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为君沉醉又何妨 -- 南方有嘉木
几则闲话,整理整理,就当和大伙儿唠嗑吧。
1. 难得安静夜晚,捡本张中行的散文随意读。张算是大器晚成,老来著述颇丰。他的文字平和温厚,如他谈《顺逆》,说逆境比顺境多,客观是婆娑世界苦多乐少,主观是人心比天高。要人处顺而知不足,处逆能尽人力。但他到底缺点英气,也有些啰嗦。
人生道理,其实不外两三条,一通百通,难处在知得到,做不到。又或理性能到,情绪不能到。为人一世,无处可逃,那也只能在事上磨,磨到顺逆两忘,无入而不自得,基本也就老了。夫子也要到七十才随心所欲不逾矩。磨成磨不成一看禀赋,二看遇合。
其实说这个也无趣地很。语言文字都是虚幻。不如笑而不语,视若有情。
2. 读首诗就去睡之曹组《卜算子·兰》
松竹翠萝寒,迟日江山暮。
幽径无人独自芳,此恨凭谁诉。
似共梅花语。尚有寻芳侣。
著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
前面都一般,“恨”字不好,既然香在无心,又何必有恨,不如换作“情”字更温雅。
唯最后一句好。用前几日看到的周国平的一句话可阐释:“真正打动人的感情总是朴实无华的,它不出声,不张扬,埋得很深。沉默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当一切喧嚣静息下来之后,它仍然在工作着,穿透可见或不可见的间隔,直达人心的最深处。”
3. 晚上独自读书,冬日清冷。夜静灯青,灰闲香软,所欠惟梅矣。
4. 看到在东岸的前室友拍的Newport 雪景,生出思念了。想起2010年的冬天,寒冷漫长,孤寂地坐在楼上阅读,思考,质问,耗尽心力试图堪破生死屏障,然后窗外雪花静静地,静静地飘下来,整个世界陷入洁白的沉默,我感觉在一条漆黑的甬道独自摸索前行,终于略略能够栖息。如果没有那些独自寒冷孤独的思考,我不会像今日这般心地疏阔,总有阳光。
而对当年思考的问题是否得到答案。我想是有的,答案就是《老子》的这句话: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世间万物,最终回到本源,尘归尘,土归土,这样的一种复归是从生命的有为和动态回到了本源的无为无动,复命,我理解就是遵循道或规律回到自然。生动死静,交替循环,本无屏障。我们觉得存在屏障只是我们的意识未通达。这句话已经内化为了我在生死问题上的信仰,确实令我在一定程度上看淡了生死。
5. 读古人笔记,有时会忍俊不禁。那天读冯梦龙关于屠义的一则记载,原文不录,白话如下:
明朝的屠枰石(屠义)先生在江浙一带当督学,一向严守法令办案。当他巡察西湖时,有些无聊之辈趁机去搜罗秀才们的过失告状。
有一个秀才夜宿在妓女家,保甲(地方守卫组织之长)在次日天刚亮时,就把秀才和妓女两人捉起来,送到衙门来。大家都有点同情那个秀才,却没有人敢释放他。
衙门开门了,保甲带人上堂。一进门就大声地诉说事情的经过,屠公假装没有听见,照常处理文书,保甲渐渐膝行向前,距离秀才和妓女越来越远。
屠公用眼睛示意身旁的差役,又靠靠他的手臂,让他放了秀才。差役明白了,悄悄过去把秀才带出门,保甲一点都不知情。
秀才出去之后,屠公抬头问道:“人呢?”
保甲回头一看,不见了秀才,吓得说不出话来。屠公便罚打他30大板,铐上枷锁,并把妓女赶了回去。
保甲后来惊魂未定地对人说:“我刚才捉到鬼了!”
别的秀才鄙弃他,也感谢屠公包涵一个读书人——虽然是个酒色之士。从此以后,这个地方刁恶的风气平息下来,而秀才为了自我惩戒,甘愿奉献才学,自贬为教官(学校中担任教职的基层官员)。
----屠义是极刚正人,这则笔记中却善谐,执法中也见人情。更妙在冯梦龙的一段点评:
“李西平携成都妓行,为节使张延赏追还,卒成仇隙;赵清献宰清城而挈妓以归,胡铨浮海生还而恋黎倩。红颜殢人,贤者不免,以此裁士,士之能全者少矣!”
——红颜殢人,贤者不免。读之再三,抚掌大乐。
6. 屯子落雨之后的天气有些淡淡的疏阔。院子里积了落叶,满地青黄,想起范仲淹的句子,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仔细想想“寒烟翠”该是种怎样的感觉?许多年前的春末和同学去坝上骑马。清早晨光未醒,我们坡上放步,远处白桦林雾霭朦胧,翠色生寒。
在屯子待得久了,会想念祖国风物。又那年在宁夏荒野看塞上紫烟平地接天,苍凉豪廓,令人想挑灯看剑,把臂高歌。说苍凉,想起前几天看GB兄引文说毛泽东在蒋介石逝世日以张元干之《贺新郎》为悼念。看完那篇文字,想想说英雄,谁是英雄。纵览古今,一时变迁之势成历史之走向,则滔滔不可阻挡,顺其者昌,逆其者亡。古时尚有隐逸之中道可选,现代技术已经彻底消灭桃花源,人在历史之中,或沉或浮,能如太祖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者,谁欤?!到底都被雨打风吹去。
7. 历史太重,说点好玩的典故。秦少游有首《虞美人》,写给一个叫做碧桃的美女: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
乱山深处水萦回,
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
为君沉醉又何妨,
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这首词有一段颇具传奇色彩的本事:"秦少游寓京师,有贵官延饮,出宠妓碧桃侑觞,劝酒惓惓。少游领其意,复举觞劝碧桃。贵官云:'碧桃素不善饮。'意不欲少游强之。碧桃曰:'今日为学士拼了一醉!"引巨觞长饮。少游即席赠《虞美人》词曰(略)。合座悉恨。贵官云:'今后永不令此姬出来!'满座大笑。"(《绿窗新话》卷上)
——这典故最可爱这女子的拼了一醉,遥想她引巨觞长饮,面如桃花,何等姿态?倒是少游的“只怕”一句落了窠臼,显出小来,不及她痴意决然。
8. 那天上午人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白发,可是我觉得现时好于十年前:诚恳,踏实,活在当下,不患得患失,学会接受生活的一切馈赠。
十年前,我被阿壳逼着留了头长发。
那时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
那时候,莽撞懵懂兴致来了说走就走
那时候,爱和人称兄道弟划拳拼酒
那时候,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人生优游
那时候,是这样的:(相片撤了,谢谢大家“夸奖”,节日快乐)
真容?
阿壳好福气。
谁道西河皆大妈
我看过你的几张照片,但正面不多。
这张还真是我心目中嘉木的形象,温文大气美丽。而且,最奇怪的是,经常我看文后再看人的照片,有背离感。你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
我一向不喜欢贴自己的照片和讨论自己的感情生活,总觉得自己福气薄,露的多了,难免会有不够的时候,以上是个人意见。
你福气深厚,大概不需要这个担心。
希望你和阿壳早点结束两地。祝福你和阿壳。
这张几年前的照片还是显得青涩了一些。
其实还是短发显得清爽,长发反而繁琐。
这照片哪里看得出有女汉子的内心
用在那里非常妥帖。
嘉木,你好久没有写阿壳了。
把头发剪短,和现在没什么两样,真的是十年前的?
我对张中行的文字有两个字的印象。
一个字是“碎”。《流年碎影》是我读的第一本张先生著作,不知你是否也翻过。十几年过去了,仍忘不掉他书中的絮叨劲儿。有时想,流年碎影之“碎”字可称张氏文字的最佳总结。奇怪的是甭管老爷子多啰嗦,读者总能耐着性子读下去。我觉得这跟他晚年成名方始著述大有关系,就像是索罗斯著书皆是车轱辘话人们也愿恭听。
再一个字是“断”。断的意思是说,他的文章我读下来总觉着气息是断开的。举个典型例子,张先生回忆著书缘由,写过这样一段话:”写,断断续续,将近三年,难免,写后面的,前面的早忘了,其结果就也是难免,轻的,重复,前面说了,后面又说,甚至重的,抵触“。读这样一段话的感觉就像是听一个人打竹板说书,他的节拍始终没在点儿上。张先生不如每个逗号都分行,改梨花体算了。我曾读过一本书是讲物理学和音乐的关系,那些悦耳音节的背后皆有物理学的规律,文字亦该如此才好。
除了这两个字的个人批评,张先生书籍我觉得挺值得读一读的。心燥时拿起来读几篇颇可静心(假设他的断句不影响读者心率)。在静心功效方面,我觉得张中行可算小一号的周作人。张在红楼念书时,周作人是他的老师。周氏“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文风是最难学像的,张中行似乎也没学到骨髓,但起码学得一个“平实”,就这点儿优点,搁现在也挺难看到了。
题外话:二人皆不喜政治。但在日据北平时代,张中行穷困潦倒,没饭辙,托关系找周作人谋了一个北大教书的工作。是以,二人境遇颇有重叠之处。周作人那句“差幸免作顾亭林”的政治感慨,于张而言,也可算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吧。
"我曾读过一本书是讲物理学和音乐的关系,那些悦耳音节的背后皆有物理学的规律,文字亦该如此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