一本,我当然也有。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偷她的书,可能是她的书保护得好,看着比较新吧。刚才你提到的那篇文章,让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也终于放心了。”

“老师后来不知道你......拿了那本书?”

“怎么可能!老师当时就看见了,但她不动声色,直到我们排队放学走在路上,才悄悄地把我拉到队伍的最后,问我怎么回事。”

“后来呢?”

“老师批评我,告诉我这样做不对,但是只要以后不再拿别人东西,不会告诉我爸妈。”

“再后来呢?”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偷过东西,但一直不敢提起这件事,有时候想起来,心里还很不舒服。”

“你有一个非常好的老师。”

“是啊......你不会觉得我还会偷东西吧?”

“当然不会,你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谢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我终于可以说出那件事,终于可以去掉心里的压力了。”

“那么,卡姆怎么办?”崔茜歪头笑着看我。

“呵呵!吃完饭你去和他好好谈谈,告诉他......偷东西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此失去自尊和自信,那就彻底完了。如果以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许再提起。”

“好啊!先谈再吃饭,别让他继续害怕了,就这样。”

第二天依旧是风和日丽,天边已有一些白色的云朵。早饭前,崔茜带着卡姆向大家道歉,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要听苏静娥的指挥。

“什么时候出发去神父那里?”卡姆离开后,崔茜问我。

“先吃饭,我还有个关于成立无线电侦听小组的报告要看,再说也不好太早过去打扰。加斯帕尔,你先去神父那里,看看他上午有没有时间见我。”

成立无线电侦听小组的事是托德提出来的,他找人写了这份报告供大家讨论。这事对我来说有点隔行,里面很多涉及技术方案的术语我根本弄不懂,但情报工作的重要性却是不容质疑的,所以我简单看看,就在报告上签字同意。

事情办完,加斯帕尔也已回来,告诉我神父上午有时间,随时欢迎我们过去。

坐在去教堂的车上,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脑子里快速重新审查着要说的话和打算表现出来的不亢不卑的态度。

“您好,神父!”加斯帕尔介绍以后,我非常惊讶地和面前这位身材高大瘦肖,满脸沧桑皱纹的白人老者打招呼。

“您好,李先生,欢迎您!请进。”

我们走进简陋的客厅,围着一个漆色斑驳的桌子坐下。

“加斯帕尔告诉我:您想了解一下宗教。很高兴您对天主教感兴趣......”

“神父,说实话,我对您的宗教并不了解。我只是想通过......基德和加斯帕尔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都是天主教徒,所以我也想简单地了解一些天主教的情况。”

“那很好,您有空可以来参加教会的一些活动。听说您从中国来?”

“是的!”我看一眼神情恭敬的基德和加斯帕尔,心想这两个家伙不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神父吧?

“崔茜小姐来自?”

“我来自美国密歇根州,Flint市。”

“哦,二位都来自遥远的地方。中国也有天主教会吧?”

“应该有,我看到过教堂。”

“那您在中国遇到过天主教的兄弟姐妹吗?”

“没有,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可能教徒的数量很少,不过中国人对天主教并没有什么好感......”后半句话一出口,我被自己吓了一跳,但既已如此,索性实话实说,“历史上,天主教的神职人员在中国做过许多坏事,中国人对他们的印象很坏。”

“为什么?”

“具体情况我记不清楚,比如说欺男霸女、淫乱、享有少女的初夜权等等。”

“那是不对的,天主教的教义里没有......”

“尊敬的神父,”我打断他,既然已经开始,索性彻底揭露一下宗教的欺骗性,“您不要拿教义来回答我,那都是经过许多聪明人反复、长时间思考的结果,从逻辑上道德上肯定很少有破绽。就目前的情形来说,我现场提出观点,您用反复完善、修改的东西来回答,而我却并没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辨,这样的对话显然是不公平的。”

我一口气说完,得意地看着沉默的神父,胜利的感觉让我不自觉地昂起头,等待着他的尴尬甚至是愤怒。

“好吧,孩子,我们不提天主。不过我感觉你心中有很多仇恨。”

“那是当然,中国有句古话:见到做坏事的人,就如同见到仇人。我虽然没有机会去阻止那些神职人员去做坏事,但不能违背自己的良知。”

“不违背自己的良知,非常好!可是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仇恨?”

“笑话!”我没料到他很平和,而且从这个角度讨论问题,有点心里没底,“难道见到恶行还能高兴吗?”

“恶行当然不好,要尽力制止,但不必有那么多仇恨。”

“仇恨是心里......是原因,没有仇恨,怎么去制止别人或自己做坏事?”

“孩子,你说得非常有条理,很好!我送你们两本圣经,有时间读一读,制止恶行,还有更好的方法。”

回去的路上,我拿着圣经不说话,心里反复思量着这场讨论谁胜谁负。

“想什么呢?生气了?一路都板着脸。”回到别墅,崔茜笑着问我。

“怎么会!我是在想:说服一个人真难,让对手承认自己的观点错误更难。”

“对手,我不觉得神父和你是对手啊?最后他还说很高兴和你讨论呢。”

“哦哦......下午我还有事,赶紧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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