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梁红玉当过妓女吗？ -- 孟词宗
梁红玉之谜 二三题
孟词宗 （作者保留版权，转贴请注明作者和出处）
梁红玉是历史上著名的巾帼英雄，和丈夫韩世忠一起抗击金兵，为撑起南宋的半壁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史书中对这位奇女子的记载只有寥寥数笔，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留下。正规史书中可能是出于对她的尊敬，因此讳言她的闺名。特别尊敬她的史书只称她的封号如杨国夫人、护国夫人等等。而一般的史书也只称她为“梁夫人”或“梁氏”。红玉这个名字是后世的小说和戏剧中为她取的。由于梁红玉这个名字已经家喻户晓，为了行文方便，除了引用史书，后文还是会称她为梁红玉。
除了名字问题，史料的缺乏和相互矛盾也使得这位九百年前的女中豪杰的身世模糊不清，以致留下了很多历史谜团让后人费尽思索。这个系列只是就已知的正规史料对这些谜团做些推测。
谜之一 梁红玉当过妓女吗？
梁红玉本名叫什么已不可考。梁红玉的出身籍贯等等在史籍中也几乎没有记载。但现在大家耳熟能详的是梁红玉出身妓女，后来嫁给了韩世忠。
梁红玉当过妓女这件事并不见于和她同时代人的记述。在她去世一百多年后，有一位叫做罗大经的文人出了一本叫做《鹤林玉露》的故事集，其中《丙篇 卷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翻译如下：
蕲王韩世忠的夫人原本是京口的妓女。有一次五更天的时候去庙里参加祭典表演。忽然看见庙柱下蹲卧着一头老虎，呼噜打得正响。她吓得转身就跑，连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来的人多了，她才敢回去看，原来是一个当兵的。将他踹醒，问他的姓名，叫做韩世忠。她心中觉得惊讶，偷偷告诉母亲，说这个当兵的定然不是凡人。于是把韩世忠邀请到家中，请他喝酒直到半夜，谈情说爱，极尽欢娱，并给韩世忠资助，相约成为夫妇。蕲王后来立下大功，成为中兴名将，而她也被封为两国夫人。蕲王曾在黄天荡与兀术大战，几乎擒获兀术。但不小心给兀术凿通河道逃走了。夫人上书弹劾韩世忠失机纵敌，请求加罪。朝廷为之震动。这些事充分体现了她的明智和伟大。
这个故事估计是罗大经整理记录民间传说而来。此后的八百年里这个故事被一再改编，流传越来越广。最后梁红玉被称为“妓女将军”。甚至一些史家虽然把“梦虎奇缘”认为是怪力乱神，但仍然认为梁红玉当过妓女。并根据她是“京口娼”而得出两人应是自韩世忠随军征讨方腊时相识结合的。不然作为驻扎在西北边疆的西军士兵陕西人韩世忠怎么会有机会认识在京口（今镇江）当妓女的梁红玉呢？
那么，梁红玉真的当过妓女吗？
如果仔细研究《鹤林玉露》记载的这个故事，可以发现通篇没有一个字提到蕲王夫人的姓氏。唯一能联系到梁红玉身上的只有“遂封两国夫人”。
所谓“遂封两国夫人”是指苗刘兵变时梁红玉飞马传诏，一日夜奔驰二百多里从临安（今杭州）冲到嘉禾（今嘉兴）通知韩世忠苗刘兵变内情，最终促使韩世忠迅速进军平定动乱，恢复了宋高宗赵构的帝位。叛乱刚起时，叛军为了拉拢梁红玉封其为安国夫人。兵变平息后，叛军的封号自然不算，但梁红玉还是被封为和国（护国）夫人。此后又进封为杨国夫人。从这一点看，似乎这位蕲王夫人是梁红玉无疑。但实际上韩世忠被封两国夫人的老婆不止梁红玉一个。
不论是在民间传说还是在各类戏曲、小说中，韩世忠只有一位夫人梁红玉。但在历史上，韩世忠光正牌的夫人就有四个，其他姬妾无数，在私生活上完全是个大种马式的人物。
韩世忠去世后，先后有两个版本的墓志铭。第一个版本提到两位正牌夫人“元配秦国夫人梁氏，今配魏国夫人茆氏”，第二个版本则提到四位正牌夫人“白氏秦国夫人，梁氏杨国夫人、茆氏秦国夫人、周氏蕲国夫人”。
其中白氏没有任何事迹流传。一般认为或早亡，或失陷在北方找不到了。周氏则是母以子贵。蕲国夫人来自韩世忠的蕲王封号，生前应当没有给扶正过。
剩下的梁氏即梁红玉，茆氏则在梁红玉死后被扶正为韩世忠的妻子。从墓志铭看，茆氏也至少有两个封号“魏国夫人”和“秦国夫人”
而这位茆氏是货真价实的妓女出身。
和韩世忠同时代的 胡舜申 写过一篇《己酉避乱录》，记述他在黄天荡之战前后的经历。其中说到黄天荡之战数月后，他的哥哥胡舜陟镇守钱塘。韩世忠路过拜访。杭州妓女吕小小因犯罪而被下狱。她的家人投奔韩世忠求救。趁酒宴上劝酒的机会，韩世忠对胡舜陟说“我有小事求你帮忙，如果你答应，我就喝一大杯酒。” 胡舜陟同意。韩世忠于是要求为吕小小脱罪。胡舜陟便将吕小小放了。韩世忠高兴得连喝了几大杯。酒宴结束就把吕小小带回去，让她改姓茆。
这位吕小小便是后来的茆氏。不同于《鹤林玉露》，《己酉避乱录》是韩世忠同时代人所写的亲身经历，可谓第一手资料，真实性应远远高于怪力乱神的《鹤林玉露》记载。
而仔细考察《己酉避乱录》中的吕小小记载，可以发现其与《鹤林玉露》中的故事有大量的相同点。例如都是妓女碰到韩世忠，都是发生在庆典时刻，最后都是韩世忠抱得美人归。最重要的是这个故事发生在黄天荡战役前后。而京口恰恰是黄天荡战役的战场之一。
当然，有些读者可能会说《己酉避乱录》中吕小小是被韩世忠解救，而《鹤林玉露》中则是韩世忠被梁红玉赏识，两者并不相同。
中国传统戏曲、小说、民间故事最津津乐道而不疲的模板之一就是“落魄者（可以是英雄、书生、公子等等）为红颜赏识资助，最终飞上枝头变凤凰，与红颜白头偕老。”这类故事从《红拂夜奔》就开始不断流传，完善和补充。而“梦虎奇缘”明显是《红拂夜奔》的宋朝版。
而民间故事、戏曲小说始终认为韩世忠只有一个老婆，那么必然会把韩世忠众多不同女人的事迹逐渐合为一体。梁红玉或许的确与韩世忠相识于寒微。但做过妓女云云恐怕还是张冠李戴的结果。
但民众爱听八卦，文人也爱写八卦。梁红玉去世后一百多年里，故事不断发酵成熟，最终演变为《鹤林玉露》的版本。再往后的八百年，经过无数戏曲小说甚至通俗历史故事集的宣传，梁红玉当过妓女这件事深入人心。更成为“英雄不怕出身低”的典范。于是梁红玉的这个“妓女将军”也就不得不一直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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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夫人的故事，我仅是凭兴趣看过一点，不敢在方家面前妄谈史论。但孟兄专门发帖相邀，不回复恐怕不够礼貌。因此还是再重复几句个人意见，供孟兄参考。
孟兄思路十分开阔，史料也颇为熟悉，让我自愧弗如。但我对孟兄推论的方法，并不十分认同。在本人的贴子里，孟兄曾提出几个假想，我在回复中也说明了自己的意见：
对于提出的观点，一方面可以“大胆假设”，另一方面尚需“小心求证”。还是需要有一些实在的资料来证明才好。否则即便《宋史》成书很晚，《小传》版本不同，总是有实在的东西在哪里，可以存疑，但在没有其他确切资料的情况下，恐怕不好随便推翻。
梁夫人是否当过妓女？我觉得也存在同样的问题。罗大经确实可能怪力乱神，梁夫人的故事也确实有可能是几个夫人的故事合编而成……但无可否认的是，《鹤林玉露》也是宋史研究者常用的资料。仅仅一句质疑的话，恐怕还不够说服力。如果要提出别的说法，至少要有实在的史料支持——梁夫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记载在什么史料中？还有什么史料可以佐证？
孟兄的推论，从道理上讲都是可能成立的，但就是在证据一点上，尚有欠缺。以前大家说梁夫人是妓女出身，多少能举出《鹤林玉露》为证。但孟兄要说不是，可有证据吗？
在岳飞的故事里，曾有岳飞幼时家里发大水，母亲姚氏抱着他躲进水缸的故事。这段故事甚至被记进他孙子岳珂整理的《鄂国金陀粹编》。后来所有故事都这么说。宋史研究者为论证这段故事不实，查阅了相关年代水文记录，查实并无大水。这样的论据就让人十分信服，大家也就不再采信原史料的说法。个人认为孟兄的推论，仅仅停留在质疑的层面，目前还缺少这样确实的证据。
野史之所以为野史，为其不可信也。
正史之本纪、传、志多取自实录、墓志、或与所记之人同时代人的记录。而且一般都不是孤证，各史料可以相互印证。现代更辅以考古发掘，天文地理资料等等。
然而野史如《鹤林玉露》成书既晚，更是孤证，且窜入怪力乱神之说，想象夸张之辞。把它拿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话题可以，但用来作为史料，倒反而需要您所说的过得硬的证据。
否则以《三国演义》代替《三国志》可乎？
野史与正史的差别，毋庸多议，当然更不可能把《三国演义》当《三国志》看，因为那已经是小说，连野史的边都不沾。
个人认为，野史虽然存在种种错误之处，但毕竟提供了一些有关历史的片段信息。因此随着史学研究的深入，大家并没有把野史一竿子打翻，而是用怀疑的眼光，尝试着从中间寻找一些有用的东西。即便是正史没有提到的孤证，一般也抱着“存此一说”的态度，适当地加以引用。
比如宋史名家王曾瑜先生，曾著文探讨岳飞的身高和相貌，其相貌的例证，就是引用南宋四家刘松年的《中兴四将图》。王先生在文中也指出，刘松年入画院当待诏时，岳飞已去世数十年。而且我们今天看到的《中兴四将图》，也已不是刘松年的原作……即便如此，王先生依然以之为例，勾勒出岳飞“方面大耳”的形象。这个推论并非定论，而是在没有其他原始资料的情况下，依据一些不太可靠的资料，做出的“存此一说”的推论。这样的文字，对于宋史研究，还是有一定价值的。因为至少我们找不到其他的证据，证明岳飞不是这个样子的。所以在没有更可信的史料之前，可以暂时以此为一种说法。
梁夫人的情况，也是如此。《鹤林玉露》确实是野史，确实有怪力乱神，但在没有其他更可信的史料之前，我们也可以把它作为梁夫人身世的一种说法。
我并不是反对孟兄的质疑，而是觉得孟兄没有把工作完成。我觉得孟兄如果要推翻罗大经的说法，至少要拿出资料，证明罗错在哪里，就像上个回帖我所举的岳母进缸的例子。或者找到其他可靠的资料，证明梁夫人确有别的身份。而孟兄的结论，个人认为做得过于简单。
最后开个玩笑，假如孟兄认为梁夫人不是妓女出身。这时跳出一位紫电青霜王将军，跟您抬杠，非说梁夫人就是妓女出身。理由是茅周二夫人都是妓女出身，可见韩世忠就喜欢娶妓女当老婆，因此按概率推算，梁夫人是妓女的可能性超过50%。您痛斥王将军一派胡言。结果王将军又掏出《鹤林玉露》，称要比离梁夫人多远，罗大经总是南宋人，总比咱们离梁夫人近。那时候，您总不能只用一句胡说，就把王将军打发了吧？
以讹传讹的东西要纠正很困难。就像您这段文字里说的。一旦某野史段子流传了八百年，就算是有了辨伪文字，照样还是会有人号称“有书为证”。
说梁红玉当过妓女其实还不算啥。岳飞背上刺的那四个字，一般老百姓都认为是“精忠报国”而不是“尽忠报国”，虽然在史书里明明白白得写着：
史书里并没有说谁给岳飞刺了这几个字。但在各类戏曲和小说笔记野史的敷衍下，居然成了岳母刺字。而且刺的还是“精忠报国”。到今天，在网络上有人明知应为“尽忠报国”却还说不如“精忠报国”有气势。其实两者语气一样，哪个有气势只在读者习惯而已。
最有意思的是王曾瑜写《靖康奇耻》，明明白白得告诉画插图的岳飞背后那四个字是“尽忠报国”，结果画工照样给画成了“精忠报国”。
呵呵，深入肤理的文字还是没有深入人心的文字强大啊。而王增瑜的对自己书中插画出错的解释流传并不广。假设几百年后解释流散，却有人翻出这部书来，指着那副插图说连专治岳飞史的权威王增瑜都在自己的书里认为应当是“精忠报国”，岂不是更加分辨不清？
《鹤林玉露》的问题和“岳飞作”《满江红》的问题完全一样。都是几百年后突然冒出来一个“说法”，没有任何当时的证据支持此事。这和邓、王二人考证岳飞母亲没有抱着岳飞躲避大水不同。邓、王二人没有用几百年后的笔记去否定几百年前的记载，而是用了当时的水文记载。这就是根本性的不同，不可不察。
梁红玉有没有当过妓女，不能看几百年后成书的野史，只能看当时有没有直接或间接的证据。否则几百年后《鹤林玉露》写了篇怪力乱神的“传说”，梁红玉还能从坟里爬出来说“我没有当过妓女”？而根据几百年后的“传说”而要求找出她没有当过“京口娼”的证据更不是认真的治学态度。盖当过妓女当时会有记录（例如茆氏），而没当过妓女当时却不会有记录。哪个良家妇女会去登记一下或者立个牌坊说“妾身从未当过妓女”？
故不论是《满江红》还是《鹤林玉露》，只需要指出其无当时的直接或间接证据支持，则其立论便不能成立。这不是什么“存此一说”的问题。
感觉彼此的观点落差较大，不易交集。
凭兴趣读书，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心得体会，意见分歧，在所难免。您认为对的，您自去阐释，我想说的意见，大抵已经表达清楚，再往下说，恐怕就是各执一辞的车轱辘话，对大家都没什么补益了。
既然如此，就不再叨扰，失礼之处，请孟兄海涵。
兄台认为我考据不够。因此在下又翻了一阵古书。敷衍成文。还请指教。
我的主要论点是梁红玉出身妓女说出自一百多年后的一篇怪力乱神的笔记小说。此前没有任何记载说她出身娼妓。而韩世忠的其他两个老婆如茆氏和周氏都有同时代人写的出身娼妓的明确记录。所以不能说梁红玉出身娼妓。
功莫大于救驾，德莫大于卫国。梁红玉功德俱全，《鹤林玉露》给她按上个娼妓的低贱出身，当然是非常戏剧化的。自然更满足后来人的各种想象和欲望。所以此说才能长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