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一定要抓住唐铭,以正家法。是唐居容,甚至也是唐诗决定加入公门的原因之一,借助朝廷的力量总好过在茫茫人海中独自寻觅。
宋居易听唐居容说过唐铭。此人是唐居容之父唐秩的同胞哥哥,若单说功夫倒算得上是唐门第一,他这人与人相争,下手狠辣无情。如此也还算了,但他却有个喜欢入花丛采花的毛病,还因此杀了自己的结发之妻,惹下大祸。素不受唐老爷子喜欢,就将他逐出唐门,不准他承继唐家掌门之位。这唐铭一怒之下于父子独处之时下狠手弑父,后远逃他乡,躲避唐门追捕足有八年之久。
想不到,今夜居然见着了。
“你爹可好?”唐铭笑问。
“不劳你挂心。”唐居容冷冷道。
“我们俩伯侄有八年不见了吧?如何,单对单来一场?”唐铭随手转着手中弯刀笑道。他手中弯刀与唐诗相若,只是更霸气凌厉,不似唐诗的秀气薄刃。
唐居容木无表情:“你为何会到此?”
“你说呢?”
“来灭口?”
唐铭耸耸肩。
“你投靠何人?你们是不是要造反?”
唐铭双眉一挑,嘻笑道:“你说呢?”
“那我今夜就公私一起办。”
“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宋居易叹了一口气,道:“居容,你缘何如此啰嗦?”
唐居容白了宋居易一眼,往后一退。宋居易‘呛啷’一声宝刀出鞘,大刀一挥就向唐铭斩去。别看宋居易纤瘦,但那劲却是不小,一刀斩下去,唐铭急用弯刀挡架,那刀刀相碰,火花四溅,唐铭待要反击,却被宋居易连着三刀砍下来,连连后退,虎口都震出血了。
其他四人见唐铭如此狼狈,想要救援,却见唐居容疾速伸手入麻包当中握拳而出,这四人平日见过唐铭出暗器时的刁钻古怪,都警惕地盯着唐居容的手,生怕他施放暗器着了他的道儿。
唐居容举着拳叫道:“居易,你让个位置,小心打着你啦。”
宋居易边砍边回话:“你自己耍就是,你当你打得到我。”
那四人见宋居易这样叫,以为唐居容施放暗器的功夫稀松平常,就齐齐向唐居容杀过去。
唐居容背上的武备库千户吓得大叫:“大侠救我,大侠救我,不可让他们杀我。”
这四人越过宋居易和唐铭冲向唐居容,那知宋居易在后面随手就扔了一物到四人当中。啪啪啪,数声闷响,烟雾伴随着火花遮蔽了四人的视线。唐居容一招‘漫天花雨’,手中铁砂袭击,打在那四人手上,脸上,顿时一阵灼痛,皮肉就烂了。那四人急急后退,却被宋居易在后包抄,一刀横扫拦腰斩将过来,登时断了两人性命,另有两人吓得狼奔豕突般逃窜而去。
唐铭亦趁机手持弯刀就朝宋居易斩来,唐居容长剑在手,飞身跃起,直向唐铭头顶刺去。唐铭见势不妙,只得回刀,先挡了唐居容的长剑。宋居易随势转身,正好与落地的唐居容并列一处。
唐居容立定,长剑直指唐铭心口,冷冷道:“今日既然见了,且随我到爷爷坟头一坐。”
唐铭冷笑:“嘿嘿嘿,你以为你们俩个黄口小儿能奈何得了我?”
宋居易把刀往地下一戳,怪笑道:“那就单对单来一场?”
若是单对单比武,唐铭倒真不把唐居容放在眼中。但他出自蜀中唐门,深知暗器功夫之奇诡难防。一个唐居容还好,旁边这白瘦高得吓人的小子亦会这一手,却着实令他有些顾忌。听宋居易这话,心下一松,想着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就道:“单对单,你可别后悔。”
宋居易又怪笑一声,提刀一指,刚要说话,却听得房顶上传来唐诗、宋词的声音:“大哥、怎生还不回来?爷都担心了。”
两人随音落下,各自落在大哥身边。
唐铭一见唐诗,不由大惊,本能的以袖掩面,转身逃去。八年前他逃离蜀中唐门之时,唐诗已经十二岁,如今虽是双十年华,但依稀还是能看出当年模样。虽然他无恶不作,杀父杀妻,但还不至于虎毒食子。唐居容倒也没有追,只是暗叹一声。这唐铭才是唐诗亲父,但他常在外拈花惹草,发妻亦是经年累月在外追逐于他,唐诗自小是由唐居容母亲抚养长大,有如亲生闺女一般,唐诗也只以为自己是唐居容的亲妹妹。
“大哥,那是何人?”唐诗问。
“一个贼人罢了。”唐居容缓缓答道。
“大哥,先回去吧,高玉一宿未睡,在等你们的消息。”
唐居容、宋居易点点头,带着武备库千户赶回贾府。唐诗和宋词如例将千户家中搜罗一遍,寻得些疑证才走。
唐居容、宋居易先行回去,高玉果然还是在大厅中等待,太子担心的事,他都在外担着了。
挑灯夜审,周昂、李龙也都来了。武备库千户面对他派去的杀手不好狡辩,和盘托出他受人所托暗中将武备库的兵器、铠甲等等军事物品偷运出去的事情。
“偷运到何处?是何人所托?”高玉追问。
上千件兵器、铠甲足以组成一个千户所,以定州一城之大,也不过才五个千户所,这明显是有所图谋,非个人所为,高玉不能不紧张。
武备库千户到此却又不惧,竟跟高玉讲起价来:“大人,臣自知罪该万死,但请大人能为臣求个情,免我家人株连之难。只要大人准了,臣定将指使之人和盘托出。”
高玉一听怒从心起,但他自小受王岳教诲,极为隐忍,面上不动声色:“你可知你所犯何罪,竟敢求情?”
千户昂头道:“臣知道,但臣当初能将兵器偷运出库,也是有所考量才选择的。那指使之人臣也惹不起。那人拿我家人要胁,朝廷远在北京,那人却近在眼前,臣想投靠朝廷救我也投靠不着,只能听他指使。如今被大人抓到也是罪有应得,臣横竖都是一死,但我那妻儿子女却不想她们当灾。”
“你怎知那指使之人你也惹不起?”周昂在旁轻问。
“那人武功高强,阴毒狠损,又擅会使毒用诈,臣半招也近不得身,杀人是旦夕之事。”
唐居容和唐诗互视一眼,皆在沉吟。
李龙看在眼中,笑道:“你家人能否活命,我们也无权处置,不过,你若能如实招供,目今便有一人可求。”
千户一听,双眼放光:“何人可求?”
李龙淡笑:“那就要看你能否如实招供了。”
“我若见到此人,定如实招供。”
“你胆子不小,可我们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李龙笑道:“既然你能被我们找到,那人也能被我们找到,只不过可能艰难些而已。你若不说,我们就上报朝廷,朝廷定视你谋逆千刀万剐、株灭九族。”
千户还是沉默以对。周昂看了李龙一眼,提笔取纸。
千户一见,惊道:“大人,你要作甚?”
周昂认真的看着他说:“当然是报你谋逆罪行之陈词,报请都察院批复。”
千户一慌,但还是有所迟疑,周昂也不管,落笔。
千户见周昂毫不犹豫,慌了神,急道:“大人,大人,罪臣招了,求大人救我妻儿子女一命。”
周昂放下笔,看向千户:“你如实招来,我替你求情。”
“当真?”
宋居易看不下去,厉喝一声道:“你招是不招?不招就吃我一刀便了。”
那千户看过宋居易回手杀人的凛厉,登时不敢再逞强,低头如实招供。众人方知这定州城五十里外到河北境内群山当中,有一处唤作黑木崖的所在,那里有一神教唤作日月神教,千户便是帮此神教偷运兵器、铠甲。
“你与孙叙可有勾连?”周昂追问。
“孙大尹只知低头赚他的银子,贩卖自己的宝石,根本不管州里的事。也不知许多宝石都是日月神教派人运送给他,借他的手赚银两的。”
“那卢和呢?”
“这人甚是好色残暴,不好收服,教主便没有用他。但他也是贪财,教主便通过中间人叫他做事,却也替日月神教赚了不少金宝。”
“贾太监呢?”
“他是皇帝陛下的人,日月神教暂时也不敢招惹。”
“日月神教现有多少人马?”
“我统共运了六百三十八副兵器、铠甲与他。”
“六百三十八副?”周昂看了千户一眼缓声道:“你记得清楚?”
“这等事如何能记得不清。”千户居然还白了周昂一眼。
“那也就是说你并不曾知晓你手下也偷运兵甲一事?”
“真不曾知,想到他们也偷运兵甲,才将我吓煞。”
“其实我们并没有怀疑你。”李龙笑道。
“你们不曾怀疑,但督主肯定怀疑了。他前几日审孙叙、卢和不就是要贾太监审的么?贾太监审完也被督主拿下了。想必他亦是要这般对我。是以才想着干脆把你们杀掉算了。”
周昂和李龙相视一眼,叹息,心中皆想这就是杯弓蛇影、做贼心虚造成的后果吧。
“你去过黑木崖么?”周昂问。
“只去过崖下的黑木镇,不曾到得神教总坛。”
“是何人与你交接兵器?”
“便是先前那人,亦是他威胁要杀我妻儿子女。”
周昂拿来纸笔递给千户:“你且画张路线图来与我们。”
“什么图?”
“去黑木崖的路线图。”
“我劝你们不要去。”
“为何?”李龙插口问。
“那些人个个武功怪异高强,心狠手辣,你们这般年轻,不是他们对手。”
李龙淡淡一笑,看了周昂一眼。周昂道:“你看我作甚?”
李龙笑了两声,摇手不语。
周昂对千户说:“你画就是。”
千户便接笔画了一张路线图,周昂取出定州地图铺在案桌上,李龙和高玉一起过来,一边看千户的画一边进行对比。
唐居容从头到尾不曾言语,此时倒问起话来:“那人时时来与你相见么?”
“不曾,只是每月见一次。”
“都在定州还是黑木镇?”
“两边皆有来回。每次皆是他指定时间,我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唐居容听之不语,回复木无表情模样。
“你识得孙大尹的师爷么?”李龙问。
“自然识得,我与他是家乡旧识。”
“当真识得?”李龙微微皱眉问。
“当真识得。”
我花了2晚看了,这还没入正题,还有下文?
自己也感觉一直在路上走,还没上火车。找不到切入点上轨道,人物的性格也还不分明,特别是周昂与李龙性格有重复的地方。
预计是超长篇,写到正德驾崩。结尾倒是想了个大概,就是有点纠结是让这个人如现实一样早逝,还是在小说里继续活下去。
写武侠小说好难,反派塑造太难,还在想。
另外,这文一直埋了个雷点,犹豫要不要用上。
请问这么多章能吸引你看下去吗?中间有无让你出神停顿?有啥建议不?
呵呵……
PS:春节前的最后一章,预祝看文的各位河友新春快乐。再更要等到春节后了,明天去浸温泉。
“你可知他现在何处?”李龙缓声问道。
“他这人无亲,孤人一个,平时除了衙里的事儿,就喜欢去迎春院喝点花酒,翻个牌,孙大尹落难,想来他也无处可去,应当就还是在迎春院里躲藏。”
李龙听得微微点头。
“你手下有哪些人帮你做事?可还有别人参与?”高玉追问。
“就是你们抓的这些人,做这等事还如何兴师动众,抓着便是个死。只是不曾想手下那四人居然也做这等事。”
“这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做此不忠不义之事,你的手下自然也不会忠心于你。”周昂严肃地说。
千户长叹,黯然低首。
周昂低头向高玉耳语,高玉轻轻点头,叫人把千户带下去。唐诗、宋词带回从千户府搜罗回来的疑证,高玉,周昂,李龙一起查看,除了千户细心登记的武备库偷运记录,所得佣金银两之外,并无其他。
高玉问周昂:“殿下要你结案,你看这案是否真能结?”
“不知殿下如何想,但是从我们搜集到的消息,武备库丢失的兵甲已足足达二千之数,这完全可视为一支军队组成。殿下他——”
高玉缓声道:“此事严重,我虽不想让殿下忧心,却也不敢欺瞒殿下。”
李龙、周昂,唐诗,宋词,唐居容,宋居易都互相对望,不敢轻易判断。屋外公鸡打鸣,天快亮了。
高玉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说:“我去瞧瞧殿下,你们也歇息一下吧。”
周昂、李龙点头,高玉出到院子,从井里打了一盆水洗脸,洗手,收拾好面容衣冠,仪态端正地前去面见太子。
李龙看着高玉的动作,缓声道:“高玉此人看来真是自小在宫中受教,一举一动皆合符皇家礼仪规范。”
“他是高凤的侄儿,高凤为人便是非常端正守礼的,他自然也不会差。”周昂说。
“他是太监么?”李龙突然笑问。
唐诗白了他一眼:“你好八卦。”
宋词亦笑:“你想他是太监么?”
周昂淡淡道:“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太监的。”
“我未到京城之前也以为只要是没了子孙根,入宫服侍皇上的人便都是太监,后来进京加入公门,熟悉我朝职官体系、六部九镇之运作,方知这里面也有等级高低之复杂。”唐诗叹道:“若是行走江湖,凭得便只是手中刀,腰中剑,那管这许多束缚。”
“既觉束缚,为何又入公门?岂不自找没趣?”宋词轻笑,讥道。
“逍遥任侠自然好,按部就班亦有趣。”唐诗坦荡道。
“你倒是进可攻,退可守,宠辱不惊。”宋词抿唇而笑:“只可惜湖海无波,平平淡淡,寡然无味得很,怪不得周郎不愿与你携手江湖。”
唐诗一听,杏眼圆睁,直瞪着周昂:“我在你心中,是这般模样么?”
不待周昂反应,唐居容已是把脸一沉,指着周昂道:“周昂,你是这般看我妹妹么?”
周昂有些为难地看了李龙一眼,他与李龙虽然相识不久,却已心生相知之意。此时为难便自然的转向李龙求助。
李龙看在眼中,哈哈一笑道:“唐大哥,当日我们在道观遇到敌人,周昂舍身度外去救两位姑娘,就可知两位姑娘在周兄心中的重要了。”
李龙话音一落,宋居易却就冷冷道:“甚么两位姑娘,我家妹子可不与别家妹子分享一个夫婿。”
“嘿,我们四川蜀中唐门也向来没有与他人平分夫婿的习惯。”唐居容反驳道。
周昂见两人又开始斗嘴,有些害怕,就道:“两位大哥,我——”
唐居容、宋居易突然就抽出腰中刀剑,齐齐指向周昂,喝道:“你说,你要娶哪个妹妹?”
周昂甚是为难,唐诗和宋词却又齐齐挡在周昂面前道:“大哥休得伤了周郎。”
“居容,居易,作甚动刀剑?”周昂身后传来太子的声音。
唐居容,宋居易赶紧收回兵器,众人齐齐回首欲跪倒行礼。太子把手一摆道:“不必啰嗦,听高玉说你们有些紧要事说与我听。”
周昂想了想,道:“殿下,我们查得定州武备库共损失两千兵甲。”
太子双眉微耸,双目直视周昂。
周昂微微低首,没有与太子对视,其他人也都微微低首,没有说话。
“二千兵甲啊?”太子喃喃道:“二千兵甲大约是一户半的兵力呢,高玉,定州有几户兵马?”
“回殿下,定州有五户兵马守卫,大约七千人。”
太子哈哈一笑,扬袖道:“七千对二千,还是我们胜。”
众人不由都抬起头,看着太子有些发愣,皆想不到他会如此镇定自若。
太子伸伸懒腰,对高玉说:“高玉,我饿了,你拿宝钞去买些早膳我吃。”
“殿下,我来做吧。”李龙说。
太子摆手:“不必,由高玉去买就是。”
高玉低首:“是,臣这就去。”
高玉带了部分东府侍卫离开,周昂看着太子道:“殿下,这案还结么?”
“结。”
“殿下?”
太子看着周昂:“有事就说。”
“那武备库千户求我们不要杀他妻儿子女。”
太子淡淡一笑,看向唐居容和宋居易:“居容,居易,你们说那千户可能饶么?”
“殿下不饶,我等也不饶,殿下若饶,我等便饶。”唐居容和宋居易一脸认真地回。
“殿下,武备库千户所为实属大逆不道,不能饶。”唐诗谏道。
太子看向宋词:“你也是这般认为?”
“殿下,臣也是这般认为。”宋词道。
太子笑而点头:“很好,在国事上你和唐诗向来不抬杠。”
“殿下?”周昂问。
太子把袖一拂,淡淡笑道:“正旦日将至,就不必多作杀伐了。周昂,今日把事了结,犯案者通通正法,九族悉充边军。”
“是,臣这就去具结上报都察院。”周昂说。
太子双眸闪光,似笑非笑道:“都察院?李龙,你说都察院若得到此折,会否推翻我的判决?”
李龙想了想道:“千户此举确是谋逆大罪,若按常例,株族怕不可免。”
太子轻轻点头,对周昂说:“你写完折子拿来我看看。”
“是。”
“啊,”太子却又摇头:“不必我看,你把空折拿来。”
周昂不明白太子何意,但还是去书房拿了空折出来。太子接过折笑道:“可有印泥?”
周昂再从袖中拿出印泥盒。
太子也从袖中取出一盒,唐居容和宋居易走上前,一人捧盒,一人取盖,原来那里面装的,正正是太子金印。太子取出金印,沾了印泥,然后盖在了折子上。宋居易举手接过金印装回盒子,小心放回太子袖中。
太子举着折子看,边看边笑道:“我倒要看看都察院是不是如内阁一般专与我作对。”
众人听太子这么说,都不说话。
“周昂,我知你一夜未曾将息,辛苦你了。”太子说。
“臣不辛苦,谢殿下问候。”
太子把目光转向其他人等:“你们且去歇息吧,高玉怕是要等一等才能回来。”待高玉回来用过早膳,再一起去夷寨会合钟信。”
众人齐声应诺,各自下去了。此时东宫太子府的其他侍卫齐齐来到院前,为太子准备了晨练习武的器具。
太子把外袍脱下,身穿一身黄龙劲装,去院子里练武去了。
周昂和李龙退出,但李龙并没有回到后院歇息,反而走向侧门。周昂看到,轻声道:“你不歇息么?”
李龙一笑:“天亮了,再困也睡不着了,想去迎春院走一走?”
“你觉得师爷还会在迎春院?”
“以他们撤退之迅雷不及掩耳,不太可能,不过还是想去试试。”
周昂想了想点点头。
“你准备如何结案?”
周昂沉吟半晌道:“虽然殿下仁慈,但是我这心却放不下,还是要好好整肃一下定州政军各处才好。”
“我也是这般觉得,纵然不可杀,但各可疑人等还是要尽可能的清退,以防死灰复燃。”
周昂点头。
李龙拍拍周昂肩膀,笑道:“这政务之事,督主一向看好你,我就不管了。”
“你不用管,由我二人辅佐他,定不会出错。”唐诗和宋词来到周昂身边,齐声对李龙说。
李龙哈哈一笑,道:“二位姑娘,你们大哥呢?”
“回房将息去了。我大哥向来是睡也睡得多,动也动得多。”唐诗说。
“唐大哥这样倒是极好。”李龙笑道。
“你当我大哥就不好么?”宋词渺了李龙一眼,笑道。
李龙忙摆手笑说:“不敢,不敢,宋姑娘的大哥自然也是厉害的。”
“跟你说笑,你有事先去吧。”宋词说着,走过来很自然地握着周昂的手。周昂有些尴尬,却不好摆脱。
唐诗冷冷看着,冷嘿一声,转身而去。宋词轻笑,握着周昂的手跟在唐诗身后走了。李龙看得好笑,摇头叹息一声,转身从侧门出去了。
过去数天,时不时的飘雪,今日方才雪止天霁,阳光普照,李龙在路边找着个摊档,吃着面食小菜,抬头张望之时,偶见高玉与东府侍卫左一笼右一包的提拎着还散着热气的早食回贾府。李龙低头避开,待高玉过去,才起身给了宝钞,向迎春院去。
雪虽止了,但天寒地冻,街上来往的人极少,这迎春院大门口亦是冷清,守门的大爷看到李龙来了,非但不觉惊喜,反倒有些意外:“小哥,如此早晨便来这花阁柳院,爹妈知否?”
李龙一笑:“大爷,您还不想客来么?”
“来得甚早,劳动这把老骨头啊。”守门大爷叹道。
“那我晚些再来?”李龙觉得这守门大爷甚有意思,便笑道。
“既来了,且就进来吧,这娼门不赶客,赶客无客回啊。”大爷说着打开大门放李龙进来。
进得院里,着实是另一番景象。亭台楼阁,无不雅致;冬梅樱雪,娇然绽放,极是怡人。
回廊深处,却有一娇艳妇人倚柱凝望过来。李龙不曾见过唐铭,若是见过,纵见此妇人珠翠满头,描眉画线,亦能些许看出唐铭模样,只是可惜不曾见过,目今对上眼去,只道是烟花巷内高手,向着惨绿少年勾夺魂魄。
李龙向着唐铭拱手施礼,唐铭掩唇一笑施施然离去。过了一会,看门老大爷唤来鸨母。那鸨母亦是风韵犹存,眉目间透着些许精明风尘。鸨母看到李龙略微的一愣,便眉开眼笑地迎过来。
李龙不待对方说话,伸手握着鸨母的手腕,道:“妈妈,小可想四处转转可好?”
鸨母堆笑点头:“小官只管去。”
李龙便握着鸨母的手,只在院中各房转悠,时不时的讲个笑话逗鸨母笑,甚是惬意。转了半宿又回到厅前,李龙道:“妈妈,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不知可否启齿?”
“但说无妨。”
李龙轻轻一笑,道:“妈妈这院里并无有国色天香之姿啊。”他一边说一边回想这迎春院所见人等,上下左右看过来并无奇特,一群风尘胭脂不过尔尔。只除了初入门时所见之妇人,一路走来倒没见过第二回。若真是有所不同,也只能是那妇人啦。只是那妇人眉目气度,不应是那只会在这小小的迎春院陪着客人笑脸,迎来送往的媚人花娘。
那妇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鸨母听了李龙的话,倒不以为意,笑道:“小官要何等国色天香?”
李龙奇道:“难道这国色天香亦要分几等?”
鸨母一转身拦在李龙面前,举手抚着他的脸笑道:“这国色天香自然有几等,小官可要到里屋坐下细讲?”
“妈妈,请。”
鸨母反转手腕握着李龙的手,便带着他穿过回廊去到后院走到一间房前,取了钥匙打开门带李龙进去。那里屋居然甚是温暖,鸨母拉着李龙到火炕上就坐,看茶摆果,十分殷勤。
“妈妈这里居然有火炕?”李龙也有些意外。
“我这院里原有贵客替我找人起了这暖屋,若非体己尊贵之人,轻易不让进的。”
“难怪这寒冬腊月的定州,百业凋零,只妈妈这里依然红灯高照,嫖客迎门。”李龙故意将‘嫖’字说得重些,引得鸨母掩口直笑。
李龙看到这暖屋,愈发坚信孙叙的师爷潜藏于此,想必那贵客便是师爷了。鸨母一边倒茶一边说:“小官可知那国色天香如何分等?”
“如何分等?”李龙确实好奇,便问。
鸨母饮了口热茶,轻笑道:“若是依着我意,自然是来嫖的好。愈是好色我这院里愈是赚得银子多。只是诚如小官所言,定州到底小地方,这国色天香岂是轻易能得的。”
“如此怎生好?”李龙笑道。
“饶是挤破头颅,这天下间能得我这般精明的也无有几个。”鸨母神色甚是得意:“迎客的货成色不足,但这四方八面来嫖的倒能瞧着几个见之心喜的人。”
“如此?”李龙还是不太懂,看着鸨母问。
鸨母伸手支起李龙的下颌,笑意盈盈道:“小官若有意,我便与你叫个国色天香的貌来服侍你如何?”
“妈妈这院中并无国色天香的貌,如何又叫得出?”
“从别处叫来就是。”鸨母笑道。
李龙愣了好一会,仰头笑道:“原来妈妈不但做个虔婆,还做个牙婆呢。”
“牙婆虽是居中买卖、专替大户人家选买宠妾、歌童、舞女,买卖人口。但老身却无有这许多营生,只是看小官细皮嫩肉,眉目如画,又甚是好相与,不若就居中介绍一下,两相相好,我也赚些花费罢了。”
“妈妈倾此重金打造暖屋,只怕这花费收得不少。”
“小官给不起么?”鸨母问。
李龙摸摸胸口,笑道:“倒也不是给不起,只怕不值当。”
鸨母直视着李龙,倒无嫌弃之色,反而眸含深意,笑道:“小官若是担心,老身倒另有一法,只要小官敢为,老身管叫小官财色兼收。”
李龙更奇了:“妈妈此话怎讲,我来此花街柳院,非但不使费银子,还能财色兼收?这世间有这等好事?”
鸨母流波婉转,笑道:“老身纵横风月场也算久了,倒不曾见过小官这般颜色,小官若愿放下身段,岂止高价,巨金亦是可得。”
“妈妈当真?”李龙玩笑道。
“自然是当真的。”鸨母笑道。
“只是纵许小可有意,也须得有些体面之人方可呢。”
“我这院里倒真有个体面之人,保管小官看了满意。”鸨母抿唇笑道。
李龙沉吟半晌,微微一笑道:“既如此,妈妈就请一见。”
“小官且稍待,我去去就来。”
鸨母出得门去,叫来丫头服侍李龙,自转了门户,敲开一扇房门。
“进来。”门内传来一声慵懒惑人的回应。
鸨母笑嘻嘻推门而进,返身关上门,再往里走,却是一间明亮书房,书桌后坐着依然一身女妆的唐铭。
“雌官儿,那小儿应了,你且去会会吧。”鸨母立在书桌前笑道。
唐铭微微一笑,从书桌里取出锦盒一件,打开,那里面片片金叶闪闪生辉。
“雌官儿,你这是?”
“妈妈勿忧,我自会了那小儿便要离开定州些许时间,待明年春暖花开之时才会回来,承蒙妈妈照顾,这些金叶子就当是我孝敬妈妈之礼。”
鸨母喜笑颜开,忙收入怀中。
唐铭拾衣起身。鸨母有些担心道:“雌官儿,若是那小官知你真身,不知?”
唐铭拂袖笑道:“十步之内恁是天王老子,也逃不出我雌官儿手掌心。”
“那是,那是,雌官儿一向好手段。”
唐铭哈哈大笑走出房门。
大门推开,李龙回首。
果然是晨间所见妇人。
李龙微微一笑,起身施礼。
唐铭亦是一笑,伸手相扶,便相坐炕上,微微笑道:“小官儿果然长得好,多大年纪?”
“十七。”
“十七好少年啊,可是初涉风月么?”
李龙微微一笑,眉角间有些许得意。
唐铭看在眼中,笑道:“看来小官是个风月将军呢。”
李龙摆手道:“这倒不曾。”
唐铭伸指点向李龙眉角,笑道:“如何不曾,这里却满是得意。”
“只是自小有些受人追捧,倒真不曾涉那风月烟花地。”
“哦,以小官这等相貌倒也可以想见。那为何今日会到迎春院一游?”唐铭牵着李龙的手坐上暖炕,温柔地问。
李龙仔细看着唐铭好一会,不好说出实情,只道:“只是突然兴起,想来瞧瞧这定州风月是何风味。”
“小官倒是实诚,听小官口音,可是大同人士?”
李龙听唐铭这般说,倒真有些许意外:“我这官话口音不正么,竟一发听出是大同人士?”
唐铭眉目嘴角翘起,颇为风情:“我自小游历四方,那人如何一望便知。”
“娘子竟如此了得,一个女子竟能自小游历四方。”
唐铭听李龙口气,知他真心佩服,就道:“我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只是自小顽皮,不喜居家,十四岁上头就跟人游历四方了。”
“即是大户人家,因何落入风尘,莫不是家道败落?”
“那倒不是。不出门不知世间之大,不出门不知奇人之多。”唐铭笑道:“我在十八岁那年在一荒庙中躲雨,遇一老妪,那人指点我走此风月路,想不到竟一发不可收拾,乐此不返。”
李龙微皱眉。
“小官有何不解?”
“我也算自小游走,但所到之处倒真不曾见有你这等人,竟甘愿自坠风尘。况且看娘子风度容貌,明媚如春,落落大方,也不似那风月中人烟视媚行,低俗不堪,缘何愿自坠风尘,遭人折辱戏弄?”
唐铭哈哈大笑,抓紧李龙手腕,将他拉近凝视,道:“我愿自坠风尘,自然不肯受他人折辱戏弄。”
李龙被他看得心若鹿撞,但靠得太近,却又让他看到奇异之处,待要出声询问,已被唐铭识穿,低笑一声,另一只手就向腰下抓了过去。
李龙‘哎呀’一声,身体向后一缩,唐铭顺势就压了过去,身子紧贴,这才见了真章,他那下面早已是金枪不倒,燥热难耐。
李龙大惊:“你,你竟是男子?”
唐铭得意而笑:“意外?”
李龙点头:“着实意外。”
“我自小喜爱女妆,这多年不曾被人识破呢。”
“若不细瞧,倒真难识破。”李龙叹息道。
“纵是男子,倒也得许多人喜欢的。”唐铭笑道,那脸早已贴在李龙脸上。
李龙把手一沉,唐铭只觉手心猝冷如冰,心下虽惊却用了重力欲掐住李龙命脉,李龙左手一起拍向唐铭后心,亦是寒冷难耐。唐铭只得脱手,李龙瞬时跳起,瞬息之间已互拆了十数招,把个暖屋都变成冷房。
唐铭退后三步,摆手道:“不打了,不打了,好冷,好冷。”
李龙笑道:“娘子这般怕冷,莫非这暖屋便是你所建?”
唐铭笑道:“那倒不是,原是一建州商贾所建,后来被我一刀宰杀据为己有。”
“何时所杀?”
“二年前吧。”
“为何杀他?”
“不杀他,我如何住?”
“娘子原籍何处?”
唐铭不置可否,却只笑道:“小官不好此道?”
李龙摇头:“不好。怪不得你要出入烟花之地,原来是想在此勾儿郎。”
“那倒也不全是,偶尔也会出入那官家富户与女子嬉戏玩乐。”唐铭悠然说着,重又坐上暖炕,还斜身躺着。
李龙讶然:“你出入良家闺阁,岂不是糟蹋女儿清白?”
唐铭淡笑:“你当这世间女子真是三贞九烈啊?”
“难道不是?”
“这世间女子与这世间男子一般般,男儿固然贪色好腥,若无女子淫荡败行,男儿又如何贪得了色,好得了腥?我在那庙中所见老妪便是我师父,他也是个男子,自小缚做小脚,学妇道打扮,习成低声哑气,做一手好针线,央人引进豪门巨室行教,女眷爱师傅手艺,留在家中与妇同眠,恣意行乐,少则数日,多则一月。也有贞娘烈女,就待她睡下,往她脸上喷迷药儿,任师傅行事。纵然羞愧亦不敢声张,我自跟了他,也尝得无数乐趣。”
“你这武功便是向他学的?如此武功,何必用迷药?”
“我这师父不识武功才用迷药,到我这里自然不用。”
“若有不从,以武力制服?”
“点了她淫穴,情不自禁,不从也从了。就算告到官府,也无从辩说。”
“好狡诈。不用迷药,习针线,低声哑气亦不难。只这金莲?难不成你也缚脚?”李龙边问边低头看。
唐铭把脚伸出来,却是男子大脚。但只一会,那脚就缩成三寸金莲。
“原来你会缩骨功。”
“独这功夫是师父教的。若有狼狈被人识破捆绑之时,缩骨而逃,甚是好玩。看你年纪轻轻,武功倒也不弱,况且这功夫亦非中原所有,若是猜得不错,是碎玉寒冰掌?”
“你晓得?”
“这碎玉寒冰掌是幽冥神宫的镇教武功之一,曾有幸见识过。”
“何时?”
唐铭妖娆而笑:“你说呢?”
李龙听他这么说,定晴而笑:“十年前?”
唐铭拍掌:“定州不过小城,如何能得幽冥神宫弟子驾临?想来必是近几日京里派来抓人的主儿。”
“你就是师爷?”
“我这性子如何做师爷,那人前两日早就潜走,我是留下来收拾摊子的。”
“是舍不得这暖炕风流吧?”
哈哈哈,唐铭坐正:“可惜你不喜此味。”
“不怕我抓你么?”
“你抓得了么?”
李龙老实摇头。
“其实我留在定州,有心事未了。”
李龙睁大眼:“难道你这心事还与我有关?”
唐铭笑笑,替李龙斟酒,指着面前的位置道:“坐吧,锦衣卫捕人一事,份属国事,你我在此小酌,可为私事,我不难为你。”
李龙坐下,接过酒,轻嗅,轻饮。
“我出身大家,也曾婚配,只是喜好风月,不常在家,我那浑家性又烈,终有一日与我刀枪相见,惨死刀下。”
“啊,你竟手刃妻子?”李龙眼中现出烈焰,终被激怒。
唐铭看着他的双眼,叹息一声:“怎么,公私两恨,想抓我?”
“男儿风流本性,但杀妻终不可忍。”
“刀剑无眼,我怎知她竟下死手,一时性起也禁不住了。”
李龙盯着唐铭,冷笑道:“你说这话,却无半点悔意愧疚之情。”
唐铭哈哈一笑:“你当我天性凉薄便了。”
“既如此,还有何心事未了?”
唐铭沉吟半晌,道:“若当真能放下所有,事事冷静机智,我那师父也不会失手被朝廷处以凌迟极刑。”
“凌迟极刑?”李龙真正惊讶,半晌才道:“我朝自立国以来,鲜有因淫行被凌迟重辟之人,我记得只在国朝成化年间,有叫桑茂者被抓送审,刑部以为人妖败俗,拟成凌迟重辟,立斩不赦。当是二十年前之事了。”
唐铭长吸一口气,举杯向天大笑道:“师父,想不到你一个人妖,竟还有人记得你的名字,当浮一大白。”
“桑茂竟是你师父?”李龙大惑,问。
唐铭点头:“我那师父有一年游到江西一个村镇,住进一大户人家,那家人女眷极多,师父迷恋不舍,乐不思蜀。不巧一日被这家女婿撞见,女婿爱我师父容颜俏丽,暗嘱其妻接我师父去家,师父不知就里,欣然前往。那女婿邀至书房求欢,我那师父惊慌之下抵死不从,那女婿被惹得性起,纠缠当中得知我师父真身,当下被捆,解往官府。府县各处都道是从来未有之变,具疏奏闻,刑部判了凌迟重辟。”
“你师父被判凌迟重辟,那你在何处?”
唐铭看了李龙一眼,哈哈直笑,把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道:“我在庙里。”
“在庙里?”李龙想了好一会,悟道:“你在庙里遇见你师父,你师父死时你又在庙里,莫非那时你竟是在勾引别家少年?你那时不知师父将死?”
“凌迟是重罪,传檄天下以儆效尤,怎会不知?”
“却不管?收尸也无?”
唐铭耸耸肩,笑道:“都削成一片片了,如何收?”
李龙叹息:“你当真凉薄得很。”
唐铭站起身,长太息道:“我那师父也有师父,曾千叮万嘱他不可在一家久待,是他自己坏了规矩,怨不得人。我呢,原本也想好来好散,尽了兴再离开定州,只可惜我心待明月,明月照沟渠,看来只能败兴离开了。”
“你不能走。”李龙面色一正道:“我须锁你回去。”
“你能锁吗?”
“试一试。”
唐铭淡笑道:“你莫打扰这院中人,她们不知我身份。”
李龙笑笑。
唐铭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李龙:“好看吗?”
李龙莫名其妙接过一看,却是一枚凤钗,纯金打制,手工精良。
“这是何意?”
唐铭轻叹一声:“我这一生,只一件心事未了,便是无法亲手将此钗戴在女儿头上。”
“女儿?”
“唐诗。”
“唐,唐诗?”李龙着实愣住了。只这一愣之间,唐铭已飞身冲出暖屋,绝尘而去。
李龙想着唐诗,神魂震荡,也无心再追。沉默半响,起身离去,也没有惊动鸨母。
天上太阳出来了,映照着街道细雪渐融,市面陆续有人出来活动,李龙一边走一边看,时不时想着那已放入怀中的凤钗,难道唐铭要他将凤钗交与唐诗?只是这真假尚不知,如何能贸然行事?须得好好问问唐居容才好。李龙这样想着,便加快脚步回贾府。
行路过半,李龙看到太子和高玉、唐居容,宋居易齐齐穿着锦绣闲服进入一家绸缎铺。高玉背着个黑色布包跟在太子身后,唐居容与宋居易又站得更后些,虽也换成闲装,却依然是一黑一白,那样子更是木无表情,好似黑白无常,生人勿近。李龙想起唐铭自述的种种,再看看唐居容模样,怎么也叫不出口,不知唐铭这一对儿女知自己父亲是这等样人会不会羞怒成狂?
高玉瞧见李龙,向他招手。李龙轻脚快步过来,向高玉施礼,待要向太子请安,却被高玉轻轻拉住。李龙看向太子,只见太子正在仔细看各色上等绸缎,听掌柜介绍,神情专注。
李龙低声轻问高玉:“天寒衣冷,要加衣么?”
高玉轻轻摇头:“我也不知,只知今晨买得早膳回去,爷听完话,便说要到街市看看。”
“你说了什么话?”
“我今晨带宝钞出来采购早膳,所到之处使用甚是方便,但爷听过之后问我那些食物是在何处所买,我说城内店铺大多未开,止有街边挑担者可买。爷沉思半晌便说要见识见识这城里大富商贾气派。”
“高玉。”太子在唤。
高玉和李龙赶紧过去,太子见到李龙笑笑,指着面前一匹红绸道:“此匹红绸如何?”
高玉拿在手中抚摸,道:“好绸,是松江府上等丝织。”
李龙也凑过来看了好一会,笑道:“掌柜,你这是残品。”
太子看了李龙一眼,望向掌柜,掌柜不慌不忙,掂着红绸一角道:“小官好眼力,我这绸确是残品,但却是松江府御制丝织残品,这质量可比普通丝织好上数倍呢。”
李龙一笑点头:“掌柜倒是实诚人,这确是松江府御制丝织残品,能得此货,掌柜您看来也是手眼通天。”
“这位小官见笑,我家祖辈也是松江府织工,后来有些小本钱,就回家乡开了这绸缎铺,偶尔能从松江府得些好货。”
“此绸价几何?”太子笑问。
“小官儿若要,一十三两银子给您。”
“一十三两?”李龙惊叫:“掌柜,我大同府一匹上好丝绢也不过一两三钱银,你这匹竟然要十倍之资?”
掌柜胸有成竹道:“我这打开门做生意,绝不欺客。您若能搞到松江府御制丝织正品一匹,我给您三十两收购,卖出去还能赚。”
“掌柜,二十两银子在我大同府已能购置房宅一套了。”
“您若能在紫禁城给我购置一套宅院,我出二百两银子也甘愿呢。”掌柜伶牙俐齿地回道。
李龙吓得吐舌摇头,高玉也听得瞠目结舌。他自小生长在京城,京城物价之贵多少有所体验,但一匹松江府的上好丝绢也不过四、五两银子。不曾想到这小小定州,一匹御制残绸竟能卖出一十三两的高价。
太子看李龙惊讶的样子,轻轻一笑,指着红绸道:“掌柜,你说一十三就一十三吧。高玉,一十三两白银值我大明通行宝钞多少?”
“值一十三贯宝钞。”高玉回道。
“不止,如今怕是要翻倍呢。”唐居容突然说。
“翻倍?翻几倍? ”太子追问。
唐居容看了太子一眼,道:“爷,这宝钞是纸做得,比不得白银铜钱坚实。”
太子望向宋居易,宋居易缓声道:“爷,我听说在江浙一带,这宝钞与白银的比价已到一比六了。”
“一比六?”太子不解。
“一两银子换六贯宝钞。”宋居易说着望向掌柜:“掌柜,你这换多少?”
掌柜被宋居易惨白表情吓到,老实回答:“虽比不得江浙一带,但也能换到四贯。”
太子微微皱眉不语。
高玉见状,忙对掌柜说:“掌柜,那你这匹红绸要多少宝钞?”
掌柜略有些尴尬道:“小官儿,不瞒您说,本铺是小本经营,最好能给银子。宝钞当真通行不便,收得多亏得多,用不出去。”
“为何用不出去?”太子再问。
“小官儿,太祖爷立国后颁用宝钞本是好事。我等生意之人,也不想携带贵重金银上路,一则累人,二则不便。若有宝钞在身则诸多方便。但朝廷发行宝钞只发不收,新旧混用。可是税收却又只收新钞,逼得我等生意人不敢以旧钞交易。以致民间旧钞越积越多,最后只能贱价使用。况且宝钞存储不便,放置家中日久则多有遗失昏烂损失,我等小本买卖不得不用铜银实物交易以保安全。”
“原来如此。”太子轻轻点头:“当初太祖爷初行宝钞,规制每钞一贯,折钱一千文,当银一两,四贯当金一两。以桑穰为料,其制方,高一尺、广六寸,制成之后为青灰色,厚重敦实,发行初期甚是稳定实用啊。”
“小官儿年纪轻轻,所知不少。只是好景不长,宝钞很快贱价了,到如今是越发用不上。”掌柜叹息道。
“掌柜,如你所言,若朝廷能定期回收旧钞不再通用,是否可稳定宝钞之使用?”太子认真地问。
掌柜不解地看着太子,不知他为何如许认真,但太子认真的表情却也令他认真回答:“若朝廷能回收旧钞不再通行,或许真能稳定宝钞之使用。”
太子笑了笑,起身道:“掌柜,叼扰了,我远行在外也不曾多带金银,止有宝钞在身,您这里若是不能用宝钞,这匹红绸我也买不着了。”
掌柜见太子说得诚恳,略为思索道:“小官儿,您若真有心买,宝钞我也要了,六十贯一匹如何?”
太子刚要说话,宋居易把眼一瞪,说:“四十二。”
“既有心买,减二贯与你。”掌柜诚恳道。
“不行,就四十二。”
“这,这,”掌柜看宋居易那凶煞模样不好争辩,只好说:“好吧,好吧,就与你,我今日开铺至此尚不曾发市,就算讨个开门大吉。”
宋居易随即向高玉伸手,高玉忙从布包中取出宝钞,共数了三张交给掌柜。掌柜接过一看,微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丝笑意,只是在唐居容和宋居易冷凛目光下很快止住。高玉手中这宝钞很新,是户部为庆祝太子十四周岁生辰所印,每钞均按十四贯印制,民间发行并不多。双方交收完毕,唐居易过来把红绸拿在手中,一行五人便离开了绸缎铺继续行走街上。
五人又出入首饰、墨石、古玩等等费银散金之处,甚至在午时饥肠辘辘之际,去了定州最昂贵的酒楼用餐,所到之处皆如绸缎铺掌柜所言,不收宝钞,只要白银铜钱。
回贾府的路上,太子问宋居易:“居易,为何你要在绸缎铺压价?”
宋居易恭声道:“殿下,臣没有压价,前月您这宝钞在市面上就已值六十贯旧钞了,再过些时日,更值钱呢。”
李龙一听,奇道:“不是说宝钞贱价了么,如何又值钱了?”
“宝钞易货是贱价了,但颇有些喜好古玩旧物之人,喜收集前朝及本朝宝钞,据说前朝宝钞能卖到六百两黄金一贯,本朝中书省所制宝钞也能卖得三百两黄金一贯。中书省裁撤之后户部所制首批宝抄,也有一百两黄金的要价呢。殿下这款宝钞是户部专为庆祝您生辰所制,意义非凡,在民间已是宝物了。”宋居易说。
太子听了,双眉微耸道:“居易,你既入刑部,莫非还在民间兼营古玩生意?”
宋居易依然平静恭声道:“殿下,居易前月方破获一宗窃案,失主便是收藏前朝历代钱币金帛之人,听他如数家珍说起收藏交易之事,略知一二。”
唐居容接口道:“殿下,我与居易自入公门便决意一心奉公,绝无二志。”
“你二人有此志,很好。”太子轻笑道:“我也走得累了,回去歇息一会。”
高玉道:“爷,我背你走?”
太子哈哈一笑,道:“好啊。”
高玉即将背上布包交给宋居易,在太子面前蹲下,太子把袖一拂,就伏在他背上,高玉双手抱紧,一路稳当向前走去。太子伏在高玉背上很快就闭目睡着了。李龙怕太子受凉,把外袍脱下盖在太子身上,一路扶着跟随高玉的步伐回去了。
来到贾府门口,太子醒来轻声道:“去州府衙门。”
高玉转身又将太子背到州府衙门,此进州府衙门大门敞开,大堂上周昂在堂正坐,唐诗、宋词分坐两边,下首左右各坐着州府各文武幕僚,而大堂外的廊下则整齐安静地坐着许多四、五十岁上下的老者。
高玉要背着太子进去,太子摇手,五人便只在门口细看。只见大堂内的各人皆低头看册,提笔记录。左右两边的看完再传到周昂面前,周昂看完再分发至唐诗、宋词手中,再由二女查验后转向后首之人查验装订成册。然后再由衙役出来叫廊下等待的人顺序而进。
李龙看了好一会,低声向太子道:“这廊下坐的当是定州城各里长粮首,周昂看来是在复验定州人口。”
太子睁开双眼,凝视半晌,轻笑道:“高玉,周昂可为臣否?”
“他若肯入朝为官辅佐殿下,想必极好,只怕他并无此志。”高玉叹息道。
“何解?”
“他那叔父周伦在锦衣卫、东厂任职之时就甚是低调自处。遑论入朝为臣?他是周伦侄子兼养子,周伦定也时时教导他不要沾染朝政的。”
李龙笑道:“殿下,他不入朝,我入朝帮您也行啊。”
太子一笑不语。
“殿下不信臣么?”李龙问。
“朝堂是大染缸,不去为好。”太子转头望向李龙,轻声道。
四目相对间,李龙只觉太子双眸明亮,言语真诚,一笑道:“殿下说不,臣就不去。”
太子轻轻打了个哈欠,道:“居容,居易。”
“殿下?”二人齐声应道。
“你二人留下助周昂一臂之力,我和高玉,李龙先回贾府。”
“是。”二人应声,旋即将布包和红绸递给李龙,李龙一笑接过。
高玉转身离开,李龙紧随而上。许是化雪之时反比下寻雪时寒冷,高玉展开身形疾掠而去。李龙眼前一亮,紧追而上,二人身形不离不弃,始终相差半个身位,待快到贾府门前,李龙飞身掠过高玉,先行一步推开贾府大门,高玉抿唇暗笑,掠入贾府,二人方才停住身形。
东府十侍卫警觉,迅速出现在大厅。
“殿下要休息,速去准备。”高玉说。
东府侍卫即引高玉入内,李龙想瞧瞧这东府侍卫到底如何训练有素,便欲跟进去,不料其中二人即时停步,向着李龙拱手施礼道:“请留步,殿下休息不喜外人打扰。”
李龙即止步,一笑点头,将手中布包和红绸递给二名侍卫,侍卫接过施礼而去。忽然间就变成空荡荡的一个人,李龙顿感寂寞,也回房休息去了。
直到傍晚,周昂与唐居容、唐诗、宋居易、宋诗四人一起回到贾府,四人各自回房修整,周昂则直入太子下榻处,此时太子也才醒来。听到周昂来了,即召入见。
周昂入内见礼,向太子呈上厚厚一册。
“此为何物?”
“臣今日召见定州各里甲粮首百户核对定州人户、军户,凡有疑者皆初录在册,责成各里甲粮首百户回去后再行核对造册。”
“为何这般做?”太子注视着周昂,缓缓问。
“臣思虑定州城内或有孙、卢等人的漏网之鱼,但正旦日临近不宜大肆搜查影响民心,是以臣就请各里甲粮首百户清查,以尽可能消除隐患,保国朝平安。”
太子轻轻笑着点头,道:“周昂,观你行事谨慎细致,其实入朝为官更合你意吧?”
周昂略为沉吟,回道:“殿下,臣只愿做锦衣卫为陛下、殿下尽忠。若不能为锦衣卫,臣想一剑在手,仗剑天涯。”
太子看了高玉一眼,微微一笑道:“好志气。你也累了,且下去歇息,待再晚些一起用餐。原本想着今儿可以去与叔叔会合,但现在天色已晚,怕是去不了,就原地歇息一晚。”
“是,臣知道了。”
“只是若明日再去的话,叔叔想必已到夷寨擒拿贼人回来了。你说今夜便走如何?”太子笑道。
周昂道:“夷寨远在深山,夜晚前行诸多不便,还是明日一早启程好些。”
太子点头:“好,就依你。”
“殿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明日前往夷寨,能否将唐诗、宋词留下督查各里甲粮首百户核对造册。”
太子爽快道:“可。”
“多谢殿下。”
“如何谢?”太子戏道。
周昂微愣了一下,道:“殿下要臣如何谢?”
太子哈哈一笑:“还没想好,想好了仔细说与你听,且下去歇息歇息吧。”
周昂这才真正离开,太子随手拿起册子仔细阅读,时不时抿唇而笑,点头。
周昂回到自己住处,李龙正好从房中出来。
“周兄回来了?”李龙向周昂打招呼。
周昂微笑点头,拱手致意。
“周兄先歇息一会,我去厨下弄几个菜,到时再来唤你。”李龙说。
“谢了。”
二人拱手别过,周昂入房,倒头便睡,他是困倦已极。
李龙亲自下厨房煮晚餐,在煮晚餐之前,他先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把大门关上,把窗户稍微打开,自己一个人在里面收拾各种食材,洗、切、烧、炒,炖,煮,整个人都沉醉在里面,时不时的还哼个小曲,吟首诗词,甚是自得享受。连厨房外响起的敲门声,他都没有听到。
轻轻推门而进的是太子。卧房太冷,他坐了一阵有点受不了,便想过来厨房暖一暖。可是李龙的专注把他惹笑了,便没有打扰他,进了门之后就搬了张椅子,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李龙一个人有条不紊做着所有的事情。待到米煮上,锅里的肉炖上,李龙坐在灶前吹火添柴。太子来到他身后,把柴火递给他。
李龙接过柴火,愣了一下,回头才看到太子蹲在身后:“殿下,怎么是你?”
“卧房太冷,我到厨房烤烤火。”太子笑道。
李龙想起迎春院的暖炕,就道:“殿下,东宫里有暖炕吗?”
太子笑笑:“父皇,太后,皇后所居之处都有暖炕。至于东宫吗?”
“东宫没有暖炕吗?”
“东宫里另有一座暖宫。”
“暖宫?”李龙惊讶地看着李龙:“何谓暖宫?”
“就是一座前书后卧的房子,全是暖的。”
“真的?”
“你没见过吧?”
李龙点头:“确实不曾见过,这世间当真有如此神奇之地?”
“是父皇命工部请能工巧匠特为我修建的,父皇所居乾清宫都不曾有这么好的地方。”
李龙听了,感叹道:“陛下真是极爱殿下您啊。”
太子缓声道:“父皇一直身体不好,不知有何法子可令他长寿?”
李龙没有接腔,他多次随母亲进京,时有谒见皇帝的机会。自小就从母亲口中得知陛下身体不好。尤其此次入京,陛下已知大限不远,特意召见。身边亲近的人其实都知道,可是没有谁愿意去触碰这个话题。
太子见李龙没有接腔,复笑道:“你在厨房这般专注煮食,不知底细的人见了,何曾想到你还会是一个武林高手。”
李龙哈哈一笑,起身道:“我自小便喜欢一个人在厨房里流连,有时甚至会在此习武。”
“在此习武?”
“嗯。”
“那你教教我。”
“殿下,这可不好教,这须得你喜欢此地此景此事方可随心所欲将武功融入疱厨练习。”李龙眼光发亮,说。
太子将双手伸到灶前搓,慢声道:“皇家最是繁文缛节,哪里有能让我随心所欲之处。”
“我自小随父亲习武,但不耐严寒。”李龙看了太子一眼,轻笑道。
“大同比北京冷吗?”太子问。
“大同比不得北京,但北京比起远在捕鱼儿海的幽冥神宫又多有不如了。”李龙回想从前,倒吸凉气,笑道:“我初去幽冥神宫是三岁之时,且是捕鱼儿海最冷之时,差点没把我冻死。但幽冥神宫武功修习根基便是须得天寒地冻方才练得最好,可是于我而言则是煎熬。”
“是以喜欢躲藏在厨房里?”太子笑问。
“父亲每日督我甚严,哪有机会躲入厨房?”李龙笑道:“不过父亲身为幽冥神宫宫主,时不时便要出外巡视。”
“巡视?”
“神宫之外百里之地,皆是神宫管辖之地,有不少民居。”
“太祖爷所赐?”
李龙哈哈笑:“捕鱼儿海原是前朝管辖之地,先祖在此修建神宫,与当地官吏争夺治权,因先祖武功高强,手段狠辣,当地官吏畏如虎狼,便默许先祖代行职责。国朝建立之后,由太祖爷正式册封为神宫封地。”
太子好奇地问:“你家先祖到底是何出身?”
“我亦不知。”
“啊?”
“父亲亦不曾详说。”李龙想了想,笑道:“或许只因先祖本就出身低微,创立的功业亦不足震铄古今,自然无从寻个好出身,干脆便不说罢了。”
太子笑笑,接口道:“若如太祖爷般能改朝换代,便可找个夫子做祖宗了。”
李龙朗笑:“殿下好诙谐。当日父亲出宫巡视,我便避寒到厨房,可是又害怕父亲督查武功,便干脆在厨房内习武,天长日久居然乐在其中,练成寒冰诀之余还有其他收获呢。”
“便是做一个好厨子?”
李龙沉吟半晌道:“由此我便明白这世间真正随心所欲之处,便是自心。”
太子缓缓起身,看着灶台上袅袅烟气,双袖一拂笑道:“繁文缛节亦有繁文缛节的好处,若不如此,便分不出华夷之辨,君臣尊卑。”
“万物有序,四季有时,自是四海升平。”李龙说着话,起身揭开汤锅,加盐放料,开始忙碌起来。
太子独坐一旁,安静凝视,神色平和。高玉寻到厨房,见此情景没有出声,走进来帮忙。
入夜,一众人等皆来到大厅,高玉,李龙,周昂在左,唐、宋两家兄妹在右,东府侍卫另坐一屋,奉着太子坐在热气腾腾的饭桌后面进餐。
的哒。
的哒。
的哒。
府门外居然传来清脆、奔急的马蹄声。
“李龙,周昂,你们在不在?”
“李龙,周昂,你们在不在?”
一声声的大呼小叫,石勇出现在大厅前。
李龙和周昂听到声音站起身,望着石勇问道:“石勇,缘何你一人回来?”
“督主出事了,督主出事了。”石勇叫道。
“皇叔出何事?”太子提高声音问道。
石勇这才看清上首坐着的竟是太子,大为惊讶,忙下跪见礼。
“平身,有话快讲,皇叔出何事了?”
石勇摸摸大脑袋,亦有些茫然地说:“殿下,臣亦不知就里,只知督主居然捡了一双儿女。”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都疑惑地看着他。
“石勇,你好生说来。”太子冷静道。
宋词斟了杯热酒与石勇,石勇大口喝下。宋词又问:“石大哥,可曾饭否?”
“不曾。”
“且坐下饱食之后细说。”
石勇望向太子,太子示意他坐下。宋词叫人添置饭桌,就放在李龙和周昂中间位置。
李龙将自己盘中肉分了一半与石勇,问道:“督主安全否?”
石勇点头如蒜:“甚是安全,就是神奇。”
“督主派你回来?”李龙再问。
石勇再次点头,望向太子道:“殿下,您在这里太好了,原本督主还想叫我传话,派一人前往京师谒见陛下呢。”
“何事要见陛下?”太子眼光微敛,缓声道。
石勇即道:“殿下,那韩芸娘想求陛下颁布大赦令赦免火莲堂一众朝廷钦犯。”
首次写时不知该如何恰当地回答这个疑问,怕一下子滑到什么‘自由平等’的话题上来。但四、五百年前在皇朝帝制下受教育的人,这样对话好似有些超前思维,所以改了几次,最终还是回到君贤臣忠,上下有序的思路上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十年,当真是庄生晓梦迷蝴蝶,钟信从不曾想到,十年后的今日,他还能有与心上人相见的这刻。
深山的清晨下着微雨,冷风轻吹,钟信一袭白衣,白发及腰,如松般驻立在廊下看山间冷雾缥缈。湖的对岸,红妆娉袅女子手举着桃红油纸伞,红巾掩面,仿若烟雨江南中的画中仙,款款向湖边走来,停驻,缓缓抬头,凝望。
钟信的心在颤。
女子手若柔荑,轻取掩面红巾,露出布满斑驳剑痕的脸。她的眼神冷漠,却固执地没有移开望向钟信的目光。钟信凝望女子,心在丝丝地痛,所有的冷傲、勇气都在对视的一刹间消失无踪。
“娘,娘,你在哪里?娘,你不要吓我,快快出来。”
随着急切的叫声,钟信看到一对小儿女奔跑着出现在湖边。女子听到声音,即刻将头巾掩上面目,方才回身。
钟信看到那对小儿女的模样,直如百骸俱散。他身上的撒马儿罕血统,清晰地体现在那对小儿女身上。尤其是男孩子,那容貌神止,都仿佛是少年钟信的再现。钟信双腿发软,半步不能移,双手紧扶围栏。
女子弯腰向一对小儿女说着什么,小儿女乖巧地点头离开,女子飞身跃上铁索,向着钟信疾奔而来。
钟信亦飞身跃上铁索,于半空中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女子,轻唤:“芸娘,是我害了你。”
两人停驻在半空铁索之上,任冷风细雨吹打。
“钟信,放开芸娘。”任道远厉喝之声传来,人也如箭般射到廊前挺立。
钟信哪里肯放开。
“钟信,放开我。”韩芸娘的声音令钟信感受到拒之千里之外的冷漠,不得不放手,却又万分不舍,伸手欲抚面容。
芸娘向后退了一步,冷冷道:“如今我这般丑陋,你不怕么?”
钟信摇头:“芸娘,我不怕。”
韩芸娘仰头厉笑三声,飞身落在任道远身旁。钟信回首,但并没有过去。
“钟信,我叫人引你到此,实是芸娘主意。芸娘本不欲与你再见,但情势所逼,不得不见。”任道远沉声道。
钟信只凝望着韩芸娘,完全无视了任道远。任道远眉目间掠过一丝恼,强压下怒气,铿声道:“芸娘希望你能替她向圣上传一句话。”
钟信依然不语。
“钟信,芸娘希望圣上颁旨赦免火莲堂余部。”
钟信缓缓看向任道远,缓声道:“火莲堂意图造反夺取我大明天下,如何能赦?”
任道远干笑两声,把袖一拂道:“火莲堂不过残匪,有何能力夺取大明天下?你不看僧面看佛面,难道你就忍心让谨儿,贞儿一辈子背负反贼的包袱?”
“谨儿,贞儿?”钟信喃喃低语。
“钟谨,钟贞。”任道远加重语气道。
钟信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凝望这烟雨楼台,凉风入骨,冷雨扑面。
“钟信,莫非你不相信芸娘对你的情意?”任道远冷声道。
钟信再次回转身:“我要见见你说的钟谨、钟贞。”
任道远把手一伸:“请。”
铁索之上,任道远疾行而去,钟信凝望韩芸娘,芸娘却没有再望向他,只是无声的走过一边,扶着栏杆凝望着远处的山,风微微地吹着她的面纱,衣衫。
相爱的人,咫尺陌路。
钟信把袖一拂,转身追着任道远而去。这边刚下了铁索,就见石勇奔了过来,迎头大叫:“大官人,何处去?”
钟信抬头看到石勇,略一沉吟,道:“你随我来。”
石勇即应了一声,随着钟信跟任道远前去。
任道远带钟信掠过轻云淡雾的琼楼玉宇,只苦了石勇,跟着他们在路上狂奔,幸得四女及时引路,方才带着石勇来到了一处辟静所在,任道远与钟信早就立在门前。
这宅第如贵州民居模样,只是周围院墙皆用石头所砌,或许所居日久,那石墙中竟长出野草和野花来,露中摘花,便是一番色香。
石勇叼了朵花在嘴里,顺手又递了一朵花给钟信。钟信莫名的看了他一眼,轻轻接过花,长长吸了一口气,对任道远道:“他们便在这里?”
任道远推门而进,站在院中朗声道:“谨儿,贞儿。”
客厅大门即现出一对小儿女身影,正是先前那两个孩子,身上的衣衫还有被晨间细雨打湿未干的痕迹。男孩虽是年少,却已有一丝临风玉立之姿,脸上仍有担忧之色;女孩清盈纤巧,眉目间透着楚楚动人。
钟信在这一刹间心便化了,仿若回到当年初见芸娘时那姹紫嫣红遍炊烟,满园春翠倚门栏,佳人二八体若柳,少年情动满弓弦的时节。怎生如今却是白发如雪,面若寒霜!钟信悲从心起,赫然回身,疾奔而去。
“大官人,大官人,何处去?”石勇一惊,急追而去。
任道远凝视不语,嘴角有一丝快意的笑。
“师父,那人是谁?”男孩轻声问。
任道远看向男孩慈祥一笑,道:“谨儿,你说那人是谁?”
“师父,那是我们的父亲么?”女孩却是冷脸一沉,道。
“贞儿,这世间如你父亲这般容颜的也少见了,倒是极好认。”任道远道。
钟谨眉头微皱,钟贞那眼中,竟已有一丝杀意掠过。
“阿贞,阿贞,你在么?”大门外冲进一个俊美男孩,那男孩看到任道远,吓了一跳,即停步拘谨低头唤道:“爹。”
“行儿,你又来找贞儿玩么?”任道远面色一正:“功夫可练了?”
“爹,我有半月不见阿贞了,先前一直在练功的。”
钟贞看了任道远一眼,走过去拉着男孩子的手道:“阿行,陪我去山里。”
男孩却有些不敢,偷偷望了任道远一眼。
钟贞一跺脚:“陪我去山里都不敢么,下次不要找我。”
男孩忙道:“我敢,我敢,目下便陪你去。”
钟贞冷嘿一声,昂头拂袖便去。男孩紧跟身后就走,也不管爹了。
任道远看儿子模样,不由苦笑。
“师父,要谨儿陪您到山里去么?”钟谨看着任道远,安静地说。
任道远握着钟谨的手,叹道:“谨儿,若是你能接我衣钵,何愁神教不能发扬光大啊。”
“娘说了,不许谨儿管神教中事。”
任道远轻叹一声,道:“走吧,师父带你上山。”
钟谨点头,随任重远飞身远去。
山间飞瀑前,石勇气喘吁吁地追过来,连声叫道:“哎呀,督主,您跑得太快了,我都跟不上,我以后一定要学会轻功,一定要紧跟在督主身后。”
钟信独坐瀑布寒潭之前,没有言语,似入化境。石勇看过去,不好再言,便走到他身后,面向山下守护着。钟贞也来了,身后紧跟着那个叫阿行的男孩。她看着钟信的眼里有怨恨,山间寒风吹着瀑布的水珠,渐渐湿了四人的脸。
“阿贞,你不是说要进山么?”阿行小声地问。
石勇也盯着钟贞看,钟信的面容过于鲜明,石勇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就认可了眼前的小女孩必然与他有关联。不由得咧嘴一笑。
钟贞却恼了,道:“你笑什么?”
石勇实诚地说:“你这样子与我家大官人好像,我便觉得亲近呢。”
钟贞冷嘿一声,直视钟信:“师父说,你便是我和钟谨的父亲。”
石勇轻‘啊’了一下,回望了钟信一眼。
钟信纹丝不动。
“母亲总是说我们有个父亲,可是这个父亲是个大坏蛋。他杀了母亲的爹娘,杀了母亲的兄弟。他还不要他的儿女。”
“阿贞,听爹说那是师伯病了,在病里胡言乱语的。”阿行小声提醒钟贞。
钟贞把手一指钟信,稚气的声音里含着凛厉:“我娘便是被你害得病了,这十年都疯疯巅巅的。今天我要杀了你,替我娘出口恶气。”
“阿贞,不可对父亲无礼,娘会不开心的。”钟谨冷静的声音传来。
石勇看到钟谨和任道远也来到山间瀑布前。
钟信缓缓转身,凝视钟谨。钟谨也平静地看着他,平静中透着疏离。钟信并不在他的心里,眼前这个人只是母亲疯时恨,醒时挂念的一个人而已。
任道远的嘴角掠过一丝阴笑。
“你多大了?”钟信轻问。
“回父亲,儿与妹妹同生于弘治八年九月初一。”钟谨平静地答。
弘治八年九月初一?钟信默默在心里算计着这个日子,七星子啊。民间向来有‘七成八败九难育’之说,若非当年四月他决定进攻火莲堂,令他与韩芸娘爱恨两别,这两个孩子也不会做七星子了。
芸娘,你受苦了,是我负了你。当年,韩芸娘那么求他,冒死中途拦截,求他放她父亲一条生路。他没有答应,他也不能答应。
八百里捷报,早就送达京师,他不能徇私。
站在菜市口,看着父亲被一刀一刀凌迟处死,韩芸娘没有再留在北京城,钟信从此也再无她的音讯。
“芸娘一直恨自己为何会在那时有了你的骨血,更恨为何会在那时身体不适,空有一身武功,却无法救我师父性命。”任道远直视钟信,缓缓道。
钟信幽幽难言。
“这十年她一直时疯时醒,身体一日差过一日,三个月前突然跟我说想见你,我原以为她又在说疯话,但其后的日子里,她却一直很清醒,药也不吃了。只是想见你。我原本想亲自去一趟北京城请你出京,却不料你竟亲自前来定州,可见是前世夙愿未了,冥冥中自有安排。”任道远说。
石勇听着这话,有些不明白,大声道:“这算那门子夙愿未了,不过碰巧罢了。我们从北京来定州,可不曾想过会遇着这许多稀奇古怪之事。你叫人在寺庙杀我们,在城里灭口,莫非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任道远哈哈笑了两声,道:“这位兄弟,我何曾派人杀你,又何曾叫人灭口?不过是看到钟信出现在山中,是以叫人引他到此罢了。”
“当真不是你派人杀我们?”石勇瞪大眼问。
“我与你今日无仇,往日无怨,为何要杀你?”任道远把袖一拂,大笑道。
石勇瞪着任道远却也无可奈何,又无把柄,也不能随便说人。
“钟信,芸娘时日无多,你就看在她面上请圣上赦免火莲堂余部如何?你看谨儿和贞儿,原本出身高贵,本应锦衣玉食,仆役成群。可目今却只能活在这寒山僻岭之中,何其可怜。我知你深受圣上宠信,只要你出面请求圣上将弘治十一年邢部通缉的人的犯赦免,谨儿和贞儿便可回到京城,享那天伦之乐了。”
钟信心中立生厌恶。弘治十一年,刑部只发过对火莲堂余部及南宫世家的通缉令。当年他调查火莲堂,眼前这人并不在火莲堂内任职。后来火莲堂覆灭,十室九空,那些漏网之鱼却能在锦衣卫持续的追捕之中迅速销声匿迹,他也曾怀疑是否此人收聚叛贼,远遁他乡。曾经想过要好好追查此人——
只可惜那小塘池底的往昔,破碎了无数的人事纷纷。现在,却就这样与此人相遇,看到自己的血脉,向他要求着赦免火莲堂的余孽,余尽孽赦,岂不也就意味着那小塘池底的一切便得抹去?
钟谨目光微冷,声音却仍平静:“父亲,你不想谨儿和贞儿回京城吗?”
任道远仰天长笑道:“谨儿,你的父亲怎会不想让你回京城?他能得你和贞儿一双骄儿,简直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呢。”
钟谨还没说话,阿行先叫起来:“爹爹,我不要贞儿去京城,我要贞儿与我在一起,我要娶贞儿做媳妇儿。”
任道远眉头微皱,这孩子半点都不让他省心,哪里有将来执掌江湖武林的气概,要是谨儿不是这般深目尖鼻,一目了然,真想换个人在身边啊。
父亲的心思,阿行是难懂的,此时他只是紧紧握住钟贞的手,另一只手握着拳头,看着钟贞道:“阿贞,以后我要娶你。”
钟贞却把手一甩,指着钟信对男孩说:“你若想娶我,就帮我杀了他。”
阿行倒是胆气壮,大声道:“好,我便帮你杀了他,你定要嫁我。”说完便向钟信奔去,举掌便要打。
石勇哪里会让这小毛孩近钟信的身,待他跑过身边,一个转身,伸手就将阿行的衣领揪住提了起来,大笑道:“黄毛小子,杀人也要看阵势啊。”
任道远脸色微愠,儿子自小就在身边亲自受教,却不想一招没出,就被石勇揪住,这也太窝囊了。
石勇哈哈笑着正要把阿行放下来,却不料钟贞娇小的身子如箭般窜过来,娇斥一声,举手就朝钟信心口位置击去。
钟信原没有躲避,但钟贞那手双指之间竟透出一丝金铁寒光,令钟信本能的移形换影躲过去了。钟贞小脸涨红,眼中透着狠毒,追刺过来。
石勇看到,随手将阿行扔过一边,大步踏过来就去抓钟贞。
“莫要伤我妹妹。”钟谨叫了一声,便向石勇飞脚踢去。
阿行被石勇扔到地上滚了几个圈才重新爬起来,也叫着“阿贞,我来救你。”冲向石勇。
任道远抿唇而笑,袖手旁观。
钟信看着三个孩子围攻石勇,钟谨和钟贞的武功当中隐隐含着自己和韩芸娘的武功路子,不知为何看到眼中竟有些莫名。石勇虽然被三个孩子围攻,但他身材魁梧,步伐灵活,而且也不似钟信和任道远所想的使出武功招数,反而是瞧着空儿就把钟谨或者阿行拦腰抱起来甩到肩膀上,或者把钟贞抱在怀里满地跑,这完全是乡间小儿玩耍的作派,石勇在家乡自小便是孩子王,和乡间小子打架玩耍那是家常便饭,三个孩子阅历尚浅,完全不知如何应付,甚是无可奈何。
任道远眼光微沉,钟信却是摇头而笑,出声道:“石勇,莫玩了,我有事要你做去。”
石勇听着钟信叫唤,哈哈笑着将抱在怀中的钟贞放下地,还顺手拍了拍她的头,面向钟信道:“大官人,何事要做?”
钟信沉吟半晌,轻声道:“你且回定州,叫周昂写封奏折,你亲自送回京去,就说我要带三个人前往京城面见圣上,请圣上恩准。届时你再来这里找我。”
“大官人,若圣上问起这三人是谁,我该如何回答?”
“就说是韩芸娘,钟谨和钟贞。”
任道远听着,把袖一拂道:“钟信,你可以带芸娘和谨儿去。”
钟信直视任道远,淡淡道:“三个我都要带走。”
“不行,我不能让你把阿贞带走。”还没等任道远说话,阿行已紧握着钟贞的手,向钟信叫道。
钟信淡淡看着任道远:“如果你想要我向圣上求情,那就一个都不能少,三个人,我全部要带走。”
任道远冷笑一声,道:“钟信,你素来诡计多端,我信不过你。”
“不须你信,我亦不会即刻走。待圣旨到来,我才会带他们三人离去,在此之前,我会留在此地。”
“你愿意留下等待圣旨到来?”任道远有些许意外,缓声问。
钟信轻叹一声道:“我还有许多话,想跟芸娘说。”
任道远略微思索,点头道:“好,就如此罢。”
钟信看向石勇:“你且去吧,务必面见圣上,讨得圣旨方好。”
“是,大官人,我这就回定州去。”
石勇离去后,其余五人也一起下山,钟信要去见韩芸娘,他心里有个疑问,一定要问清楚。
芸娘还在湖心阁。
钟信飞身跃上铁索,疾奔而来,任道远此次倒没有跟去,眼见着钟信跃入楼阁,他便让三个孩子先行离开了。
楼阁里,韩芸娘已在床上熟睡,只是面上依然蒙着面纱。钟信坐在床边,轻把芸娘手腕命门,脉息孱弱,当真是回天乏力之象。
钟信默默坐在床头,握着芸娘的手。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握着心上人的手了?
明媚四月天。
青春少年郎。
春花烂漫时,便那样四目相对。
小娘子,借问一声,此地当是何地?
你这小官好生无礼,可知非礼勿视么?
唐突小娘子,唐突小娘子,小生打从京城来,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良辰美景烟波画船。小生流连其中忘了归途,小娘子可否行行好,目今天昏雨淅,求借一宿。
好个孟浪小官儿,且去吧。
小娘子,我的好姐姐,小生还不曾见小娘子这般美人,乍一见了,半边身便软了,去不了。
小官儿,夜黑风高,要宿便宿,休得纠缠风流。
姐姐这般美貌,缘何独居此深山陋处?
小官儿,吃了早茶,且便去吧,休得啰嗦。
姐姐忍心赶我走么?姐姐有生以来,可曾见过如我这般标致人儿?
且去吧,有缘来春能相会。
姐姐,莫相负,莫相负,来春小生定复来。
钟信嘴角抿过一丝笑意,看了一眼仍在安睡的韩芸娘,轻轻睡上床,拥抱着她,微微闭目而睡。
楼阁之外,湖心之旁,任道远沉默独立。
夺命鬼笛熊翼出现在湖心之旁,双眼盯着楼阁,眼中有着恨意。
任道远微微一笑,道:“长老恨么?”
熊翼切齿道:“恨不得啮肉食之。”
“可惜还是不能杀他啊。”任道远长叹道。
“七年前若不是你阻止,我们几个早就将他杀了,把他的心肝挖出来祭奠堂主。”
“七年前若是将他杀了,锦衣卫必然疯狂反扑,不杀我们誓不罢休。放了他,不是挺好么。”任道远得意地笑道。
“那倒也是,想不到他回到京城,完全意志消沉,反让我们有了喘息之机。我原以为是放虎归山。到底是教主您运筹帷幄,计高一筹。”
任道远叹息:“任谁遇到那样的惨事都会生不如死,更何况他曾是那么的骄傲,雄姿英发。”
“但如今我们还需放他一马吗?”
“这七年神教虽然在黑木崖立稳脚跟,但离与朱明朝廷决一死战的实力还差不少,不要忘记当初师父为何要建火莲堂?可不是为了报一已之私仇,而是要将朱明朝廷拉下马,让我神教在中原重光。”
“只是又便宜了他。”
“长老放心,在长老有生之年定会为长老狠狠出这口恶气。目今且先忍一忍,只要圣上下旨赦免火莲堂余众,我们的活动范围会宽广许多,积聚的势力也会快许多。”
“只是你如何确信当今圣上定会赦免火莲堂?”
“从前我也无此信心,但目今倒有几分把握。”
“缘何目今便有把握?”
任道远长叹一声:“芸娘时日无多,他若还有半丝情分,当不会让芸娘到死也背着逆贼的名声,况且当今圣上素来仁慈,看此惨情,亦当赦免。”
“小姐身体这么差了么?”
“可不是吗。”
“那小公子和小小姐怎么办?”
“哎,我倒是极喜爱谨儿,悟性高,人又沉稳,若是他能接神教衣钵是最好。”
“小公子倒是极孝顺,小姐说不准他管神教中事,他就当真事事不理。”
“他不理神教中事亦可,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回到钟信身边,若相处日久,父子情深,难免会泄露我神教机密。”
熊翼看了任道远一眼,缓缓问:“那你打算如何处置小公子和小小姐?”
“贞儿倒是无须担忧,以她的性情当不会跟钟信前往京城。倒就是谨儿……”任道远长叹一声,道:“我却猜不透他的心思,且看看吧,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难为谨儿。”
熊翼缓缓点头,仰头看了楼阁一眼,拂袖道:“教主,我先去了,看到他便心中有气。”
任道远哈哈一笑道:“同去吧,今日还不曾打座练功。”
阳光透过薄雾映照山谷,清晨的细雨也渐渐停下来。山谷里的人们陆续出现在庭院,一天辛勤的劳作又将开始。
湖心阁楼内,芸娘也睁开了眼睛,静静看着拥抱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拥抱过自己了。
身后的人更紧的抱住了芸娘,就仿佛这么多年她与他从来没有分开过,从来都是这么如胶似漆。
蓦然间,芸娘翻身压在了钟信身上。
钟信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但随后还是重新抱住了芸娘。
芸娘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那里的跳动,就像从前那样,在蓝天碧波间,伏在情郎的怀里,聆听着情郎的心跳。
她的身体贴伏着钟信的身体,在微微的磨动,轻轻的磨动——
猛地,芸娘抬起头来惊骇地盯着钟信看了好一会,突然昂起头发出恣纵的笑声,钟信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望着。
“钟信,钟信,你知道我这十年最恨的是什么吗?我最恨的就是你为朝廷剿灭了火莲堂,立此不世功勋,当今圣上不知要赏你多少娇妻美妾给你享用,而我却只能背着逆贼的身份东躲西藏。目今方知我想错了,当真想错了。哈哈哈,哈哈哈,我是不是该感谢苍天?”
钟信幽叹一声,伸出双手轻轻捧着芸娘的脸,轻轻摘去她的面纱,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将她重新抱在怀里,紧紧抱着,脸贴着脸,仿佛要抱融抱化了。
眼泪流下来,她与他,融在了一起,分不清谁苦谁凄。
“我这脸丑,你也是个废人了,如今我俩倒真正门当户对。”芸娘喃喃道。
钟信想起钟谨和钟贞,缓声道:“芸娘,我有一事相问,你须老实答我。”
“你问。”
“谨儿和贞儿,当真是我们的孩儿么?”
“你为何这般问?”
“贞儿的武功有你我的影子,不知为何当我看到时,竟觉得有故意为之之意,仿佛生怕我不知她是我的孩儿。”
“你这警觉性子倒是多年未改,不愧是做锦衣卫出身的人。”
“那谨儿和贞儿,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孩儿?”
“是。”芸娘断然道。
钟信不语,只抱紧芸娘。
“这样便信了?”芸娘幽声道。
“嗯。”
“就半点不曾想过我可能会打掉这腹中骨血?”
“你不是这般心狠之人。”
“若当初狠些,我父亲也不会死得这般凄惨。”
“你父亲意图巅覆朝廷,罪不容赦。若当日那场决战败的是我,我也会被朝廷下旨斩首示众,悬首九边。”
芸娘叹息一声,道:“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去日无多,罢了,罢了。”
“那任道远待你娘仨可好?”
“师兄向来尊师护幼,倒是极好。”
“当初锦衣卫调查火莲堂,一直难见他的踪影。”
“他是大师兄,一早已出师云游江湖。”
“但江湖中却并无他的名号。”
“江湖中也不曾有你的名号。”
钟信不语,他与芸娘的相处,其实一直都在有意回避许多事情。尤其在公事上面都是默契不言,初始是没有必要告知,其后是老大人警告不可告知,再后来发现心上人的隐秘,钟信选择了沉默,顺其自然,其后方知芸娘亦是如此。当两人最终在火莲堂兵戎相见之时,也只是那样站着,默默的对望了一眼,随后便是你死我活的争战。即使是现在,经过十年风雨,两人都面貌全非,可是不想说的话依然没有说,不能问的话,也依然没有强行去问。
只是心里,还是有恨的。若是无恨,又何以会十年若疯若颠。
“芸娘,我去找过你的。”钟信轻轻地说。
芸娘心中痛惜,她知道他找过她,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有之后的劫难。可是又能如何,过去之日不可追。
“我要走了,须得去看看谨儿和贞儿。”芸娘轻轻起身道。
“我随你去。”
芸娘想了想点点头,二人便起身整装而出。一起手牵着手飞跃铁索,落于陆路,芸娘重围面纱,与钟信并步而行,凉寒薄冬,两人心里反有几分暖意。
转过重重叠叠的青石板路,钟信听到琴音。
琴音清冷,直如霜凄万树风入衣。钟信动容,缓下脚步侧耳倾听。正婉转入神之际,琴音突变尖厉,仿似利箭直刺钟信心口,为之一痛,钟信不由暗惊。
芸娘眼神微凛,叱喝一声:“曲洋,休得无礼。”
半空中传来朗笑之声,琴音噶然而止。
“曲洋?”钟信凝思,缓声道:“是火莲堂五色使的青使,魔音修罗曲枫的儿子么?”
芸娘微微颌首:“当年你围剿火莲堂,曲洋方得八岁,这十年来苦练一身本领,一心想找你比个高低。”
钟信把袖一拂,举步而行。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英俊少年抱琴从天而降,挡住钟信去路。那双眼火辣辣地盯着他,挑衅似地说:“你缘何拂袖便走,难不成我当不得你的对手?”
钟信举目望去,这少年的样子倒与魔音修罗曲枫颇有几分相似,当年火莲堂诸人,唯一令钟信有些惺惺相惜之意的也就是青色使魔音修罗曲枫了。只是,这样的人站在敌对阵营,偏偏最是忠心耿耿,令人扼腕。
但,钟信放走了曲枫。十大长老七死三去,五色使四使尽丧,曲枫是他剑下留情,亲自放走的。
“我不会领你的情,终有一日我会回来为堂主报仇。”
“我等你。”钟信回答得清风云淡。那时的他,自信又骄傲,完全不在乎曲枫的仇恨。
曲枫在这样的他面前沉默了。
“今日过后,你我再无相会之期,弹一首曲儿给我听罢。”
曲枫置琴于松下,弹的却是一首再熟悉不过的古曲:高山流水。
钟信仰头大笑而去。
铮铮铮,耳畔响起刺耳的琴音。
钟信回过神来望去,却是曲洋恼他不语,正手抱古琴,弹拨琴弦,那琴弦急动之际,一缕杀伐之音向钟信袭来。
钟信旋身将芸娘遮在身后,目视曲洋凝思不语。
曲洋见他模样,冷笑一声,琴音再变,有如金戈铁马,铉铁铮鸣围困钟信。
铮——
铮——
铮——
弦惊音急,仿若连环利箭袭向钟信胸口。
钟信双眉微耸,目光炯炯直视曲洋,右手轻抬,曲指一弹……
箭断、弦断,琴音噶然而止。
曲洋愕然看着手中断琴,眉皱如山,突然狠狠将琴砸在地上,跺脚道:“这琴曲我苦练了十年,竟然抵不过你一指轻弹,要此琴何用。”
钟信淡淡道:“你若能寻得焦尾琴弹一曲广陵散,我亦舍不得中断此音。”
曲洋白了他一眼,冷嘿道:“广陵散绝天下皆知,你消遣我?”
“曲枫号称魔音修罗,嗜琴如命,你做儿子的,却是差得远。”钟信说完握着韩芸娘的手,走过曲洋身边去了。
曲洋看钟信不再理他,转过身大声道:“你当我找不着焦尾琴和广陵散么?我这便下得山去,把南北晋的名士坟全刨个底朝天,便不信找不着这广陵散曲。”
钟信停步回首,难得的露出笑意,道:“我等你。”
曲洋愣在当场,钟信复握着芸娘的手,越走越远。曲洋长叹一声,抱琴而去。
芸娘抬头望着钟信,满是温柔,复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钟信伸手揽住佳人纤腰,脚尖轻轻一点,带着她飘然飞跃在此天地之间。
钟谨看到母亲的身影,更看到母亲眉目间流淌着的温暖幸福。母亲身边站着的,便是他才见着的父亲。
“谨儿,你与贞儿陪着父亲,我去你师父那里取些肉食来,今晚我们一家四口好好团聚一回。”韩芸娘对儿子说。
钟谨缓缓点头,母亲的变化令他讶异,莫名的就想与钟信亲近,想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何许人,为何母亲十年疯颠却能不恨不忿。
钟信蹲下身,向钟谨张开双臂。
钟谨果然拘谨,不动不言。
钟信主动上前一步,抱起钟谨,更将他高高举起放置在双肩上,朗声道:“谨儿,你骑在爹爹肩上,爹爹带你去游山。”
钟谨不语,却也没有反对,钟信便带着他直去那一剑峰峰顶。
韩芸娘来到任道远的居处,任道远迎出来:“师妹,缘何你一人来?”
韩芸娘冷冷盯着他,突然一巴掌抽在他的脸上。
任道远倒没有意外,反而抚面而笑,道:“师妹,这不是很好么,这七年他可是为你守身如玉了,你们女人最看重的便是这等男人吧?”
“你还想怎么对付他?”
“只要他真的肯为你求情,暂时都没必要对付他了。你和他就好好的过些时日吧。”任道远叹息道。
韩芸娘幽叹一声,缓声道:“当年师姐临死前劝你放弃神教,可你却在师姐逝后,愈发的在神教上用功了,你和爹爹倒真是一个路子,就这么想得到朱明天下么?”
任道远嘿嘿干笑两声道:“男儿志向,你们女人终究是不懂。儿女情长最是蚀骨折魂,消磨志气。阿凛早逝,反倒使我能放手一搏。”
“你当初反对爹爹将火莲堂立于西南之地远离京师,不利大业,自行北上开拓,是以才躲过锦衣卫的追查围剿。但目今你已和他相见,以他性情定会视你为眼中钉,他日交手,你当真有胜算么?”
任道远看着韩芸娘,目光深沉:“师妹,在你心中是否一直认为我比不得钟信?”
“我在意的只是火莲堂遗支已所余无几,不想他们再随你遭遇劫难,若是能让他们平安一生,倒也不是坏事。”
任道远冷笑道:“别个不说,你且去问问曲枫曲洋,可愿就此平安到老?杀师之仇,家亡之恨,不共戴天,你以为我不带领他们,他们便能心无遗恨,逍遥江湖?”
韩芸娘想起之前曲洋的态度,虽不算对钟信恨之入骨,但说要与朝廷妥协,怕也是万万不能,不由神色黯然。
“是朱家负我神教在先,非我神教不义。当年神教助朱元璋夺取天下,怎知他却在功成之后将神教驱离中原。好不容易等待时机辗转东来,在西南偏僻之地立稳脚根。眼看朱家父子皇帝二人,老子糊涂,贪恋大他二十岁的老女人,京师地方政事疏懒、武备荒驰;儿子懦弱,心慈手软,无力整顿吏治,如此景象该是神教一举翻身之时。却不料这父子皇帝,别事糊涂手软,对我神教追剿却是片刻不曾放松。哎……”任道远说到此亦戚然长叹。
韩芸娘叹息一声,缓缓道:“我自知命不久矣,也无力再争甚么长短,只望你莫让神教遗支尽数毁却。”
任道远把袖一拂,回复雄心壮志之态,朗笑道:“师妹你也莫悲凄若此。纵然我神教取不得朱明天下,这数十年经营交到我手中亦有足够实力一统江湖,与朱明朝廷分庭抗礼。到时我神教号令天下,江湖武林莫敢不尊之时,自然是我不为皇亦为皇,那龙椅到哪不是坐,难道还非得到紫禁城中坐才是坐吗?”
韩芸娘看着任道远,想着他素来有雄心远虑,也不是旁人能劝阻得了,也就不再多劝,只道:“师兄,你这里可藏有好酒好肉,给我一些。”
“师妹,你体弱多病不宜劳累,你若要请钟信,我这边做好帮你送过去就是。”
韩芸娘微微摇头,轻笑道:“我与他是两口子,他不吃我做的饭菜,反倒吃你的饭菜是何道理。”
任道远凝视着她,良久方道:“师妹,你和他终究也是有缘,当年你居于那么偏僻世外之地,竟也遇到他。罢了,你就与他好好过些日子吧。这多年的相思之苦有个了结也好。”说完,任道远唤来管家,让他去冰窖取来美酒鲜肉,瓜果蔬菜尽数交与韩芸娘。
韩芸娘抬头望长天,喃喃道:“父亲一心与朱明为敌,却又怕我遭受横祸,替我寻那世外桃源之地隐居。却不想这一念之差,便显得爹爹行事为人不够果敢决断,以致处处受制,连逃身之机亦没了。师兄,师兄……”
任道远看着她,柔声接腔:“师妹,你要说甚?”
韩芸娘复望着他,微微笑了一下,轻道:“无论如何你要安好,我便无所忧了。”
任道远心内莫名一酸,沉默良久方道:“师妹,师兄知你心意。我向你保证,决不会为了与朱家争夺天下,罔顾神教诸人之生死,若天不灭朱明,势不在神教,使神教不能得天下,定会当机立断带神教遗支回转总教,保全血脉。”
韩芸娘听任道远说得郑重,方始放下心来,寻了个椅子,由任道远扶着坐下等管家到来。
那边厢钟信带着钟谨奔跃于一剑峰中,直到峰顶方才将钟谨放下。一剑峰顶云雾缭绕,寒风凛凛,钟信昂立峰前,心潮起伏之际仰天长啸,回声响彻峰谷。
钟谨为之色变。
钟信长出一口气,回首看着钟谨道:“谨儿……”
“我与你不熟,莫叫得这般亲热。”钟谨呛声道。
钟信向前一步,倾身前望,只见那一剑峰四周云雾仿若波浪,完全看不到云雾之下的景象,令人油然升出仙山神峰之感。钟信回首再问:“谨儿,这剑峰绝顶你应是常来的吧?”
钟谨看了他一眼,才道:“嗯,师父教我轻功,时时要我与他比试登峰。”
“你的功夫比阿行如何?”
“师父说阿行的功夫比我差些。”
“你俩一般大么?”
“阿行大我四岁呢。”
“哦?”
“你为何总向我问他人?”钟谨有些不满地道。
钟信微微笑了笑:“谨儿,这云雾缭绕之下的一剑峰底旖旎风光你可曾见过?”
“我娘不许我下山,不曾见过。”
“为何?”
钟谨面上有些恨恨,道:“我娘说我们是朝廷钦犯,下了山便要被那些朝廷鹰犬所捕,武功未成不可下山。”
“逢年过节亦不曾下山么?”
“这倒也有。”钟谨想了想道:“师父也曾于年关之时带我和阿贞、阿行前去山下土官镇抚官寨游玩一番。”
钟信听钟谨这么说,心想这任道远怕是前去官寨与土官镇抚谢宏、赵钺相会,狼狈为奸。只是他有心引自己前来,当是不怕有把柄落在自己手中。或许这二人早就在定州城内出现异动之时已凶多吉少。
钟谨见钟信低头沉思不说话,自己也不知该说些甚,峰顶寒风凛凛,冻冷侵骨,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钟信看到钟谨动作,回首再望望云海,道:“谨儿,我们下山去吧。你娘在家中下厨,说是要让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好好吃餐饭。”
钟谨听得有些古怪,这十年间向来是他与母亲、妹妹相依为命,同枱用餐,哪来的一家四口?但看钟信眼眸中流露出来的光亮,纵然感觉古怪,倒也没有多言,只轻轻点头。钟信把他贴胸抱起飞跃下山。风声过耳间钟谨感觉到他身体的温热,臂弯的力度,蓦然之间那心里的古怪便消失无踪,仿佛他们父子从不曾分离,一直都相亲相爱、父慈子孝。
二人下山途中碰以一只出洞觅食的野兔,钟信顺势一脚把野兔踢得飞出数丈,旋即将钟谨放下来,看着他在雪地中施展轻功,恰在野兔落地之前接入怀中。
钟信暗暗点头,看钟谨身形起落之间,武功根基扎实,那任道远倒是教得极好。到底是男儿性情,钟谨怀抱野兔,将先前拘谨与陌生尽数弃在一边,心中暗生比拼之意,与钟信于山中腾挪跳跃,互相追逐。
钟信速度时快时慢,不近不远,等快到家门口些许距离,便有意让钟谨加速冲过自己,直奔家门口。
房檐之下,立着钟贞。
钟谨一时兴奋,举着野兔向着钟贞叫道:“妹妹,你看,这是父亲带我上山打的野兔。”
钟贞却一跺脚,小脸儿涨红,转身进门,对哥哥不瞅不睬。
钟信也有些尴尬。
这七年,他一直不敢再面对芸娘。如果没有那副引诱他前来一剑峰的字画笔墨,他或许永远不会再踏出寻找的脚步。
却原来,与心爱的人重遇并释怀,并不是那么难。
只是他可以抱着钟谨,可以让钟谨骑在他的肩上。但是当他看到钟贞的模样,心中依然掠过一丝隐痛,不敢面对女儿。
他把自己的心,重新收藏在面具之下。
这突然的改变令钟谨有些惶然,看着妹妹生气的样子更不知如何面对。好在母亲出来了将两人接进家门。
在母亲面前钟贞不敢造次,帮着母亲打下手,帮着母亲劳作,只是与钟信显然有道天然隔阂,钟信不知如何打破它,也不敢打破它。
一家四口,有生以来第一次团圆聚餐,却是吃得安静又小心。餐后的小休,芸娘搬了两个木榻到院中,此时午后的太阳正暖,芸娘握着钟信的手,上得一边木榻。
钟谨以为妹妹还在生气,小心望向钟贞,却发现妹妹眼里充满渴望地偷望钟信,而此时钟信已躺在木榻上晒着暖暖的太阳,抱着芸娘闭目安睡。
钟谨痴长十岁,从不曾见过男女相处有如此景象,不由发呆。钟贞则转身进了里屋,从里屋取了二床厚被,拿了一床小心为母亲和钟信盖上。另一床则抱着,上得另一边木榻,侧身对着钟信和母亲的正面睡下。
钟贞痴痴望着父亲和母亲,渐渐闭目而眠。
钟谨也赶紧去里屋取了一床厚被,和妹妹一起在木榻上睡着了。
院子里吹来午后的凉风,吹落了冬日的姹紫嫣红。
不知不觉就夕阳西下了,石勇也已经回到定州城,见到了周昂、李龙和太子殿下。
石勇说完过程,众人的晚餐也都吃完了。
太子放下筷子,笑道:“皇叔居然遇到这么好的事,真是可喜可贺。”
石勇即道:“殿下,请让周昂立即进京——”
“何必进京,明日一早你带我们进山就是。”太子说。
“明日?”石勇却半刻也不愿等:“殿下既然要进山,不如就现在走吧。”
太子看了石勇一眼,微微笑道:“你回来不累么?休息一晚也不妨事。”
“殿下,我担心督主一人在山里会遇到危险。”
高玉看了石勇一眼,有些担心地望向太子。
太子把袖轻拂,环视众人一眼,淡淡笑道:“看来这天下谁都不听我说话呢。”
石勇还想再言,李龙扯了扯他的衣袖道:“石大哥,殿下千金贵体,岂能如此草率行夜路进山?而且你来回奔波岂会不累?今夜休息好了,明白精神抖擞进山,磨刀不误砍柴工的。”
石勇想想也对,点头笑道:“龙兄弟,你说得对。磨刀不误砍柴工,我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带殿下上山。”说完,石勇向着太子纳头便拜,道:“臣谢殿下关心。”
太子倒也不以为意,在高玉的搀扶下站起身:“既然明日要进山,你们就都好好休息。”
众人齐齐起身,拱身听令。
太子看了周昂一眼,望向唐诗、宋词道:“唐诗,宋词,你二人明日就不要跟着去了,留在定州把余下之事处理好。我会把东府侍卫分一半留下来帮你们。”
唐诗听太子这么说,和宋词对望一眼,想想先前太子说的话,齐齐低首应道:“臣谨遵殿下旨意。”
太子欣然一笑,握着高玉的手兴致勃勃道:“高玉,目今天色尚早,我带你到定州城四处走一走。”
“殿下带我走一走?”高玉奇道。
太子又一伸手拉住李龙:“我忽然又想去你说的那个迎春院了,我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迎春院?”高玉一惊,盯着李龙道:“李龙,你——”
李龙一笑,低首道:“殿下,您当真要去迎春院?”
“是你说要我去的,现下却想反悔么?”
“当然不是反悔,只是臣有一事要向殿下禀明,殿下听过之后再行定夺。”
“何事要说,快说。”
“殿下,那迎春院是一家妓院。”
“何为妓院?”太子却有些不明,转头问高玉。
高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李龙遂道:“殿下,民间号称妓院,官书则称之为女闾,《战国策·东周策》中便有“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之说。”
“哦?”太子恍然大悟,笑道:“女闾?我知道了。自小杨太傅便教我熟读史书,太傅曾说春秋战国时齐国国相管仲置女闾,使国库充盈,遂有齐为五霸之一的盛世伟业。至汉武帝时又设营妓,以待军士之无妻者,遂有驱逐匈奴,立大汉四百年基业之举。这女闾与营妓同为一体,皆是国之大事。既如此我更要去看看了。”
李龙见太子抛书袋,心知他所悟之意与己所言之意其实风马牛不相及,便再加以细说:“殿下,这女闾在千年之前确是国之大事,但正所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目今这妓院已是下九流低贱之地。殿下若去了,怕有损皇家体面。”
“是么?会损皇家体面啊?”太子有些意外地反问。
“是啊。”
太子仰着头想了想,忽拍着手哈哈笑道:“这有何难,我乔装出宫也不曾被人识得,那今夜同样乔装去那迎春院,只要你们不说,自然也不会有人识得。既然无人识得,自然也就不会有损皇家体面了,你们说是也不是?”
李龙见太子愈发来了兴致,反而拿不定主意。毕竟太子出行事关国体,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不可控制的意外反映。他自幼随母亲往来紫禁城,深知皇室一举一动对朝政时局的影响非同小可。
“殿下,您真的想去迎春院么?”在周昂,高玉,李龙都在考虑犹豫的时刻,发声的是唐居容。
太子点头:“想啊,我自幼在紫禁城生活,还真不曾见识过民间生活是怎样的。”
“那就去呗,臣随殿下去。”
高玉急道:“居容,此事非同小可——”
“有何非同小可?不过是去这城中一处打个转,连逍遥江湖都谈不上。”唐居容不以为意道。
“殿下可不是你这等江湖莽夫。”高玉微斥道。
宋居易见高玉说唐居容,把眼一翘,尖笑道:“殿下不也还没登基吗?就当是小孩子出去玩玩有何不可?大惊小怪。”
高玉不好与二人争论,反过来向太子说道:“殿下——”
太子扬手制止他说话,嘻笑道:“高玉,我知你心忧,不过我还是想去看看那迎春院到底是何等物事。居易所言甚是,我还没登基呢,天大的事也有父皇顶着。就去见识见识有何不可。你们随不随我去?”
太子一指场中众人,石勇第一个摇头道:“殿下,您说过要我睡觉的。”
太子嘻嘻一笑:“不用你去。”
李龙笑道:“这火头是我点起,就由我灭掉,殿下既然要去,李龙就陪殿下走一遭。”
太子拍掌笑道:“甚好,甚好,不如大家一起同去。”
一直没出声的周昂此时上前一步,道:“殿下若去尽量少带人手,人去多了反而引人注目。”
“那你说带谁去?”太子笑问。
“就由高玉和李龙随行。亦大哥、撒大哥扮西域商人一同进去保护殿下。唐、宋二位大哥面目奇特,令人过目难忘。还是不出现为好。我带人在迎春院周围巡视保护。”周昂如实答道。
太子哈哈笑地望向唐居容和宋居易道:“你俩可愿意?”
唐居容瞧了周昂一眼道:“殿下,我与居易在屋顶保护您,岂不是万全了么?”
太子欢呼雀跃:“甚妙,甚妙。”
李龙见太子欢喜,就道:“殿下,那臣去安排一下?”
太子忽然面色一正,双手一摊道:“这安排一点不好。”
“殿下,这又是为何?”高玉反觉意外,问道。
“你们这般严密防范,与我在皇宫有何不同?”太子把袖一拂,抬头,坚定道:“我决定了,我就换个便装去,至于你们去不去,由你们自己决定。”
亦领哈和撒哈答齐声笑道:“殿下,我二人做西域商人去,想来迎春院妈妈也不会认为我们跟您是一伙儿。”
唐居容不甘示弱:“我与居易一起去,想来迎春院的老鸨也只当是江湖风霜客倦当歇罢了。”
“那迎春院妈妈已认得我,我只当陪朋友去就是。”
“殿下去何处,高玉就去何处。”高玉也说。
石勇打了个哈欠道:“我还是去睡觉。”
所有人中,只剩下周昂没有最后表态。
宋词望向周昂:“周郎,你不会去吧?”
唐诗则冷笑起来,讥讽道:“你们这些人说什么保护太子殿下,其实都不过是色中饿鬼。”
周昂看了宋词、唐诗一眼,望向太子,太子正双手抱胸,满眼恶趣味的盯着他。而且其他诸人皆与太子摆出同样架势,似乎想看他如何抉择。
唐诗也是这般架势,虽然宋词依然举止温婉,但是周昂还是感受到了压力,显然唐诗与宋词希望他做的选择会不同。
周昂被吓到了,瞬间感受到压力。他不过就是少说了一句话,结果就莫名其妙地成为男人与女人之间交锋的棋子。
“周昂,可想好了?”太子忍着笑道。
“嘿,他要敢去,我就把他阉了。”唐居容冷冷道。
“哎,这却不是呢,周昂好歹也是七尺男儿汉,不会连去迎春院的胆子都没有吧?”宋居易发出标志性的怪笑声,回敬唐居容。
周昂看向太子,轻缓道:“殿下若行,周昂自在院外守候。”
太子哈哈一笑,摆手道:“好吧,好吧,说来说去还是绕回原来模样,也罢,也罢,你们须得收好行藏,切勿露了身份惹人拘紧。那便不好玩了。”
宋词嘤嘤笑道:“殿下,如此我也随行吧。”
“你一介女流也要踏入青楼么?”没等太子说话,周昂即略有些紧张地问。
“周郎,亚圣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若闺阁之内,青楼之间发生命案,朝廷也是要派女捕前去查验的,缘何在你心中我便进不得青楼?莫非在周郎心中,妾身便是你朝思暮想的女子,须得珍而重之,收而藏之?”宋词微微笑道。
周昂被宋词说红了脸,唐诗却是把脸一沉,冷笑道:“好一个妾身,你当周郎便会三书六礼娶你回家么?”
李龙见周昂尴尬,出声解围:“唐姑娘,不若你也换身男装随我去迎春院保护殿下如何?”
太子看在眼中,亦拍手笑道:“此意甚好,甚好,大家齐齐换装,都去吧。”然后又指着石勇道:“你也去罢了。”
“殿下,我要睡觉呢。”石勇憨憨道。
李龙笑道:“天寒地冻的,这里也不好睡。那迎春院倒是有个暖阁,十分温暖,不如到那里去睡。”
石勇瞪大眼睛问:“当真?”
“骗你作甚?”
石勇笑道:“如此甚好,同去同去。”
如此,太子留下东宫十侍卫在贾府保护金二娘,其余人等皆换装前去迎春院。
亦领哈和撒哈答先行一步。
唐居容和宋居易紧随而至。
四人去了迎春院各要了暖阁左右的两间上房。
周昂如他所言没有进去,偷偷潜入迎春院,早早跃上暖阁屋顶,持剑守候着。
迎春院的老鸨突见这许多客人出现,喜笑颜开,忙前忙后,殷勤照顾。李龙和高玉一左一右护着太子出现在迎春院门口。
守门大爷看到李龙,哈哈笑道:“小官儿,如何又来了?”
“老人家,快唤妈妈过来迎接贵客。”李龙笑道。
太子见迎春院内曲桥回廊中人影叠重,欢笑浪荡之声不时传来,不由得提了兴致,举步入内。
老鸨听说又来了客人,三步并做二步过来。见到李龙,不由腻声娇呼:“原来是小官儿,缘何今朝突然离去,目今又回?”
“这要问妈妈你啊,你介绍与我的美人突然要走,我独留此处岂非无味?”李龙上前一步,斯文笑答。
鸨母着实也不知唐铭为何突然离去,但她久历风尘,不该她问的她向来不问,过门皆是客,有银子宝钞收在手便行。眼尖如她,一眼便看出太子等人与众不同之处。不须李龙吩咐便唤来院内众杂役仆妇去把暖阁收拾得干干净净,床褥被帐尽数更换,又点起红烛,送来窖藏美酒,滚热宵夜,十分周到。
暖阁渐渐的暖起来,石勇大呼过瘾,四处查看。
太子解开外袍,高玉接过替他挂好。太子看着石勇笑道:“石勇,你若乏了,就先睡吧。”
“可是——”石勇指着暖阁唯一一张大床道:“殿下,这里只得一张床。”
“不妨事,你就在床上睡。”
“多谢殿下,那臣便不客气了。”
“石勇,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暖水澡再来入睡?”李龙笑道。
石勇摸着脑壳嘿嘿笑道:“须得如此,须得如此。我这就去找妈妈要水。”
石勇跨步出门,太子笑笑坐在酒桌前,举着酒壶闻了闻酒香,复又放下。看着李龙道:“方才那妈妈是不是说这是本地最好的酒?”
李龙点头。
太子向高玉说:“你尝尝,这酒可好?”
高玉便自斟了一杯饮尽,轻声道:“比得月楼的酒差些。”
“得月楼在京城也只算一般出名,这酒若连得月楼的酒都比不得,可知此地米粮贫瘠,酿不出好酒。”太子说。
李龙笑道:“爷,定州终究小地方,如何能与京城相比,这天下精致之物京城尽有。”
太子看了李龙一眼,缓声道:“内阁那帮老家伙可不是这么说的。在他们口中,我大明天下民丰物饶,国泰民安。我和爹爹只须坐镇紫禁城,其他事由得内阁处置便天下太平了。”
高玉替太子斟酒,挟菜,轻声道:“殿下,尝一尝?”
太子点头,起筷慢食。
李龙坐在太子身边,默默看着他。这位大明王朝未来的主人,年纪虽小,心却并不小。这样的人主是值得效忠的啊。李龙这样想着,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石勇重新推门而进的时候已换了一身白衣,干净清爽,连面容也修饰了一番,胡子也刮干净了,高大威武的外表中,竟能透出一丝秀气。
太子笑道:“哟,石勇,你这面相原来也不差呢。”
“谢殿下夸奖。臣这便就寝。”
太子点点头,又道:“不知宋词和唐诗去了哪里?”
石勇手指着暖阁顶:“臣方才见到她二人在屋顶陪周昂。”
“去唤他三人到暖阁来。”
石勇便去,却在门口停下:“我不会轻功,若在下面叫,怕惊扰了人。”
李龙哈哈一笑:“我去就是。”
“若周昂不来,你便说殿下不喜有人坐在他头上,叫他下来。”太子笑道。
“臣明白。”李龙应声出门,飞身上屋顶,却见奇景:周昂独坐屋顶中央,唐诗与宋词分坐房顶两边檐角,也不说话,悠然自处。
李龙失声而笑:“三位好坐相。”
周昂看着他:“怎么你也上来了?”
“殿下说不喜有人坐在他的头上,要你们三个也进去暖阁。”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起身,飘然而去。唐诗和宋词亦起身,落下地面。李龙跟着落下,推开暖阁大门。
“进来,进来。都到阁内陪我。”太子笑道。
四人便齐齐进门,李龙把暖阁大门关闭,石勇此时已上床睡去,不一会便鼾声连天。六人围坐在酒桌前,喝着酒,吃着夜宵。鸨母把迎春院最好的妓女派过来,在他们面前弹琴唱歌,劝酒嬉闹。
其中有一歌女,面目姣好,眼波流转,举止灵动,在乐师伴奏之下唱着小曲,这其中便有那:
本待要送春向池塘草萋,我且来散心到荼縻架底,我待教寄身在蓬莱洞里。蹙金莲红绣鞋,荡湘裙鸣环珮,转过那曲槛之西。
怎肯道负花期,惜芳菲。粉悴胭憔,他绿暗红稀。九十日春光如过隙,怕春归又早春归。
柳暗青烟密,花残红雨飞。这人、人和柳浑相类,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转蛾眉系。为甚西园陡恁景狼藉?正是东君不管人憔悴!
榆散青钱乱,梅攒翠豆肥。轻轻风趁蝴蝶队,霏霏雨过蜻蜒戏,融融沙暖鸳鸯睡。落红踏践马蹄尘,残花酝酿蜂儿蜜。
——
——
告爹爹奶奶听分诉,不是我家丑事,将今喻古。只一个卓王孙气量卷江湖,卓文群美貌无如。他一时窃听求凰曲,异日同乘驷马车,也是他前生福。怎将我墙头马上,偏输却沽酒当垆。
太子听得兴致,却不知是何故事,便问那女子:“此为何曲?”
“回小官人,此乃前朝仁甫先生所做杂剧《裴少俊墙头马上》里的唱词。”歌女欠身回答。
“元杂剧?我却不曾听说过。”太子喃喃道。
高玉看了太子一眼,轻声道:“爷,这前朝杂剧不入本朝龙目,老爷在家也不喜宴乐,不设杂戏,爷自然也就不曾听过。”
太子笑道:“这曲儿听着也甚有趣味,偶尔听听也无妨吧。只不知何谓墙头马上?”
歌女嫣然一笑,答道:“回小官人,这墙头马上,说得也只是风月无边,青春少艾孤男寡女,墙头马上一见相思,再见私奔的故事。”
“私奔?自古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如此悲凄之事,为何前朝还有人以此传唱?”太子不解道。
歌女不知如何回答太子的询问。
宋词则道:“爷,此是文人意淫之作,如何能当得真切?想那李千金名门之后,如何甘愿为妾?左右不过是男人得不着心爱女子,佐以文字,画饼充饥而已。”
“爷,自古有云:宁为英雄妾,莫为俗人妻,岂有名门之后会委屈自己在花园躲七年。”唐诗亦笑道。
太子笑望李龙:“你说呢?”
李龙笑而不语。
太子又望向周昂,玩笑道:“你喜欢这等好事么?”
周昂正色道:“爷,周昂必将三书六礼,名媒正娶心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