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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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八)

   那五个大汉一路走向闾里的民居,李龙见石勇不紧不慢的跟着,似乎并不紧张,他也就不多想,也不紧不慢的跟着,偶尔还卖个香粉耳环什么的,但一直都不近不远的跟着,没有走丢。

   五个大汉在市集一家布行门前停下,那布行门前人丁稀少,门面也很老旧,五个大汉留了一个守在门口,另外四个径直走进布行内,布行掌柜从柜台迎出来,刚要说话,却被大汉们一手推柜台边上,顿时不敢出声,四个大汉径直从柜台旁边走过进入后门。

   李龙见石勇在布行斜对面的小酒馆坐下,他却把花担放在布行旁边,然后走进布行。门口站着的大汉倒没理他,掌柜见有客人来,急忙过来招呼。

   李龙看布行中的布,全是普通土布,麻布和一般的棉布。连稍微好一点带花色的棉布也没有,更不用说昂贵的绫罗绸缎了。看来这家布行是小本生意,只够温饱而已。他刚要开口询问,便听得一阵哭泣哀求喝斥之声从后门传出来。然后他就看到一个大汉肩上扛着一个女子大步走出来。那女子一动不动,显是已经昏过去了。

   随后奔出三个大汉,却是连打带踢的想把扯住他们手脚的一个年青男子和一个老年妇人给打退。李龙退到一旁,那四个大汉也没注意到他,只是向门口走去。门口的大汉随即加入队列当中,旁若无人的带着女子离开布行,李龙慢慢走出来,看到石勇从小酒馆里出来,重新跟在那五个大汉的身后走了。李龙本想留下来询问,又怕石勇有危险,也担心突然相问过于唐突,便决定还是跟着石勇而去。一路走一路用花担里的胭脂水粉做着标记。在路途中,李龙看到周昂从贾性的府第出来,那贾性居然亲自送到府门口,一脸的喜悦和尊重的表情。

   李龙一边看着石勇走去的方向,一边看向周昂大声道:“周昂,带些人到石勇那里去。”

   贾性惊讶的抬头,周昂倒没意外,只是看了一眼李龙走去的方向,拱手对贾性道:“贾公公,可否借些人手给小侄?”

   “你要且都拿去,不要跟我客气。”贾性忙道。

   “多谢公公,以后小侄还要靠公公多加提携。”周昂一边往回走,一边不忘向贾性谦虚言说。贾性果然高兴,拉了他的手就进了门,过了一会,周昂便带着十个平时常去卢府走动来往的军卫出门。

   李龙不疾不徐的跟在石勇身后走,在路途中看到钟信与亦领哈,撒哈答坐在一家装修得金碧辉煌的珠宝店内叹着茶,珠宝店的老板口沫横飞地向他们介绍着他的珍藏,希图能卖个好价钱。

   那五个大汉果然带着女人走进了卢和的府第,府门急开急关,人就不见了。

   石勇远远看着,怒道:“居然真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没有王法了。”说着便要冲进卢和府中,李龙见石勇要冲进去,怕他吃亏,急奔过来拉住。

   “你拉住我怎地?”石勇瞪着李龙喝道。

   “你看这周围许多乞儿见怪不怪,只怕这卢和做事当真如那妇人所说无法无天,你这么急匆匆闯进去有何用处?捉贼拿赃,我先进去偷偷看,我叫了周昂带人来,你且在此等一等。”

   石勇看那高高的围墙,知自己跳不上去,也就点点头,等周昂过来再说。李龙选一花树出头处跳上墙,看四周无人偷偷跳下来,然后悄悄把后门栓拉开,才往府内奔去。没过多久,周昂果然带了军卫跟过来。石勇迎上前去稍微说了一下情况,周昂点头,带着军卫悄悄从打开的后门进去。

   历朝历代的朝廷对不同品级官员的家宅府衙都是有一定的规制,大明朝廷亦如是。虽然立国百年之久后,规制的条条框框多少有些被突破,但大体的形制还在,所以李龙,周昂,石勇等人还是比较容易找到卢和所居之处。一路上也遇到一些仆从下属,但可能是定州府的父母官平时都太爱胡作非为,那些仆从下属看着周昂等人一路过去,都不敢声张,稍微胆大的也只敢小声嘀咕,却都以为是镇守太监贾性派来的人,又来邀请卢和一起出去胡搞乱来了。

   卢和的卧房外,抱手站着李龙,卧房内,还有女人的哭泣声和男人的淫笑声传出来。李龙看到周昂,石勇,微微一笑道:“来了?”

   周昂点头,李龙回身,石勇上前,把手用力一推,卧房门就给他推塌掉了。房内传出怒喝声,三人跨步而进,就见卢和赤条条的回过头恶狠狠的盯着房门看,石勇冲上前去,一拳击打在卢和面门,卢和仰天而倒,就昏倒在床上。

   床上的女人衣衫破烂,滚下地来抱成一团哭泣。

   李龙急扯了锦被替她裹上。

   这个时候,卢府才鸡飞狗跳的乱成一团,有些精明伶俐的,赶紧就想逃出府去,打开前后门,却发现整个卢府都被镇守太监府的军卫们包围了。钟信施施然的从卢府前门走进来,身后跟着的除了亦领哈和撒哈答,居然还有贾性。

   钟信在前厅坐下,不掀面纱,不说话,贾性站在一旁战战兢兢,也不敢说话。

   周昂,石勇带人把卢和从卧房抬出来,李龙则叫卢府家眷拿出一套干净衣衫给那妇人换了,连同丫头婆子男仆杂役等等一起带出前厅,各自跪好。

   周昂环视前厅,不见唐诗和宋词,心中略定。石勇见状,自告奋勇带人去把布行的掌柜,老妇人,年青男子带来。在等待当中,亦领哈,撒哈答替钟信泡了一壶好茶,撒哈答亲自去卢府厨房做了些小点心来给钟信吃。

   石勇带着布行的掌柜,老妇人,年青男子都来到卢府,那年青男子见到女子,两人相拥抱头痛哭。

   “叫醒他。”钟信这才看向卢和,淡淡道。

   石勇弯腰伸手就去掐卢和人中,李龙忙拉住,笑道:“你力气太大,这一掐下去骨头都要碎掉了,还是我来吧。”

   李龙一掐卢和人中,卢和登时睁眼,虎吼一声,一跃而起的挥拳打向李龙,喝道:“居然敢打老子,吃我一拳。”

   李龙含笑闪身避开,贾性看了钟信一眼,急脚奔过去,狠抽了卢和一巴掌,喝道:“大胆卢和,看到督公还不跪下?”

   这一声喝把卢和吓得机伶伶颤了一下,这才抬头看到有个人端坐在前厅太师椅上。钟信掀开面纱,卢和看他容颜,吓得‘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道:“督主,您老怎么来定州了?”

   “怎么,我不能来定州吗?”钟信淡淡问。

   “这,这,定,定州物丰民富,安定繁荣,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好像,好像没有需要督主您,您大驾光临的事情发生?”卢和小心翼翼的说。

   “卢和,你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居然还有脸说定州安定繁荣?”石勇沉着脸喝道。

   “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您定要为小民做主!”那对年青男女见此情形,虽不知钟信到底是何身份,也知申冤的时候到了,赶紧爬跪过来向着钟信连连叩头诉冤。

   “督主,下官冤枉,无知小民怪我治州甚严,故意污我,请督主明察。”卢和不甘示弱,也叫起屈来。

   石勇想不到此人如此无赖,自己亲眼所见,他都敢反咬一口,不由怒目而视,待要出声,却被李龙悄悄拉住,道:“督主定有主张,莫急。”

   石勇看了钟信一眼,钟信喝了一口茶,看了贾性一眼,淡淡道:“贾性,这卢府中人统统问询,需时多少?”

   贾性低首道:“督主,只须一个时辰。”

   “那你可知我要你问什么?”

   “臣下知道,督主是想知晓这卢和有没有欺男霸女,毒杀人命之事。”

   “很好,我就给你一个时辰,且在府中设堂询问。”

   “是,臣下这就去办。”

   钟信又喝了一口茶,看着李龙,周昂和石勇道:“唐诗和宋词都还没有回来,你们且去找找她们。”

   三人领命而去,钟信起身带着亦领哈,撒哈答去到后堂休息,自留了贾性在前厅审问卢和。

   石勇,李龙,周昂离了卢和府第,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去找唐诗,宋词。周昂回头看了卢府一眼说:“那五个大汉想必知晓金二娘住所。”

   石勇即道:“为何先前不说?”

   李龙看了周昂一眼,笑道:“想必周昂是一时忘了,你们在此,我去要人。”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没出声。李龙提衣跨步而进,卢府大堂内,贾性正摆开架势准备审讯,堂下乌鸦鸦跪满了人,一个个面含惊恐。李龙看这情形,心下一叹,向堂上施礼道:“贾公公。”

   贾性抬头看着李龙,施施然道:“你不是去找人了么?”

   “回禀公公,李龙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想向公公要一个人带路。”

   贾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淡淡道:“为何先前不说?”

   李龙看贾性架势,似乎有些不喜,老实答:“先前一时情急忘记了,请公公莫怪。”

   “却为何不是周昂来求?”贾性追着问。

   李龙微微一笑道:“周昂敬重公公,怕打扰公公审案,只好由我来做这个丑人。”

   贾性盯着李龙,忽掩嘴一笑道:“你这孩子倒是比周昂更有胆气,我虽不喜做事之时有人吵扰,但既是做正事,又何妨打扰?你想要人,且要去。”

   “多谢公公。”李龙说完便直接来到那肩扛女子的大汉面前,问:“你可知金二娘居所?”

   那大汉惊惶地看了堂上的贾性一眼,急急点头,起身道:“小的知道,小的来带路。”

   李龙点头,回首向贾性道:“多谢公公,李龙去也。”

   贾性慢慢挥手,道:“晚上你们若无事,且叫周昂来我府上再聚聚。”

   “李龙定为之转达。”李龙说完,带着大汉奔出卢和府门。

   有人带路,三人很快就来到金二娘家,只是眼前所见却是一片废墟,三人不由愕然,石勇把眼一瞪大汉,大汉吓得连连摆手道:“三位爷饶命,不关我事,当真不关我事。”

   周昂心下一凛,有些担心,细看左右,忽道:“前面有血迹。”

   李龙,石勇随他目光望去,果然看到血迹滴在青石板上,四人顺着血迹一路走去,却是向着城外的方向。

      四人奔向城外,一路过去看到三具尸体,周昂仔细查看这三具尸体,其中两具是被唐诗用暗器射杀,第三具则有明显的双刃短剑留下的致命伤口,伤口旁是一大滩血。周昂知道此人定是宋词杀的。

   石勇看着这具尸体,心有余悸道:“周昂,宋姑娘当真使这等狠辣兵器?”

   李龙低头去看,微微笑道:“宋姑娘这双刃短剑中间看来是一个血槽,一剑刺入敌人体内,血便从空槽中流出来了。”

   周昂缓声道:“她一般不出剑杀人,必是碰到危急的情形了。”

   李龙环视四周,看到右前方雪地有许多纷乱脚印,便问:“此去何处?”

   带路大汉忙道:“前面五里地有一条河,过河再去三里,有一处纯阳观。”

   “走吧。”李龙说。

   四人便又飞奔而行,来到河边便失去脚印和血迹,想来是都过了河。

   石勇说:“我们即刻过河,你们会不会水,要不会,我来驼你们过去。”

   李龙摇头:“不可,天寒地冻,着凉了不好。”

   “这等时候还要计较么,快快过河。”石勇高声说着,拉着大汉就一起跳下河去了。

   正在此时,河对岸传来一声巨响。

   周昂猛抬头,大声道:“这好像是昊天雷的响声。”他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啸,声音绵长清脆。

家园 卢和,孙叙案

  分守金腾参将卢和性贪暴,挟索夷人金宝以万计。纳孟餋思陆赂以孟木等村夷寨。畀之民女有已聘为人妻者,百计夺为妾,吏民小忤辄至死。欧而死者二人,毒而死者一人,畏威而缢死者五人,为分守内官孙叙所讦。而叙亦多索夷人金宝,初以平戛寨卖于莽勒,既而勒之叔辉纳赂又改畀之,且令人至夷地市宝石,和与之互讦,又邀截其奏。下巡按御史验问俱拟斩,和所用千户李纶坐与夷通市,叙所用土官镇抚谢宏、赵钺、坐强索财物俱拟永远充军。都察院覆奏:和及纶、宏、钺、如拟叙减降充军。诏是之,发叙充孝陵神宫监军。

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九)

   河对岸又传来一声巨响。

   周昂和李龙相视一眼,俱松了一口气。此时石勇早在水中扑腾,水花大得像下雨一般,哗哗地眼看着就要游过去了。李龙、周昂见状,也提神凝气,如箭离弦射向河心。

   李龙来到河中心,身体落向水面,看准石勇的头,一脚踏中,脚尖一点,借力再起,顺势把也正落下的周昂向前一推,周昂得力,疾射向对岸。旋即回身,拾一木枝劲射向李龙脚下,李龙落脚一点,再次借力,也疾射到岸。只可怜那大汉,水冷风寒,游得又慢,还没上岸已然乏力。

   李龙解下腰带向水中猛掷过去,喝道:“拉着。”

   那大汉本能地抓住腰带,李龙沉喝一声,将那大汉从水中带起,甩到岸边。周昂看在眼中,也解了自己的腰带撕成一半,一半自己绑了,一半递给李龙。

   石勇爬上岸,看着二人,大笑道:“原来你们不会游泳。”

   李龙一边绑腰带,一边笑道:“谁说我不会。”

   “那你为何不游?”

   “天寒水冷的,为何要游?”

   “轻功好,何必下水湿身。”周昂也说。

   “哎,亏了亏了,看来我也要学轻功。”石勇叫道。

   “你若能学轻功,你那师父能不教你?”周昂看了石勇一眼,道。

   石勇不服气地看着周昂大声道:“你别以为就你能学,就算不能过河,至少也要学会跳墙而过。”

   周昂轻轻一笑,弯腰摘了一片树叶放在嘴边吹起来,乐声悠扬穿透,但是前方没有和音传来,也没有再响起旱天雷。周昂心下担忧,疾步前行。但是不管他怎么快,总是会慢李龙半个身位,石勇和带路大汉紧跟其后。

   李龙和周昂正凝神前行,猛听得后面石勇一声大叫:“闪开两边。”

   李龙和周昂几乎是本能的向左右两边闪避。然后就听到‘嘭’的一声闷响,一个人影就倒在地上。两人停步低头细看,只见一个白衣蒙面人被石勇用一块大石头正正砸在胸口,整个胸都被砸扁了。两人正想抬头向石勇说一声多谢,便看到石勇手指前方:“小心,前面有人。”

   两人望向前方,就见八个白衣蒙面人手执不同的武器疾速奔来,周昂担心唐诗和宋词,飞身跃起,不再跟随李龙,独自向前冲。

   李龙微微一笑,随手捡起一根沾着雪花的树枝,仿似随意的向前一挥。那雪花纷纷点点落在八个蒙面人脸上,身上,手上。

   八人莫名发颤,不由怔住,停止了疾奔的脚步。

   “走。”李龙向石勇轻喝一声,石勇‘嗯了’了一声,拉着大汉就向前冲。那八个人想要转身,李龙随手抓了两把雪,再次撒出去。仿若寒剑透骨,八个人又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惊疑地回过身盯着李龙。远处传来笛声,笛声凌厉中透着杀伐之音,更似有一丝催促命令的意味,那八个蒙面人皆目光一沉,便要出手攻击。

   李龙一笑朗声道:“阁下为何不亲自露面,却要手下前来送死?莫非手下的命不是命么?”

   那八个人正要攻击,听着李龙的话,却皆是一愣,举着武器的手全停在半空。远处的笛声忽变悠扬,婉转,蒙面人听着,却不再迟疑,举着手中的武器围攻李龙。

   李龙脚一伸,旋身立转,脚下细雪如瀑飞向最先冲过来的两人,那雪覆落身体之时,竟刹间将两人僵在当场。李龙不待他人反应,掌击脚踢,便将这两人当成兵器朝其他六人砸去。那六人恐伤了同伴,只得后退。李龙轻笑两声,飞身前行,那六人不知他使什么怪异功夫,不敢再拦截,只跟在他身后追去。

   周昂一路上掠过孤树,雪白原野,眼看着就要到达三里外的道观,却被眼前黑影一闪挡住去路。周昂没有理会,旋身而过。怎知那黑影无论周昂去到何处都如影随形。周昂停下脚步,发现自己落在原地,那黑影依然在眼前。他心下微愕,定睛看去,只见一个长眉长须,戴着秀才方巾,身穿黑袍的深目勾鼻的中年男子笑咪咪的立在他十步之遥的地方。

   看着这中年男子,周昂想到别的事情。孙叙身为定州府尹竟然与江湖武林勾结么?此人武功很高,孙叙凭什么可以随意驱使?他盯着中年男子,一步步向前走。那中年男子先还微笑看着周昂,慢慢有些疑惑,待周昂快到面前,他挥手直拍周昂胸膛。周昂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道袭来,倒也不惧,顺着力道旋身便转到中年男子身后。

   中年男子迅即回身,周昂眼光望向前方,看到他转身,举掌拍来。中年男子即举掌相接。双掌相碰,‘啪’地声音末落,就听得‘嘭’地一声闷响,中年男子后心就被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砸中,登时气泻欲坠。

   石勇带着大汉呼啸狂奔而来,两人手中还都握着一块大石头。看到中年男子摇摇欲坠,带路大汉飞起一脚就将对方踢倒。

   周昂微微一笑看了石勇一眼,转身继续向纯阳观进发。待到李龙追来之时,只是看到一个踉跄远去的身影而已。

   纯阳观就在眼前。

   周昂看到道观,看到四个蒙面人围攻唐诗和宋词,金二娘一个人吓得在墙边瑟缩发抖。宋词右手握一把双尖短剑,左手护着金二娘,警惕地看着敌人,身上鲜血沾染,脸色苍白。唐诗手持金鞭,亦是一片血染,面色冷峻,数次打退意图攻击她和宋词的四个蒙面人。

   周昂握着剑鞘跃入战阵,将唐诗往后一拉,道:“唐姑娘,你且歇息。”

   唐诗看到周昂,顿时如沐春风,听话后退,与宋词共靠围墙,温柔地凝视着周昂。石勇也带着大汉奔来,举了石头就朝最靠近周昂的蒙面人用力砸去。那带路大汉更有意思,看到石勇扔掉手中石头,即刻便将手中石头递给石勇。还站在石勇身后到处给他找石头,砖头,瓦片等硬物,重物。石勇虽然不会使用暗器手法,但他力大无穷,这样把石头直接砸过去,若不知躲避,绝对是口喷鲜血,扑地而死。

   周昂两次见识石勇神力,见他石头砸来,瞧准线路闪身,对方本能地追过来,却正好被石勇的石头砸中,登时扑地不起。

   三名蒙面人齐齐停步,转头,盯着石勇,眼中有惊惧之意。

   “把蒙面巾摘下随我回城,饶你等不死。”石勇嘿嘿笑道。

   “大个子,杀手头子不在此处,这些奴才抓了也没用,都杀了吧。”唐诗冷冷道。

   周昂来到唐诗和宋词面前,温柔地问:“可有受伤?”

   唐诗摇头道:“二娘被吓到,先进观里让她好生歇息吧。”

   周昂便过来,将金二娘扶起,推开纯阳观大门,让唐诗和宋词一起进入大殿。

纯阳观是一座废弃的道观。周昂将三人送进殿内,从怀中取了金创药递给唐诗,便出到殿门外守候。

   石勇站在道观门外,一边把石头抛上抛下接着玩,一边对那三个蒙面人说:“爷爷我再说一遍,把蒙面巾摘下随我回城,饶你等不死。”

   那三人被石勇吓坏了,对视一眼,撒腿就逃。

   “想跑啊?”石勇哈哈大笑,瞧准那跑得最快的,挥起手中重石就砸过去。

   重石准确击中对方右腿膝窝,那人惨叫一声倒地,将身后两人也绊倒在地。带路大汉见状,立即痛打落水狗,也拿着手中石块砸。石勇走过去,解了三人腰带,把他们捆了个结实提拎回纯阳观。

   石勇见周昂站在殿外守候,就问:“你不进殿么?”

   周昂轻声道:“她们在内疗伤。”

   石勇‘哦’了一声,便将那三人扔在殿廊一角,也站在门口等侯。等了一会,他抬头望向观外道:“李龙也该到了吧。”

   周昂微闭双目凝思,轻笑道:“他就在观外。”

   李龙推门而进。

   石勇咧嘴一笑。

   李龙环顾四周问:“唐姑娘和宋姑娘呢?”

   “她们在殿内疗伤,待她们疗完伤,我们三人便护送她们回城。”周昂说。

   李龙点头,看众人皆安全,他也就放心了。

   观外传来悠扬的笛声。

   李龙面色微凝,轻声道:“敌人来了。”

   石勇和周昂对视一眼,也暗自警惕。

   “啊哟。”殿内忽传来一声痛呼,紧接着就听得宋诗关切的声音:“周郎,小心那笛音。”

   笛音突变凄厉,还带着刀剑铮鸣之声。

   “哎哟,好痛。”石勇突双手抱头。

   笛声愈加凌厉凄绝,直刺人心。

   杀手惨叫口吐鲜血而亡。周昂再看石勇,已是满面通红,仿佛要涨爆一般。

   “你且进去。”周昂眼光一凛,将石勇推进大殿,反手关上殿门。

   李龙靠近殿门,微闭双目,双掌合什,纹丝不动。周昂感觉到一丝清凉气息环绕在周围,笛音近到殿前,竟能听到那呲呲冰裂破音之声,两边木柱也随之开裂。但也仅此而已,那笛声再也无法近前。

   一道寒光疾射而来,周昂断喝一声,抽剑挽了个剑花,飞身迎敌。电光火石之间,双方已眼花缭乱的拼斗数十招。

   李龙长吸一口气,睁眼凝望对手。只见那人大约四十上下,一身青衣,瘦削长身,白面无须,手持一枝竹笛与周昂利剑相争。

   李龙微沉吟,长声道:“前辈何人,为何与孙叙卖命?”

   那人一边抵挡周昂的进攻,一边还有闲心地笑道:“想不到你二人功力都不错,是我小瞧了。”

   “前辈到底何人?”李龙道。

   “你们不必知我,且放下怀中书,我自放你等回去。”

   他二人一问一答甚是惬意。周昂却是眼光一沉,剑势突变,一招接一招把那人狼狈逼到墙角。那人微微一笑,竹笛急转,翻转龙蛇一般斩向周昂手中长剑,在笛剑相碰的铿锵声中把周昂逼回殿前。

   周昂眼光愈加沉敛,李龙看了他一眼,不再问话。周昂反倒退后三步,执剑指着那人道:“孙叙与你,有何勾连?”

   那人还是不答,只是说:“怀中书放下,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

   石勇从大殿冲出来,指着那人大声道:“嘿,什么怀中书腹中书,你那笛音惹得爷爷我头痛如裂便不能饶你,你就随我三人回城见督主去吧。”

   那人微敛眉:“什么督主?”

   李龙即拉住石勇衣袖,石勇却是不理,只管大声道:“嘿,你连东厂厂公被称为督主都不知么?”

   那人一听,面色即变:“你们是东厂的人?”

   “我们是锦衣卫,随督主来定州查案,你不服么?”石勇叫道。

   李龙见拉石勇不住,也就放手,转而细心观察那人神情。

   那人沉吟半响,忽长叹一声道:“非是我心狠手辣,但你等即是锦衣卫,我便不得不杀人灭口了。”

   石勇,李龙,周昂互望一眼,听那人如是说,更感觉怀中书极为重要。周昂向殿内问:“那书还在你们手中么?”

   “周郎且放宽心,在我怀中。”宋词温柔地说。

   周昂点头道:“在你怀中,我自然是放心的。”

   “嘿,莫非在我怀中,你便不能放心?”唐诗冷笑的声音传出来。

   周昂声音依旧温柔:“在你怀中,我自然也是放心的。”

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十)

   唐诗在大殿内嫣然一笑,道:“周郎,那人是说要杀你么?”

   “是说要杀我们灭口。”周昂回过头来看着那人道。

   唐诗推门而出,直视那人,冷冷道:“你想杀我灭口?”

   那人居然就点头。

   唐诗盯着对方看了许久, 忽然就笑得花枝乱颤道:“我自入江湖,便不曾听说有人敢杀我蜀中唐门的人灭口的,向来是我蜀中唐门杀了别人灭口的。”

   那人却只是淡淡一笑:“是么?”

   唐诗看那人神情淡然,心念一动,问:“看你模样,是知道我们的门派出身的?”

   那人又笑,一指周昂道:“其他人却是不知,这少年当是云南点苍派松月道长的弟子,他那一手点苍三十六式剑法倒也有几分松月的真传。”

   “你既知我们的门派出身,却还敢灭我们的口?便不怕唐门与点苍派找你算帐么?”

   那人面色甚是为难,长叹一声道:“莫说你们两大门派,就是一个门派我也惹不起。”

   “你知道就好。”唐诗傲然道。

   那人一笑:“小姑娘,我只是要杀你,杀他,又不曾说要惹两大门派,再说你们是锦衣卫,因公殉职实属平常,因公殉职更会受到朝廷嘉奖,想来你们师父引以为荣都来不及,又如何会找我的麻烦?”

   一直凝视着那人的李龙突然眼放精光,直视那人道:“我知道你是何人啦。”

   那人双眉一挑,盯着李龙:“你知我是何人?”

   “你是当年被朝廷围剿的邪教火莲堂十长老之一的夺命鬼笛熊翼。”

   周昂微愕地看了李龙一眼,没出声,看他神情像是也知熊翼其名的。石勇却是不知,望向李龙道:“这火莲堂是个什么所在?夺命鬼笛很厉害么?”

   “火莲堂自英庙土木堡之变后,在西南一带活动。至宪庙时声势渐大,几可与朝廷在西南一带分庭抗礼,更屡屡煽动边民谋逆。十年前圣上下旨究查火莲堂,生擒堂主、左右护法入京,凌迟处死。护法之下更有四大明王,各香堂香主,皆非死即降。但火莲堂原有十大长老,武功高强,不理堂务,只由堂主一人驾御,那次大战,十位长老七死三逃,这逃亡的三人之一,便有你,夺命鬼笛熊翼。”

   熊翼脸色蓦然一沉:“你既知道,我便更不能让你等活着回定州。”

   李龙淡淡道:“就怕你没这个能耐。”

   熊翼再次仰天长叹一声,复笑道:“我确无将你等全歼的能耐,不过好在要杀你等的,也非我一人。”

   石勇听了忽然大笑起来:“莫非还有一人么?只是那人已被我用石头砸扁了。”

   李龙微笑道:“砸扁倒也没有,不过我来之时曾见有一蹒跚人影远去,想必是受伤不轻。”

   熊翼见二人有说有笑,全不把他放在眼中,那脸色由不得就沉下来,眼内满是怨毒之色,竹笛一展,就朝石勇攻去。他先前将内劲灌于笛乐之中与殿中数人对阵,石勇不敌避入殿内,便知眼前三人当中就属石勇功力最差。此时恼怒之下,便下了狠手,意欲取石勇性命。

   石勇见竹笛仿若利剑朝他刺来,却也不惧,大喝一声道:“老贼,今日就抓你进京。”仗着自己力大,一拳就直击过去。

   熊翼暗运内劲于笛管之内,冷笑心道:“竟敢如此轻视老夫,且叫你尝尝何为掌裂骨碎!”

   周昂看在眼中,挥剑斩向竹笛,趁势把石勇往身后一拉。石勇还不服,叫道:“你作甚帮我,你当我抓不着他么?”

   “休得恋战,督主要的是人书平安,不是要我们在此争斗不歇的。”周昂沉喝道。

   石勇一听是道理,就点头:“啊,你说得对,我竟忘记了。”

   “你和李龙且带唐、宋二位姑娘及金二娘回定州去见督主,我来殿后。”周昂一边与熊翼粘战,一边吩咐。

   哪知唐诗、宋词听到,皆道:“周郎,你若不回,我也不回。”

   “二位姑娘不可,督主还等着你们呢。”周昂忙道。

   “我去京都,便是为了周郎,周郎若无忧,我也就听督主之命,但目今周郎有险,我却是不能弃之不顾。”唐诗望着周昂,满是关切道。

   李龙立在一旁轻轻一笑,忽地双手抬起,照着熊翼曲指一弹,熊翼骤觉冰寒彻骨,竟一时手僵,很是惊吓得急退三步。李龙飞身挡在周昂面前,笑道:“你等都回去,如此好天,由我殿后即可。”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李龙微微一笑:“去吧。”

   周昂点头,冲入殿内,瞧了宋词一眼,脱下外衣披在金二娘身上,背起她转身出殿,宋词也紧跟而出。

   “石勇,护着宋姑娘,唐诗,跟上了,我们走。”周昂喝一声。

   唐诗,宋词,石勇,大汉一行六人从后门疾速出了纯阳观,周昂叫大汉上前:“可有第二条路回定州?”

   “有的,有的,爷跟小的来。”大汉指着路快步奔走,周昂一行紧随跟上。

   唐诗和宋词皆有伤在身,虽然歇息了一阵,到底追不上周昂的脚步,渐渐气喘。

   石勇看见,一边脱了外衣,一边叫:“二位姑娘少歇,我来带你们跑。”

   唐诗,宋词停步,石勇过来蹲下道:“二位姑娘坐在我左右肩吧。”

   “这?”唐诗、宋词四目相对。

   “如此紧急之时,二位姑娘莫忸怩。”

   “小女非是忸怩,怕是你担不起。”宋诗微微一笑道。

   周昂不停步,边跑边说:“石勇力缚千斤,二位姑娘不必担心。”

   唐诗,宋词听周昂这般说,也就放了心,一人一边侧坐肩膀,石勇将外衣撕成两半递给二人道:“二位姑娘小心护着脸面,免被风刀刮伤了。”

   唐诗、宋词皆微笑接过,将布拿来遮头遮脸,护了半个身子。石勇双手护住二人,如飞般在寒冷雪天追周昂去了。

   李龙一人独在纯阳观,眼瞅着细雪慢慢下,越来越密集,他的手像是游戏一般旋游,熊翼先还疑惑,但渐渐李龙手中多了一把冰剑,竟是用细雪凝聚而成。熊翼一惊,失声道:“你和幽冥神宫有何关联?”

   李龙一笑出声:“你即说得出幽冥神宫,看来你确是火莲堂余孽。”

   熊翼冷嘿一声,沉声道:“幽冥神宫与朱明乃是世仇,你居然助纣为虐?”

   李龙一笑:“这老黄历由你等说出,实在无味之极。幽冥神宫与朱明何来世仇之说?纵有仇怨也早就在太祖当政之时冰释前嫌。但你等诸人屡屡挑拨离间,不死不休,死而不休,延至百年,真是甚为烦厌呢。”

   “父亲灭族之祸不共戴天,竟可消泯乎?你幽冥神宫不孝不义,竟以为旁人说不得?”

   李龙手玩着冰剑,淡笑道:“我不与你斗嘴,随我回去见督主吧。”

   熊翼脸含怒色,却又不敢贸然进攻,心知无必胜把握。可是要他就这般逃去,又大伤脸面,一时竟脸色涨红,渐有羞怒之色。

   李龙也不进攻,心中亦知以己之力要擒熊翼亦是不能,只待时辰点点掠过,估计周昂等已经去远,方才手腕微抖,冰剑碎裂,‘呯呯’落地。

   熊翼微讶地看着李龙。

   李龙拱手一礼,望着熊翼说:“前辈也近天命之年了吧,且回去好好修身养性可也。晚辈不奈寒冷,就此别过。”话音落处,展身远去。

   熊翼见李龙远去,不由喟然长叹,也跺脚离开了纯阳观,向着远山方向奔去。

   眼看快到定州城,周昂放下金二娘,等着石勇也到了,就说:“石勇,你带她们三人先回城,我去接应一下李龙。”

   唐诗,宋词没再反对,周昂便按剑回奔,半路上,细雪飘扬,他看到疾行而来的李龙,微微一笑,转过身,二人并行,迎雪而归。

   天渐黑了。

   定州守将卢和府中大堂,一行七人回来之时,看到正堂上几个老仆正在泼水清洗堂上青砖,那水流过之处,还能看到些许血流。

   带路大汉看得心惊,不敢入堂,其他六人则行过大堂,到后厅去见钟信。定州镇守太监贾性低头恭立在钟信身边,大气不敢出。亦领哈和撒哈答如常立在钟信身后。

   钟信认真地看着手中的供纸,待李龙等人参礼之后,才放下供纸,缓声道:“回来了?没事儿吧?”

   “谢督主关心。”一众人等皆谢道。

   钟信把眼望向唐诗,宋词。宋词从怀中拿出一个牛皮纸包裹之物,打开,那里面果是一本帐薄。宋诗小心呈上,亦领哈上前两步接过转交给钟信。

   钟信翻看着帐薄良久,方道:“这定州府尹孙叙倒真是有趣之人,从这帐薄所记可知,他自到任定州府尹不久便不理政务,一心痴迷贩卖宝石至今。”

   李龙从怀中取出红宝石呈上道:“督主,此是属下前往孙叙府中,孙氏夫人赏赐的。”

   撒哈答见着红宝石,眼前一亮,接过道:“殿下,此物竟比今日我们到定州所有珠宝器行所见都贵重呢。”

   钟信把玩着红宝石,把帐簿递给周昂:“看完,有话直言。”

   “是。”周昂领命接过,退到一边细看。

   钟信再望向唐诗,宋词:“为何许久才回?”

   “回禀督主,我与宋词带着金二娘回家,从烘坑底处取出帐簿,不料却被一群蒙面人围剿。”唐诗回道。

   “一群蒙面人?”钟信淡淡反问。

   “回督主,在金二娘家有六个蒙面人,皆是青壮男子。他们意图抢夺帐簿,我与宋词携金二娘逃出金家,但那六人将我等逼出城去,在路上被我与宋词击杀三人,一路之上另有九人加入围剿,只是后来听到周郎的千里传音,想来杀手以为我与宋词受伤,就分出八人去袭击周郎了。”唐诗答道。

   “回督主,那八个杀手被我一石头砸死一个,追到纯阳观前,又被我用石头砸死一个,另有三个被我捆绑扔在观内了。”石勇开心地说。

   钟信看了石勇一眼,望向李龙。

   李龙即道:“禀督主,这十五名杀手由二名武功高手带引,其中一人被石勇重石砸伤,不曾与之碰面。另有一人---”

   “督主,帐簿有蹊跷。”周昂蓦然抬头打断李龙的话,对钟信说。

   钟信望向周昂。

   “督主,孙叙进山采购的山石和宝石,大多是原石没有加工,而在加工过后的宝石当中有少部分没有在市面出售,出售的宝石价格皆一般。”周昂捧着账簿来到钟信面前,指着上面的记录说:“督主,孙叙仅将普通宝石在本地销售,中等品相的,相当一部分皆是运往云贵之地。做宝石生意,不做繁华富贵的江南、京畿之地,却往云贵西南跑,甚是奇怪。”

   钟信看着账簿,又看看手中的红宝石,抬头问李龙:“李龙,此等宝石,在孙叙家中可多么?”

   “孙夫人手中有一首饰盒,里面全是红红绿绿的各类宝石,不过最好的,应该当就是督主手中这颗了。”

   “督主,这颗虽好,却也不算顶级,当年公主回撒马儿罕之前,留给您的宝石比这颗更好些。”撒哈答说。

   钟信思索一会,道:“李龙,夫人既赏你宝石,可还有其他吩咐?”

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11)

   李龙从怀中取出手帕递与钟信,钟信看着手帕上的诗,嘴角略微的现出一丝笑意,还给李龙道:“今夜你且去见见孙夫人。”

   “是。”李龙接过手帕应道。

   “你说有二名高手带领杀手,另一名是何人?”

   “督主,属下看帐簿有一事不明,怕忘了,想马上说与督主听。”周昂抢过李龙的话头说。

   帐簿在钟信心中显然最重要,听周昂这样说,马上就转向周昂的话题:“如何不明,速速说来我听。”

   “属下虽少在中原行走,云贵之地却是自小游历的,但孙叙这帐簿当中的地名却多数不曾听说过,属下怀疑这些地名是假的。”

   钟信眉头微敛,沉思半晌道:“这帐簿你今夜再细细看去,有何发现明日一起禀报。”

   “是。”周昂接令低首退后三步,正好站在石勇身侧。

   钟信再把目光望向李龙:“你所说另一人是何人?”

   李龙略微沉吟,缓声道:“禀督主,属下阅历尚浅,只觉那人武功怪异,完全看不出是何门何派路数。”

   石勇听李龙这么一说微微愣了一下,但他看了周昂一眼,没有抢话。他虽耿直却也不傻,看周昂两次抢李龙话头,已知有些隐情。

   钟信倒也不疑,毕竟李龙确实年纪小了些,就道:“此人用何种武器?”

   李龙缓声道:“回禀督主,属下与那人对阵之时,看那人手中并无其他兵刃,只有一根翠绿竹笛在手。”

   “翠绿竹笛?”钟信喃喃低语,沉默半晌竟没有再问。

   周昂似暗暗松了一口气,石勇就更加相信这里面有隐情了,心里便盘算着下去之后要好好问一问周昂。

   钟信回过神来,对众人说:“你们也累了,且下去歇息疗伤去吧。”

   周昂,李龙,石勇,唐诗,宋词皆听令离去。钟信把眼望向贾性,眼光一凛道:“贾性,你身为定州镇守太监,为陛下督守定州,却不知定州府武官杀人,文官渎职,该当何罪?”

   贾性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叩头道:“督主饶命,是贾性失职,求督主给贾性一个机会将功补过。”

   “你能将卢和杀人夺妻之案审得清楚明白,倒也有些本事。我且问你,有人告你任定州镇守太监其间,淫刑致死无罪者六人,可有此事?”

   “督主,臣冤枉,冤枉,那六人皆非良民,平日撩事斗非,数陷讼案当中,臣执法谨严,严刑辨讼,怎知那六人平日虽胆大包天,到得堂前却皆是无胆匪类,杀威棒一下,便吓死了。”贾性跪在地上,想着这事都由钟信亲自问了,多半已有眉目,于是不敢说谎,只低声辩解。

   钟信凛视贾性良久,缓声道:“是真是假,我自会派人查问,你所言若有不实,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督主明鉴。”

   钟信挥手,贾性颤巍着,低头弯腰退下。钟信思虑再三,低头向撒哈答吩咐,撒哈答领命而去。

   周昂在房中用餐,外面有人敲门,周昂轻叹一声,道:“进来吧,门没锁。”

   推门进来的是石勇。

   “把门关好。”周昂说。

   石勇伸出头看看外面无人,把门栓好转身坐到周昂对面。

   周昂看了他一眼道:“有话问我?”

   石勇皱眉想了半天,说:“今天你当真奇怪,我真的好想问,可是想着是否与督主有关,又不知当不当问。”石勇说到这,盯着周昂:“如果我问,你会不会说与我听?”

   周昂摇头。

   “既然你觉得不说为好,我也就不问,不过——”石勇想了想,再次盯着周昂道:“若日后督主知我们瞒他,你怕不怕?”

   “天气冷,要不要喝点酒?”周昂轻轻一笑,握着桌上的酒瓶问石勇。

   石勇摇摇手:“喝酒误事,还是不喝为好。我有一事求你,你须应承我。”

   “何事?”

   “你先应承我。”

   周昂笑道:“是说学轻功一事?”

   “嗯。你教我。”

   “你可知在江湖上,不同门派弟子不可私自授武?若要学艺须得脱离原来门派拜师方可。”

   石勇却把手一摆:“我非武林中人,不讲这一套,你若想学我功夫,我也可以教你。”

   周昂笑出声:“你除了力大,还有何本事?”

   石勇听周昂这般说,反而严肃起来,挺直胸膛说:“你可以说我蠢,但不可污辱我师父。”

   “啊,对不住,是我轻慢了。”周昂知自己失言,忙拱手道。

   “师父除了教我擅用气力,也教过我一套刀法,只是我力大,一直没找到称手兵器施展。”

   “哦?”

   “其实这也是我到京城的原因之一。”

   “为何?”

   石勇嘿嘿一笑:“我想着这天下间最好的铁匠必然是在京城,日后我立了功,皇上定必赏赐我,我便可求皇上赏赐一柄好刀。”

   周昂看着石勇,见他说的认真,不由笑道:“石勇,难道你不曾听说么?天下宝刀利剑皆是藏在名山大泽,可遇不可求呢。”

   “我才不信那些乌七八糟的传说呢,若天下宝剑真藏在名山大泽,那还要铁匠何用?我来自江南富庶之地,这大明天下就是江南最为富庶。但是只要朝廷下旨到江南征召各种人才入京,家家争先恐后,唯恐落榜。那时也不嫌京城天高水远,冬雪凛冽了。有钱商家也挤破头捐个善长仁翁,若能得朝廷嘉奖牌匾,那真是敲锣打鼓,三拜九叩,长哭号泣谢皇恩。”

   周昂轻笑,举杯饮酒。

   石勇站起身道:“我知你今夜还有事,你既不说,我就不打扰你啦。”

   周昂喝完酒道:“你如此体态要学轻功怕是不易,不过若是说让你脚力更轻些,跑得更快些,倒也不是无法。”

   “你说,你说,我就求这个便可。”

   “你且叫人帮你做两个铁砂袋绑在小腿间,先绑一个时辰,日日练习行走跳跃,待行跳如常,便再加两个铁砂袋,绑两个时辰练习,如此类推追加,我保你终有一日那围墙至少是能跳得过的。”

   石勇连连点头:“我这就去做铁砂袋,若他日练成跳墙之功,我请你喝酒。”

   “不是叫我师傅么?”

   “我这一生便只得一个师傅。”石勇又认真地说。

   周昂看着石勇,觉得与他在一起,整个人的心情也变得轻松愉快了,就道:“明日再去吧,不如今夜与我一起钻研帐簿。”

   “好呢。”石勇一听,立马坐下。

   “你怎么不叫李龙教你轻功?”

   “他啊?”石勇不好意思地一笑道:“他太小了些。你就不一样,你虽也比我小些,但你稳重沉静,教我还说得过去吧。”

   周昂想起李龙,微微笑道:“他那人甚是机智,武功又好,是不是出去了?”

   “应该是吧,你说,他会不会有危险,我们要不要去接应一下?”石勇话犹未完,外面就传来李龙的笑声。

   周昂起身开门,就看到李龙站在门口。

   “用过晚膳了?”周昂问。

   李龙笑笑:“过会儿吧,督主让我去会孙夫人,想必是要我套话儿,一个女人家,有何危险。”

   周昂亦是一笑:“说得是。以你的武功,即便遇到危险应该也能抵挡一阵,我与石勇快快把账簿看透,再去接应你也不迟。”

   李龙点头:“只是我去会孙夫人,万一遇到尴尬之事,须得有个人来解围。”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道:“原来你有些顾虑,既如此,我就与你同去同归吧。”

   石勇一听就叫道:“那我也去。”

   “你又不会轻功,却了反是累赘,不如在此好好看这帐簿。”李龙笑道。

   石勇挠挠头,想想也是,就说:“那就拿帐簿来。”

   周昂把帐簿交给石勇,就随李龙前往孙府。此时天色已黑,孙府后门紧闭着,李龙叫周昂先在后门守候,自己飞身跃过墙头,看到孙府各处已经挂起灯笼,仆妇役从皆不见影,虽然天色已黑,但也未到就寝之时,怎么竟无人影?

   李龙一路小心走过回廊,直到孙夫人闺房前,犹豫一会,举手轻推房门,门应声而开,房中摆着饭桌,桌上点着油灯,放着四个菜碟,一瓶酒,但却没有人。李龙心中警惕四望,看到孙夫人盖着锦被睡在床上。

   李龙更惊,小心举灯走到床前,夫人眉目紧闭,似安详入睡,但细看却不见胸膛呼吸起伏。

   死了?李龙心一颤,伸指至鼻下,果然已没了呼吸,触摸皮肤却还有热度,想来刚死不久。他赶紧退出孙夫人闺房,想不到不过半日竟横生变故,他站在门口凝神静听,才发觉整个孙府死寂一片,难道孙府上下人等皆遭遇毒手?

   李龙特意从府内另一边转向孙府后院,果然一路皆是一片死寂,他赶紧跳墙而出,周昂还在后门看守。

   “出事了,快去通报督主。”李龙说:“孙夫人死了。”

  周昂一听,拔脚就奔。李龙知事态严重,不敢乱行,只在后门站立,小心倾听着府内的声音,直到钟信带着人亲自前来,他才跟着入了府。钟信看到孙府惨况,即下令定州城四门戒严,孙府更是被镇守府兵包围的水泄不通。府兵把孙府翻了个底朝天,但是除了十余具老弱病残仆妇尸体,并没有找到其他可疑之物。李龙亲自前往孙夫人卧室搜查,那在枕下的锦盒也早就不见了。

  唐诗和宋词就在堂前与定州大牢的仵作一起查验尸首,钟信面色沉静地坐在孙府大堂上。孙府大门外,定州镇守太监贾性一路小跑着领着四个穿着军服的壮年男子齐齐进门,见到钟信齐齐行礼。

  钟信把手一挥:“免,回话。”

  四城当值官皆向钟信保证,今日出城人群中并没有孙府仆役,也没有异常情况发生。

  “有没有商队运送大宗货物出城?”钟信追问。

  四城当值官先是摇头,紧接着东城门当值官微疑地说:“属下今日当值,不曾看到有大宗货物运送出城的商队,只见一家送葬的队伍出城,另有一队镖局惯常押镖出城。”

 “啊?那镖局是否长威镖局,这家镖局离孙府最近。”贾性帮着问。

  当值官摇头:“回贾公公,是定远镖局,往常皆是为定州府押送税银入京的。”

  “何时出的城?”贾性一惊,想不到是官家镖局,不由额头冒汗,急急追问。

  “在督主下令封城之前皆已一前一后出城。”

  贾性‘哎哟’一声,不由惊惶地看了钟信一眼,追问:“那送葬队伍与押镖队伍有何异常否?”

  “定远镖局青壮年略多,卑职心中虽有些奇怪,却万万不曾想过镖局会是杀害夫人的凶手。”东城门当值官忐忑不安地看向钟信道。

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12)

   钟信把手一挥:“不怪你,你且下去好好问询手下兵士,看有否内情回报。”

   “是。”当值官微愕地看了钟信一眼,甚是感激地退下。

   此时唐诗来报:“禀督主,孙夫人及其他仆妇皆为重掌震断心脉而死,看不出武功路数,仅从掌形所见,似为女子所为。”

   李龙听唐诗说完,心念一动,再次来到孙夫人面前,当他仔细查看那些死者面容,却发现并不见抛下手帕的丫环。李龙回想与那女子相处情状,并无异常,难道那小女子居然是凶手?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即回头向钟信拱手道:“督主,这里少了一个女子。”

   钟信看着李龙:“是何人?”

   “是引我见孙夫人的侍女。督主,孙夫人应是在傍晚时分被人杀害,杀她之人定潜行不远,属下想请贾公公发兵搜查定远镖局和孙府四周民居。”

   “可。”钟信点头应允。

   贾性不待吩咐,已行礼道:“属下即刻布置。”

   “督主,属下想再搜查一次孙府。”李龙说。

   钟信点头,看着周昂和石勇道:“你们也再去这府中各处看看。”

   周昂和石勇领命,和李龙一起去了。李龙直奔后花园,他对后花园的假山总有些异样感受,要再去看看。周昂则去了孙叙的书房,叔父曾经告诉过他,书房才是男人真正的隐秘之地,卧室尚有女主人自出自入,但书房则绝对是男人可以掌控的地方。石勇见周昂去了书房,便跟着李龙去了后花园,他不喜欢读书。

   夜色中,后花园有回廊的灯笼烛光映照,李龙倒也看得清楚,于石勇而言更是如同白昼一般。但四望之下,并无异常。

   李龙凝视花园水池中间的假山,飞身跃起,立在一块假山尖上。石勇不会轻功,只能呆站在回廊。

   李龙提着灯笼往假山中心望去,中心无水,但有湿泥,很明显原是有水的。李龙小心跃下,却不料直接陷入一个坑洞头当中。

   石勇看到,吓了一跳,大喊:“李龙!”

   李龙即时从坑洞中冲出落在回廊,对石勇说:“那下面是个地道,你去通报督主,我去看看。”

   “这不好吧,万一里面有埋伏?”

   李龙肯定地摇头:“这坑定是那些人走得急切,不及封存,我才能轻易陷入。当不会有埋伏。”

   石勇点头,就飞奔着向大堂去了。李龙再次跃入坑道之中。

   石勇奔进大堂,即道:“禀督主,我们在后花园发现地道,就在花园假山当中,李龙已下地道追踪。”

   钟信即起立,带着一众人等来到后花园的花池回廊,花池中的假山已有府兵提灯观望。过了一会,周昂和李龙携手从地道奔出,两人面色潮红。

   “周昂?怎生你也在地道?”石勇惊讶道。

   周昂看到钟信,急施礼道:“督主,属下在孙叙书房发现一间秘室,就追了下去,不料在半途与李龙相遇,只是再追之时,前面接连有数个将熄未熄的火堆,属下不奈烟雾弥漫,只得与李龙一起退回。”

   钟信盯着周昂,缓声问:“你如何看此事?”

   周昂沉吟半晌,认真道:“孙夫人之死对我们来说过于意外,但若与今日在纯阳观一战相连,却也不算意外。”

   “哦?”

   “敌人定是知道督主亲自前来定州查案慌了手脚,于是舍车保帅,迅速撤离定州。到目前为止我们都不曾见到孙叙,属下以为孙叙要么已被灭口,要么已知定州难回,投靠了敌人。”周昂知事态严重,只能依心直说了。

   “仅两日之间,孙叙何以知我来到定州?”钟信目光一凛,盯着周昂问。

   “哎呀”,石勇叫道:“督主,是属下一时大嘴,说漏了您的行踪。”

   钟信看了石勇一眼,略有些无奈,却也没有说什么,毕竟石勇是太子亲自举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他的目光转向周昂:“纯阳观之事,细细讲来。”

   周昂略一沉吟,缓声道:“督主,我们在纯阳观所遇二位敌手之一,怀疑是当年火莲堂的逃亡余孽,十大长老之一的夺命鬼笛熊翼。”

   钟信双眉赫然一扬,眼中射出两道精光:“夺命鬼笛熊翼?”

   周昂小心翼翼道:“属下也不太肯定,毕竟只是略听叔父提过当年的火莲堂之战。”

   钟信直盯着周昂,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此时石勇的眼光不但看着周昂,也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钟信突然仰天大笑,拂袖道:“好!好!我等了这许多年,终于还是让我等到这天,既然他们如此沉不住气,还是要在江湖武林中出没,就休怪我此次斩尽杀绝。”

   石勇听到‘斩尽杀绝’这四个字不由吓了一跳,盯着钟信,只见钟信眉目间一片凛然,竟是说真的。周昂看钟信反应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来京之前,叔父曾经千叮万嘱莫触碰这位上司的痛处,但看现在钟信的反应,多年过去,痛楚应该早已忘怀了吧。这样想着,他莫名的看了亦领哈一眼,赫然见亦领哈眼中竟也掠过一丝杀意。倒不是望他,似乎是望着看不见的纯阳观透出的一丝杀意,只是这杀意一闪而逝,重望钟信的眼神甚是关怀。或许伤痛并未消失,只是要用另一种手段宣泄?周昂心中一冷,忽然觉得与钟信的相处或许比来京之前,叔父的预计更难更不可预知。

   “亦领哈,你还记得那逃亡的三大长老么?”钟信坐回太师椅上,语气轻松地问。

   亦领哈的声音也变得轻快:“殿下,亦领哈记得。除了‘夺命鬼笛’熊翼之外,还有‘大力神魔’范松,飞天神魔”赵鹤。”

   “既然夺命鬼笛重出江湖,想必这十年间又凑了新十大长老。一个两个又要来给我祭旗。”钟信淡笑轻语,那眼神却格外的冷。

   周昂看在眼中,低头道:“督主,属下想再到地道一探,必可知出路何方。”

   钟信却一挥手道:“不必,孙夫人新丧,杀手必逃亡不久,想必就在孙府四周可寻突破,你们也累了,且去驿站收拾细软,我等前往贾府居住。”

   众人领命先行离开,出得孙府大门,就见撒哈答快步进来,双方拱手见礼,脚步不停地分开了。

   回到驿站,一进大厅,石勇就大叫:“饿了,饿了。”

   宋词一笑:“石大哥,今日谢你疾行之恩,我便下厨为你煮两样拿手好菜。”

   石勇一听忙摇手道:“姑娘身上有伤,不敢劳烦姑娘。”

   “我这伤也不碍事,只是被追得紧,累的。”宋词娇笑道。

   石勇望着宋词娇颜俏容,大叹:“姑娘当真好看,那周昂怎生不喜欢姑娘呢?”

   唐诗在旁一听,冷嘿一声。

   石勇忙回头看着唐诗道:“唐姑娘也好看。”说完看向周昂道:如此美眷,当真享尽齐人之福,你竟如此横眉冷对,是何道理?”

   “谁要与他享尽齐人之福。”不料石勇话音一落,唐诗与宋词皆冷声道。

   石勇听得目瞪口呆,李龙轻笑,拍着他的肩道:“石大哥,女儿心思难猜,小心得罪女儿心,有苦头吃。”

   周昂摇头苦笑,先上楼去了。李龙对唐诗和宋词说:“二位姑娘且去洗漱换衣,待我做几个小菜一起用膳。”说完就走进厨房挽起衣袖,在厨房找到已冷硬的馒头包子,又找了些青菜豆腐,叫石勇到地窖看看有没有冻肉,洗洗炒炒做了五个菜,蒸了馒头包子,石勇还找在驿站储物间寻得一瓶绍兴老黄酒,开心地抱在怀里拿出来。

   热气腾腾地把菜食摆上桌,却不见三人下来。石勇待要叫,李龙摆手,轻轻一跃上得楼去来到周昂房门前,听得里面传出细微的鼾声,想来竟是累得入睡了,走到唐诗房门前也是传出鼾声,倒是宋词开了门,换了一身青衣,戴着网巾,一身男打扮,倒是英姿飒爽。

   “宋姑娘,你不累么?”李龙看了唐诗房门一眼,问。

   宋词轻轻一笑道:“唐诗比我福气好,我这身子熬不得饿,就算血流尽了,也要吃饱了才愿上路。”

   李龙一笑,起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下楼,石勇已经把黄酒斟上,馒头包子分成五份摆好筷子了。

   “周大哥和唐姑娘已睡了,我们替他二人留些菜。”李龙说着就将属于周昂和唐诗的两份菜食端回厨房,放在大锅内用盖盖上。

   宋词此时倒没有拦阻,三人落坐,轻饮慢嚼,倒也惬意。

   “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倒烧得一手好菜。”宋诗看了李龙一眼,赞道。

   “我娘在梅龙镇开了个龙凤客栈,自小就给她打下手,慢慢也就会了。”

   “咦?那夺命鬼笛不是说你是幽冥神宫的人么?怎地又在梅龙镇开客栈?”石勇好奇道。

   “我父亲是幽冥神宫宫主,当年曾与母亲一起参与剿灭火莲堂一战。但我父亲自当了宫主,就再也没有回到中原。我随母亲三地奔波,不觉间就这么大了。”李龙笑道。

   “我痴长这么多年,倒从未听过幽冥神宫,这是个什么所在?”石勇追问。

   李龙笑笑,看着他道:“石大哥,你那师傅又是何人?”

   “师傅不让说。”石勇摇头道。

   宋词轻轻一笑:“这幽冥神宫也不好问。”

   “宋姑娘你知道?”

   石勇看向宋诗。

   “这江湖逸事还是略知一二的,只是不好说。”

   “哦。”石勇听宋词也这般讲,便不再追问。

   “宋姑娘来自江西霹雳堂,当真只是为了周大哥才入朝?”李龙笑道。

   宋词娇笑出声:“唐诗倒是比我单纯,我自小喜欢刑案,自大哥入京供职刑部,我便也想来,只是寻不着借口,后来听说唐诗要入京寻周郎,我自忍不得这口气,便也就入京了。”说到此,宋词喝了一口黄酒,轻叹道:“只是这天下间受害者为女子者无数,惜女子能为刑部捕者却无,若不是有霹雳堂的名声,纵有奇才也不得入公门啊。”

   “女儿家在家中相夫教子岂不是好?何必如此劳累?”石勇道。

   宋词温柔一笑,道:“你这话莫让唐诗听到,少不得要刮你两个耳光。她最恨男人瞧不起女人。”

   石勇吐舌一笑,摇手道:“不说,不说。”

   李龙见夜已深,也有些倦意,就道:“快些吃吧,督主怕是在贾府等我们。”

   “啊,对了,要不要替督主把细软搬到贾府?”石勇问。

   李龙和宋词皆愣了一下,想了想,李龙道:“督主之物,撒大哥应已收拾了吧?”

   宋词看了石勇一眼,道:“石大哥,日后与督主相处,还是慎言少为的好。”

   石勇没有接腔,只是点点头。

   三人用完餐,各自回房。石勇打理好自己的细软,想了又想,还是出门去钟信房门前,思虑再三推门而进。钟信随身物件果然还放在房中,石勇小心地替他将衣物,茶杯,银碗收拾好,背出门去。就见周昂和唐诗已在楼下用餐。唐诗脸上满是喜悦,时不时替周昂挟菜,周昂虽略为尴尬,倒也没有拒绝。

   石勇看得有些呆,他想不到男女之间的情爱是这般令人陶醉,能令唐诗少女怀春,眉如弯月眸似星,与纯阳观所见冷峻模样判若两人。

   李龙和宋词都从房中出来,也在楼上看到楼下那一幕,李龙望向宋词,却发现她并无气恼之意,反倒是柔情似水地凝视着楼下的周昂。

   深爱,便无妒么?李龙莫名地想。

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13)

   五个人离开驿站的时候天色已晚,微飘了一日的细雪也停了,灯笼映着街道雪白中透出红影,靴子落在雪地上,脚下便吱吱地响。石勇把马车赶出来,扶着两位姑娘上马车,周昂坐在马车后面,李龙则骑在马上跟着马车走。

   夜色宁静,微凉的夜风轻拍脸庞,倒是让人感觉十分舒适。

   哈哈哈。

   哈哈哈。

   夜色中忽传来中气充沛的朗朗笑声,随即只见两道人影在民居之上如夜鹰疾掠。石勇赫然停步,他眼力最好,一眼望去便知飞掠而过的是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开口就叫道:“那是一个秃驴和一个牛鼻子。”

   不料话音一落,人影倒旋飞至马车前落下,石勇看那和尚和道士居然都不老,与锦衣卫指挥使赵良年纪相仿,和尚白白胖胖,一副弥勒佛的模样,让人觉得喜庆。道士却长得尖嘴猴腮,双眼眯成一条缝,双眉入鬓,甚是难看。和尚一身素绸僧衣,脖戴颗颗如鸡蛋大的佛珠,道士则一身百衲道袍,手持足以等身的拂尘。

   石勇见这两样东西,甚觉怪异。

   道士举着拂尘指向石勇,尖声道:“小子,你眼力好尖。”

   石勇倒也不惧,朗声道:“我自小夜能视物,自然眼尖。”

   道士冷笑一声道:“可贫道最恨有人叫贫道牛鼻子,谁要敢叫,贫道便要把这人舌头拔下来煎了下酒。”

   石勇‘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哎呀,得罪,得罪,平日在家乡唤惯了,刹时间改不了口。我们家乡常有和尚和道士出入他人家舍,乡里便都唤做秃驴和牛鼻子呢。”

   道士更怒,脸色一沉,拂尘就向石勇扫来,石勇猝不及防,被那尘丝扫过胸膛,竟将冬日厚衣都抽裂了。

   石勇大怒,跳下马车,喝道:“好个没道理的牛鼻子,怎地就要打人?”

   道士倒收起拂尘,尖笑两声道:“我自打了,你能奈我何?”

   “牛鼻子,你倒是走也不走?”和尚立在一旁,气定神闲道。

   “他骂你秃驴,你不气恼么?”道士听和尚叫他牛鼻子,却又不恼,只冷笑道:“平日不见你这般好讲话。”

   和尚嘿嘿两声,抬手指着骑着马,淡笑望着他们的李龙说:“牛鼻子,这小娃儿神情甚是悠闲,倒似半点不怕我们呢?”

   李龙在马背上拱手笑道:“晚辈与两位前辈前世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怕?”

   哈哈哈,和尚仰头而笑,待要出声,却听得夜空中传来一声长长的清吟,连绵不绝之间颇为凄怆怨厉。

   那道士听这声音,面色一变,叫了声:“冤家也。”拉着和尚就往前跑了。石勇和李龙正讶异,便见一着女旦戏装、面色惨白的戏子幽魂一般飘然而来,也不看他们,只奔着先前和尚、道士逃奔的方向而去。

   石勇夜色中看得真切,吓得半死,叫道:“是人是鬼?”

   此时周昂方在马车后说:“莫理闲人,快快走吧。”

   石勇过了一会,才‘哦’了一声,重新坐上马车,打马前行。周昂小心掀帘内望,唐诗和宋词已然熟睡,先前吵闹之声都不曾惊醒二人。周昂微微一笑,放下帘拢。

   马车走到贾性府前,石勇和李龙先行入内,周昂则体贴地将马车转向后门入内,他见唐诗、宋词睡得香甜,不忍叫醒她们,便在偌大后院中找了个避风位停下马车守侯在旁。

   过了一会,周昂见到李龙过来,手里拿着三件雪袍。李龙微笑道:“我知你定不会入内,便拿雪袍过来给你避寒。”

   周昂轻声道:“谢了。”便接过雪袍,掀帘替二位姑娘盖上,自己也穿好雪袍。

   李龙道:“天冷,若是醒了还是快快进屋吧。”

   周昂点点头:“你也早些歇息。”

   李龙一笑,摇手而去。

   石勇在房中放好自己的细软,便背着钟信的细软去到钟信住处,却见钟信住处大门敞开,撒哈答和亦领哈皆立于门外守卫。撒哈答看到石勇,更有意看了一眼石勇背上的细软,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石勇见二人立于门前,心中好奇,伸脖内望,就见那定州参将卢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伏地叩首,连连哀告:“督主救命,督主救命。卢和所言句句属实,求督主让小的将功抵过,饶得一条性命。”

   钟信此时正端坐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手中拿着一封书信在细看。

   “二位大哥?”石勇问。

   “嘘!”亦领哈和撒哈答同时伸指示意石勇噤声。

   石勇赶紧身板挺直,立于一旁,不发一言。

   过了一会,钟信平缓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撒哈答,去叫周昂来。”

   撒哈答看了石勇一眼,恭身道:“殿下,夜已深,不若就叫石勇帮您办事吧?”

   “石勇?”

   “督主,石勇愿效犬马之劳。”石勇跨步入内,施礼道。

   钟信微抬首,道:“你缘何在此?”

   “回督主,属下冒昧,先行替督主您收拾细软,这便是送细软来的。”石勇说。

   钟信凝视石勇好一会,道:“你且把细软放在桌上。”

   “是。”石勇大步入内,把背上细软小心放在书桌上,并且小心打开,侧身站立:“督主,请查验。”

   钟信放眼看去,心中亦是一动,这包中细软一件不少,更为可贵的是连放置皆与在客栈所放位置相同,想不到石勇竟可如此仔细有条理。

   钟信略为沉吟,将书信递与石勇:“你且带人即刻前去搜索孙叙别院,凡可疑人等皆带回来与我察看。”

   石勇接过书信,仔细看过一遍,抬头道:“督主,这信中?”

   钟信眼一凛:“莫多事。”

   石勇低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

   待石勇大步离开,亦领哈也带着卢和下去,撒哈答走进来,轻声道:“殿下,这石勇表面粗犷,倒是个心地细致之人,若他日我与亦领哈返回撒马儿罕,殿下不妨用他。”

   钟信淡淡看了撒哈答一眼,掩嘴轻轻打了个哈欠,撒哈答即关上房门,先行入内室,铺床松被,替钟信脱衣除冠,直到钟信入睡,才小心吹灯出门。

   今夜四城戒严,人口不进不出,石勇带着兵卫按卢和口供大搜孙叙于定州的别院,竟于凌晨时分将藏匿于闾里外室家中的孙叙从暖被中揪出。

   石勇大喜过望,叫兵卫把孙叙外室家中人等统统带回贾性府中,又四处查看,只觉这院内事物件件重要,不知如何取舍,干脆叫人找来马车,全数拉回贾性府中去。

   晨曦初露,万物更新。钟信一觉醒来,提了长剑准备到院中练武,却见院中堆积如山的物件、家俱由兵卫不断搬入,不由皱眉。

   石勇见钟信出来,即过去禀报:“督主,属下已抓到孙叙,现正关在西厢房内。”

   “这些是什么?”

   石勇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物件,再回头道:“禀督主,这些全是孙叙房中物品,属下一件不少全搬回来了,请督主过目。”

   钟信心内又好气又好笑,昨夜对石勇的好感刹间全无,但见石勇一脸认真模样,又不好扫他兴,只得转身拂袖而去。

   过了一会,周昂也来到前院,骤见一地的物品也惊呆了。

   撒哈答走出来,传钟信话,叫周昂在众多物品中搜检重要的物证以指证孙叙,然后又叫石勇去休息。

   周昂领命,石勇交待说还有一车物品在门外没搬完,周昂即点头,叫他先去休息,剩下的事自己来做。

   石勇走去后院,路过李龙的房间时骤觉一阵寒意从里冒出直袭身体,竟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石勇愣了一会,心想李龙可能是在修习早课,习武之人勤练早晚、夏冬已是常事。便体味了一下这份凛冽寒意,又举步离开了。

   石勇入房歇息,不一会就传来鼾声如雷。而唐诗和宋词则一身黑色男装,头戴网巾,清爽的从各自房中出来,昨夜的女装已然换了。

   钟信叫唐诗、宋词与周昂前去审讯孙叙及孙的外室及其他女家眷。孙叙倒也老实,叹道:“我这外室之地,仅卢和来过,定是他举报我了。既如此,也无所隐瞒,定老实招供。”

   孙叙这一招,又把卢和拉下了水,顺便还把贾性也拉下水,其实卢和原也参了贾性一本,只是钟信要用人在先,也就最后才动了贾性。贾性其实心知躲不过,也只求钟信看在他忠心份上,网开一面。如此三人互相揭发对方草菅人命,强抢民女,渎职失德,贪赃败政,残虐暴法等一系列罪行。可是孙叙却全然说不出与他交易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答不出账簿中钱银往来的蹊跷之处。只说自己当初与山中番民有生意往来,但做大之后便全由掌柜打理,自己坐地分银而已。孙叙所供诉的掌柜,便是白日钟信曾经去过的一家珠宝行‘如意堂’的掌柜。可惜派兵去搜时,早已人去楼空,连店内大小金石玉宝也全都不见了。

   钟信再派人连续在城里搜索了三天,还是一无所获,第四天又下起了雪,天气越来越冷。钟信也就罢手,写了一封奏折,派唐诗、宋词送回北京。

   撒哈答和亦领哈也走了,他们俩是启程前往撒马儿罕,临行前搜购了一车的金珠玉宝,准备拿到撒马儿罕售买。临行前夜,钟信写了一封信给二人带回,远在撒马儿罕的地方,还有母亲在堂。

   定州只留下石勇,周昂和李龙陪着钟信,四人都在想如何去破解孙叙留下的迷案。其实准确的说是三个人在想,石勇眼见无所事事,就跑到街上铁铺,让人替他做了五个各重十斤的铁砂袋,两个绑在小腿上,两个绑在臂膀上,一个绑在腰间,在偌大个贾府到处腾挪跳跃,奔跑呼叫,想以最短的时间学会轻功。

   周昂一直在研究孙叙留下来的帐簿和物品,李龙则每天出入定州府各处,也不知他在找些什么。钟信最为奇怪,自撒哈答和亦领哈走了之后,他一应衣食居然全是自己处理的,从不假手于人。每天在房中练武,除了煮食下厨之外,从不出门,即使要沐浴更衣,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做完。

   石勇白天习武,一到饭点或晚上休息时就想替钟信做点事,但是钟信从不理他,即使他就立在房门口,钟信出入也是视而不见。

   石勇忍了数天,终于忍不住。这天晚上又直忍到午夜时分,他听得钟信房中又有异响,想着钟信是否又是半夜偷偷提水沐浴,便忍着怒气大步出门,来到钟信卧房门前,听得哗哗水声,果断推门而入,大声叫道:“督主,你好没道理!”

   钟信赫然抬头,手中倒确实提着一个水桶,面前则摆着两个大浴桶,一个还冒着热气。他长发及腰,上身赤裸,身形即非健硕亦非瘦弱,倒是十分结实而有光泽感。

   石勇一把抢过钟信手中的水桶,就把水倒在那热气腾腾的大浴桶里。

   钟信无奈的看着那热气渐消的浴桶,无言。

   石勇伸手下去试水温,道:“不太热,正好。”

   哈哈哈,夜空中传来嘻笑之音,有人影落在钟信卧室外的小院子里。却正是石勇曾经见过的和尚和道士。

   “钟信,钟信,不发火么?”道士嘻笑着走前两步道:“不过你这人一辈子也不曾试过发火,想来这次也不会的吧?”

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14)

  钟信披衣出门,淡淡看着这一僧一道,缓声道:“你二人何事来此?”

  和尚把佛珠从项间取下,随手甩在头顶上呼呼作响,声若洪钟道:“当然是来领教,十年前的赌约洒家可没忘。”

  钟信依然淡淡的:“离正旦之期尚有时日,不急。”

  “择日不如撞日,今年之约就在今夜完成吧。”

  钟信眉头皱起来,似在十分忍耐。道士看在眼中,嘻笑道:“和尚,和尚,他要恼了呢。”

  石勇冲出来指着和尚和道士喝道:“兀又是你们这两个秃驴和牛鼻子,早几日你二人便来到这定州府,原以为你们行走江湖,路过此处而已,今夜居然来挑衅督主?你二人到底是何人,快快报上名来,我石勇不打无名之辈。”

  哈哈哈,和尚和道士听了石勇这话,笑得前仰后合,道士挥起拂尘道:“小兄弟,你就不怕我这拂尘再扫过来么?”

  石勇‘嘿’了一声,道:“我那夜只是被你偷袭,如今正大光明的打,怕你做甚!”

  “你这小伙子强出头,你当钟信很喜欢么?”和尚没遮拦的大笑道。

  钟信面色一沉,身形挪移就抓了道士的拂尘,道士哈哈一笑,就势松手。钟信手持拂尘就朝和尚扫去。

  哟哟哟,和尚大笑着挥舞佛珠迎战。拂尘千丝万缕,本来柔软异常,却在和尚挥动佛珠打过来之时,却在钟信手中变成千剑万刃,划过和尚的身体,划过和尚手中的佛珠。

  石勇最是眼尖,就看到和尚僧衣破裂处处,还有鲜血渗出来。和尚手中的佛珠,在被拂尘扫过之后,亦是丝丝裂痕,清晰可见。

  和尚大惊后退,道士则在一旁哈哈大笑,鼓掌嘲笑道:“和尚,你又一招败阵了。”

  和尚冷笑:“我一招败阵,你当他就不气喘?老是这般赌气,上来就用全力,看那天被人晓得,一击破功。”

  石勇听和尚这么说,大惊望向钟信,果见钟信面色惨白,原来彼时一击之力,竟是用了全劲。

  钟信将拂尘递还道士,对和尚冷声道:“你输了。”

  “咦啊啊啊啊,输得好啊!”夜空中再次传来唱戏的清音,还夹杂着一丝幸灾乐祸。

  和尚大怒,挥着佛珠转身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去,口中大叫:“小娼妇,你敢戏弄本佛爷,看本佛爷收了你。”

  道士嘻笑看着和尚远去,又看了钟信一眼,转头望着石勇道:“你要好生照顾他,不过他这人软硬不吃,很麻烦的。小心他在你面前端着官架子。”

  石勇惊奇地问:“前辈高姓大名?竟与督主相识么?”

  道士哈哈笑:“你知我名字又有何用?只须好生照顾他就是。”

  石勇忙点头。

  道士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盒抛给钟信,笑道:“这是去年的赌注。这天山雪莲,是和尚亲自爬到天山绝顶,等着它花开,等着它晨露欲滴之时采摘的。你可要好好吃了它,要不然和尚要气你一年了。”

  石勇听得目瞪口呆,道士哈哈笑着追和尚去了。

  钟信握着木盒,缓缓转身。

  “督主,这和尚和道士到底是何人?”石勇追过来问。

  “多事。”钟信忍着不耐,轻斥道。

  石勇想了想,道:“你不说也罢,我自己去问。属下帮督主烧热水沐浴。”

  钟信拂袖道:“不必,你是朝廷锦衣卫,不是我的仆人。”

  石勇嘿嘿一笑:“如果你顾忌我的锦衣卫身份,不好用我,我不做那锦衣卫就是。”

  钟信终于忍无可忍,怒道:“石勇,你胡说什么,你当锦衣卫是什么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

  石勇认真答道:“锦衣卫当然不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但您也不能在我面前端着架子,您平日有撒大哥,亦大哥在身边服侍,锦衣玉食,为何他们走了,就这般与我们生分?是我们会给您的饭食下毒,还是在您的浴桶里放蛇?”

  钟信脸更沉了:“你难道不知何为尊卑上下么?”

  石勇嘿嘿一笑:“我初来北京,还真没学会何为尊卑上下。我师父当日教我武功,也不曾给我脸色看。我在家乡也是人人敬我,称我一声爷爷,叫我一声大哥,早上有人请饭,晚上有人送酒,四方邻里,皆是我石勇的亲人父老,何曾如您这般冷着个脸,连让人服侍都不肯。”

  钟信听石勇这般说,气得冷笑:“嘿,这天下之大倒真是无奇不有,我还真不曾见有人居然强行要服侍他人的。”

  石勇哈哈一笑:“您今儿不就见了么。”

  钟信无语,拂袖内进,可是看着早已冻着的两桶浴水,却不得不叹息。

  石勇即道:“您且等一等,我这就去给您烧水。”

  石勇很快就烧了两桶滚烫的热水来,见钟信安然坐在木椅上等着,不由咧嘴一笑,举桶将冷水倒出院中一半,然后将两桶滚水倒入,随后说:“您且先用,我再去帮您烧。”

  钟信站起,看着滚滚热雾, 缓声道:“不必,你且去帮我提两桶雪来。”

  “好咧。”石勇见钟信与他说话,顿时精神一振,喜笑颜开地提着桶就跑出去了。

  钟信微愣了一下,他想不到石勇的表情竟是如此的丰富。过了一会,他才想着脱衣,先跳进那热水桶中沐浴。过了一会,石勇就提了两桶雪进来。

  钟信道:“把雪倒在旁边桶中,你就关门出去。”

  石勇照做,返身出门,把大门带好,守在门外。

  暗夜处似有叹息,周昂和李龙各自从隐身处退回自己的房间,先前和尚和道士出现,二人也是十分警惕奔出来,但看着院中情况都没有现身,想不到事情如此峰回路转,当真所料不及。

  石勇一直等到钟信在屋内叫他,他才重新入门,那时钟信经已换了新衣,回卧室休息去了。石勇就将浴桶收拾干净,又过来问钟信要不要宵夜,他为他煮一点家乡小点给他吃。

  钟信略微意外看了石勇一眼,轻声道:“你会煮吗?”

  石勇嘿嘿一笑:“不会,不过看过别人煮,我说给李龙听,让他煮给督主享用。”

  钟信沉吟半晌,不作声。

  “平日我见撒大哥和亦大哥都煮的,想必督主是十分爱宵夜,不若就试试我的手艺?”

  “你又不会煮,有何手艺?”

  石勇一拍胸口道:“我只要能教得李龙煮得出,可不就是我的功劳么?师父教徒弟,可不就是这样教。督主且稍待,我去去就来。”

  石勇离开钟信卧室去找李龙,钟信沉默地看着他离开,微微发怔,那眉目之间渐渐有些凄伤,纵然天下人爱他,从前的那个自己,也再也回不来了。

  就在石勇与李龙在厨房里搞得手忙脚乱的时候,周昂手拎一包裹,急步从房中出来去见钟信。

  钟信此时还在灯下看书。

  “禀督主,周昂有事来报。”周昂在门外恭敬地说。

  “何事?”钟信缓声问。

  “是关于孙叙之事。”

  “进来。”

  周昂推门而进,钟信把手一摆,即问:“你发现什么?”

  周昂将包裹放在书桌前打开,里面是帐簿和数封书信,周昂打开帐簿和书信道:“督主,属下细细察看先前在金二娘家中所获帐簿,发现其中有些字体甚是不同,似为两人所记。属下随即查验孙叙各类公私文书,发现帐簿中奇特字体与孙叙公文所记之字体相同,相信是孙叙亲自书写。属下将这些字体所记内容重新整理成章,请督主过目。”

  周昂说完,从怀里取出另一本簿册呈交钟信阅览,钟信一页页翻看,眼中露出玩味之色,看到一半就抬起头,轻松道:“你且去把孙叙从大牢中提来。”

  “是。”周昂领命而去。

  李龙和石勇捧着热气腾腾,芳香四溢的夜宵过来,与周昂擦肩而过。

  “周昂,何事?”石勇问。

  “去牢里提孙叙。”

  李龙和石勇都停了步,不约而同道:“何事?”

  “有新发现,回来再讲。”

  “快去快回,留一碗夜宵给你。”石勇道。

  周昂点头,果然加快脚步。

  石勇和李龙来见钟信,将夜宵放在书桌上,钟信淡淡望去,只不过是一碗用白瓷碗装的汤圆而已。

  “这便是你家乡小点?”钟信内心颇不以为然,淡淡问。

  李龙笑道:“回督主,石大哥所言甚是复杂,我也听不明白,只将就在厨房中寻得一些汤圆丸子,就着些米酒,煮个醪糟丸子,给督主您尝尝。”

  钟信淡淡笑了一下,不语。

  石勇看着他,询问道:“督主,是要用银碗吃么?”

  钟信依然不答,倒把周昂所写簿册递给李龙:“看完回话。”

  李龙接过簿册来看,看多一会便不由得‘咦’出声,脸上慢慢绽放灿烂笑容。抬头道:“督主,属下画与您看。”说着就取了纸和笔,戒尺,一点一点的画下来。

  钟信认真的看着。

  石勇见状,自去找来钟信的银碗银勺,替他装了少许醪糟丸子,放在他的面前。钟信很自然地捧起银碗,慢慢用勺子将汤圆丸子送入口中,慢嚼慢咽,目光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龙的图。不过那米酒的清香味配着汤圆丸子的芝麻香味,甚是可口,不知不觉间钟信就吃完了,顺手放下银碗,石勇就再添给他,他就顺手又捧起慢吃慢饮。

  李龙画的图越来越细,钟信亦从书桌里取出定州城防图以之查对,不禁点头,缓声问道:“你对这定州城户倒是极熟。”

  “属下这几日无事,便在城中行走,倒是让属下发现一些端倪,不曾想周兄比我更快找到突破,当真厉害。”李龙边画边赞,过了一会又道:“督主,这几处属下还不曾去过,画不出来。”

  钟信将图画拿起细看,点头道:“甚好,且待孙叙过来确认。”

  周昂适时将孙叙带到,钟信淡漠地看着他,看得孙叙胆颤心惊,低头不敢望。

  钟信拿起周昂所写簿册,冷声道:“孙叙,你是要聚众谋反吗?”

  孙叙一听,赫然抬首,惊道:“督主,下官万死也不敢犯此株九族之罪,求督主明示。”

  钟信示意李龙将图画递给孙叙,孙叙莫名接过来看,可是他看来看去看不出有何奇怪之处,但又不甘心就被这样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叫道:“督主,下官实不明白,求督主定要明查。”

  钟信在孙叙看图之时仔细观察他的神情,看他样子不似说谎,心下更是厌恶,此人看来是一心贪利,以致于连自己管辖区域到底是何情况一无所知。但反过来说也只有这种人能被有心之人利用吧。

  原来李龙的图所标注的位置全部对应定州城防各处重要位置的周边。

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15)

  周昂不放心,拿出帐簿和公文递给孙叙道:“大尹您当真不知?那帐簿里的字和您的公文所写一模一样。”

  孙叙接过帐簿和公文一看,神情一松,有些尴尬地低声说:“这个,这个,不瞒诸位,我来定州初始也是勤于政事,只是后来,后来——,那公务之事就由师爷全权帮我处理了。”

   “这师爷您就这般信得过?”石勇不由插嘴问。

  “师爷从我做知县之时便跟着我,甚是替我着想,怎知今日却被他害了。”孙叙汗颜道。

周昂看了孙叙一眼,缓缓问:“这师爷从前可曾要大尹您去赚金获银?”

孙叙摇头:“这却是不曾,下官亦是疑惑,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师爷所居何处?”李龙问。

  孙叙迅即指着图画中的一处道:“便是这里。”所指位置正是定州武备库附近。

  钟信、周昂、李龙皆心有所想,周昂向钟信道:“督主,属下怀疑这师爷才是幕后主谋,但我们前几日动静太大,想必已经打草惊蛇。”

钟信沉吟不语。

  李龙道:“督主,属下这几日在城中转悠,仍见不少可疑人等。属下想去确认一次。”

  钟信想了想,看着周昂道:“你与李龙前去。”

  “是。”周昂和李龙领命而去,石勇也带着孙叙重回大牢。

  钟信在屋内换衣就寝,石勇则在送完孙叙之后回到钟信屋前,端坐守卫,天色渐亮,他也无甚睡意了。周昂和李龙于晨曦初露之时带兵卫包围了师爷的住处,在见到这个师爷之前,就连李龙也不太抱希望的。

  但现在,李龙和周昂都有些意外,师爷的住处,尤其是书房里,灯是亮着的,而且也能看到一个人影端坐不动的样子。

  居然没有趁势逃离吗?

  兵卫踹开房门,周昂与李龙并肩而进,看着书桌后的人,不由苦笑。那坐着的那里是人,完全是一副穿戴着师爷行头的骷髅,真的是骷髅,白灿灿的,一丝腐肉干皮都没有,就算不识查验尸首之法,大概也能看出这具尸体至少死了有一年以上的时间了。

  二人走上前,仔细看书桌上的摆设,那铺开的宣纸上的笔墨还没干透,显然不久之前才有人在此习笔写字。

  二人的目光皆停在宣纸的字上:小塘池底春光媚,一剑峰里待从前。

  李龙和周昂看着这字都没有说话,心里面都在想这字显然不是留给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子,而是留给有着人生阅历的人,那个人应该就是督主钟信吧。

  周昂走近一步,仔细审视书桌四周环境,李龙道:“我去院里走走。”

  周昂点点头,李龙就转身出去了。师爷住的是四合小院,倒是古朴安静,李龙推开卧室大门,就看到床上正中放着一张面具。他走到床前凝视,这面具是真的人皮面具,面相温和,一看便知是个沉稳的人。

  李龙小心拿起面具,回到书房,周昂正站在书柜前捧着一本书在看,李龙将面具戴在骷髅的脸上,那一刹间,仿佛逝者重生。

  周昂合闭书本道:“好些书都有新折痕,是新近有人读过的。”

  李龙指着骷髅说:“这人应该是孙叙真正的师爷,是有人先杀了他,剥了他的面皮伪装他的模样与孙叙共事。”

  周昂缓缓点头:“那本帐簿出现奇异字体大约是一年半前,想来这人已逝去有一年半了。”

  “我在院中转悠,发现这四合小院似乎仅一人居住,十分清静,想来这师爷并无家眷,遇害之后无人诉冤,以致令凶手阴谋得逞。”

  “利用孙叙贩卖宝石,像是一般官商勾结获利,但所出动却全是武林高手,似乎又与一般官商勾结有所不同,不知我们的对手到底是何等人物?”周昂略为有些忧心道。

  李龙却笑:“管他是何等人物呢,我们一步步破案,他们一步步败阵,如此便是好的啦。唯一有所不解的依然是孙叙后花园中的假山石,你可有觉得那些假山石皆是人为削切?”

  周昂对此倒不以为意,道:“假山假石自是人工削切才能装砌于花园之中。”

  “我非此意,是觉那假山石,像是一个人习武之时以掌风削石而成。”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想了想道:“你是想知这些假山石到底是从何处运送而来?”

  李龙轻笑出声,指着宣纸上的字道:“莫非便是这小塘池或者一剑峰?”

  “你听说过这两个地名么?”周昂问。

  李龙摇头:“我自小虽四处奔波,行走之处却少,不是来北京便是待在大同,偶尔回一趟雪宫,这大好江山,还真没怎么细细看过。”

  “我也只对西南一带熟悉,其他地方还不曾游历过。”周昂缓声道。

  “可寻得什么有用之物?若无,我们便带着这宣约和骷髅回去见督主吧。”李龙说。

  周昂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因为他看着那宣纸上的字,尤其是‘小塘池’这三个字,心里总有些异样,他走到书柜前寻找着,居然真的找到一本地图册,摊开一看,大明江山尽在图中,各省州郡县镇一目了然。他一页一页翻看着,速度越来越快,直到翻到贵州行省的地图,仔细看着,轻轻松了一口气,用手指着其中一地道:“是了,就是这松山之地,有一处唤做小塘池。”

  李龙伸头去看,见地图上松山二字是用红字标注,而其他字体则依然是黑色,便问:“这红色字有何不同?”

  周昂神色凝重:“这地图是近十年朝廷最新制作,用红字所书写的地区意味着原来是逆匪作乱的重要地区。”

  “这松山有逆匪作乱?”

  周昂想了想,轻叹道:“这松山没有,但是当年火莲堂逆党却是在这松山的主人支持下意图谋反叛乱的。”

  “这松山的主人?”

  “松山九成的土地,皆归云贵川百年大族南宫世家所有,南宫世家曾是前朝望族,后来在太祖与张士诚争霸的过程中,又支持张士诚,太祖剿灭张士诚,南宫世家退守云贵川,太祖本想派重兵剿之,但云贵川之地番族纵多,太祖怕大军压境令番族心生惶恐,与朝廷离心,逐放弃了剿灭南宫世家的念头,不料南宫世家蛰伏日久,心痒难奈,利用火莲堂再次出来兴风作浪。”

  “此事我倒不知。”李龙笑道:“母亲只说剿灭火莲堂一战,却不曾说过这火莲堂背后还有人。”

  “剿灭火莲堂之时还不知南宫世家有牵连,此为后事,你母亲不知也不足为奇。”周昂缓声道。

  “你如此认真,难道这南宫世家还不曾伏法?”

  “据我叔叔所说,当年南宫世家的大当家南宫敬之被锦衣卫东厂七大高手围攻而死,但是他的儿子逃脱了。”

  “锦衣卫东厂七大高手?”李龙双眉一挑,显然他对这事更感兴趣:“这七位高手是何人?想必有督主在内吧?”

  “这七大高手到底是何许人我也不知道,只知当年叔父也曾参与一战。”

  “当年剿灭火莲堂,据我娘说你叔父也曾参与,武功之高,只比督主稍逊一些。”

  周昂笑了笑,复望回地图,脸上却有一丝犹疑。

  李龙看在眼中,疑惑道:“你还有何事担心?”

  周昂轻叹一声,道:“叔父曾经千叮万嘱,遇有南宫世家事,切莫插手。如今复见小塘池,我甚是担心与南宫世家有关。”

  李龙一听就笑了,走过来顺手就拿过宣纸道:“那就由我交予督主定夺,你莫出声就是。”

  周昂看着李龙,李龙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这房中还有何有用之物?一并拿了送去给督主查究。”

  周昂看着那骷髅道:“除了这具骷髅,应该是没有了。”

  二人说着话,兵卫过来报告,说在厨房找到地道。二人就叫兵卫把宣纸和骷髅一并收好,然后前往厨房,兵卫正在擦洗灶台,原来那灶台之下便是地道口,周昂回头看铁锅,都有些生锈,想来根本就没有用过,只是放在厨房伪装的。周昂先扔了一个火把下去地道,那地道不深,看样子也比较宽敞,他纵身跃下,李龙随后跟着跃下地道。二人举着火把走在地道里,这地道还用砖铺了地,两边墙上还安装了油灯,好像是长居的样子。二人又走了没多久,真的看到一间修砌得精致典雅的地下室。这地下室有床有桌,锦被厚棉,衣箱书柜一应俱全,还有金制的熏香笼挂在两边床角上。

  李龙叹息道:“看来那假师爷回到这四合院后,是住在此处。”

  周昂还是走到书柜前翻着书看,这里的书倒都是四书五经、春秋、史记之类的正经书,周昂放下手中书走到衣箱前,打开衣箱。

  衣箱已经空空如也。

  “衣衫要拿走,书却可以不要。”周昂轻声道。

  “书太重,衣衫拿走的话?”李龙想一想,笑道:“要么是姿整之人,要么可从衣衫中判断为何许人,是以定要拿走。”

  周昂缓缓点头:“很可能此人偶尔会穿着这箱中衣衫出现在定州城。”

  “定州城人口众多,这人就如此自信会被人认得出?”李龙笑道。

  “或许确实就是一个能令人过目不望的人。”

  “你若走在街上,有何人会令你侧目而视?”

  周昂想了想,摇摇头:“我向来行路目不斜视。”

  李龙发出清朗的笑声,向周昂竖起大拇指。

  周昂道:“这里面是否还有地道通向别处?他如此姿整,总不至于终日从灶台出出入入吧?”

  “那我们再找找?”

  周昂点头,二人仔细在地下室查看。周昂顺着书柜用眼细看,用手轻敲,真给他推开了一扇书柜,一条通道再次出现在眼前。二人顺着地道走去,手中火把渐渐熄了,李龙拿出火折子点燃,拐了几个弯之后没有了路,只见一道巨石遮挡。

  周昂吸口气道:“这巨石之后应该就是出路了。”一边说一边查看推石。

  李龙举着火折子昂头道:“不用找了,上面有条铁链断了,这铁链先前应该是有拉手可以拉动石头的,那假师爷走后把铁链拉断,想必里面的机关也弄坏了。”

  周昂立在石头前沉思。

  李龙走到巨石前,一手按在石上笑道:“想必要石勇过来才能推动此石。”

  周昂轻轻点头不语。李龙也不再说话,手也没有移开。周昂初始不曾在意,渐渐感受到一丝冰寒,才蓦然望向李龙,然后缓缓将目光移向巨石,那巨石表面已有一层轻雾,周昂微微凝视,慢慢提气,猛地双掌齐向巨石击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巨石便在周昂的重击之下倒塌了,眼前露出又一个地道。二人赶紧继续向前走,转了三个弯墙,每一道弯墙都向上一层,然后看到一条直道,向前走了大约三、四十步,就到了地道的尽头。

  地道尽头是一扇木门,完好无损。

  李龙停下脚步:“这里应该就是出口。”

  周昂静静倾听片刻,缓声道:“外面不像集市,有可能是在房中。”

  “这出口不知外面可曾堵死?”李龙道。

  周昂道:“我出去瞧瞧。”

  李龙伸手拉住他,道:“我去。”

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16)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无声后退。

  李龙上前仔细查看木门,那木门有些纹理,看是无章法,但细看之下,却能隐隐看到火龙迎日的图案,再抬头四望,这木门周围并无其他怪异物件,李龙心中略定,伸手按向太阳图案,木门应声而动,李龙谨慎地跨出木门。

  木门打开的一刹那,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周昂即随李龙冲出木门,他们出去的地方是一间公事房,三张办公书桌,三个穿着军服的男子伏尸公案之上,地下的血液已经凝固,尸体也已僵硬,看来是死去多时。

  周昂小心跨过尸体,先看书桌和书柜物件。

  李龙查看三人身体,轻声道:“都是一剑封喉而死,杀手出手快狠准。”

  周昂手握从书柜取出的案卷,面容严肃道:“这里是武备库的军械房办事衙门,卷宗记录的都是历年军械房的军械贮备更换记录。”

  李龙听他这么一说,也感觉到事态严重,居然会在军械库发生人命案,那孙叙牵扯的可就不仅仅是渎职贪污了。

  周昂继续翻查卷宗记录,面容愈发凝重。

  “是不是要立刻禀报督主?”李龙问。

  周昂赫然抬首:“你即回贾府禀报督主。”

  李龙点头,从地道原路返回,吩咐兵卫好生守卫地道口,随即带人奔回贾府。此时钟信尚未起床。

  李龙叫人在大堂等候,自己前往后院参见钟信。

  石勇见李龙匆匆而来,即起身问:“何事匆忙?”

  “我们在军械库发现三具尸首,快唤督主起身。”李龙道。

  石勇即敲门,高声道:“督主,李龙有急事求见。”

  “进来。”过了一会,房内灯亮,钟信披衣起身,石勇把门一推,李龙迈步而进。

  钟信披衣坐在床前,道:“何事?”

  李龙即道:“禀督主,我与周昂在军械库发现三具尸首,怀疑是假师爷逃亡之时杀人灭口。”

  “假师爷?”

  “孙叙的师爷已死,尸成白骨,那随侍在孙叙身边的凶手剥了师爷的面皮伪装他,利用孙叙为非作歹。”

  “细细说来。”

  李龙便将他与周昂前往师爷家中的过程报与钟信听,只不说宣纸中的字。

  “你说有一幅宣纸,上面有写字?”钟信听完,问:“是何字?”

  李龙微微沉吟,从怀中取出宣纸,递与钟信:“督主请看。”

  钟信将宣纸缓缓展开,当看到‘小塘池底’这四个字时,蓦然停住久久不动。那手却渐渐微颤,过了好一会才继续展开宣纸,缓缓将那一行字读了出来:“小塘池底春光媚,一剑峰里待从前。”

  李龙听他读音,才抬头看了钟信一眼,钟信面色如常,收起宣纸道:“你且前往州府衙门调刑捕忤作前去军械库验尸查案。”

  “是。”李龙应声而出。

  钟信想了想,又道:“且等一下。”

  李龙回身:“督主还有何吩咐?”

  “你去对石勇说,我要更衣洗漱。”

  话音一落,外面已传来石勇高兴的声音:“督主,我听到了,我已经端了一大盆热水在等您呢。”

  李龙恭身而退。石勇端着一大盆温水跨进门。

  钟信洗漱更衣完毕,出得大堂,石勇已叫贾府厨师备好早膳,摆好银碗银筷等他前来。

  钟信看了一眼餐桌,却道:“去军械库。”

  石勇‘啊’了一声,钟信已迈步而去,石勇赶紧叫人把四份早膳分别装在不同的饭笼里,提拎着去追钟信。

  钟信到达军械库,李龙也带着定州府的刑捕忤作都过来了,军械库一下子死了三个人,吓得武备库上上下下的官员胆颤心惊,齐齐前来钟信帐前听训。

  钟信却只是淡淡地叫管理武备库的千户提讯帐下文武,自己则在石勇摆下的餐桌前饮粥吃包。李龙和周昂利用定州衙门的刑捕忤作查案的间歇,在一旁休息用餐。石勇像个大管家一样,叫武备库给昨夜一直在忙公务的兵卫们备早膳。吩咐完毕,他才与李龙、周昂一同用早膳。

  周昂边吃边环视四周,轻声说:“唐诗,宋词去京未归,撒大哥,亦大哥也去撒马儿罕了,我们的人手是否少了些?”

  “不妨事,八百里快马回京,这几日唐诗、宋词应该就能回来了。督主说参将衙门、府尹衙门、镇守衙门中留守的差役皆是朝廷所派,我们全可调用。”石勇大大咧咧地笑道:“这是督主说的。”

  周昂放心的点头,石勇三下两下扒完早膳,就过去服侍钟信,钟信吃得慢条斯理,见石勇来了,就道:“你取案宗来念。”

  石勇一愣,道:“督主,石勇认字不多。”

  钟信头也不抬:“你且取来。”

  石勇取来卷宗,打开一看,庆幸笑道:“哎哟,幸好这些字我都认得,皆是年月日,刀枪剑棒字样。”

  周昂、李龙听得一笑,钟信嘴角也掠过一丝笑意:“念。”

  “是。”石勇便在钟信面前大声将案宗内容念出来。念着念着,李龙和周昂都数次抬头看向石勇和钟信,他们听出,案宗里的内容有许多自相矛盾的记录和疑点。钟信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他用完早膳,才摆手让石勇停下。

  钟信望向周昂、李龙道:“此案你们如何看?”

  李龙思索道:“督主,或许此案要上报京师,三司会审。”

  周昂想着叔父的叮嘱,细思此案前后,不由他不谨慎小心,就道:“督主,此案若真涉及军备军械丢失,只怕会牵涉到谋逆重罪,一旦三司会审,属下担心株连甚广。”

  钟信看了周昂一眼,想起皇兄病弱之躯,喃喃道:“不知京师情况如何?”

  钟信出京之时皇帝陛下已病体违和,钟信也知他天命不久,心内并不希望在皇帝大行将去之时还给他添忧带愁。但是若真有人趁机谋逆造反,太子必不能顺利登基,危及江山社稷的稳定。何况,纵然东厂权势熏天,他钟信亦有一手遮天的能力,也不敢就谋逆重罪一手专断。可是,钟信心底却也不想此事扩大,那‘小塘池底’的往昔,但愿此生不再忆及,偏偏造化弄人,令他左右为难。

  钟信的沉默令周昂不敢再言,石勇听周昂说得严重,更是连连摆手道:“谋逆重罪要株连九族,杀好多人的,不好,不好,查清楚再上报京师吧。”

  钟信沉吟良久,起身离去。

  石勇道:“督主,你这是要去何处?”

  钟信却不言语,只身离开,石勇想追去,却被周昂拉住。

  “你拉我做甚,我要去保护督主。”石勇道。

  “督主武功高强,何用你保护?这里事多,我们三个查个水落石出,督主方才高兴。”周昂缓声道。

  石勇无奈何,只得留下。

  钟信缓缓行走在定州城里,心里只来来回回想着那宣纸上的字:小塘池底春光媚,一剑峰里待从前。

  “嘿,你就是那白发色目儿?”前面突然传来一声粗豪的大喝,一个手持锄头的农人挡住了钟信的去路。

  那锄头在太阳下闪耀着金属的光芒,钟信的目光也被吸引住,那锄柄全根铁制,锄头更是锋利,边刃闪着寒光,这哪里是农人锄地,完全是用来锄人的。

  钟信不语,淡淡望着那一脸‘憨厚’的高大农人。

  “有人要买你的命。”农人嘿嘿一笑,高声道。

  钟信依然不语,也不动。

  农人被钟信的沉默惹恼,手一举,挥着锄头便虎虎生风的砸向钟信。

  钟信向后退,无论那锄头挥舞得多快多凶多狠,钟信也只是随着对方的出手而变换着步伐,不疾不徐的避过那寒光杀意。

  农人被激怒,虎吼一声,挥锄就朝钟信头顶猛凿下去。

  钟信依然轻声避开,那锄头却狠狠的砸向青石地面,石崩地裂,锄头都嵌进青石板内,一时竟拿不出来。

  农人待要用力,却不想被一个鸡蛋砸中脸面,正疑惑间,又被无数菜头,鱼头砸中脸面,身体。随即一群男女老者围将上来,指着他骂:“哪里来的泼赖,不去翻田,却拿锄头在此打杀,误了我等营生,没王法了?”

  钟信淡淡拂袖而去。农人看得焦燥,却又不好发作,虎吼一声,震得众老者纷纷躲避,方才用力取了锄头,转身追钟信去。

  钟信去行不远,前面又现一人,粉妆艳裹,雌雄莫辨,手持一把利剪,边行边剪着窗花,待到钟信十步距离,便停了下来,抿嘴而笑,凝视钟信道:“白发色目儿,便是指你么?”

  钟信见到此人,眉目有些微动。那人抿唇而笑:“看你神情,莫是知我?”

  “窗花娘子,雌雄莫辨。”钟信缓声道。

  那人笑得妩媚,随手一挥,手中窗花于空中展开,钟信抬头看,那窗花剪着三个字‘趁你病’。

  钟信淡声:“原来窗花娘子是广府人。”

  那人笑得妖娆:“你知就好。”

  钟信不再言语,目光则越过窗花娘子望向了他的身后,窗花娘子见状微凝,忽然觉得脊背生寒。

  钟信微微恭身施礼,但很显然不是对窗花娘子,而是对着窗花娘子身后之人。窗花娘子赫然回首。

  就见一个满头珠翠的旦装戏子立在他身后。

  “我最恨这世间有人学我,却又学得不伦不类,东施效颦。”旦装戏子凤眼倒睁,樱唇尖语,那手就朝窗花娘子抽过来。

  窗花娘子随意挥手,不料那戏子手腕一转,那巴掌就清脆的抽在窗花娘子的脸上,登时肿了半边。

  窗花娘子大惊,未曾动手,那戏子已翻转水袖,仿如车轮一般朝他击来,那翻动的水袖,竟暗含柔韧内劲。

  窗花娘子到底不是一般人,能得钟信记得,当然不会是一般人。他躲开戏子的水袖,挥动双剪,只见骄阳之下,碎布纷飞,来来回回,煞是好看。

  钟信嘴角现出一丝笑意,移步离去。

  身后还传来戏子怒骂的尖细之声:“你这蠢人,居然敢剪我的水袖,快快还来。”

  阳光之下,还能看到两人你来我往的光影,钟信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前了。

  前方,有人已向钟信恭身施礼,那人,老实稳重一帐房,手持算盘。看到钟信来,就说:“听说是要买你的命,我很感兴趣,就接了这单生意。”

  钟信沉吟不语。

  “我那大哥尚在书院教习,要放了课才来会你。我知你武功高强,但到底有多厉害,倒要比试比试才见真章呢。”嘴里说着话,手还用力抖了一下算盘。

  看那算盘,粒粒铁珠,条条钢架,举起来半边身都掩着了。钟信却有些兴味索然,难道这四人都是那写字留幅之人所请?既然请人杀他,又为何要留下那样的字幅?

  杀气满溢之下,行人纷纷躲避的街道,前后都传来脚步奔跑之声,渐近。

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17)

  钟信的手握住了剑柄。矜傲的没有动。

  背后,窗花娘子和农人已奔来。窗花娘子脸色有些苍白,那持剪之手的虎口还裂开了,血凝固在剪刀上。

  前面,一个书生手持折扇施施然而来,看样子明明是最年轻的一个,但那帐房先生却恭敬地退后了半步。书生容貌俊美,玉树临风,但不知为何,那双眼时不时透出一丝淫邪之色。他站定,向钟信微微拱手,然后直视着钟信的脸,微笑中含着赤裸裸的亵玩之色。

  钟信脸色渐青,他平生最恨人这样望他。

  书生对钟信说:“他们三人收了银子,我要的酬劳则是别个。”那声音和神情好像久别的朋友一般和蔼可亲。

  钟信抿唇不语。

  “你知道我们吗?”书生轻轻打开折扇,摇着,又问。

  钟信还是不语。

  “你果然不喜欢说话,看来十年前在小塘池底也是这般不讨人喜欢呢。”

  钟信身形疾动,剑光一闪,剑尖已刺向书生的喉咙。

  书生嘿嘿一笑,挥扇挡下钟信的剑。钟信手一沉,剑尖向下一划。

  书生的衣衫便被剑尖划破。

  书生有些狼狈,但手中折扇却也缠上钟信,钟信心生厌恶,向后退了三步。

  窗花娘子眼中有些怨恨,见钟信后退,那手中剪刀‘喀嚓’一声就剪了过来。书生眼色一凛,待要斥退窗花娘子,不料钟信如脑后长眼,身形一旋已到窗花娘子身后,一掌击在其后心。

  窗花娘子一口鲜血喷了书生一身。

  农人大喝一声,举锄就向钟信锄来。

  钟信赫然回身,一剑穿心,农人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心口,那高举锄头的双手也停在了半空。

  帐房先生原本倒也沉稳,一直立在一旁冷眼旁观,但钟信一击致命,还是很吓了他一跳,算盘珠子一拨拉,就加入战团。钟信迎着帐房先生,正面一掌拍向算盘,力量之大,震得帐房先生连退数步。手中的算盘被钟信从中打断,铁珠裂成两半滚落,二根钢条齐齐插进帐房先生的胸口。

  转瞬间钟信便取了两命,书生脸色一变,折扇一甩,扇柄间便飞出冷箭射向钟信。

  钟信低头躲过,顺手捡了掉在地上的铁珠,弹向书生的双膝。

  书生‘哎呀’一声,双膝跪地,面上痛苦异常。

  钟信持剑一挥,书生双眼便被划出血来。

  钟信回剑入鞘,向前走。

  “你知道我们吗?”书生嘶声叫道。

  钟信眼光发冷,回剑刺穿书生的心。

  钟信再次回剑入鞘,窗花娘子吓得跌倒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钟信。

  钟信举步前行。

  “为何不杀我?”窗花娘子颤声问。

  钟信没有言语,自顾离去。

  窗花娘子凝视钟信良久,颤微微的站起身,缓缓转身,远处,是慢慢走近的旦装戏子。

  窗花娘子没有动。

  旦装戏子走得很慢,嘴角还有血迹残留,他看到了前面三具尸体和如木偶一般的窗花娘子,也看到钟信远去的身影。

  旦装戏子神情一松,萎顿倒地。鲜血从他的腹部流下来,窗花娘子眼神蓦然变得狠毒,举着剪刀向旦装戏子奔去。

  三个朝夕相伴的人突然就这么逝去,对于他来说是不可忍,可是那个人武功太高,只好找这个人出气了。

  那剪刀‘喀嚓’就朝旦装戏子的脖子剪去。

  “住手!”一声冷喝从身后传来,窗花娘子惊回首,眼前寒光耀眼,只觉脖颈一凉。

  “好刀。”窗花娘子感叹道,话音落下,头身分离,热血便喷洒出来。

  刀如弯月,回旋飞去,落在一个疾奔而来的人手中。那人正是从京师回转的唐诗。唐诗收刀于腰,看着旦装戏子,从怀中取药,洒在旦装戏子腹部伤口,道:“此药乃我蜀中唐门秘制金创药,保你无碍。”

  旦装戏子艰难地笑了笑,唐诗扶他到墙边休息。

  唐诗返身追上钟信:“参见督主。”

  钟信停步:“宋词呢?”

  “宋词见有人伤亡,已前去处理后事。”

  钟信微微点头,缓声问:“陛下可好?”

  “陛下一直在乾清宫休养,朝中大事皆由内阁及太子殿下处置。”

  “殿下有何旨意?”

  唐诗从怀中取出太子书信,钟信展开来看,只见那信写着:

  皇叔如晤:

  惊闻定州府军卫皆没,吾甚心忧。今接巡接御使照磨奏章,诉定州军兵逃亡,有半军之数。吾虽年幼少识,犹念念难忘父皇登基之难,深恐覆辙重蹈,父皇宫闱获难,吾则祸出州府。定州之事皇叔务必深究,必要时调驻地兵卫追剿匪患,切切不可留下遗祸。见字如见侄面,安好。

  钟信看着这信,亦不禁吃惊:“定州军兵逃亡有半军之数?”

  “属下听闻亦甚是吃惊,殿下让属下亲睹照磨大人奏折,照磨大人言词恳切,忧国忧民之心拳拳,当不至于虚张声势,胡乱说话。”

  钟信轻叹一声,缓声问:“都察院对孙叙等人如何处治?”

  “贾性充军南海,卢和充军建州卫,孙叙发至宪陵神宫守陵。”

  钟信双眉微耸:“这是?”

  “都察院所拟,内阁一致通过,陛下准了的。”唐居容低头道。

  钟信点点头:“如此,就去牢中宣读吧。”

  “是。”唐诗应道,转身看着旦装戏子,道:“督主,此人受伤甚重,且找个医馆吧。”

  钟信走过去,弯腰抱起旦装戏子。

  “放下,放下。”远处传来叫喊声。

  钟信抬头望去,就见前方奔来和尚和道士,两人奔到钟信面前,道士把拂尘往身后一甩,伸出双手,钟信见了,便默默将旦装戏子送到他手中。

  和尚埋怨道:“你缘何四处乱跑?要我们一顿好找。”

  旦装戏子轻笑着,伏在道士怀中闭目养神。和尚和道士看了一眼钟信,转身飞奔而去。

  这三人刚走,另一面便奔来一群抬着棺木而来的人,后面压阵的便是宋词,那群人替四位死者收了尸,领了赏钱,迅速离开。

  “参见督主。”宋词过来道。

  “你二人可知这四人是何人?”钟信缓缓问。

  宋词恭谨道:“若属下没有看错,这四人便是江湖上号称‘士农工商’的四大杀手,一直横行于江南一带,闻者丧胆,不知为何会前来定州送死?”

  钟信拂袖,淡淡道:“有人请他们买我的命。”

  “这世间能杀督主的,属下还不曾见到。”宋词真心道。她和唐诗今天回到定州,恰巧看到钟信击杀对方的过程。四条命,不过一刹间便消逝了,心里对钟信着实心悦诚服。

  钟信想着太子的信,心中略定。他行走街上,不过是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抉择。如今太子书信亲到,身为皇叔的他,也无从为了自身而弃江山社稷、太子安危于不顾。

  重回武备库衙门,审讯的结果触目惊心。武备库近一年半来所失武器、装备,加在一起,足可武装一个千户所。而朝廷军制,在地方设置卫、所。一府设所,几府设卫,卫设指挥使,统兵五千有余,每个卫下辖前、后、左、右、中5个所,有兵千人有余,因此称千户所,长官叫千户。一个小小的定州,所失武器便有一所之多,何其惊人。

  对于钟信来说,他们关注的重点不在惩治定州各级官员,而在追查这些失踪的武器装备都去了何处。

  孙叙再次提审。卢和,贾性也在被审之列,初始孙叙还要狡辩否认,但当得知武备库查出近千遗失武器装备之时,亦大惊失色,逐供出与他交易的平戛寨头目莽勒、其叔莽辉以及帮他强索夷人宝石的土官镇抚谢宏、赵钺。卢和亦供出帮他私贩金宝并抢劫孙叙宝石交易的孟木寨头目孟思陆。

  孙叙在堂前听说卢和居然还叫人抢他宝石,不禁大怒,在堂前便与卢和对打起来。钟信极之厌恶,吩咐押入牢中,待查清事实再行宣读都察院文书。

  事关夷寨番人,钟信亦不得不小心为上,决定兵分二路。周昂携唐诗、宋词、李龙留守定州,继续追查军士逃亡一事。自己则带着石勇,前往平戛、孟木二寨探查实情后再做打算。

  石勇听得钟信说带他前往山里,十分欢喜,拍着胸脯说:“督主放心,有我石勇在,保你无忧。”

  唐诗、宋词听了,只掩着嘴笑,真到山里,还不知是谁救谁呢。

  钟信入山,其实也有私心。他自入锦衣卫后,这大江南北哪里不曾走过?可是却不曾听说‘一剑峰’之名,那留书之人在定州留书给他,想必这‘一剑峰’便是在定州之地。无论如何,此人是幕后黑手,须得追剿擒拿,递送京师方可。

  定州之北有层层叠叠的高耸山峦,野兽出没,人迹罕至。钟信与石勇起初只做普通商人打扮,骑着驴骡出发。但行至半程,却发现有带着刀枪剑棒的江湖人物陆续有来,而且亦有不少色目模样武人出没。

  本朝推翻前朝立国。前朝所控疆域广大,四方来朝,色目人更是繁多。本朝代元后,太祖下旨,色目人要与中原汉人通婚方可留在中原。是以像钟信这般的混血种其实不少。钟信原本担心自己白发色目引人注目,如今一看反倒放心,干脆就改回武人装扮,把一头白发裹在网巾之下,戴上帽子,握着宝剑跟着那些江湖人物前行。

  直到夕阳西下,夜色降临,二人才走到群山当中的一座小镇。这小镇前后两面是山,左右两边则是出入口,还有军卫守门。石勇一打听,原来正是土官镇抚衙门所在,定州土官镇抚谢宏、赵钺便居于此。

  小镇今日特别热闹,来此投栈的江湖武人颇多。钟信不惯人多杂乱,叫石勇找一间上好客栈入住,不料二人来迟,所有好客栈皆已住满。正失望之时,却有人使一小儿递来一信,请钟信前往八里阁夜宿。

  “八里阁?如此怪名是何意?”石勇不解道。

  钟信不语,当年在小塘池底,也曾经有过一个八里阁。里面陈设皆是前朝遗韵,十年之后,这名字居然在这镇抚衙门重现。

  “督主,八里阁莫非是要我们走八里之地?但这小镇长不过半里,那里有八里之所。”石勇疑惑道。

  “八里是突厥语。前朝曾称京都为‘汉八里’,意为‘大汉之居处’。专指元太祖忽必烈所建之元大都。”钟信缓声道。

  “蒙古人?”石勇警惕的左右望:“难道有蒙古高手来到此地找督主您的麻烦?”

  钟信轻叹一声,心想若真是蒙古高手倒简单,双方正大光明挑战,胜败皆心甘情愿。就怕这人躲在暗处,不知到底要如何对付他?

  “督主,我们去么?”石勇问。

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18)

  钟信看了石勇一眼,缓缓道:“既然请了,岂有不去之理,去吧。”

  石勇低头看那小儿,道:“你可知八里阁在何处?”

  小儿把手往前一指:“客官,便在前面街角往右拐,行个百十步,再往左拐,再行个百十步,再往右拐百十步便到了。”

  “当真?”

  小儿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发说:“那汉子将信与我时,是这般说的。我也不曾去过。”

  “这镇不大,为何你也不曾四处去过?”

  “那里再向前些便是山谷,娘亲不让去,说是有虎豹吃人。”

  “哦。”石勇摸摸小儿的头道:“那谢喽。”

  小儿向石勇伸出手。

  “作甚?”石勇奇怪地问。

  钟信微微一笑, 从怀中取了几枚铜钱递与小儿,小儿千恩万谢,蹦跳着走了。

  钟信带着石勇循小儿所言行走,但走到路的尽头看到的却是嶙峋高山挡路,并没有什么亭台楼阁。

  钟信左右观察,石勇只紧跟着他,他自小在江南长大,斗鸡走狗,呼呼喝喝,真做起事来,哪里比得钟信仔细有经验。钟信开始上山,石勇也不拉他,只紧跟着他。经过一道又一道的山峦,山越来越高,离小镇也越来越远,石勇都感觉到有一丝寒意,不由打了个喷嚏。

  钟信停步回首:“冻了?”

  石勇不好意思地点头:“督主,你不冻么?”

  钟信淡淡道:“我身着狐裘,又如何会冻?”

  “督主,还要走多久?”

  钟信抬头望天,喃喃道:“天真的黑了,就在此找个山洞歇息吧。”

  “啊?”石勇愣住了。

  钟信也不理石勇,自去山中寻找避寒的山洞。

  “督主,督主,前面有光,前面有光。”石勇忽然大叫。

  钟信望了石勇一眼,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远处有火光点点,而且越来越近,是从深山里走出来的。

  钟信没有动,小心戒备着。

  石勇看得真切,嘻笑道:“督主,是四个女子。”

  钟信越加戒备,如此寒夜,竟有女子从山中来,更加要提防。行走江湖,素来便是老人女子孩子最是要防备。

  火光越来越近,直到能看清样子,石勇挡在钟信面前,大声道:“来者何人?”

  灯笼高举,钟信望过去,却是心中一颤。那四个女子原来是旧识。四女看到钟信,也不陌生,齐齐向他道了万福,道:“公子万福,我家主人候公子多时了。”

  钟信黯然,心中却又不免疑惑,小心道:“你家主人……在八里阁?”

  “公子若想知晓,随妾等前行。”四人异口同声。

  石勇奇怪地看着,大声问道:“你家主人是何人,为何识得我家……”

  “休得无礼。”钟信突然截声斥道。

  石勇一愣,乖乖不语。

  四女再次向钟信施礼:“公子请随我们来。”

  钟信轻轻点头,跟着四女向深山处走去,石勇怕他有失,紧跟其后。虽然道路崎岖,蜿蜒曲折,四女却是步履矫健,行动迅速。石勇不禁暗暗惊叹,知道遇到高手,不由斗心大起,加快脚程,欲与四女一比高低。

  四女似乎看出石勇用意,个个抿唇而笑,蓦然展开身形。四人忽快忽慢,忽疾忽缓地行走,但不论快慢疾缓,始终不离钟信左右。石勇虽然夜能视物,但高大健硕的他,身形终究不如四女灵动,追来追去,渐渐气喘。

  钟信轻咳一声,不疾不徐地前行。

  石勇长吸一口气,大声道:“四位姑娘好身手,比不过了。”

  四女掩口而笑,其中一人更道:“大侠亦是好身手。”

  石勇老老实实摇手:“比不过,比不过。”

  四女更笑,待要说话,却听得前方传来琴瑟之声,四女向钟信疾道:“公子快行,我家主人催了。”

  钟信点头,一行六人越过数条窄道,终于进入一个山洞,山洞内流水潺潺,曲桥回廊,石勇正在惊讶于这般美景,脚步不停,却又出了洞口,置身于一尺之地,抬头望天,两边巨石嶙峋冲天,月光清冷射下。

  四女侧身向钟信道:“公子,此为一剑峰,相传洞宾老祖仙游到此,巨石挡路,洞宾老祖即用宝剑一剑劈开山石,形成陡峭剑道,过此山峰,便到主人所居之处了。”

  石勇一惊,看了钟信一眼。

  钟信淡淡点头,轻声道:“姑娘前行。”

  四女提着灯笼前行向上,钟信随后跟上,石勇比划着这窄小道路,当真仅一人能过,像他这般矫健身形,都有些碰撞两边山石,只得侧身而行。

  上上下下,过了一剑峰道,便见水帘如瀑,寒泉刺骨,夜色下亦是花香四溢。四女举着灯笼,飞身向水帘冲去,一闪即没。

  石勇‘哎呀’一声,叫道:“我不会跳啊。”

  钟信也不看他,把手将他一提一甩,低喝一声:“去。”石勇便觉自己有如离弦飞箭直射水帘,钟信随后跟上,越过水帘,飞旋之下,还接住石勇,稳当落地。

  钟信滴水未沾,石勇也不过沾湿衣角。石勇对钟信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抬头待要向他表达谢意,却蓦然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别有洞天,当真是仙山福地,洞内灯火辉煌,各处怪石嶙峋,形状各异,在灯火映照下闪着七彩光芒。怪石之间建有九曲回廊,回廊之下有潺潺流水。四女领着钟信走过九曲回廊,面前豁然开朗。

  石勇蓦然感觉一阵凉风,抬头一望,却原来已经走出山洞,面前是一个山谷,亭台楼阁间,回廊处处,灯红魅影;亭台楼阁外,桃梅纷芳,溪水潺潺,竟是个神仙般的所在。

  钟信不由轻望夜空,月冷晖清,自己那心竟也莫名有些寥落。

  四女分站二边,左边二女齐齐向钟信道:“公子,请随我们前往八里阁。”

  钟信微微点头,随二女前行,石勇待要跟上,却被右边二女拦住:“请这位壮士随我们前往客房歇息。”

  石勇刚要说话,钟信回身,轻道:“石勇,你且随她们去。”

  石勇见钟信面目平静,料想他武功高强,当不会遇险,但心里又放心不下,对二女道:“二位姑娘,我这心着实放心不下,须得看到那八里阁再去客房。”

  二女微微一笑,伸手遥指中心方向,道:“那里便是八里阁。”

  石勇遥望湖中心方向,那里正一片朦胧灯影,在夜风下摇曳生姿。他飞奔而去越过钟信,边跑边叫:“公子,我先去看看。”

  钟信微皱翘唇,没有说什么。

  到得山谷中心,石勇在一处湖边停下,那湖宽大,左右水面竟有些波涛汹涌,环绕看去,原来山谷两边各有飞瀑直下,将那活水灌注湖中。湖中心便是八里阁,石勇再看仔细,这阁足有四层高,通向阁楼各处都没有桥,只在湖边前后两岸四处石栏各系一根铁索。

  石勇疑惑道:“无路无桥,如何去得阁里?”

  带着钟信过来的二女闻听,轻轻一笑,飞身上索:“石大哥,这般去便可。”

  石勇大叫:“这怎生是好,我不晓轻功,岂不是保护不了我家公子?”

  二女又笑:“石大哥请放心,我家主人断不会伤害公子。”

  钟信轻身上索,向着石勇柔声道:“石勇,你且去歇息,不必为我担心。”

  石勇握着拳头大声道:“若是有人害您,定要大叫,石勇纵过不得索,便抱着那巨石把那阁楼砸了救你出来。”

  钟信展颜一笑,石勇盯着钟信看了好一会,确认他情绪正常,方才重重点头,道:“石勇要见您过去,方才放心。”

  二女垂首行礼:“公子,请放心去吧,我家主人在八里阁等待多时。”言毕,二女先行过索,钟信随行,瞬间已落在楼阁前的小花园当中。石勇方才放心,转身前往客房休息。

  二女领钟信进入阁内,钟信看着阁内的摆设,不由叹息。这里的摆设倒不是当年小塘池八里阁的模样,而是当年火莲堂圣母居所之地。

  火莲堂圣母,正是当年火莲堂堂主韩火暖之女:韩芸娘,那时的韩芸娘正值二八豆蔻年华,真正是国色天香,风华绝代。十年前火莲堂灭,但锦衣卫从追查到清剿历时整整三年。韩芸娘也在那三年中从一个纯洁天真的美丽少女蜕变成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子;而钟信亦在那三年当中,从一个懵懂热血的少年蜕变成一个成熟果决的男子。

  当年的他,

  当年的她,

  难道居然还会相会之期?这十年钟信都不敢再想。

  “公子。”

  “公子。”

  二女的呼唤声惊醒了陷入沉思的钟信,他茫然四顾,不知今夕何夕。

  “公子,你一定累了吧,请先洗浴歇息。”二女齐声道。

  钟信深吸一口气,道:“不是说你家主人着急等待么?”

  二女一前一后柔声笑道:“公子既已到来,我家主人也就不急了。”

  “公子,此时夜寒霜重,早些歇息,明日也好养足精神与我家主人相见。”

  钟信轻轻点头,若这八里阁的主人当真是韩芸娘,他也不知该不该与她相见,若相见亦不知该如何面对,倒不如先不见的好。

  这样想着,也就放宽心,对二女道:“两位姑娘先去歇息吧。”

  “公子,你初来此地,就由我们来服侍你洗濑更衣。”二女说。

  钟信凝望屋内种种,摇摇头道:“不必,我自来可也。”

  二女对视一眼,也不强求,将手中灯笼挂起,向钟信行礼告退。钟信缓缓闭目,深吸一口气,取一油灯在手,拾阶而上。

  一路走上顶层,停在阶梯口,凝望着那紧闭的门窗。十二年前的一个雪夜,钟信也曾经这般提着灯笼,一步一个阶梯走上阁楼的顶端。只是那时的他,心情是多么的不同。那时的他,青春少年郎,冒雪夜奔,心似鹿撞,只为赴佳人似真似戏的邀约。

  ‘吱哑’,大门蓦然推开。

  钟信手微颤,灯笼昏红的光影也摇摆不定。

  美人入怀,娇喘低吟。

  寒冷雪夜,心似火烧。

  门内传出笑声,大门缓缓而开,钟信也赫然回复到现实当中。走出来的男人,玉树临风,英俊挺拔,一身黑衣在雪夜之下,却是格外的耀目。

  钟信并不认识此人。

  “你是不是以为韩芸娘会从这阁楼里走出来与你相会?”那人的声音有磁性。

  钟信微微皱眉,以静制动。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何会知道韩芸娘这个名字?”

  钟信淡淡道:“十年前火莲堂被灭,逆贼传首四边,逃亡者檄传八方,你知韩芸娘之名有何稀奇。”

  “原来在你心中,韩芸娘只是一个逆贼。”那人轻轻笑道:“钟信啊,钟信,我等了你整整十年,今天终于把你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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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19)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那人盯着钟信,再问。

  钟信淡淡道:“比起你,我更想知道芸娘现在何处。”

  “知晓又如何?难道十年过去,还想将韩芸娘的人头提送京师?”

  钟信不再言语,跟这样一个陌生人,没有必要谈论更多。

  “你知我为何晓得你与韩芸娘之事?”

  钟信淡淡,没有好奇之意。

  “芸娘口中的你,并不似这般冷淡的。”那人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莫非是那小塘池底的风情,八里阁的旖旎往昔,让你变成另外一人?”

  钟信直视对方,缓声道:“你引我到此,到底意欲何为?”

  那人哈哈一笑,道:“若我说此处仙山福地,乃火莲堂残部所建,你要不要奏报朝廷,出兵铲平此处?”

  钟信依然淡淡,道:“火莲堂剿灭,堂主及各头目伏诛。圣上慈悲为怀,赦免教众,若此处为教众所建,自无出兵之理。”

  那人又笑:“若是芸娘所建呢?”

  钟信心内一颤,不语。

  “我当日听芸娘谈起你,百般温柔,千般幸福,心中便极想与你一见。”那人说着话,英俊的面目中却透着一丝阴狠:“不曾料到这一念之想,却要等待十年之久。”

  钟信凝视对方良久,忽道:“芸娘还好吧?”

  “你说呢?”

  “有你在她身边,应该还好吧。”钟信喃喃道。

  那人剑眉一挑,眼中闪过一道冷光:“你知我是谁?”

  钟信叹息一声:“芸娘当年曾在我面前赞过一人。我与她相识三年,她唯一称赞过的,便只有那人。想必那人便是你。”

  “你还记得甚么?”

  “芸娘称那人为师兄,姓任,双名道远,她爹原本是想把她许配给师兄的。却不料……”钟信直视对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一丝倨傲笑意:“却不料芸娘会属意于我。”

  “你找死!”那人脸色立沉,怒喝一声,一掌当胸向钟信击来。

  钟信闪身避过,那人看钟信轻易便避开他的掌风,更怒,向着钟信急攻数掌,但钟信无一沾身,皆轻轻避开。

  那人厉喝一声,化掌为钩,就向钟信的心口挖来。钟信见他出此狠毒招式,眉头微皱,抽身换影,脱化移形,并起二指向对方肋间击去。

  那人感觉到钟信指风,扭身一避,随即双掌拍来,钟信再避不及,只得迅即双掌迎上,‘啪’的一声,四掌相对。那人眼中掠过一丝阴笑,突然沉喝一声,双膝一沉,双掌一压,钟信骤觉体内内力仿若洪水奔涌向对方双掌之中。钟信大惊,急运功相抗,却不料他越是运功抵抗,体内功力越似被对方吸干吸净一般。

  那人眼中渐现得意之色,双掌更使力一压,欲将钟信体内功力尽数吸净。钟信看了他一眼,暗喝一声,骤起一股极强内力向那人冲击。

  那人不由大笑:“钟信,你这是自投罗网。”

  不料那人话音未落,钟信却突然收功,毫无半点内力,那人骤觉双掌跌落一片虚空当中,竟头重脚轻,一头向钟信胸口栽去。

  钟信疾速后退。

  那人刹脚不及,双掌直拍向地砖,竟把地砖拍穿,生生露出两个大洞来。

  钟信亦是看得心惊,再退三步,面色苍白,靠在围栏边上。

  那人尴尬非常,立起身狠狠盯着钟信。

  钟信暗运内息,一时竟无能为力,心下骇然,却不作声,只淡淡迎视对方。

  那人冷嘿一声,拂袖下楼。

  夜寒,冷月,到底可以歇息了。钟信叹息一声,遥望冷月,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心中只望那人只为私人恩怨引他前来。若不然,自己在此遇险,那定州城内会不会也横生变故?

  此时定州城内倒是一片安宁,周昂收拾好书材资料,看天色不早,便提了灯前往定州大牢去巡视一番。

  走出门,见唐诗站在院中,凝视房门。

  周昂微愣:“唐诗,怎么不休息?”

  唐诗微微一笑:“你不睡,我不睡。”

  周昂轻道:“我想再去定州大牢巡视一番。今天又抓了武备库的一干人等,定州府大小官员都人心惶惶,不知会不会闹事?”

  唐诗冷冷道:“那是他们活该。若敢闹事,就调京军过来镇压。”

  “就怕天高地远。”周昂道。

  唐诗一昂头道:“不要京军也无妨,我这腰中弯月刀,足以剿乱。”

  周昂看了唐诗一眼,唐诗嫣然一笑,俏丽容颜格外动人,有谁人会以为这样的女子曾经杀人于十步之外,面不改色。

  “你不是要去大牢巡视么,我陪你去。”唐诗说。

  周昂点点头,两人同行前往定州大牢。走在青石板上,周昂有意落后两步。唐诗回头倒退着走,笑道:“你在我身后,不怕我在前面遇险么?”

  周昂轻答:“我在你身后,前面的险也能看到,若是后面有险,我也能挡。”

  “你对我这般好,却又缘何不愿爱我?”

  周昂看了唐诗一眼,不语。

  唐诗抿唇而笑,道:“你不爱我也可,只要你待宋词与我一般。”

  周昂轻叹一声:“你二人不必这般执着。”

  唐诗昂头一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把你印在心里,也挺好玩儿。”

  周昂一听,亦笑:“那日后若不闲了,是不是就可以不印在心中?”

  唐诗凝视周昂,忽面色一正,道:“目今就不闲了。”

  周昂只见眼前闪过一个黑影,便见唐诗左手一挥,腰中弯月刀已在右手,飞身而起,厉斥一声,刀光映着月光疾斩。

  周昂急退。

  ‘啪’地一声,两人之间便有一物跌落,血流满地。周昂定睛去看,是个黑衣蒙面男子,那身子早被唐诗的弯月刀拦腰斩成两截而亡。随即又见屋顶上跃下七个黑衣劲装的蒙面年青男子,手执各式武器,将两人团团围住。

  周昂立转,与唐诗背靠背站着,低声道:“谢了。”

  唐诗骄傲一笑:“欠我。”

  周昂点头。

  那七个男子见两人自顾言语,旁若无人。皆暗喝一声,手挥武器杀将过来。

  唐诗低声疾道:“可要纠缠?”

  “速去定州大牢。”周昂道。

  唐诗点头,与周昂飞身跃上房顶,朝着定州大牢方向疾奔。那七个男子亦追上屋顶,无声追来。唐诗见那七人一直紧追不舍,心下烦恼,从随身香包中抓了一把铁弹子突然回头向那七人射去,那七人躲避不及,纷纷中招滚落街道。唐诗娇笑一声,回身追周昂去。

  不料,周昂蓦然停步,失声叫道:“糟了。”

  唐诗抬头一看,只见远处燃起冲天大火,正是定州大牢方向。两人都心下一沉,展开身形向大牢方向疾奔。

  定州大牢内冲天火光,喊声震天,牢役们都在提水救火。周昂环视四周不见异样,将唐诗一拉,道:“你守在大门处,小心异动。”

  “你去哪里?”

  “我去找找孙叙等人,不知是否有人灭口。”

  唐诗点头。周昂冲进大牢,直奔孙叙,卢和,贾性所在牢房。那火已将孙叙牢笼重重包围,众牢役提水来扑火,手忙脚乱当中杯水车薪,如何救得了大火,孙叙在牢内,趴在地面连连呛咳呼救。

  急乱之际也找不到人拿牢门锁匙,周昂奋力一脚踹开牢门,叫道:“大尹莫急,周昂来救你。”

  孙叙听到周昂声音,急忙爬到门口。自他落难,周昂一直以礼相待,唤他大尹,他心存感激知周昂好人,见周昂来救,便不迟疑地爬过来。

  周昂拉起孙叙疾奔出牢门,奔走于过道当中一路踹开卢和、贾性牢门,带他三人出去。

  四人跌跌撞撞奔到牢房外的大院里,就见一群训练有素的精干男子提着水桶奔进来扑火,与先前那帮手忙脚乱的牢役截然不同。

  “周郎,你没事吧。”宋词出现在大院里,关切地问。

  “你如何来了?”周昂道。

  “我与李龙见到这边大火,就奔过来了。在路上还捡了唐诗七个铁弹子。”宋词笑道。

  “这些人是何人?”周昂指着救火的诸男子问。

  宋词一笑:“稍许便知。”

  “火可灭了?”门外传来悠然问声。

  周昂一愣,只觉这声音似曾听过。

  大火扑灭,那群精干男子齐齐奔到大院,拱手低头道:“爷,火灭了,您请进。”

  外面传来笑声,周昂就看到两盏灯笼带引之下,一人跨步而进。那提灯之人左首为李龙,右首为唐诗,中间进来那人,气度高贵之余自然可亲。居然是太子殿下,在太子身后,跟着谨慎守礼的高玉。

  周昂吓了一跳,但见宋词,唐诗等人皆无下跪行礼的举动,他也就谨慎地看着太子,心思太子是否不欲人知身份。孙叙、卢和等人都没有见过太子,不知身份。贾性虽是太监,但多年前已外放地方,也不曾见过太子。三人只觉此人气度高贵,远非一般良家子可比。不知就里之下也不敢妄动,谨慎小心以待。

  “人可抓着了么?”太子淡淡笑道。

  周昂见他也不看人,随口就说,也不知他问得是谁。

  “爷,抓着了。”一声恭敬中依然带着冷峭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周昂一听,却是心下一颤,吓的。

  “抓着了,就带进来吧。”太子笑道。

  “是。”应声之下,大牢门外走进两个人。

  周昂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果然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两个人。一黑一白的服饰,一黑一白的头冠,一黑一白的长剑宽刀,一黑一白的脸却有七分相似,一样的冷峻,一样的棱角,连身高都一样,身形也一样,削瘦如竹杆。唯有那双眼睛,一个凛厉如剑,一个冷若寒潭。

  这两人,一个便是唐诗的大哥,鬼手唐居容;一个便是宋词的大哥,佛心宋居易。二人年方二八之时便携手闯荡江湖,二十岁那年一起入刑门,不知底细的人,还真当他二人是孪生亲兄弟。那知两人在十岁之前,全不知这世间还有一个与自己如此相似的陌生人。

  周昂很怕见到这两个人,因为这两人见到他从来没有好脸色。总是追问他何时与自己妹妹成婚。每当周昂吱吱唔唔的时候,二人都会抽剑持刀追杀他。以致于周昂为了躲避二人不得不离开云南老家,前往广东投奔叔叔周伦。也因此被周伦举荐前来北京投选锦衣卫。原以为从南到北,终于可以脱离纠缠,却不料这两人早就比他更早一步来到北京,还一起供职于刑部。

  那两人也看到周昂,皆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但太子在前,二人倒没有失礼,只把手一挥,大牢门外一群军卫牵着一条粗长麻绳,就牵进来十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囚犯,其中有七人便是被唐诗铁弹子偷袭落地的杀手。

  “爷,这四人便是纵火贼,另外七人是李龙抓来的。”白衣的宋居易恭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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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20)太子私出定州城

  太子伸了个懒腰,笑道:“恁大的牢笼,连张给爷坐的椅子都没有么?”

  “爷稍待,我们这就去给您拿。”那群精干的年轻男子倒不惊慌,只是一应一答之间已迅速做出反应,不一会功夫便从大牢内拿出太师椅给太子坐下。

  定州大牢内的牢役们从没见过这般训练有素之人,个个立在一旁不敢出声。

  “爷,这四人是我与居易在定州大牢后门堵住了,这四人逃出后门之时,手中还拿着火种。”黑衣的唐居容上前一步与宋居易并排而站,向着太子说。

  “是谁指使?”太子斜靠在太师椅上,双目半闭道。

  “还不曾问到。”

  太子一笑,睁开眼,端正身体环视周围牢役,道:“你们可认识这几个人?”

  牢役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太子看向唐居容,笑道:“居容,看来我不适合做刑部的差事呢?都没人应我。我是不是该换个差事做做?”

  唐居容面容严肃,老实地答:“爷,居容不知如何回答。”

  太子哈哈笑:“你不知如何回答,那帮老家伙倒是知道如何回答我的。”

  周昂听得奇怪,只觉太子所言另有所指,不由望了太子一眼。太子正好也瞧过来,嘻笑道:“周昂,你看我做甚?”

  周昂看着太子,缓声道:“爷,您怎会到定州来?”

  太子又伸了个懒腰,懒懒道:“家里大小事一应由那些老家伙们作主了,我也无事可做,可不就带着府里人出来玩玩呗。”

  周昂心下微异,皇上卧病,明明是要太子临朝听政,但听太子口气,这朝中大事小事皆决于内阁那帮老人,似乎太子被架空的样子?周昂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朝中人事复杂,非他这等初入朝之人能明了的。

  李龙在旁边也听出太子弦外之音,但太子能来到定州,显然不是为了玩玩儿,那心里,还是担心朝事政局的吧。太子说的府里人,应该是指他东宫太子府的私人侍卫,看来太子是瞒着朝廷那帮官僚,私自出京的。

  太子把目光从周昂身上移向李龙,笑问:“你怎生不说话?”

  李龙微微一笑,道:“爷,既来了定州,就由我陪您去看看这里的风景可好?”

  太子淡淡道:“这里有何风景可看?”

  “我大明江山处处山河锦绣,美景多不胜数。李龙愿陪您遨游四海,逍遥天下,经过春夏秋冬,历遍风霜雪雨,不离不弃。”李龙直视太子,含笑清晰道。

  李龙言词诚恳,真挚。周昂,唐诗,宋词,唐居容,宋居易及那一群年青男子都不禁看向他,被他打动心扉。齐齐向太子跪倒,道:“我等皆愿陪在您的身边,历遍风霜雪雨,不离不弃。”

  那些牢役及孙叙等人被这样的阵势震住,其中一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太子大声道:“我晓得这些人都是什么人,求上官贵人饶我等失职之罪,我等定和盘托出。”

  太子听着李龙的话,一扫在京的郁闷,展颜笑道:“你们起来吧,这话可是你们说的,可不能食言。”

  众人再齐声道:“我等绝不食言。”

  “好了,好了,我很开心,你们起来吧。哎,哎,你,你,你先前说些甚?”太子看向那跪倒的牢役笑问。

  跪下的一众人等皆起身,独有那牢役跪在地上叫道:“爷,您可是从京里来的大官,求爷恕我等失职之罪。”

  太子听了李龙等人的话,心情大好,看着牢役戏道:“你何事失职?”

  “小的监守定州大牢,却被人放火,求上官宽恕。”

  “那是这四人有意为之,你等自然防不胜防,不知者不罪,你且说这四人是何等人?”

  “回上官的话,这四人皆是武备库千户身边的亲兵,这从左至右依次唤作马忠,刘二,赵冲,钱宝。”

  太子看向那四人,拍掌笑道:“好好好,你们的名字可是知晓喽,还要护着你们背后的主谋么?你们可知故意纵火烧毁朝廷府衙是何罪?”

  那四人见被人供出名字,料想躲不过,便一五一十的供出武备库千户因审查出武备库遗失千件武备器械,生怕那些已被捕的属下供出更多秘密,有意假作火灾想将那些人全烧死以求脱身。

  听着这四人供诉,那做杀手的七人也急急招供,以求从轻发落,原来这七人也是武备库千户派来,为求万全,杀人免灾。

  太子听得笑死了,指着周昂,李龙,对这七人说道:“就你们一群废物,也能杀得了他们?”

  “求上官饶恕,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天高地厚。”

  太子看向周昂,问道:“你来定州多时,此事如何处置?”

  周昂谨慎答道:“回爷的话,属下定追查到底。”

  太子看了周昂一眼,微微一笑:“先是定州文武镇三大长官,现在连武备库千户也牵扯其中,若再追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你说还会牵扯多少人?”

  周昂看向太子,太子则看向唐居容和宋居易:“你二人去把武备库千户带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是。”唐居容和宋居易领命而去。

  高玉见唐、宋二人离开大牢,便走过来悄声对太子说:“殿下,先去歇息吧?”

  太子看了李龙一眼,对周昂说:“定州一案到此为止,你今日把所有的案宗结了。”

  “爷,那土官镇抚等人还要抓吗?”周昂问。

  “凡是已在案上的名字全部勾来,其余的且放过一边。”太子看着周昂道。

  “属下知道了。”周昂领命。

  太子看着李龙,握着他的手笑道:“你既说带我去玩,现在就去。”

  李龙笑道:“爷,您不要歇息一下么?”

  “难得出来一趟,可不想闭着眼便过了。”太子说完,拉着李龙就走。

  东府诸将随行,太子一停步,回首看着诸将及高玉道:“你们也累了,且随他们歇息去吧。”

  诸将领命,目送太子和李龙离开。唐诗这才想起都察院文书一事,急急奔来向太子请示,太子就叫她向孙叙等人宣读便是。孙叙、卢和、贾性得知只是流放而不用死刑,皆嚎啕大哭,叩谢天恩。

  太子听到身后传来的哭声,却是面色一冷,拂袖前行。李龙看在眼中,不出声,只跟在他身后。

  寒夜,街上没有闲人,唯一还在开门迎客的地方只有迎春院,给过往商贾一个寻欢作乐、避寒取暖的所在。

  李龙看着太子,笑道:“可要进去坐坐?”

  太子却摇头,道:“我长成至今,连北京城的街道都不曾走全过,想不到目今却走在定州的街道上。”

  “殿下缘何想到要来定州?”李龙问。

  太子看了李龙一眼,缓缓踏步而去。李龙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随行。走着走着,太子突然回身盯着李龙:“你说,我当真是真龙天子么?”

  李龙点头:“当然。”

  “那为何我会害怕?”太子突然凛然地问。

  “害怕?”

  “你们离京其实不过数日,我也才临朝听政不过数天,可是我这心却惶恐如经年。”

  “殿下?”

  “我临朝听政,内阁上下大臣个个说我英明睿智,可是当真议起事来,却无一听我决断,总说是体贴我,不要我累着。或者说这是祖宗之法不宜更改,若急了,就直接在大殿上对我说若是陛下议政,就断不会如我这般决定,总之是用种种言语暗示我不孝。”太子语气中有无奈有不忿。

  李龙心下叹息,知那帮老奸巨滑的官油子在给未来的君主以下马威,好维持自己的权威。

  太子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从前我不曾真正体谅过父皇的心情。总是对他面对朝臣之时的退让隐忍感到愤怒和伤心。可是当我一人独坐朝堂之上,看着那些大臣们表面毕恭毕敬,内里却咄咄逼人的样子,才体味到父皇的难为。若是父皇早早弃我而去,我要如何面对那一群虎狼之臣?”

  李龙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会帮你。”

  太子盯着李龙冷笑道:“你将来也会是臣。”

  李龙嘿嘿笑道:“我将来是臣,你将来会是真龙天子,纵然臣如虎狼,龙吟长天之时,虎狼也要畏避三舍。”

  太子又盯着李龙看了好久,轻轻一笑,转身继续前行。

  “我这几日在定州,寻得好几处美景和美食,要不要去尝尝?”李龙追上去问。

  “天寒地冻,还有得吃么?”

  “怕甚,去问问,去求求,总会有人开门的。”李龙笑道:“我从前游走江湖,如此这般可是蹭了不少可口美食呢。”

  “你知我为何会来定州?”

  “为何?”

  “父皇当朝这许多年,还不曾出现一州文武镇长官皆废之事,我很是担心这是针对我而来。”

  “殿下为何会如此想?”

  “父皇登基之时,那帮老臣也曾有人在暗中煽动地方官员阳奉阴违,好给父皇一个下马威,好在当时王公公在朝,很是将那些地方官一番整治,才算是为父皇保驾成功。可是王公公却在不久之后被朝臣弹劾,父皇不得以只好将王公公撤职,转到传武堂供养。”

  “殿下,你说的王公公是前东厂提督王岳么?”

  太子点头。

  “我听娘说起过他,说他为人刚直不阿,待人严苛。而且还是我的师公,要我好生尊敬他。我娘也曾在传武堂修习武功。这传武堂到底是何所在?”

  “你是德官的儿子,我也不瞒你。这传武堂是太祖爷留下来的,是来教习各宗室儿男习武健身之地。”

  “既是宗室子弟习武之地,为何我娘也能去?”

  太子轻轻一笑:“你想知道?”

  “是。”

  “你若能在此次定州一案中脱颖而出,自然便知为何你娘也能进传武堂了。”

  李龙一听,眼前一亮:“殿下此意,是否是说我若能在定州一案中脱颖而出,也会有机会进入传武堂习武?”

  太子一笑:“你很想进传武堂习武?”

  李龙点头:“我娘很是敬重王公公,想来他定有过人之处。我倒真是想会会他。”

  “他也是我的师傅。”太子轻叹道:“可惜我身边没有像他这般伉直不阿,据法守正,酷急严竣之人为我保驾。”

  李龙看着太子,凝思无语。

  “怎生又不说话?”

  李龙抬头看着太子,缓声道:“殿下,你有否觉得此次前来定州太过冲动?殿下终有一日会成我大明万里锦绣江山的主人,君王之威,威于四海,何人敢不臣服?殿下何必因几日临朝听政当中的不如意便冲动畏怯?”

  太子双目一凛,狠狠盯着李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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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21)

  李龙微微笑着凝望太子,不再言语。

  太子深吸一口气,淡淡一笑,返身前行。

  李龙跟随于后,不近不远。

  “你知道我是怎么离开京城的吗?”太子一边走,一边问。

  “怎么离开的?”

  “乔装离开的。”

  “装成太监?”

  “装扮成宫中女官。”太子叹息一声道:“皇后娘娘派德官出宫为父皇祈福,我就混在女官群中带着高玉一起出去了。”

  李龙笑道:“扮成女官比扮成太监容易出宫?”

  太子点头笑道:“是啊。这些宫廷侍卫当中许多人的正妻,曾经都是宫中女官,况且有些女官的品级比他们还要高些。就好比你的母亲,可是御赐三品女官呢。再说男女授受不亲,是以一般都会比较尊重她们。”

  “你的意思是我母亲帮你出宫的吧。”李龙笑道。

  太子点头,复又叹息:“即使贵为天子,若无可信任有能力之人在旁任用,一样寸步难行,还谈何掌管万里锦绣河山?”

  “殿下天资聪颖,宅心仁厚,必有可任用之人在侧。”李龙由衷地说。

  哈哈哈,太子仰头大笑,道:“你这话和朝廷上那帮老家伙说得一模一样,但为何你说的话,我便觉得是真心话,很爱听?”

  李龙一笑,抬头望望夜空,道:“殿下,天冷夜寒,不如就去喝喝酒,御御寒吧?”

  太子看了李龙一眼,笑道:“好,也不难为你,且去找个好去处,让我品尝一下民间美食美酒。”

  李龙带着太子找到一家还挂着灯笼,临街开铺的小店,店里已经没有人,店主人是个老爷爷,正抱着手坐在厨头温酒。

  李龙和太子二人进来坐下。老爷爷看着都有些意外,道:“这晚儿还有人来啊。客官,想吃些啥?”

  “大爷,就做点你家里的拿手菜吧,这位爷从京里来,没吃过地方上的好东西。”李龙笑道。

  老爷爷哈哈笑:“我瞧着也觉得贵气,果然是京城来的贵人,好吧,咱就弄点拿手好菜。客官,可要喝酒么,自家酿的米酒。”

  太子点点头,道:“多谢大爷。”

  “哎,不谢,不谢。”大爷将自己温的酒递过来,然后又端上来一碟花生米,一碟腌菜让二人先用着,转身再去支锅下厨。

  太子环视四周,看这房子摆设简单,一间厅不过放了五张饭桌,一张也不过坐四个人,不过这房中的房柱、厅里的桌椅看着厚重陈旧,倒像是有些年景的样子。就问:“大爷,您在这做多少年生意了?”

  “这是俺自家的房子,传到我这三代了。原还有些地,老了种不动了,就把地租给了别人种,自己回来开个小铺儿,赚些使费。”老人说。

  “大爷,那您这日子过得还不错啊。”李龙笑道。

  “咋说呢?反正这定州府尹也不管事儿,衙里的人也不管事,像我这样一个老人家又无甚油水,倒也清静。”

  “大爷,您家人呢?”

  “早就分家过了。老婆子早死,止有两个儿子,一个犯事充了边军,另一个还小,就在州府衙门领了个闲差,他倒是时时埋怨。”

  “他埋怨啥?”

  “那孙大尹只管自个儿发财,也不为他们小的着想,定州府的人几年都没得升迁,肥差都被邻近州里的人分去了。”

  太子轻笑出声,这世间事还真是公说公自在,子说子难捱,苦乐自知,并无两全齐美之事。举杯饮了一口米酒,入口沁香,果然美味。倒就是这美味吃食,能确实让人快乐。

  李龙举筷挟了两粒腌花生,待要放在太子面前的小碟里。太子瞧着,轻轻张开嘴向着他。李龙便顺手将花生送到太子嘴里。太子轻轻一笑,细嚼慢咽,再饮些米酒,倒也惬意。

  老人家炒了个青菜,煮了一钵羊肉汤,下了两碗蛋面,热气腾腾的端上来。李龙和太子道了谢,便趁热吃面喝汤。

  李龙吃起面,喝起汤来声音不大却也不小,‘呼哧呼哧’的,听得老大爷笑得眉眼都眯成一条缝。但太子自小在宫中受教养,何曾如此吃过面,喝过汤?一筷一勺都是慢条斯理的。老大爷看在眼里,想问,又不好问。看他吃得慢,热气都渐渐没了,终于没忍住,就问太子:“客官,我煮这面,这汤不好吃?”

  太子放下碗筷,微微笑道:“老人家,您这面很好吃,这汤也好喝,这菜也清甜可口。”

  “当真?”

  “君子无戏言。”

  “你这般慢吃,好似难以下咽,我当你不喜我这手艺呢。”

  李龙替太子解围,笑道:“老人家,他自小在京受教,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要端庄守正,不知民间礼仪,休怪,休怪。”

  太子奇道:“我如此吃面,竟然是不知礼么?”

  老人家笑道:“客官果然是京城来的贵人,不知民间野俗。我们这里吃面喝汤,须得吸得顺溜,喝得爽口,才让那掌厨之人心满意足,快乐自在呢。”

  “我只听说这酒要满,茶要半,酒满敬人,茶满欺人。不曾想这吃面喝汤还有这般礼仪,倒是好玩。”太子笑道。

  “不过这也要看地方,听说在江浙之地,吃面喝汤便不可像我这般粗鲁。”李龙笑道。

  “当真?下次遇着石勇倒要问问。啊?”太子说到这才想起好像不曾见到石勇和钟信,就问李龙:“石勇和钟信去了何处?”

  “他二人去山里了。”李龙回道。

  “为何去山里?”

  “倒就是去找那几个夷人土官去了。”

  太子听李龙说,扭头看看屋外的夜色,缓缓点头道:“既如此,我们也回去歇息吧,明天也到山里去转转。”

  “爷,您也要去么?”李龙问。

  太子笑道:“你们都去了,我若不去岂不很闷?”

  “我是担心山里危险。”

  “我一个人留在这定州城里,人生地不熟,更危险。有你们伴着倒好。”

  李龙点点头:“这倒也是。”

  太子起身对老大爷说:“老人家,谢谢你的招待。”

  李龙从怀里拿出宝钞递给老人家,老人家接过宝钞看了看,略为思绪道:“客官,您这宝钞面额太大,我这小本生意的,没得许多找赎。”

  李龙轻呀了一声,想了想,待要说话,太子笑道:“老人家,不必找赎,就余下的就当是我二人谢您款待。”

  老人听太子这样说,微微迟疑,才道:“那就谢谢客官了。”

  太子看了老人一眼,微微笑了笑,说了声叨扰,便带着李龙离开了老人家的面店。

  两人从来路返回,走了一半,李龙道:“殿下,您可有住处?”

  “不曾住。”

  “那就随我们到贾府住下吧。”

  “好。”

  两人便紧了脚程赶往贾府。回到去的时候,就见高玉坐在大厅伸脖向外张望着。他看到太子,赶紧站起身迎过来:“殿下,您可回来了。”

  李龙见高玉来迎,不敢怠慢,与高玉见了礼,然后辞了太子退下。

  高玉扶着太子的手道:“殿下,我烧了水,就等您回来用。”

  太子点头,跟着高玉去到后院,由着高玉服侍,洗漱完毕,太子换了衣衫,坐在床边静思。

  高玉敲门进来,看太子仍无意入睡,就道:“殿下,可有事么?”

  太子轻轻抬头,缓声道:“高玉,你明儿到定州市面拿着宝钞去买些东西回来。”

  “殿下,您想要——”

  太子摆手打断高玉的话:“东西随你买,高低贵贱都可以,只要回来告诉我,那些商家百姓如何使用宝钞即可。”

  高玉听太子这么说,心念一动看了太子一眼,低首道:“臣明白了,明儿一早我就去。”

  太子点点头,又问:“居容、居易还没有回来么?”

  高玉回道:“没呢。”

  太子想了想,笑道:“不过有他二人同去,当不会失手。”

  “殿下,四川蜀中唐门,江西霹雳门皆是江湖武林名头响当当的武林名门大派,这二人还是两大门派的长子嫡孙,将来要承继掌门之位的,居然会入公门,真正想不到。”

  “谁叫他们撞着王公公呢。”太子笑道。

  “他们撞着王公公?”高玉奇道。

  “这两个家伙五年前到京城来玩,胆大包天要一闯紫禁城,结果在东宫就被王公公拿下了。当时他们还说以为紫禁城里一堆草包,谁知一进门就被施了个下马威。”

  高玉奇道:“王公公倒不曾与我说过此事。”

  “你当王公公是个守不住口的人么?”太子微微一笑继续道:“当日他二人还不服气,王公公为煞他二人气焰,特意为他们安排了数场比武。一日一战,二人过五关斩六将,所向披靡,直到最后才败阵。”

  高玉小心地问:“是败在督主手中么?”

  太子叹息摇头:“若是五年前叔叔愿意出门,也不致于到今日还须我上门要他出来了。”

  “那最后两人是败在何人手中?”

  “败在天方地圆手中。”

  “天方地圆?我曾数次听邢、赵两位师兄提过此人,却从不曾见过。”

  “天方地圆亦是二人。居容居易虽非孪生兄弟,但自小行事便喜同行。在江湖上闯荡与人交手也向来是二人打一个,十个人来也只是二人一起打,从不要帮手。天方地圆则有些不同,时而二人联手,时而一人出手,另一人止是旁观,那一次四人对战,倒是两两联手的。”

  “啊?若有一日能见着他二人,我也想会一会。”高玉心生向往道。

  太子一笑:“你可知居容居易因何愿入公门?”

  高玉想了想笑道:“定是好胜心起,如我一般想找高手过招才留下的。”

  “一半一半吧。当年他二人与锦衣卫,东厂高手比武。邢缨、张鸾皆败在他二人手中,赵良算是着了居容的暗器败阵。”

  高玉一听,有些不平:“这如何能算败?二个打一个。赵师兄还是被暗算的。”

  “唐家本就是以暗器闻名,用暗器伤人才是正理。”太子笑道:“赵良亦如是说,明知对方以暗器闻名却不知提防,自然是他功力不足以应付之故了。他是输得心服口服,你也不必为他不平。”

  “那邢、张二位师兄就认了?”

  “第四天他二人联手与对方战了一场,还是败了,自然也是心服口服。”

  ‘哦——’高玉这才释然。

  “第五天他们是跟我对了一阵。”太子笑道。

  高玉惊讶:“殿下也上去对阵?五年前您才——”

  “我上去打自然不是为了输赢,只是看着太好玩,有些心痒而已。”

  “那?”高玉明显很好奇地盯着太子。

  太子回想起当年那一幕,亦笑:“五年前的我,还是个胖胖的小佛子啊,不曾想五年间便长得这样高了。”太子比划着自己的身高,有些感慨地说。

  “第六天他们就与天方地圆比了一场是吧。”高玉道。

  太子点头。高玉羡慕道:“哎呀,我那时若能在东宫服侍您就好了。”

  太子一笑,看看外面天色,道:“我先睡了,若是居容居易回来,你就叫我。”

  高玉应承,服侍太子睡下,才小心关门而出。

  夜黑风高,冰寒侵骨,人人都早躺在自家的被窝里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唐居容和宋居易却还在此寒夜,悄悄地来到武备库千户家中捕人。如此寒夜,那千户书房仍灯火通明,唐居容倒钩房梁,轻破窗纱,看那人在书房内背负双手来回踱步,一脸惊惶愁容。

  宋居易单脚立于梁顶,轻轻踢了唐居容一脚,道:“你想做蝙蝠做多久啊?”

  书房内的人听到声音,惊恐地叫:“是谁?”

  唐居容‘切’了一声,脚一松,就像一只蝙蝠一样破窗而入,双手便抓着那千户的双肩。

  “居容,小心。”外面忽然传来宋居易急切的叫声。便听得院内铁器叮当作响之声。

  唐居容身子一翻,扯了千户一跃出房,就见宋居易口中咬着一枝飞镖,脚下亦散落着数枝枚飞钉。

  二人并肩而立,宋居易小心环视四周,随手从斜背的麻包中取出绳索,将千户绑在唐居容背上。唐居容身上也有一个同样的麻包,这身配置倒与唐诗、宋词一般,只不过二女身背的是香包,里面总能掏出各式各样的神奇小物件。

  三人被五个身着夜行衣的年轻男子所包围,领头的那人唐居容居然认识。

  “哈哈哈,居容,想不到你我会在此相见。”

  唐居容定睛一看,冷冷道:“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唐铭,你背叛师门,杀师灭妻,我寻你数载不见,今日倒送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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