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1、正德二年三月丁未,降吏科给事中吉时为云南鹤庆军民府经历司知事。时以直鼓不尽受状,以致诉人自残,下锦衣卫狱杖而遣之
2、正德三年三月:增狭西河南等处乡试解额。初给事中赵铎奏今天下人才日多,而限于制额。如河南隶七郡取八十人;山东六郡七十五人;狭西八郡三边、山西三府五州仅六十五人,不无遗才之叹。臣以取士之额河南宜量增而狭及山东西俱如河南之数。礼部议覆命,仍会翰林院多官议处分派地方广狭以闻。于是狭西增三十五名为百;河南增十五名为九十五;山东增十五名、山西增二十五名俱九十。议入报,可。且以会试分南北中卷额数不均,自今中卷内四川解额亦添与十名并入南卷,其余并入北卷,南北均取一百五十,著为定规。刘瑾狭人居中蛊政,手职御批,铎之奏其风指,而大学士焦芳欲并增河南之数,又阴附和之,变乱旧章此其一云。
3、正德四年四月,初山东青州府临胊县民王顶,为其妻张与奸夫井禄谋杀。顶事觉县鞫之。张诬其夫之弟柰与谋,遂拟柰凌迟。狱上巡按御史金洪,佥事袁经皆不与辩。既而审录郎中刘纲以可疑,请有旨再问。巡按御史曹来旬又延久不决,后御史胡节行佥事查焕鞫实,乃改拟徒。至是上谳,欲查诸尝鞫治者姓名。都察院覆议:禄已逃,宜系柰,代获禄覆鞫,乃如辩问。处分焕不列上司府县与鞫者职名,并洪、经、来旬皆宜逮问,节失于查参洪等,亦当罪,上是之。经、来旬、焕俱罚米百石输边。司府县与鞫者职名仍命巡按御史列上,节俟巡按还日以闻,惟洪以免官获宥。
“陛下有否考虑过召高玉回来随侍身边?”
“朕便是为他考虑,才让他去施展本领。他心思细密,若留在朕身边,不免悲伤,朕不欲他如此。”
李龙点头,笑道:“好,臣便去派人唤乃诺进来。”
乃诺入豹房后,李龙便不再管任何朝中事,豹房中传出的国事皆由乃诺跑前跑后进行传达,李龙只一心照顾正德。
不久之后,都察院覆议井禄案、大兴济养院案,除巡按御使洪金因已免职,不再责罚,其余皆依张鸾拟议。大兴案院正凌迟,家眷充边军为奴。大兴知县任职糊涂,与衙吏一同去职永不录用。正德四年科考拟以张鸾议,南卷仍维持一百五十名、北卷增至一百八十名。朝事即了,第二日便有狭西翰林院学生围堵张鸾府门,骂他身为狭人为何不争取多十五名额,以一百六十五名与北卷同齐。张鸾一笑置之。又不久,便有给事中弹劾张鸾,说他任事奸狡,意欲南北讨好,德行有亏,不可再担当须严正无私之刑部尚书一职。正德看着这些奏章直是哭笑不得。
“这世间事便是如此,顺得哥情失嫂意,实在无须太过执着。陛下想如何治国,便如何治国就好。”李龙道。
正德笑道:“若是初登基,朕便免不得要发怒,目今倒只觉荒唐。张鸾可有怨言?”
“陛下应知他并非那种怨艾之人。”李龙笑道。
“他那性情倒是极好。”正德笑道:“朕也有些时日不曾与众位师兄弟、刺麻大师相聚,今日就叫乃诺操办宴会共聚吧。把大都督和张鸾都叫来。”
李龙应声出门,向在外门值守的乃诺交待,乃诺便点头去了。他知正德喜食寒瓜,在去御膳房操办宴会之余亲自到皇庄去买寒瓜。可是他自从食了徐珣的寒瓜之后,但觉世间寒瓜皆不好吃,完全买下手,一时懊恼不已。
“师父,师父,何事懊恼?”
“师父,师父,何事懊恼?”
乃诺惊觉回首,却是一脸笑容的钱宁。登时更恼:“你莫叫我师父,硬生生把我叫老了。”
“师父,何事懊恼?”钱宁不以为意,仍笑道。
“我说了你也帮不得我。”
“那您便说说,或许能帮上呢。”
“我想买寒瓜,但皇庄的寒瓜都不好吃。”
“哎呀,师父,您可找对人了,我带您去买新鲜寒瓜。”
“你知何处有好寒瓜买?”乃诺眼瞪得圆,说。
“师父,你跟我来。”钱宁拉了乃诺的手就去到东坊,原来这里也有一个寒瓜档,那瓜虽不似徐珣般满眼红瓤,却也是红多白少,汁液甚鲜,乃诺试食之竟也鲜甜可口,权可代之。
“你姓甚名谁,在何处种瓜?”乃诺问。
“草民姓宋名景,是弘治十八年进士,曾外放睢州,因疾归京,待补半年余。”那卖瓜者说话竟是彬彬有礼。
乃诺愣了半晌道:“何疾须归京师而非回家乡治养?”
“我在睢州治上患重病,本是上书归乡,但刘公公说我病重,唯有太医院能治之,遂到京师治病,这半年皆在京郊休养,闲来无事便种些寒瓜。”宋景道。
“你从前种过?”
“在家乡也种过的。”
“你这瓜是改良的吧?”
“正是。”宋景眼睛一亮,似有知己之感。
“为何还不曾补缺?”
“待六月寒瓜季节过去,再请补缺。”宋景笑道。
“好,好,把你的寒瓜带着,随我来。”乃诺道。
乃诺带着钱宁、宋景入豹房。此夜,两人便在豹房替乃诺打下手侍宴。众人欢聚之余,钱宁也得以在豹房行事。转眼就到了六月,东西市坊拆迁过半却遇着阻碍,有一猪肉屠户不肯拆迁,内行厂卫却不敢妄动。刘瑾询问方知这猪肉屠户是御用监太监张永的从弟,当即叫来张永一顿大骂,张永敢怒不敢言,只得把气洒在从弟身上,几巴掌下去,从弟亦不敢再嚣张,只得答应拆迁。皇庄围墙再次外扩,原东西市坊中听从皇命拆迁者皆被纳入皇庄之内,对抗者则被举家迁往梅龙镇皇庄。万事顺利之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却收到山东送来的一份烫手奏报,一时吓得手软,即派小太监打听正德已将息后,亲自拿着奏章前往寻李龙商议。
“刘公公,到底何事这般急切?”李龙与刘瑾站在寝宫外,轻声道。
“哎,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可也真不小啊。”刘瑾将奏折递给李龙:“李侍卫,你仔细看,是孔府递的折子。”
“孔府?”
“孔府替二姑娘请婚的折子。”
李龙猛觉不妙:“难不成二姑娘看中的是……高玉?”
“仅仅是看中也还好……”
李龙急将奏折打开细看:“啊?二姑娘与高玉有肌肤之亲?”
“孔府乃天下士人楷模,府中女子也皆是天下女子楷模,于妇德最是看重,若二姑娘与高玉有了肌肤之亲,这婚是定要结了。”
李龙眉头皱得如山,不知不觉间奏折就被他握皱了。
“李侍卫?”
“刘公公,这是死局啊。”李龙额头渗汗,道。
刘瑾看李龙模样,也吓得额背冒汗。
“解局之人仅有陛下,陛下若是不肯解……高玉怎会如此,他去个山东怎么就把孔府二姑娘给惹了。”李龙亦不禁有些心乱,不知该如何解局。
“宋大哥,我们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在山东乐安县县衙内的文书阁,高玉看到低头查阅文档的宋居易问。
“这里有何案子可查?”唐行简亦问。
“本县县民叶珍被斗殴者杀害,但此案上交刑部之后,审录郎中刘纲看出疑点,请旨再查。随后巡按山东御史曹来旬、佥事袁经、前参政崔岩拘捕叶珍之子叶能及叶宗良,谓子杀父。但曹来旬久决不下,叶能与叶宗良一直拘押在狱中。叶能之母及其妻便在你们去大兴的第二日到京敲登闻鼓诉冤,甚至不惜诉于朝且当廷自刎以示迫切,陛下由此下旨派我前来山东彻查。”
“山东巡按御使曹来旬、佥事袁经?井禄案也有此二人参与查办,看来是一对糊涂官。”高玉叹道。
“井禄案看出疑点的也是审录郎中刘纲,可惜他已病故了。”宋居易道。
“此案若是如此也谈不上错综复杂,邢部、礼部是否太过危言耸听?”唐行简笑道。
“此为人伦大案要案,又发生于孔孟之乡的山东,刑部、礼部皆重之。”宋居易道:“不过之所以说错综复杂,并不限于此案。”
“那在何处?”高玉问。
宋居易递给高玉一叠卷宗,唐行简则走到宋居易身边取了一个小册子来看。
“乐安王府仪宾孙钺奏镇国将军成钹奸占倡优、强取良家子女、夺民财物、纵子奉国将军聦渡擅出游猎?”高玉微凛,缓声道:“我记得镇国将军成钹所娶乃曲阜孔家女儿?”
“叶能之妻亦是孔家女儿,不过是旁枝。将军夫人则是孔府衍圣公的大女儿,孙钺在奏折中亦有攻讦将军夫人纵夫为恶,教子不严,有违妇德。若两家夫婿皆有事,孔府必会受到牵连。”宋居易道。
“原来陛下是怕孔府名声受损,故要我们慎重之。”唐行简笑道。
高玉拿出其中一张奏折道:“孙钺所奏可不仅仅是纵夫为恶。而是‘纵夫为恶,奸占倡优,亦与好焉。’”
宋居易道:“这等话自不可当众说。”
“亦与好焉?如霍光、霍显共宠冯子都?”唐行简笑道。
“这要查过方知,孔府何等尊贵,不可乱言吧。”高玉道。
“出得刑部大理寺,孔府自然尊贵。”唐行简笑道:“这民间还有传言说孔府奉元时,元帝曾挑选元宗室充孔府承继衍圣公之位。若以此论,目今曲阜孔氏实乃元室之后。”
“定是元人瞎扯。若是这样说,山东在康王南渡之后便不再属于宋界,而属金国山东东西路,那时金国岂不也可挑选金宗室充孔府?”高玉道。
唐行简不以为然地笑道:“充与不充,孔家人依旧是孔家人,是历朝历代皆奉为至圣先师之府的人,朝廷要的也不是他家的血脉而是他家的名声。”
“那也不能乱说,若真乱了血脉又何来名声?岂非假仁假义?”高玉坚持道。
“高玉。”宋居易抬头看着高玉,缓声道:“孔府中人若是触犯刑律,自有朝廷律法制裁。你我之责在于查案,而查案最忌先入为主。”
高玉看了宋居易一眼,默默点头。
“我们先把两宗案件能找到的疑点都找出来。”宋居易道。
“审录郎中刘纲既认为斗殴者有冤,我便先去查他的踪迹。”唐行简道。
“嗯,审录中有记叶家及其他人家地址。”宋居易拿过唐行简手中小册,将地址列于其中。
唐行简拿回小册子重新翻看一回,向高玉道:“走,跟我一起到县城转一转。”
“就去?”
“嗯。”
高玉看了宋居易一眼,就跟唐行简走了。两人走在安乐县城,那些百姓看到唐行简模样都慌张躲避。看得多时,高玉都不禁疑惑:“唐大哥,你这样到底如何查案?”
唐行简淡然不理,只是默默行走,时不时看看街道两边环境,偶尔与高玉分开,直至日落之时两人在一家酒楼二楼临窗位置坐下。
“跟我走了半日,感受如何?”唐行简边喝酒边笑问。
“我原以为我们初到新地,你只是想熟悉县城而无目的行走,其后才知并非如此。”高玉微微笑着抬头望向窗外道:“这座酒楼亦不是你随心所欲而选,从此处可望向叶家后花园。”
唐行简慢斟慢饮,凝望着后花园里欢快奔跑的孩童缓声道:“你看那花园里的孩童,像是祖父被殴而亡,父亲被拘押于牢应有模样?”
高玉凝视后花园稚童身影好一会,收回目光看向唐行简,缓声笑道:“唐大哥你今日两次行走在叶府周围,但一次在东巷,一次在南巷。”
“你果然观察得甚是仔细。叶能说其父是在半夜被斗殴者在东巷打成重伤,回到家中凌晨而亡。但斗殴者却记不得自己当时到底在何处,皆因当时自己饮醉了,但却记得当时巷内有一种奇异酒香,因他嗜酒,是以记得甚牢。”唐行简道。
“但唐大哥你为何不把东南西北四巷都走一遭,却除了东巷只走南巷?”
“居易说只须走东南巷。”
“宋大哥说的?”
唐行简点头笑道:“居易说只走南巷那便只走南巷就是。”
“但是宋大哥为何会这般断定?”
“你晚些自去问他就是。”唐行简笑道。
高玉‘哦’了一声,默默扒了两口米饭,又道:“当时乐安知县只当斗殴者酒醉胡说八道,认可叶能与叶宗良诉状,判了斗殴者死罪,上报刑部,因审录郎中刘纲生疑请旨重审,巡按山东御史曹来旬便又将叶氏兄弟拘押到狱,却又迁延至今未能定案。”
“曹来旬拘押叶氏兄弟的理由是叶能好赌,叶宗良好嫖,其父叶珍常常斥骂甚至持棍棒当街追打两子,尤其是对叶能更是不假辞色。或许是因叶能之妻乃孔家女儿缘故,对叶能管束尤严,导致父子关系恶劣,由此生恨弑父。”唐行简道。
“虽是如此,却并无直接证据指证叶氏兄弟弑父,曹御史只知大刑侍侯,但两兄弟却甚有骨气,抵死不招,以致其母及能妻前往京师诉冤。唐大哥,或许真凶真的是斗殴者吧?”高玉说。
“斗殴者也不曾招啊。”唐行简笑道。
“那倒也是。”高玉点头道。
“嗯,这鸡做得甚好,又香又滑,你多吃些。”唐行简笑道。
“我在京师不曾吃到这般香味的鸡呢。”高玉笑道。
“这香应当是本地特产。”唐行简唤来店小二询问。店小二却说这香是老板秘传,不可示人,整个乐安县仅他们一家可做出这般又香又滑的鸡。唐行简听闻,一笑作罢。
“唐大哥,你这半日也去了赌坊、戏园子、妓院,甚至一些小唱家宅,这些倒都不意外,但你为何还去染坊?”高玉奇道。
唐行简一笑:“去染坊只是想给婉儿扯件好料子做衣裳。”
“啊?哦,哈哈哈。”高玉也不禁失笑。
“不过叶家虽不开染坊,却是乐安县唯一一家经营颜料的老铺,无论染料还是做胭脂水粉或作画的颜料,皆是从他家购买。据乐安捕快所查,叶珍年少时也是个好勇斗狠之人,年老脾气虽有所收敛,但依然暴烈。”
“看他儿子成婚还被他当街追打,也知是如此了。”高玉叹息道。
“除了这些,随我走这半日,你还见到甚?”唐行简笑问。
徐珣乃徐光启曾祖父,宋景乃宋应星曾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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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民风还是淳朴,似乎也甚富足。”
“便是这些?再无其他可关注了?”唐行简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笑意,再问。
高玉疑惑地看着唐行简好一会,摇头道:“再不曾见可疑之处了。还请唐大哥明示。”
“中途我曾与你分开过,可知为何?”
“你不是说交叉街口,分行而观为好么?”
唐行简笑道:“我是这般说,但并非这般做。你我分道之后,我其实又回来跟在你身后了。”
高玉一惊:“为,为何?”
“我们在街上行走时有三人跟踪于后。我原以为是鼠窃狗偷之辈,见我二人似陌生人而盯之,但我与你分开之后却见那三人转而跟踪你而去。便也转回头来跟踪在后。”
“我连走了两条街,他们都在身后?”高玉惊问。
唐行简点头。
“我连走两条街竟都浑然不觉,他们为何跟踪于我?”高玉更惊道。
“这就不得而知。不过他们虽是跟踪于你,但并非外县人,一路行走两条街,都有人与他们招呼说笑。”唐行简笑道:“我见走了两条街他们都无其他动作,方回来与你同行。”
高玉若有所思,忽道:“我太无能了。”
“嗯?”
高玉叹息一声,道:“我连走两条街都不知有人跟踪,若是陛下遇险,我岂不是完全无用?”
“待夜深人静,我们再走走。”唐行简看了他一眼,道。
“不去见宋大哥?”高玉微讶道。
“居易今日都会在县衙内复核卷宗,明日再与他相见不迟。”唐行简笑道。
“你们往日查案亦是如此行事?”
唐行简点头笑道:“他自小琢磨雷火之术,制造雷火的原料不外乎那几种,只要技艺炉火纯青便好,是以他已习惯方寸之间便是天地。”
“那唐大哥好外行看来也是家传身教的。”高玉笑道。
“就是。我们蜀中唐门历代先祖中都有如神农走遍九州尝百草寻天下至毒之物的人。”唐行简笑道:“霹雳堂则自宋起便制雷火,自小便要习学精工画图制线,居易入刑部后将这套本领应用到尸体之上,他那背囊里有一本极细微的人体精工图画,他每做一次尸体勘验都会画图保存,是他至珍贵的宝物,轻易不肯示人。你若有心走刑案之路,倒可以试着说服他,请他让你看看。”
高玉却摇头道:“我一心只想服侍陛下,目今在锦衣卫供职也不过是陛下想要我立功而已。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斯人已逝,宋大哥还将人画在薄上,似乎有些不敬。”
唐行简点头笑道:“你说得也不错。但其实很多忤作世家都会有图谱傍身。有些命案光靠言语述之不尽,若不画图留存证据,尸首过得几日就变色变形,不好查案。只是此类图大多简略且是家中秘传,绝不对外示人。居易不同之处在于他图画精细入理,丝毫之处亦见真著。这多得他自小受训养成的旧习。不想有一回勘查一桩女子被虐待致死案,他同样将死者勘验前后模样画下,在查访时不慎将图画掉落,结果差些惹下全镇追杀之祸,幸亏我和他皆是武功高强不受世俗礼法束缚之人,硬是把图抢回冲出人群逃之夭夭。此后他就再也不给除我之外的人看那本图画。”
“以你二人武功还会吓得逃之夭夭?”高玉惊道。
唐行简哈哈大笑道:“我和他如何会被吓到?只是镇上皆是寻常百姓,被他们围困出手不得,只好逃走。此后便有人把我俩当成黑白无常到人间索魂。”
“哦。”高玉轻轻点头,心念微动,却不知当不当问,到底没问出口。两人用过晚膳后便起身下楼。
“唐大哥,是去叶家?”高玉问。
唐行简摇头一笑:“你跟我来。”
高玉便跟着唐行简走入夜色之中,无论唐行简行迹匆缓疾迟,他都能紧跟不歇,浑然忘我。
夜风中,唐行简笑道:“高玉,若陛下出巡,你只须紧随陛下就好。你的身后左右,自有我有居易,有石勇、李龙、周昂,大都督甚至国公爷,我们各司其职,各展所长护卫陛下,莫强求短处。”
高玉听了,温柔一笑道:“唐大哥,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实在令人感动。”
“哦?”唐行简哈哈大笑。
“你和宋大哥向来行事不遵守朝廷法度……”
“应当说我和居易只是不拘泥于朝廷法度。”
“三法司中人人皆知你和宋大哥只是借重朝廷势力达成自己心愿。”
“他们跟我和居易关系都甚好的。”
“是呢,都知你们不会与他们争功求晋升。”
“我跟居易能查案便心愿已足。”
“如此具有江湖武林洒脱气度的人,却能说出你的身后这样的话,还真是令人感动。”高玉笑道,言语间颇有敬重之意。
“终究是出入朝堂久了,耳闻目染大都督、国公爷等等行事为人,不知不觉间便觉危难来时,誓死护卫陛下是理所当然之事。”唐行简笑道。
高玉轻轻点头。
“啊,且等等。”唐行简猝然停步道。
高玉亦即停步,原来两人停在一间小酒铺前。唐行简进去买了五斤卤牛肉、五斤卤猪蹄、一罐花生米、两坛酒出来。
高玉忙上前替他拎酒道:“唐大哥,你为何买这许多东西?”
唐行简笑道:“你稍后便知,跟我走就是。”
高玉便不出声,跟着唐行简在夜色中一直走,一直走。身边不时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在穿梭。直到一间破庙前停步。破庙大门口有乞丐进进出出,高玉不由自主的侧了侧身,他自小锦衣玉食,还真不曾与乞丐这般靠近。
唐行简看了高玉一眼,笑道:“我们进去见人。”
高玉以为他们踏入破庙必会有乞儿分立两旁伸出打狗棒拦阻,那知他们一脚踏入丝毫无人阻挡,那些乞儿要么在一旁七歪八倒地睡在地上,要么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好不容易乞来的残食。唐行简环视破庙一眼,直接走到那端坐在佛像下的老乞丐面前。高玉不由自主的以为他必然会从怀中取出一份令那乞丐信服的江湖信物,譬如一根璧绿玉棒。那知唐行简直接从怀中取出刑部腰牌递上。高玉不禁莞尔,直怪自己太过相信江湖传说。
那老者看到腰牌,又看到唐行简手中的礼品,哈哈一笑道:“你便是江湖上传说的每到一地便会请当地乞儿喝肉吃肉的刑部捕快唐爷?”
“见笑, 见笑。”唐行简便把手中牛肉、猪蹄、花生米儿都放在老者面前。又叫高玉把两坛酒奉上。
“儿郎们,唐爷送肉送酒了。”老者高声道。
瞬时,唐行简与高玉带来的酒食便被抢走大半,老者哈哈一笑道:“唐爷,请坐,有何吩咐尽管说。”
“不敢吩咐,只是想听听乐安县风物。”唐行简一笑道。盘腿坐下,顺手把身边的石板拂扫干净,才示意高玉坐下。
“唐爷是刑部捕,想必最想听的乐安风物便是叶家事了。”老乞丐笑道。
唐行简一笑点头,替老人斟了一杯酒。
“叶家是乐安大户,虽是商人却是诗礼传家,若不然也娶不着孔府女儿呢。”老乞丐笑道。
“胡伯,叶家既是诗礼传家,为何他家父子三人又嫖又赌?”旁边有小乞丐好奇怪道。
“学坏了自然就又嫖又赌。”老乞丐笑道。
“学坏?”唐行简缓声问。
“叶珍对两子向来严苛,叶能与叶宗良岂敢为恶。但自从娶了孔家女儿,便等于做了王府的亲戚,两人时不时会出入王府,久而久之便学坏了,叶珍敢怒不敢言,只得更加严厉管教儿子,尤其是长子叶能。”
“胡伯,这叶能除了好赌,为人如何?平日与那些人交往?”唐行简问。
“儿郎们,那叶能有何好笑之事,皆说来给唐爷听听。”老乞丐啃着猪蹄道。
“胡伯,我跟他在赌坊门前打过架。”
“胡伯,他家娘子好凶悍,好几回都见她去赌坊拎他耳朵回家。”
“哎,别看他家娘子凶悍,他在外面还有相好呢。”
“他那相好是何人?”众乞儿说得兴起,唐行简也听得认真,即问。
“是南巷尽头那家医馆的女儿。”
高玉双眉微挑,看了唐行简一眼。
“如此说来叶能常去南巷?”唐行简问:“不知那叶宗良如何?”
“叶宗良是个没用的,见了叶珍就腿颤。说他嫖,不如说他是躲在妓院里不敢回家。叶能平日将他指东使西,也不曾有好面色与他。”老乞丐翻了个白眼道。
“胡伯,叶珍可有仇家?”唐行简问。
“那叶珍虽脾性暴烈,倒是个讲信义之人,与他做生意最是爽快放心。”
“如此说来,他便只是与儿子有仇?不知那与他斗殴的泼皮赖三是否与他有仇?”唐行简追问。
“赖三儿与叶能倒是常常在赌坊打架斗殴的。”胡伯说完又望向破庙四处道:“儿郎们,这赖三事可知?”
“胡伯,赖三镇日饮酒斗殴谁人不知呢。”
“当日还曾在集市让人捶打赚使费的。谁知第二日便说他打杀了叶老爷,我等甚是吃惊,不知他原来这般能打。”
“就是,就是,白日之时被打得鼻青脸肿,居然还能把叶老爷打杀了,也真是一条汉子。”
唐行简缓声问:“那白日间赖三如何被人捶打?”
“他若是缺银钞花费便在集市圈一地任人捶打,打得愈狠便须给多的宝钞铜钱,那日亦是如此。”
“打完是否去医馆医伤?”唐行简追问。
“这我等便不知了,如何会管他医不医伤。”
众乞儿听之大笑,唐行简亦知深问无用,便也不再追问此节。待要再问,忽有一丐跑进破庙里,抢了一口酒仰脖饮尽,向着胡伯耳语。那胡伯听他说话,眼放精光,旋而疑惑惶然,竟不由看了唐行简一眼。唐行简本要再问王府中事,但见胡伯模样,不由也心生疑惑。
胡伯低头沉半晌道:“唐爷,有件事想跟你说。”
“请讲。”
“江湖上有人在叫卖一块满绿翡翠,据说值价千金。”
唐行简神色如常地问:“哦?这消息是你们打听到的,还是有人特请你们传扬出来的?”
“是要让我们传扬出去的。”胡伯道。
“需请乞儿传扬出去,那此物不知是赃物还是秽物?”
“唐爷,你是刑部捕,我也不瞒你。此物既非赃物,亦非秽物,据说是从大兴一家翡翠铺得来的满绿翡翠,因市面上寻不着高价收货之人,特请我们散播消息,看有否埋名金主愿出重金收购。”
高玉一听,看了唐行简一眼。
“为何说与我听?”唐行简笑问。
胡伯道:“据说此物是大兴翡翠铺刀爷放出,传言刀爷手中有一块价值万金的翡翠在寻找买主,却不知原来他手中还有一块价值千金的翡翠。”
“或许是一块切成数块散买呢?” 唐行简戏道。
胡伯看了他一眼道:“翡翠还不曾打磨便切割来卖,便不值钱了。”
“胡伯您是担心有诈吧?”唐行简笑道:“毕竟你们要两边居中作保,若是有诈,这千金也着实陪不起。”
“这还是其次,若坏了道上规矩,这条财路便立时会断了,以后半分宝钞也赚不到了,甚或会丢了性命呢。”胡伯说。
唐行简笑道:“真是满绿翡翠?”
“既是大兴翡翠铺刀爷放出来的,想必不假。”
“原本我一位朋友想要刀爷那块万金翡翠。”唐行简笑道:“只是万金着实太贵,曾出价三千金购买,但刀爷不肯只好作罢。想不到刀爷又放出一块,买不着大的,能买块小的也甚好。”
“唐爷你那朋友可还要?”胡伯眼睛发亮地问。
唐行简笑道:“我那朋友是要的。”
高玉看了唐行简一眼,不出声。
唐行简拱手向胡伯道:“胡伯,我知你们有规矩,买主卖主双方不可相见免生祸事,我就做个居中人,你寻一日带我亲自去验验货。”
胡伯沉吟半晌道:“我等亦不曾接过千金之巨的货,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再说翡翠品种本就稀少,刀爷手中竟然会有两块稀世珍石也是有些令人不敢置信,确实担心有诈。唐爷你既是居中人,自然是要亲自去验货的。既如此,唐爷且稍待三日,三日后便带你去验货。”
“如此先多谢胡伯,我便在县衙内等候消息。”唐行简道。
胡伯点头连打数个哈欠,唐行简与高玉见状,便不再打扰,起身告辞。
走在夜色下,街市两旁红灯朦胧,高玉则一直若有所思,唐行简转头看着在红光灯影中如璧玉般的他,忽一笑。
“唐大哥,你笑甚?”高玉问。
“我听说当年陛下在刑部狱中是为了你而杀人。”唐行简笑道。
高玉不知唐行简想说甚,一时接不上话。
“今夜见你,方才恍悟为何拥有天下的陛下会如此。”
“唐大哥,我不懂。”
唐行简笑道:“你最好不要懂,免陛下生气。”
高玉一惊,急道:“为何陛下会生气?”
唐行简别开话题话题:“叶珍一案,你想到甚?”
高玉沉吟道:“唐大哥,我听那些乞儿说的话,并不新鲜,亦无直接证据能证明叶能或赖三儿确是凶手。”
唐行简笑道:“我亦觉得,今夜月色正好,不如去王府转一转?”
“好。”高玉应道。
两人去王府后院,跃身而进。此时王府已大多灯黑屋暗,但却有一处依然红灯暗影。两人便直去此处于屋顶揭瓦下望,竟意外见镇国将军成钹与夫人倚桌相对而坐弈棋,将军端正,夫人娴静,完全不似奸占倡优、亦与好焉的模样。高玉与唐行简不由互望一眼,皆有些疑惑。
“夫人,听说孙钺又向京师告状,该如何是好?”将军成钹一边落子,一边在轻声问,语气中免不了一丝担忧。
“将军勿忧,我已请人调查孙钺事,他能上奏朝廷,将军亦能。”夫人说话倒颇沉得气。
“不知孙钺又说了我们甚么?”
“我们夫妻二人并无可宗人府切责之事。”
“不过,聦渡擅出游猎倒是真,若传到京师到底是会被切责的啊。”
“纵如此,按律也不过是革除些许禄银禄米而已,朝廷革的,我叫父亲与你补上就是。”夫人笑道。
“夫人这般说,为夫也放心了。只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连累夫人了。”成钹深叹一声道。
“将军放宽心,为妻所请之人甚是刚毅持正,定会还我们一个公道。”
“夫人,我这心乱,不下棋了,去看看聦渡可好?”
“好。”将军夫妻离开书房,高玉与唐行简亦不约而同叹息一声,起身往县衙去了。宋居易果然还在原处。
“宋大哥,叶珍之案可有新线索?”高玉首先开口。
宋居易抬头看了高玉一眼,温言道:“且先将息吧,明日去义庄开棺验尸。”
“义庄?”唐行简问。
“此案未结,叶珍不能下葬,棺木还停在义庄。”
高玉轻问道:“宋大哥,叶珍案已近年余,尸体恐怕早成白骨,他是被殴打致死,除非有骨折否则多半是寻不到证据了吧?”
“那就去确证是否真有骨折。”宋居易道。
“好。”唐行简爽快应道。
高玉见唐行简应允,也就不再多说。三人各自洗浴将息,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宋居易就请乐安忤作及捕快带他前去义庄,开棺之后,三人看到的叶珍早已只剩白骨。高玉敛眉掩鼻后退一步,见宋居易与唐行简凝目细望,又上前与他们肩并肩望着棺内的叶珍白骨。乐安捕快将叶珍白骨从棺中搬出摆放在长桌上。
宋居易拿出图册递给唐行简道:“这是我昨夜以乐安忤作当时图谱及审录口供画出来的新图。”
唐行简接图细看,宋居易缓声道:“叶宗良只说父亲是被殴打致死,赖三说自己当夜醉酒记不甚切,只知当晚似曾撞着人打了人,其后爬回家的。”
“叶能倒是说得真切,说父亲是被赖三狠打胸口数拳,吐血而亡。”高玉道。
唐行简点头道:“按乐安县忤作绘制图谱,叶珍胸前确有近三寸明显瘀清积聚。”
“目今一片白骨,看不出了。”高玉靠近白骨细看道。
宋居易目光看向胸前白骨,伸手轻轻细按,喃喃道:“若能打出近三寸明显淤清,这胸骨可能完好无损?”
“应当有些裂痕?”唐行简看完图谱道:“居易,这图可给高玉看?”
宋居易看了高玉一眼道:“你怕否?”
高玉看了图册一眼缓缓摇头道:“倒也不是怕。”
“你既与我和行简搭档,自要好好了解案情,你既不怕就好好看看。”宋居易认真道。
唐行简便将手中图册递给高玉,高玉接过一看,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好一会才稳住心神。居易这图谱将人劏心剖腹,五脏六腑、筋骨血肉皆血淋淋展现眼前,真个似那从十八层地狱上到人间勾魂夺魄的的凛冽阴差。
宋居易细看叶珍胸骨,假作击打之势。
唐行简亦看着胸骨处,缓声道:“这胸骨完好,并无裂痕。”
宋居易点头,两人一左一右仔细查看叶珍白骨,又将白骨翻转过来再看,猝然间,两人的手指都停在叶珍后背一根骨头处。两人抬头相视一眼,宋居易道:“高玉,可见过白骨?”
“不曾见过。”高玉应着,走来低头顺着宋居易和唐行简的手指方向细看,慢慢敛眉。
“可看到甚?”唐行简问。
高玉摇头:“看不出。”
“我们来确认一回。”宋居易道。
唐行简点头,唤来捕快吩咐下去。高玉看乐安捕快在院内挖坑,忽明其意,即去寻水桶提井水来。宋居易与唐行简一笑,取水洗骨,又教高玉用麻绳将骨穿定次第以防松落,取长簟置放。见众捕快已将深坑用柴炭烧红,即将火灭,泼洒酒醋。坑内瞬时热气升腾,唐行简即扛骨入坑,宋居易取藁掩骨,随后两人齐齐上坑,待至烟散地冷,唐行简再次入内取出白骨向下铺在向阳处,宋居易从背囊内取出一把小红油伞遮住白骨,对高玉道:“你再瞧瞧。”
高玉仔细再看,只见红伞下的条条白骨皆有头尾血晕,联成斜长形状。高玉看后惊道:“这显然是有人在背后用长条重物击打所致。”
“白骨其他处皆完好,止有背后这一条斜长伤痕,可见是被人于后持重物突袭击打而死。”唐行简道。
宋居易拿过图谱仔细再看,缓声道:“无论忤作当时勘验还是赖三口供,都不曾表明叶珍背后被棍棒重击。”
高玉凝视白骨良久,忽疑惑地将白骨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望了一回,抬头看了唐行简亦在严肃凝望,欲言又止。
唐行简亦面现疑色,看向宋居易道:“居易,叶珍高矮胖瘦如何?”
高玉缓缓问:“唐大哥,这白骨似乎并非叶珍尸骨,对否?”
唐行简看了高玉一眼,缓缓点头道:“高矮似有不同,另则这白骨似乎新鲜了些,不似六十老者,倒似青春少年郎。”
“叶珍身长计为六尺一,即使在山东亦是高人了。性情又暴烈好与人斗殴,骨头上不可能没有旧伤。但这具白骨除后背这道斜长伤痕外,其他各处竟都十分干净,不似常年与人斗殴的。”宋居易亦望着白骨道。
“宋大哥,唐大哥,这具白骨最多五尺七。”高玉道。
“若在生前加上皮肉应当也不过六尺。”唐行简亦道:“此具尸骨恐怕并非叶珍本人。居易,你认为呢?”
宋居易招来乐安忤作,请他再次查看白骨,乐安忤作亦眉头皱得如山,良久方道:“我验的便是叶珍,叶家是乐安世家大户,谁人不识,我绝无换过尸首,请刑部上官明察。”
“既如此,你可能确证此骨便是叶珍?”宋居易问。
乐安忤作瞪视良久,终无奈摇首道:“叶珍年少时便常与人打架斗殴,右腿曾被人打折,此白骨却无旧伤,应当不是他。”
“但你勘验之后并不曾记录此事。”宋居易面容严肃道。
“是我疏忽了,以为人人皆知他这脾性便不曾写进卷宗。”乐安忤作叹息道。
“想不到此案变得复杂,须回去好好审一审叶能、赖三。”唐行简道。
“唐大哥,叶珍之尸应当是在赖三被定案后发还叶家的,赖三自案发后一直在狱,不大可能是他调换尸首。”高玉道。
唐行简笑道:“不是赖三那就是叶能了。”
“陛下派我们三人到山东会合巡按御史胡节重核此案,但胡御史目今仍在邻县巡按,待转回乐安恐怕还要几日。只能由我们三人先审明白了。此案送达京师再由审录郎中刘纲提请重审前后有两月之久,随后叶能兄弟俩被捕入狱,此案又耽搁了半年,直至其母与其妻上京喊冤。叶能之母、妻既然喊冤,必然知道叶珍尸体会重勘,不会做出调换尸体这种欲盖弥彰之事。”宋居易缓声道。
“若是叶能杀人,必然想在替死鬼替罪之后父亲能尽快下葬,以绝后患。”高玉缓声道。
“这是命案,命案未决,叶珍便不能下葬,以防有变。乐安捕快应当会告知叶能此理。”唐行简道。
“先不做无端猜测了。我们三人且去好好查查赖三家人、叶能家人。既然两人皆否认杀人,便不能否决有第三者杀叶珍。是以叶珍周边亲朋戚友都必须筛查一回。至于此具尸骨是何人,便交由乐安捕快去排查。”宋居易道。
高玉与唐行简皆点头,众人将白骨搬回棺内抬去县衙停放,便在三人带领之下重新追查此案。转眼三天已过,正忙得额头冒烟之时,那老乞胡伯当真叫人来唤唐行简,请他去相玉。唐行简便放下手中事,单身夜行随胡伯前往。那知与他相见的竟是婉儿。婉儿看到唐行简也不禁一愣,随即莞尔,拉着他挽起绿玉就跑,把个胡伯愣在当场。
“婉儿,怎生是你?”唐行简惊道。
“好在是你,若是别人便被我当场打杀了。”婉儿道。
“这是何意?”
“这石便是刀爷那块,有人偷了来转卖的。”
“啊?”唐行简赫然止步,拉住婉儿:“你说甚?”
“偷儿还在客栈呢,我带你去看。”婉儿笑道。
两人去到乡间小客栈,婉儿入房将一捆得如棕子般的娃娃脸男子提到唐行简面前,笑道:“便是他。”
唐行简低头一看,失笑:“姬晨风,你何时变得这般无趣,竟偷老父弱女活命之物?”
男子仍在酣睡,丝毫不理两人言语。
“姬晨风,你再不醒,我可就把你吊到城楼上,让江湖武林人士都看看你这个江湖第一神偷的真面目。”唐行简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人,笑道。
男子这才懒懒的睁开双眼,盯着唐行简好一会方嘻嘻笑道:“唐行简,你弃武林入朝廷,吃香喝辣,便不把我们这些江湖武林飘零人放在心里了,我若不偷如何能活?”
“你少扯淡,你偷谁不行,偏要偷老父弱女的东西?”唐行简把眼一瞪道。
“我何时偷老父弱女之物了?我是那样的人吗?这是从盖天王手中偷的。”
“盖天王?江湖上何时有了一个唤做盖天王的人物?”唐行简愣了愣,问。
“江湖中不曾有这号人物,是三教九流的黑道新出了这号人物。”婉儿道。
“这盖天王与刀爷认识?”唐行简问。
“我不知谁是刀爷,不过我寻到盖天王时,他手中已有此玉,我便顺手偷了来。谁知昨日突见婉儿姑娘寻来,就把我捆成这般模样了。”姬晨风道。
“刀爷视玉如命,岂会走这旁门左道之路卖玉,我原以为你是偷了刀爷的玉来卖,还想着把接货人一并抓了再来问你刀爷下落,想不到做居中人的却是行简。”婉儿看向唐行简道:“行简,你替谁来做这居中人?”
“我只是碰巧听胡伯讲起,便想着替陛下买了这玉。”唐行简道。
“姬晨风,你不可能不知此玉贵重,为何千金便肯卖?”婉儿问姬晨风。
“没盘缠行路了,随便卖卖赚些宝钞用用。”姬晨风懒懒道。
婉儿与唐行简相视一眼,都不信姬晨风的话,但两人皆知姬晨风性子,他不说,打死他也是不说的。
“那你可有问盖天王,刀爷父女在何处?”唐行简问。
姬晨风忽神色一正道:“想必是已被杀死了。”
唐行简皱眉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盖天王此人向来喜欢干干净净。”姬晨风又懒懒地说。
“喜欢干干净净就要杀人?”
姬晨风忽地就挣开麻绳,随地坐正道:“喜欢干干净净,言下之意便是若他喜欢某物某人,曾经拥有此物的前主人都必须死绝,如此他才能完全放心此物归他一人所有。若是喜欢上某人,那凡是其他喜欢上那人的人,也都会被他杀得干干净净,如此他才能完全放心此人归他一人所有。”
唐行简愈加不解,满眼疑惑:“你这样说莫非知道此人杀过很多人?”
姬晨风点点头。
“这样一个人,我和居易竟完全不知道,刑部、东厂甚至锦衣卫竟也不曾查到半点踪迹线索上报京师?”
姬晨风懒懒一笑,喃喃自语道:“若朝廷能查到此人半点踪迹,又何须黑白无常亲临江湖?”
唐行简与婉儿都没听清姬晨风说甚。唐行简看着他道:“姬晨风,你既知盖天王杀人越货,又偷了他的货来卖,你且带我们去捕他。”
“我不知他在何处。”姬晨风懒懒摊手道。
“你怎会不知他在何处?你们偷儿不踩点能偷到人家的好物?”
姬晨风苦笑道:“偏偏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却就是不知他在何处。此次能偷到他的石纯属侥幸。”
“那刀爷父女尸首在何处?”婉儿问。
“不知。”
唐行简愠怒,皱眉道:“姬晨风,你往日可不是这般闪缩之人,为何此次却一问三不知?”
姬晨风叹息一声道:“老唐,我这次是真认栽了的,若不是栽了,婉儿姑娘如何能捆着我?我别的比不过,轻功还比不过婉儿姑娘吗?这世间我说轻功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国公爷也比不过你?”唐行简讥笑道。
“你说威武公钟信?”
“对。”
“他功夫是好,可总有不如人意之处吧?况且他也只是传言武功天下第一,但他何时出来与江湖武林真正比试过?也难当真。我这轻功的功夫可是在江湖武林与人比试过的,当年我赤着脚顶着风也跑赢了。”
婉儿失笑:“你顶着风,与你比赛之人难不成就顺着风?”
“你听他瞎吹,就是迷路跑错了。”唐行简撇嘴道。
“我中途跑错路了再折返回来也是第一。”姬晨风骄傲道。
“这倒是不假。你言下之意是受了伤方才被婉儿抓住?”唐行简眼中透着的仍是不信。
姬晨风叹息一声,撩起衣服,唐行简便见他上腹处有五道爪痕深入皮肉,皮肉皆裂,发黑溃烂。唐行简叹息一声道:“我送你去医馆再说。”
“哎哟,姬大哥,对不住,我这眼里只看到满绿翡翠,不曾想到你受了伤。”婉儿笑道。
姬晨风‘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唐行简将他扶起,带他到南巷医馆去就医。这南巷医馆家的女儿便是叶能相好。三人夜半敲门,看门人甚是不情愿地打开半边门让他们进来。这家医馆主人虽也姓叶,倒与乐安叶氏并非一脉。主人看了姬晨风的伤,却不敢与他治疗。
“这皮肉显见是被毒了,看不出是何毒药,不知如何救。”主人道。
唐行简笑道:“大夫,不须你救,你且帮我拿些去腐肉利器过来即可。”
主人看了唐行简一眼,将唐行简三人引进内房,原来内房便是为外科伤科病患治疗之处。唐行简扶姬晨风躺上床,主人家从柜内取出一个盘子,盘中放着数把形制各不相同的砭刀勾针,另置曼陀罗散待麻醉之用。唐行简从背囊中取出玉瓶交与婉儿道:“待我唤你,你便把这如圣金刀散敷上。”
婉儿点头,请主人家煮了沸水,待凉后和散。姬晨风喝了曼陀罗散,唐行简又点了他腹部周边穴道,让他躺下,摒退主人家后自取砭刀过酒烧热,戴上自制皮手套替姬晨风仔细刮去腐肉,又用勾针细细将微细残腐肉去净,深及脏腑,唐行简由此格外谨慎,额头渐有汗渗,婉儿立于一旁温柔轻拭。姬晨风腹部周边血肉渐现新肌,却是暗紫颜色。唐行简沉吟半晌,从背囊取出玉瓶,倒了十颗玉丸拍碎洒在血肉上,又点火燃烧,空中散发一丝异香。唐行简轻唤一声‘婉儿’,婉儿即过来将和好的如圣金刀散敷上,填满,唐行简再用煮沸清洗晒干后的棉布包扎得当,方才长舒一口气挺直腰身。
姬晨风面色微白,额有细汗,坐起来瞪着唐行简骂道:“你自家有麻沸散不与我用,却教我受这千刀万剐之苦。”
唐行简笑道:“你当麻沸散是寻常创药,想有便有?再说你还能说话,可见不是甚痛。”
婉儿替姬晨风和唐行简各端来一杯酒道:“姬大哥,喝口酒压压惊。”
姬晨风接过酒杯,仰脖一饮而尽,松松身骨看向唐行简道:“大恩不言谢,容后报答。”
“我记着了。”唐行简稍显疲累的笑道,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身中何毒?”姬晨风问。
“蟾毒。”唐行简道。
“不可能,蟾毒还不致能将我毒成这般模样。”姬晨风道。
唐行简笑了笑道:“掺了滴水观音便能毒倒你。”
婉儿轻轻一笑,伸手将唐行简手腕一握,唐行简便觉一股暖流脉脉流涌身体,疲累渐消。唐行简那手微转握着婉儿的手,看向姬晨风:“那盖天王姓甚名谁?”
“不知。”
“你怎会不知?”
姬晨风看向婉儿道:“婉儿姑娘,你可知?”
婉儿摇头:“此人应当是新起的人物,我到目今也只闻其号,不知其名。”
“婉儿姑娘都不知,你就不必问我了。”姬晨风看向唐行简道。
唐行简看了婉儿一眼,不再言语。此时一缕朝阳从窗棂透射而进,新的一日来临,主人家女儿为三人送来早膳。唐行简看着女子俏丽面容,缓声道:“叶能极可能会被凌迟处死。”
女子手一颤,差些将托盘落地,唐行简伸手接住,四目相对时,女子被他面容吓得低首。
“姑娘,听说叶能常来医馆走动?”唐行简又问。
医家女儿直直盯着唐行简,唐行简向她出示刑部腰牌,医家女儿突然双膝一曲就跪在唐行简面前叩头道:“求刑部上官伸冤,能哥哥不曾杀人,绝不曾杀人。”
“你为何这般肯定?”唐行简问。
医家女儿低首落泪道:“能哥哥那夜一直在府中,并不曾来南巷。”
“你如何知他在府中?”婉儿笑道:“莫非?”
“那夜我也在叶府。”
“你为何会在叶府?”唐行简问。
“他母亲病了,我去送药,就……留下了。”
“你既在叶府,那叶能是何时知父亲出事?”
“是四更之时,叶宗良惊慌跑来拍门,说父亲没了。”
“你在叶能身边?”婉儿问。
医家女儿低首点头。
婉儿一笑道:“他娘子倒是大度,果然不愧是孔府教出来女儿。”
医家女儿却眉目一正道:“我与能哥哥相识在她之前,本应当是我嫁入叶家为主母的,却不想叶老爷贪图孔府名声,逼能哥哥娶孔家女儿。谁知娶回来方知是祸害,能哥哥每每提起都痛恨不已。”
婉儿与唐行简互望一眼,唐行简道:“姑娘起来说话。”
“求上官救救能哥哥。”医家女儿拉住唐行简道。
“既想我救他,那就请姑娘坐下来与我好好说一说当日情形。”
医家女儿看了唐行简好一会,方才起身,姬晨风顺手搬了一张椅子给她坐下。
唐行简直视医家女儿道:“姑娘你说叶能痛恨其父?”
“能哥哥的娘子是天生石女,若非如此,以孔府之尊贵,如何会委屈下嫁商人之家。能哥哥得妻若此,能不痛恨?”医家女儿叹道。
唐行简略有所思道:“那叶家那几个孩子?”
“能哥哥自从成婚,我本也打算不再与他相见,不料一年后他娘子来医馆寻我,要我代替她为叶家开枝散叶。我本以为此生再无缘与能哥哥在一起,想不到他娘子会过来亲自求我。一来是欣喜还有与能哥哥再会之时,二来也可怜他娘子,便答应替能哥哥开枝散叶,这五年间我替他生下一儿一女,都归了他娘子。”
婉儿看着医家女儿,眼中亦有些佩服:“你就这般无名无份跟着叶能?”
“医者,向来便是下九流之人,名份于下九流有甚要紧? 纵然不嫁人也能继承父亲医馆活得好。但孔家女儿便不同,她们是天下女儿楷模,谨守礼教,三从四德,贤良淑德最是要紧,他家娘子若不能为叶家开枝散叶,这流言蜚语便不知要把她埋葬多少回。”
“叶珍常来医馆否?”
“前些年倒也常来的,近些年人老了,与人斗殴之事也少了,自然也就来得少。不过时不时能哥哥还是会到医馆替他取药。”
“为何还要取药?”
“叶老爷常有旧疾,时不时便会腰痛腿痛,我父亲便会为他配些药。”
“那赖三呢?”
“他自然是医馆常客,那日也有来,但天不曾黑就走了。”
“那日叶珍可有来此?”
“医馆不曾来,但不知有否去染料坊。”
“那赖三与叶珍可有宿怨?”
“这赖三隔三差五便会与人打架,恐怕半个乐安县都与他有怨。”
“姑娘言下之意便是他与叶珍并无直接仇怨?”
“应当是。”
“姑娘如何看叶珍被杀一事?”
“赖三应当也只是打架斗殴意外伤了叶老爷的。”
“若两人皆不曾伤叶珍,姑娘认为可有第三人伤了叶珍?”
医家女儿沉吟半晌,摇头。
唐行简想起那义庄的白骨,缓声道:“姑娘,医馆可曾医过一位身高大约在五尺九寸、后背被人用棍棒狠击而伤的男子?”
“这我也不甚清楚,或许孙伯会知。”
“孙伯?”
“在医馆帮我父亲管药铺的孙伯,平时若有些不甚严重的跌打损伤,便由孙伯直接看过敷药即可。”医家女儿说到此处,忽轻‘啊’一声道:“若硬要说仇怨也不是没有,叶老爷向来与那南巷三香酒铺老板不睦。”
唐行简回思自己与高玉走过的南巷,确是有这么一家酒铺,想来赖三便是从医馆出去后便去了酒铺喝酒,从酒铺出来夜行碰着叶珍。
“小姐,老爷让你快快出来帮手,今日看诊人多。”外面传来老者呼唤之声。
姬晨风眉头一挑,缓缓坐正。
医家女儿低声道:“这便是孙伯。”
唐行简点头。医家女儿向他道了个深深万福方才转身出门。唐行简默默沉吟良久,长叹一声。
婉儿看到,轻问:“案子难破?”
“两边皆无重要证据,不知该如何下手。哎,若是国公爷能来乐安,或许还可出奇不意搏一搏。”唐行简道。
“为何要国公爷来便可放手一搏?”
“我们刑部捕快,最怕的便是遇着无名白骨,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哪怕是干尸把他蒸软了也多少看得出面貌,但白骨就真的束手无策。国公爷画得一手好人像,若是能依骨画颜……”
婉儿若有所思,忽道:“寻那会精通制作人皮面具之高手来,应当就能还复白骨容颜。”
“国公爷就会此术,他经年戴人皮面具的。”
“既如此,便上书刑部,请朝廷派国公爷来乐安。”
“我这伤须得养几日。”姬晨风道。
“去县衙养?”婉儿笑道。
“我一个偷儿去县衙岂不是自投罗网?”姬晨风笑道:“就去这南巷的三香酒铺喝喝酒,睡几日。”姬晨风笑道。
唐行简起身,从怀里取出一贯宝钞压在桌上,扶起姬晨风出门,婉儿背了玉石跟在身后,哪知三人刚踏出门槛,就听得医馆内传出高玉的急呼声:“大夫,快快救人,大夫!”
唐行简与婉儿互望一眼,加快脚步往医馆去。就看到高玉与宋居易抱着两个骨瘦如柴,面色惨白的女子进来。大夫急起身,让高玉和宋居易将两人放置在床上,拉起门帘唤来女儿替她们检查。姬晨风出到医馆就走到药铺前,半趴在柜台上看孙伯称药配药煎药,看得津津有味。
高玉看到唐行简,惑道:“唐大哥,你怎么在此?”
“我也在呢。”婉儿笑道。
“婉儿姐姐,您怎么也来了?”高玉更惊奇。
“婉儿之事回去再说,这两位是?”唐行简指着门帘问。
“是赖三的妻女。”宋居易叹息道:“我与高玉今早去赖三家拜访。他家还真是家徒四壁,我们进去时两人皆已昏死在地。”
婉儿掀帘而出道:“她俩人是饿坏了,行简,看看膳房有无白粥。”
唐行简点头,去膳房讨了两碗白粥端出来。医家女儿及婉儿一同慢慢喂食两母女。两人慢慢醒转,女儿看到眼前还有白粥抢过来就要吃,被医家女儿急急抢下来道:“姑娘,饥饿太甚不可食太多,免得肚胀而死。”
女儿眼泪落下看向母亲。母亲也慢慢醒转,下地向医家女儿及婉儿叩谢。迟疑半晌,喃喃问:“是您和这位姑娘救了我们母女吧?”
医家女儿微微笑了笑,点点头道:“正是。”
母亲松了一口气,这才拥着女儿哀哭。婉儿叹息一声,掀帘而出向宋居易、高玉低语道:“那母亲极重名节,切不可说是你们相救的。”
高玉皱眉道:“亚圣曾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嫂溺而不援者是豺狼也。我们又不是做亏心事,为何?”
母亲松了一口气,这才拥着女儿哀哭。婉儿叹息一声,掀帘而出向宋居易、高玉低语道:“那母亲极重名节,切不可说是你们相救的。”
高玉皱眉道:“亚圣曾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嫂溺而不援者是豺狼也。我们又不是做亏心事,为何?”
“高玉,山东乃圣人之乡,行事自然会更严谨些。”宋居易道:“我们小心为好。免败她人名节,害人性命。”
高玉微惊:“这,这居然是害人性命之事?”
唐行简淡淡道:“这人世间啊,还有因着无意间碰了碰胳膊,便自杀以铭志的贞烈女子。”
高玉敛眉低语:“我在京师都不曾见这般严谨守礼的女子。”
宋居易笑道:“高玉,也不必过于谨慎。该查的案还是要查。”
高玉缓缓点头。
“她们无事便好,我们先回衙门吧。”宋居易道。
“孙伯,你的手真厉害,我见你配药,几两几克从来不抓第二回,一抓便准。”姬晨风笑道。
孙伯嘿嘿笑了两声,继续配药。唐行简过来拍拍姬晨风的肩道:“走吧,我送你去三香酒铺。”
“好咧。”姬晨风应着,眼睛却只盯着孙伯的手。
唐行简扶着姬晨风走出医馆,高玉与宋居易、婉儿跟着出门。五人去到三香酒铺,这里除了有酒还有住处,唐行简便替姬晨风要了一间上房住下。
婉儿笑道:“姬大哥,这石头我先拿去,若是盖天王寻来,你叫他找我就是。”
姬晨风哈哈一笑:“你们去忙,我在此大醉三日再说。”
四人听闻,便与他告辞,先回县衙去了,婉儿自去将息。唐行简将请钟信到来的提议说与宋居易听,宋居易亦觉甚好,便发文送往京师。三人刚想坐下相谈,知县又派人请三人过堂,原来有和尚报案,在寺庙挂单修行的老和尚被杀。知县将挂单老和尚的度碟奉上,三人便知此事必然又要惊动京师了。这老和尚居然是当今国师天心和尚的入门师尊。三人不好专断,一边吩咐知县行文京师,一边带着乐安捕快前往和尚挂单的乐安寺勘查。当唐行简跨入禅房的一刹间就闻到一丝奇异香味。
“唐大哥,这香味似曾相识。”高玉亦道。
唐行简微敛双眉,忽道:“赖三也说当夜曾闻到一丝异香。”
“赖三还说当时他当胸打了对方几拳就走了。”宋居易上前撕开和尚禅衣,三人便清晰看到和尚心口的青色瘀伤。取度尺一量竟也是三寸。
“若是中毒,这毒也甚是诡异。”唐行简道。
“可知是何毒?”宋居易一边取和尚颈上佛珠来看,一边问。
“这香气似有梨花成分,但梨花向来无毒。”唐行简颇为不解地道。
“这佛珠有四颗与其他的珠子不同。”宋居易将老和尚手握的佛珠取出递给高玉和唐行简看。
唐行简看了一眼,走出门去问其他和尚,为何老和尚胸前有瘀伤。其中一名小和尚吓得跪地直唤:“官爷饶命,我实不知他会死的。”
“你做了甚?”唐行简把眼一敛道。
“我与他今晨在禅堂练功,我只是随意在他胸口打了几拳,不知为何他便唤心口痛,我便扶他回来将息,不料再过来唤他用斋时就见他已死在床上了。”
“在他胸口打了几拳?如何打了几拳?”
“官爷,真的只是随意打了几拳,力道都不甚大的。”
“你来打我。”
“啊?”
“起来,打我。”唐行简喝道。
小和尚吓得跳起来,小心打了唐行简一拳。
“用力!”唐行简厉喝一声。
小和尚吓得猛力打了唐行简几拳,唐行简将他手腕一握,稍一运气,那小和尚已痛叫一声。唐行简试出小和尚果然无有内力,方才放手。又问:“他何时在此挂单的?”
“已有两年了。”
“他可贪酒?”
“这人真正是个酒肉和尚,若不是怕他一身功夫,方丈早就赶他走了。”小和尚道。
“可有友人到此访他?”
“我们眼见的是不曾有,但他每月必会出游几日,也不知去何处,回来总是醉熏熏的。”小和尚说。
“他还有何出奇处?”
小和尚摇头:“官爷,他向来独来独往,我们委实不知。寺里也无人与他亲近。今日也是没来由的叫我与他打一架的。”
“他常做此等没来由的事?”
“是啊,时不时就叫寺里僧人陪他打架,又打他不过,他便十分得意。”
“如此说来你们应当个个恨他了?”
众和尚却都笑了。小和尚说:“他虽叫我们打架,打完了倒也无事,每次出游回来,也给我们带好酒好肉吃,也就原谅他了。”
“原来你们也都是酒肉和尚。”
“官爷,切不可说与方丈知道。”小和尚忙道。
唐行简转身入内。宋居易道:“外表并无其他伤痕,房内亦无奇怪之物,我们且将尸首带回衙门去勘验。”
高玉举着一条手珠道:“唐大哥,这是老和尚的沉香手串,只是奇怪却是系于腰间而不是戴在腕上。”
“沉香犹如黄金一般贵重,他一个云游和尚把如此贵重之物戴在腕上化缘难免令人侧目,挂在腰间由僧袍遮掩不显山水还有异香,倒引人好感。”宋居易道。
唐行简取手串来看了看,缓声道:“居易,我到酒楼去问一问,那酒楼做的鸡也有这和尚身上散发出的香味。”
高玉看了看寺庙中随行的捕快,就道:“宋大哥,我陪唐大哥去。”
“好。你们先走。”宋居易道。
唐行简又取佛珠看过,转身离去。高玉紧随他而去。两人去到昨日他们到过的酒楼。酒楼掌柜却仍不肯透露秘方。
唐行简把脸一沉道:“你这香毒死了国师的师父,此香即是你们酒楼秘方,你定然逃不脱干系。你就是不肯透露秘方,那我只好请京师派西厂和内行厂卫过来亲自问话了。”
掌柜一听,吓得脸都白了,忙摆手道:“上官莫请,莫请,我这小店如何能接待得了内行厂的各位爷。只是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这香绝对不是毒药,若是有毒,吃我这鸡的岂不个个都死了,两位明明也吃过,可有半点不适?”
“你就说这秘方是何方。”唐行简沉声道。
“这香是用冰草与梨花熬煮后提炼出来的草粉。”
“冰草与梨花皆非有毒之物,如何会令人中毒而死?”唐行简喝道。
“便是无毒呢,便是无毒呢。”掌柜忙道。
唐行简沉吟半晌,向掌柜拱手离去。高玉又紧跟着他离开。唐行简来到南巷,走到赖三陈述的与叶珍相遇的地方,又向三香酒铺方向走了大约二十步,然后趴在地上从左至右一块一块石砖摸过看过。高玉看他这样也向对面跑了大约二十步路,趴下来一砖一砖的仔细摸看过来。两人同时摸回到赖三所述撞见叶珍之处,两人都在杂草丛生的墙根处摸到一物,举起一看原来都是佛珠。两人皆有些欣喜,急再次寻找,果然又在墙根下找到两颗沾泥的佛珠和一颗沉香串珠。
“赖三当时撞到的并非叶珍,很可能是乐安寺挂单的老和尚。”唐行简道。
“果然是个酒肉和尚。”高玉叹道。
“若那夜赖三碰到的不是叶珍,叶能为何咬定是赖三杀人?”“他那夜定是出来过,看到赖三打人。”唐行简缓缓说着,向医馆走去。
医家女儿见唐行简又来寻她,有些意外。
“叶能那夜当真整夜未曾出府?”唐行简问。
“嗯!”医家女儿肯定地点头。
“整夜他都陪着你?”
“如此倒不曾,我去老夫人房中时,他回书房去了。”
“你在老夫人房中多久?”
“大半个时辰。”
“你可见到他回书房?”高玉问。
医家女儿皱眉道:“我虽不计较名节,却也不是毫无廉耻之人,如何他回书房我还要盯着他这般下作?”
“既是你并不曾亲眼见他回书房。”高玉追问。
医家女儿叹口气道:“我是不曾亲见他回书房,但赖三杀人之时,我与能哥哥已就寝却是肯定的。”
“为何如此肯定?”
“叶宗良来通报叶老爷没了正是四更,那时我与能哥哥已入睡久矣。他若出去杀人,来来回回跑来跑去,我如何会不知?”
“叶宗良也在府中?”唐行简再问。
“他也在的。”
“他爱嫖,那夜居然不曾出去。”
“他虽爱嫖,倒是个事母至孝之人,那几日叶夫人有病在身,他就一直守在叶夫人身边。”
“如此看来,叶能当夜确实在府中。”唐行简缓声道。
“正是在府中。”医家女儿再次肯定道。
唐行简笑了笑,又道:“你可知冰草与梨花熬煮会有毒?”
“怎么可能!这冰草与梨花熬煮后提炼出草粉,是孙伯所配,但于医家无用,后被酒楼老板买了配方去做鸡,倒是大受欢迎。那三香酒铺也用冰草与梨花酿酒,若是有毒,岂不全县人都会中毒?”
“原来是孙伯所配。你家这药铺掌柜倒真是厉害。”唐行简笑道。
“这是当然,他来我家三年,帮了我们不少。”
“原来只有三年,却不是老伙计?”高玉问道。
“原来的掌柜年老体弱,回乡养老去了,临行前将孙伯推荐给我父亲。我父亲要他抓药一试,他一抓一准,绝无二抓,父亲甚是服气,当即留用。”
“他是哪里人?”
“他只说先前在太祖高皇帝家乡凤阳住过几年。”
“他可有家小?”
“孙伯是孤身一人的。他只是我们医馆伙计,我和父亲并不曾与他交心。所知不多。”医馆女儿道。
唐行简与高玉互视一眼。高玉道:“不知那对母女可好?”
“小官人放心,那对母女只是饿坏了。”医家女儿笑道。
“为何会饿坏了?”高玉不解地问。
“据说家中早在十日前已仅能一日食粥一碗。”
“为何不去买粮?”高玉再问。
医家女儿看了高玉一眼,轻声道:“母女二人皆是妇流之辈,不好抛头露面。”
高玉待要再问,唐行简开声:“姑娘,那对母女就请暂由医馆照顾,待赖三一案了结,我们再请县衙妥为安置。”
医家女儿点头,大夫又唤女儿帮手,两人见医馆繁忙,不好打扰便先出门去。高玉行走街上,忽叹息一声,看向唐行简道:“唐大哥,为何那两母女宁愿饿死也不出门买粮?”
“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吧。”唐行简缓声道。
“真,真有此等事?”高玉惊道。
唐行简笑道:“目今可不就见着了。”
高玉眉头深敛,还是万分不解:“若真是顾及名节,难道不是早就饿死了?赖三入狱都有年半之久。”
唐行简淡淡一笑道:“想必赖三初涉狱之时还有亲属接济她们母女,但长贫难顾。又或者当时赖三已定罪名,死罪难逃,便有意欲求娶之家接济,但此案波澜再起,赖三有可能无罪开释,求娶之家也就断了心思不敢再接济这对母女了。”
“唐大哥,我还是不明白。”
“你常到民间看一看就明白了。名节固然重要,但仓廪实才知礼节,衣食足方知荣辱。你看朝廷历来封赠的节妇义妇,哪一个不是身在富贵之家?”
“唐大哥,是各地皆如此?”
“那倒也不是。我川蜀之地便奔放得多。自古如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一事不少出的。”唐行简笑道:“山东是孔孟圣人之乡,或许礼仪教化更深入人心吧。”
“可是深入到宁愿饿死?”高玉摇头叹息:“还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便不要思了,走。”唐行简笑道。
“唐大哥,还要去何处?”高玉轻问。
“你有何想法?”唐行简向酒铺方向走,边走边问。
“若叶能一直在府中,而赖三打的是老和尚,反倒有可能是叶能在府中将叶珍毒死或打死,再栽赃赖三。”高玉跟上道。
“我总觉缺了一环。两人若都在家,不可能这般巧知赖三半夜打人,若叶珍当真是毒死,居然还有我蜀中唐门看不出的毒药……不可能。”唐行简喃喃道。
“唐大哥,恕我无礼。你们蜀中唐门应当是以暗器见长吧,这毒药竟也是独步天下么?难道不是云南五毒教……”
唐行简傲然笑道:“五毒教不过二流帮派,如何能与我蜀中唐门相提并论。我唐门暗器独步天下,这毒药亦不遑多让,唯一能与唐门相提并论的,只有岭南老字号温家。”
“岭南老字号温家不早就在南宋末年三缸公子温约红死后便一落千丈了么?居然能一直延续到百年后的我朝?”
“岭南温家虽因温约红逝后一落千丈,不过到底根基深厚,一直沉潜至今的。”唐行简笑道。
“江湖传言他是救了四大神捕之一的冷血后死去的。又说他爱慕你们蜀中唐门老祖宗唐方,是不是啊?”高玉笑道。
唐行简笑道:“不错。”
“四大神捕是北宋人,但你们老祖宗唐方不是南宋人么?江湖传说她与大侠萧秋水去救岳元帅来着。”
唐行简笑出声:“温约红爱慕的人是我们家的老祖宗唐方,他是北宋还是南宋人没有比我们唐家更清楚的了。江湖以讹传讹而已。老祖宗唐方与大侠萧秋水当年救的不是岳元帅,而是狄青狄元帅,只是可惜没救着。可能年代久远,而岳元帅精忠报国感天动地,我们老祖宗与大侠萧秋水亦是江湖上高山仰止的侠侣,相得益彰,便以讹传讹变成他们解救岳元帅了吧。”
“哦,原来如此。”高玉点头道。
“这两日追查叶家、赖三家的亲朋戚友也无甚结果,发散捕快去查这一年多来的乐安死者也无甚回音,光凭老和尚这一死,真不知如何与叶珍一案联系在一处。”唐行简说。
“乐安死者还不曾查完,毕竟清查坟地会遇到许多阻碍,不是人人愿意挖坟起坟的。或许查完了能知叶珍尸首到底去了何处。”高玉道:“但是唐大哥,我们为何不先去审叶能叶宗良赖三?”
“这三人口风都很紧。若无有决定性证据,他们不会松口。御史曹来旬没少用大刑啊,可三人也没招。叶能的母亲、妻子更是刚烈,敢在御前自杀呢。还是先查到决定性证据方好再审当事人。”
高玉缓缓点头,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便到了三香酒铺,酒铺对面也走来一人,长须蓝衫,高瘦身材,平平无奇的容貌,斜背着背包,拄着一根拐杖悠悠闲闲而来。高玉不识此人,唐行简倒是识得。
“哎呀,董司务,你缘何也来乐安了?”唐行简笑着上前打招呼。
那人看到唐行简,也抚须而笑道:“唐刑捕,听说你来乐安重查叶珍一案?”
“董司务莫非也来查案?”唐行简问。
“我正告假呢,来乐安帮一位朋友做事。”被称为董司务的人说。
“高玉,他是我们刑部司务董逊,今年二月方才从刑部云南司史任上升入京师的。”唐行简道。
那人听了高玉的名,即行礼道:“原来是御前高侍卫,失敬,失敬。”
高玉还礼。
“你来南巷也是为事而来?”唐行简问。
董逊笑道:“倒不是,听说南巷三香酒铺有好酒,特来饮一杯以去疲乏。”
“如此,便同去。”唐行简握住董逊的手,一起去三香酒铺。
三香酒铺内一楼人头涌涌,二楼是一个个隔间,倒也清静。三人上得二楼,就看到姬晨风在靠窗的隔间把杯。唐行简径自走去,姬晨风扫了董逊一眼,向唐、高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人坐定。店小二过来,唐行简问有否冰草与梨花酿的酒,叫端上来饮。店小二转身去取酒。
“晚些我再与你换药。”唐行简对姬晨风说。
姬晨风点头看向董逊道:“这位兄台姓甚名谁?做何勾当?”
“他可不是江湖中人。他是我们刑部首位非举人而得司务之位的人。厉害得很。”唐行简笑道。
“我能从刑部地方司史之位迁升本部司务,多得刘公公推行的新政。”董逊遥向京师方向拱手一礼道。
“官家事我不懂,但看你模样好似很感激刘瑾?”姬晨风颇有深意的笑道。
“六部司务必举人考高等始得之,班序郎中上未有以胥吏充任的。董司务是第一个以吏升任本部司务的。”唐行简笑道:“这确实多得刘公公新政方才有此机会。不过此例一开,五科给事中纷纷弹劾刘公公擅作威福,变乱旧章。”
“刘公公倒也厉害,见五科给事中纷纷弹劾,干脆令六部各衙门皆对品缺补用。礼部是第二个跟随刑部提拔胥吏的。只有吏部顶住压力奏本部司务无见缺。”董逊笑道。
“礼部是焦芳任尚书,他在六科给事中眼中倒是向来与张尚书一同归于刘公公一派。”高玉缓声道。
“刘公公在民间的风闻可不是太好。民间皆谓他是立皇帝呢。”姬晨风笑道。
“何谓立皇帝?”高玉警觉地看了姬晨风一眼,问。
“民间传他引诱皇帝沉溺于骄奢淫逸之中,自己趁机专擅朝政,皆称他为“立皇帝”,皇帝陛下不过是被他操纵的“坐皇帝”。”姬晨风笑道。
高玉听了,想着刘瑾在正德面前谨小慎微模样,淡然一笑道:“民间风传流言甚多,并不可信。”
店小二奉酒上来。
“莫论人身,喝酒要紧。”唐行简道。
店小二斟酒。唐行简慢饮慢尝,这酒确实有着一种清透的香,但也确实无毒。唐行简有些失望,心中也莫名的有些焦燥。
董逊看着唐行简模样,轻轻一笑道:“唐刑捕,我这几日在乐安行走,听到一些好笑事,你可想知?”
“有何好笑事?”唐行简问。
“我听说有贵人在乐安巧取豪夺,侵欺坟价,挟骗他人财物,你说可不可笑?”
唐行简疑惑半晌,小心地问:“你说的是有贵人侵欺坟价?坟墓的价格?”
“是啊。”
“这乐安县除了乐安王府,想来也无他人可称贵人了。”唐行简缓声道。
董逊一笑,一杯酒下肚道:“那买不起坟地的人家,便做起别的生意。”
“甚生意?”
“买卖亲人尸首换钱的生意。”
唐行简眼睛一亮。
高玉亦为之动容:“董司务此言当真?”
董逊笑道:“我也只是听说的,真不真还不曾查证呢。”
高玉看向唐行简道:“唐大哥,莫非那义庄内的尸首便是买来顶替的?”
“董司务,你听说的事儿发生于何时?”
“大约在去年十二月份左右。”
“去年十二月份?”唐行简略作沉思,恍悟道:“去年十二月份正好是赖三被判斩立决,县衙发还叶珍尸首之时。”
“唐大哥,莫非真是叶能毒杀其父,为免夜长梦多偷换尸首?”高玉问。
“你认为呢?”唐行简反问。
“当时县衙发还其父尸首时,都察院行文末下,叶能为防万一偷换了父亲的尸首,由此可保证即便翻案也无人查到叶珍被毒杀的真相,只要咬定牙关不招认,赖三打死叶珍便很难翻案。”
“可以这般推论,但证据仍欠缺。”
“既然董司务查到此节,我们只要问出叶能是否买尸,便至少有一半机会指证叶能。”
“若他有证据,便不必言听说二字了。”
高玉听唐行简此言,望向董逊。
董逊笑道:“那卖尸的人家并不认识买尸的人。那人夜里来,蒙着面,出手阔绰。”
“是男是女都不知?”
董逊摇头道:“全身严严实实,从头到尾皆以书代言。况且出价是坟价的二倍,无法抗拒。”
“那书信呢?”高玉即问。
“在将尸首卖出后的第三日,书信就被偷走不见了。”
唐行简把手一拍道:“若叶珍确是被毒杀,那么从调配毒药到买尸、换尸、弃尸,偷信,叶能必然有人相帮。怪不得总觉中间缺了一环,便是缺了这个帮叶能做事的中间人。”
“唐大哥,可依然无法证明叶能下毒啊?”高玉道。
“重新回头再去看是否有遗漏之处吧。”唐行简说着看向董逊。
“你且回头,我还有事。”董逊笑道。
唐行简失笑道:“我不叫你帮忙,但你总该告诉我那家卖掉的亲人尸首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吧?”
董逊从背囊中取出一叠刑部便笺,抽出其中一张道:“都写在此笺上,你回去细看就是。”
唐行简接过便笺,扫了一眼,小心折好放入怀中,此时店小二送上酒菜,四人饱食一餐后,唐行简便与高玉先行离开了。
姬晨风把着酒杯瞪着董逊道:“缘何迟来?”
“我比你早到,确实是去帮一位朋友做事去了。”
“你那位朋友莫非便是镇国将军夫人?”姬晨风笑道。
“你知道还何必问我。”董逊淡淡笑道。
“你长久在云南任职,怎么会跟将军夫人是朋友?”
“你一个偷儿,究甚根问甚底。”董逊白了他一眼笑道:“我还以为我这个考了四次举试也不过的人这辈子也就在刑部做个司吏了,谁知竟然还有迁入京师本部做司务的日子。”
“瞧 你这小人得志模样,真没出息。”姬晨风讥道。
“总好过你做贼。”
“我做贼能做到天下第一也是本事,你倒是做个刑部尚书看看。”
董逊饮尽最后一滴酒道:“不与你瞎扯了,且先去见见朋友。”
“我们哥俩也好多年不见了吧,办完事再过来喝杯酒。”姬晨风道。
董逊点点头,起身下楼追唐行简而去。
“唐刑捕,你二人要去何处?”董逊问。
“我们先回县衙,你也去否?”唐行简问。
“我不去,只是顺路。”董逊笑道:“且同行一段。”
唐行简点头,三人一路到县衙大门口,董逊相辞而别,二人入内直去内院忤作房。宋居易正与乐安忤作勘验老和尚遗体,那副白骨棺材也停在房中。高玉看过白骨,再看老和尚那血淋淋尸骨,也不怕了。唐行简打开棺材,拿出董逊所给便笺细看,缓声道:“五尺九寸身高,眉间有跌伤疤痕,哎,已成白骨是看不出了,这身高倒是差不多。除此之外真是一个干净的人啊,怎么偏偏就早逝了呢?”
“董司务说此人是被人在田间从后袭击致死。死后不过两天便有人过来买尸,这家人是赤贫佃户,一辈子都不曾见过一贯钞的钱,当时那买尸之人给了十贯宝钞。”高玉轻叹一声道。
唐行简缓缓点头:“董司务标注了伤痕吗?”
“正是我们看到的后背形状。”
“如此看来,此人之死也是预谋为之的。若这人是在交还叶珍尸首之时被杀,最多不过半年,半年间如何就变成了白骨?难道用了化尸散?”
高玉听唐行简低语至此,即道:“唐大哥,有何药可验化尸散?”
唐行简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高玉,你当真伶俐贴心。是,我自然是有药验的,若不能验,岂不折我蜀中唐门百年声誉。”
高玉微微一笑:“要我如何帮手?”
“帮我取盆水取个杯子来即可。”唐行简打开背囊,原来那背囊里有七色瓶,他取出黑瓶倒出一枚黑丸,高玉从外取来一盆水和一个水杯,唐行简把便笺递给高玉,取水杯舀了一杯水,将黑丸投入杯中,瞬间那杯水就化成粉红颜色。唐行简小心将水倒至尸骨眼眶、各关节处、双手双脚间,尤其双脚趾骨间还多浇了一回。唐行简的目光停在尸骨的左脚处。
“高玉。”
“唐大哥。”
唐行简与高玉异口同声地叫了声。唐行简回首看着高玉道:“你说。”
“唐大哥,董司务的便笺上说卖尸那家人的儿子左脚跟处曾被锄头锄伤。”高玉看着便笺说。
“伤及骨头?”唐行简问。
“应当是的,被锄掉了一块左脚脚骨。”
“这块骨伤微小,若无耐心细看便看不出。”话音末落,白骨两脚趾忽冒出青烟,还噼噼啪啪作响。
高玉看着,惊道:“唐大哥,化了,脚骨化了。”
唐行简随即端起那盆水泼过去,粉红颜色释散,脚骨方才保住。
“唐大哥,这果然是化尸散?”
唐行简点头:“这化尸散的份量调得极准,化了血肉却不曾伤及骨殖。对方还曾仔细清洗过白骨,可谓心思细密之致。”
“那为何脚骨?”高玉问。
“这应当便是施毒之人的短处了,不管初始做事如何心思细密,却是个不能善始善终的人。”唐行简若有所思道。
“行简,你过来看。”宋居易在旁边唤。
唐行简与高玉走到宋居易身边,看他指向老和尚胸口。胸口的肌肉被翻转露出筋骨。筋骨与胸前淤青相对之处泛起淡淡紫红。唐行简微微皱眉,轻轻伸指一压,喀嚓一声,胸前骨头居然就断了。
“啊?”高玉惊愕,忽道:“这应当就是叶能紧急调换尸体的因由,若是都察院打回案子,叶珍的尸首必然要重勘,而派来重勘的必然是三法司本部大臣。 届时即便叶珍尸体变白骨,也能轻易发现是毒杀。”
“叶能不可能有这种毒药,必然是别人给他的。”唐行简断然道。
“唐大哥,你知是何种毒药?”高玉高兴道。
“不知。”
“啊?”
“便是我也不知,是以叶能更加不可能知,必然是有制毒高手帮忙。”唐行简肯定道。
“目今还不能确定叶珍是毒杀,一切仅是猜测。”宋居易道:“但这位老和尚是被毒杀则无疑。”
“这两者必然有关联,我一定能查出来。”唐行简握拳道。
“从何处查起?”高玉问。
“高玉,你去狱里审讯叶能、叶宗良和赖三。”
“我一个人?”高玉犹疑地问。
“是。”
“可是,我不曾审问过犯人。”
“那就去做第一回。”
“可是,我要问甚?”
“随你。”
高玉看向宋居易,宋居易此时正在聚精会神地画图,高玉想了想便向唐行简点头道:“好,我去审。那,唐大哥,你去何处?”
“随你去听你审完,我再去寺庙,叶府转一圈。”唐行简笑道。
高玉松了口气道:“唐大哥,你吓到我了。”
“刑部有定规,任何人不可独自审案,以防审案者以权谋私生造冤案。不但我要去,县衙的刑名师爷也须在场抄录口供。”唐行简道:“叶珍一案到此也急不得了,先去会一会叶家兄弟吧。”
“那为何不提出公堂去审?”高玉问。
“公堂太麻烦,狱里就好,走吧。”唐行简先行离去,高玉紧跟在后。两人带了刑名师爷入县狱。高玉先提审赖三,但当他面对赖三时却不知该如何问起,良久方道:“赖三,你家娘子和女儿差些饿死了。”
跪在地上的赖三低首不语。
“幸好……被南巷医家女儿救了。”高玉又道。
赖三忽伏地大哭。
“赖三,杀叶珍一事你总说当时酒醉记不清,你可知你这一句记不清可是要害得你家破人亡?纵然你自身死不足惜,但你妻女何辜,要陪你一起死!”高玉略微激动道:“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回想起年半前那一夜,你到底是遇到……是如何遇到叶珍的?”
赖三抹干眼泪,向高玉叩首道:“小民委实记不清了,这年半我在狱中也曾多次回想那夜,也只是记得在街上被打,又去了医馆医伤,又去了酒铺喝酒,但如何被打如何医伤喝了甚酒统统记不得了。我也不想撞着叶老爷,那夜……”
“那夜如何?”高玉紧问。
“我思来想去,只记得当时打人时好似顺手从对方腰间扯下一物,是一串木珠,当时还想着能给我娘子带,但一觉醒来,却就不见了。”
“一觉醒来?你在家中一觉醒来,木珠怎会就不见了?”
“我睡在巷口了,不曾到家。”
“木珠的样式你可还记得?”
“不记得了,不过香味记得。”
“香味?”
“那人身上有酒香味,还有,还有一种木珠散发出的香味,可是我从前从不曾闻过,不知是何种香味。”
“可曾在堂上说出?”
“当时不曾记得,这年半思来想去也只觉愈发糊涂。今日说与两位上官听,也不晓得作不作得准。”
“可还记得其他?”高玉一边问,一边悄然取出寻到的沉香手珠磨搓,狱中渐渐散出淡淡沉香味道。
“咦?”赖三狐疑四望:“这香味好似在何处闻过?啊,便是那条本想给我娘子戴的串珠香味。”
“当真,已过去年半,你还能记得如此清楚?”高玉追问。
赖三连连点头道:“记得,记得,这香味与酒香实在不同,我在乐安生长至今也还是头一回闻到如此异香,委实记忆深刻。”
高玉暗叹,沉香之贵重自然不是一介草民所能拥有,一生难觅,遇之难忘亦不出奇。
赖三看向高玉道:“叶家是乐安大户,但也无有这等香珠。”
“你是本地人?”
“世代居于此。”
“叶府事你知多少?”
“叶老爷?”
“以及他两个儿子叶能与叶宗良。”
“无他,他父子三人就是好打架斗殴好赌好嫖,乐安县人尽皆知的。”
高玉看着赖三,不知还该问甚,看了唐行简一眼,唐行简只是闭目不语。高玉想了想道:“那叶府女眷在乐安又如何?”
“他们家女眷皆是贞烈女子,尤其叶能之妻。”
“他夫妻二人是否常去王府走动?”
“王府?我是在医馆见得多。”
“医馆?夫妻二人同去医馆?”高玉想起医家女儿的话,缓声道:“叶能娘子与医家女儿是否相好?”
“传是这般传,但眼见着也不觉两人如何好,反倒叶能常去找孙伯。”
唐行简眉头微敛。
高玉亦有些意外:“为何会去找孙伯?”
“大夫替叶能娘子开药,每一幅药都是孙伯煎的。有时他家娘子不方便出行,叶能便过来替娘子取药汁回去。”
“孙伯是乐安本地人?”
“三年前才来的。”
“从何处来?”
“听说是太祖高皇帝同乡。”
“凤阳人?”
赖三点头。
“平时孙伯不在医馆时会去何处?”
“去三香酒铺喝喝酒。”
“你也爱喝酒,是以常碰到他?”
“是呢。”赖三又道:“不过有一处是我不常去他却常去的。”
“哪一处?”
“染料坊。”赖三道:“叶家在南巷的染料坊,有时叶能会亲自送染料与他。有时他也会自行过去。”
“你倒是知得清楚。”
“我家娘子跟着我布衣粗服甚是受苦,可孙伯只是帮叶家娘子煎药,叶能便又请酒又送礼,实在是有些羡慕,有时便忍不住想讨个好,想着他能帮我家娘子扯几块好绸布。”
“那他可帮了你?”
“帮了的,帮了的。”赖三连连点头道。
“听你说叶能又请酒又送礼,看来叶能与孙伯倒似知已?”
“孙伯除了在医馆,也只是去酒铺和染料铺,倒也看不出多好。”
“叶宗良呢?”
“他没用的。只会听命于兄长。”
“叶能会不会认识一些江湖武林中人?”
“不曾听说。”
“若杀害叶珍的并不是你也不是叶能,你可能想到还有谁会杀害叶珍?”
“不知。”
“仔细想想。”
“当真不知。我只不过一个泼皮,哪里晓得富贵人家许多事。”
“王府镇国将军事你知多少?”
“比起镇国将军,仪宾孙钺在我们乐安才真是声名狼藉。”
“如何更差?”
“这人最是好贪,人又下作,专干那种抢占坟地,抬高坟价、骗人钱财发死人财之事。实是下三滥,只是生得俊些居然就成了王府仪宾,真是老天不长眼。”
唐行简忽微微一笑,倒也不做声。
高玉问到此处,也不知还要问些甚,就道:“赖三,你身家性命皆系于你自己,若还回想到甚切切记住要说出来,如此我们方好为你伸冤翻案。”
赖三向高玉深深叩首。
高玉看向唐行简道:“唐大哥,我们去见叶氏兄弟吧。”
唐行简点头,两人及刑名师爷起身去见叶氏兄弟。高玉见着叶氏兄弟,只觉想问的都在赖三处问完,还真不知该问这两兄弟何话。
唐行简看了叶能一眼,转向叶宗良,缓声道:“子杀父可是人伦重案,若是坐实了必然会被凌迟处死。但那夜你兄长一直在府中,而你则是最先见到父亲被害的人,从常理推断你才是杀人的主凶。”
叶宗良面上掠过一丝惊惶,偷偷看了兄长一眼,却不敢说话。叶能面无表情的看了唐行简一眼道:“我们不曾弑父,害我父亲的是赖三。”
叶宗良听兄长这般说,即向唐行简叩首叫道:“请上官明查。试想我们若是弑父,还要母亲和嫂子上京告御状岂不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唐行简笑了笑,看向叶能道:“之所以敢于告御状,是确信即使三法司到来也抓不到把柄,对否?”
叶能冷冷看了唐行简一眼,不言语。
“叶能,不如我来说说真正的犯案经过如何?”唐行简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道:“你父亲叶珍为人严苛,又逼你娶石女为妻,你由此心怀怨恨,意欲杀之解恨。但父亲终归是父亲,无论如何也不敢亲手杀之……但偷偷下毒便不同。”唐行简一字一句说着最后一句话,目光却是扫过叶能停留在叶宗良身上。叶宗良听他说到下毒便浑身一颤低下头去,叶能却始终无动于衷。
唐行简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缓声道:“偷偷下毒可随人掌握份量,心若愧疚亦可悬崖勒马。但若怨恨末消,下毒便会持续不断。直至有一日毒药超出份量,再因怨恨发生斗殴,当胸几拳下去,父亲便死了。惊急之下你跑去医馆求医家女儿帮忙……”
高玉眼光所及之处, 见叶能嘴角微颤了一下。
“毒药必然是从医馆获得,而能为你配制毒药的则肯定是医家女儿,也即是你那一对子女的生母!她帮你隐瞒,替你作证,只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和她都会因弑父而被凌迟处死。”
“你胡说八道!”叶能突然厉声道。
唐行简笑了笑道:“叶能,我是否胡说你心中最清楚,我这就出去拘捕她归案再行文京师,请旨将你们三人一并凌迟处死!”
“大哥?”叶宗良惊颤地看着叶能叫了声。
“你有何证据要将我们凌迟处死?你们这些京师来的上官也要像曹来旬袁经这些狗官一般生造冤案?”叶能怒道。
唐行简哈哈一笑,返身出牢门。高玉欲语还休,和刑名师爷一道跟了出去。叶氏兄弟皆有些惊疑地看着三人身影,不明所以。 高玉行到牢门忽停步转身看向叶能道:“你父亲右脚是否有伤?”
“嗯?”叶能、叶宗良皆看着高玉。
“我们开棺重验了你父亲的尸首,看到他右脚后跟有被刀削骨痕迹。”
“嗯。是,我父亲右脚后跟确实有刀伤。”叶能目光坚定直视高玉道。
高玉点点头,紧追唐行简而去。一直走出狱门,两人与刑名师爷相辞分道而行,走得数步,唐行简卟哧一笑,看向高玉道:“高玉,高手呢。”
高玉微微一笑,问道:“唐大哥,那,那样问有何用处?会不会打草惊蛇?”
“蛇已在笼中,有何可惊?”唐行简笑道。
“哦。”
“叶能还是爱惜医馆家女儿的,恐怕会想方设法替她脱罪。”
“他在狱中,如何替人脱罪?”
“高玉,这两日你是随我继续查案,还是在县牢悄悄守一守?”唐行简道。
“高玉,这两日你是随我继续查案,还是在县牢悄悄守一守?”唐行简忽问。
高玉灵犀一闪道:“唐大哥,我在县牢守一守吧。”
唐行简点点头:“我去请姬大哥帮帮你。”
“请偷儿帮我们查案?”高玉奇道:“唐大哥,虽说他是你的朋友,但到底是三教九流之辈……”
“他武功或许不太高,但轻功绝对独步天下。”
高玉轻‘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唐行简抬头望天道:“你我奔波了一日,天又黑了,就去三香酒铺用餐,顺便替姬晨风换换药。”
两人去到酒铺,就见婉儿经已在酒楼窗边与姬晨风豪兴对饮,此时夕阳西下,金黄晕染婉儿一身,眉目流转娇媚入骨,唐行简视之如沐春风,紧走两步与之同坐。高玉也走过来与姬晨风同坐共饮。
“行简,叶珍一案办得如何?”婉儿一边为唐行简斟酒一边温柔地问。
“若只按推论几乎可以定案,但以此上报京师,必然会有第二个审录郎中将案件驳回请旨重审。”唐行简略微说了下案情进展,最后缓声总结道。
“即是还缺关键证据?”婉儿问。
“毒。若是寻不到毒物,无法将案件关联在一处。”唐行简道。
婉儿有些错愕:“连你也不知是何毒物?”
唐行简点点头,笑道:“饮完这餐酒,要重新再查一回。”
“我陪你。”婉儿说。
“好。”唐行简看向姬晨风道:“姬大哥,我帮你换药,你这几日帮帮高玉如何?”
“你救我命,我自报答。”姬晨风点头笑道。
“姬大哥,说来神奇,你抢盖天王翡翠,他居然还不追来问罪?”婉儿看向姬晨风笑道。
姬晨风嘻笑道:“要问罪也是找你,翡翠目今又不在我身上。”
“我请丐帮弟子去帮你打听打听,看看这盖天王现在何处。”婉儿笑道。
“婉儿,我知桃花岛向来与丐帮关系密切,但那胡伯似乎并非丐帮中人。”唐行简道。
“嗯,他不是。并非天下所有乞儿都是丐帮弟子,有些就是乞丐。丐帮也不是任何乞丐都收的。”婉儿笑道。
“我们到目今还不曾寻到叶珍的尸骨。”高玉喃喃道。
“或许经已寻不着了。”唐行简说。
“唐大哥,你不会是想说叶珍尸骨已被化尸散化掉了?”高玉惊道。
“但愿做儿子的不会如此丧心病狂。”唐行简轻声说。
“行简,你认为叶家婆媳知不知叶珍尸骨被调换?”婉儿问。
高玉看向婉儿。
婉儿饮着酒道:“母救子,妻救夫,不惜合谋,会不会如此?”
姬晨风笑道:“婉儿姑娘果然不愧是在风月道上打过滚的人,看尽世态炎凉,丑陋黑暗。只是孔府教出来的女儿若做这等恶事,于孔府名声可是不佳呢。”
“不必猜度过甚,目今首要的便是把毒药一事查清,婉儿,你随我去叶府再看看。”唐行简道。
婉儿点头,四人用完晚膳,唐行简为姬晨风再次换药后各自分手。唐行简带着婉儿去叶府,与叶家婆媳相见后便去了叶珍居所。
婉儿牵着唐行简的手,看着叶珍独居的偌大庭院,笑道:“大户人家夫妻也各有居所。但于我看来反不如穷人家夫妻共居一室来得欢乐。”
“男女授受不亲,向来是我朝常礼。”唐行简道。
婉儿笑看唐行简道:“如你我这般,反倒是不守礼了。”
“不守礼也有不守礼的好。”唐行简说着话,环视庭院四周,又抬头望着院中大树道:“叶珍喜欢梨树,这种的就是梨树啊。”
“那树下的草莫非便是冰草?”婉儿指着梨树周围的小草问。
“冰草向来长于西南之地,山东应当长不了。”
“哦。”
“入房瞧瞧。”
两人推门入屋,房内收拾整齐,只是略有残灰,想来也是多日不曾有人来。唐行简仔细搜查屋内上下左右,均无异常。
唐行简看着叶珍书柜,那里有一瓶酒。打开,经已饮了半瓶。
“悠香沁脾呢。”婉儿笑道。
“三香酒。冰草、梨花?还有一香是甚?”唐行简持瓶轻拂瓶口,酒香慢慢溢开,唐行简却依然分辨不出另一种香味是甚。
“要不要去酒铺问一问第三香是甚?”婉儿笑问。
“问来何用?便如酒楼老板所说,若是有毒,这乐安县民岂不都毒死了。必然是另有连我蜀中唐门都不曾见过的毒药,方会令叶珍,令国师的入门师尊死亡。”唐行简固执道。
婉儿笑了笑,抬头望了一眼夜空道:“要不要去叶氏兄弟房间看看?”
“好。”唐行简将酒瓶放入袖笼,挽着婉儿的手就去叶氏兄弟卧房,可惜也查不到甚。唐行简想了想道:“婉儿,我去叶能娘子卧房看一看?”
“为何要去她的卧房看?”
“若真如你所说是母护子,妻护夫,她那里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好,你愿去,我陪你。”婉儿笑道。
唐行简握着婉儿的手来到叶能娘子的卧房前,房门前立着一个老婆子,房门轻掩,看来竟是已做好让他盘查的准备。
两人进门便闻着一丝幽香,唐行简缓声道:“安神香啊。”
婉儿伸手轻抹妆台,书柜,笑道:“不愧是孔家女儿,卧房内还有书柜。”
唐行简环视卧房一回,缓声道:“她倒是甚朴实,房内只除了安神香,便再无其他香味了。”
“妆台也仅有一盒胭脂水粉。妆台纤尘不染,是个十二分洁净人。”婉儿道。
卧房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回头,就见叶老夫人亲自扶着叶能娘子回来,小娘子神色倦怠,弱不胜力。唐行简见状不好再留,向叶氏婆媳施礼告辞。前往寺庙再次查看老和尚的住所,老和尚虽然是酒肉和尚,房间里也干净,问其他和尚,也不知他出寺庙后做了甚,唐行简失望而归。两人回到县衙已是四更,宋居易仍在秉烛查阅卷宗。唐行简将今日之事说与他听,宋居易时不时点头,听唐行简说完,指着桌旁一份卷宗道:“行简,这里有个案子,是前年十月发生的一宗杀人案。当时乐安知县亦是以斗殴致死结案的。”
唐行简即拿起卷宗来看,看到忤作对伤口的检验,大喜:“竟然也是胸口有三寸淤青?”
“县里的捕快这几日都在清查年半以来的新坟旧尸,我已派人将此人棺木起出,凌晨应当能送来。”
唐行简再看宋居易的画作,忽道:“居易,这淤青甚怪,三个人的淤青大小方向竟都是一模一样的,我自问用毒多年也做不到如此精准,当真匪夷所思。”
“你们蜀中唐门遇着对手了。”宋居易头也不抬,边阅卷宗边说。
婉儿也坐在一旁取卷宗来看,忽道:“乐安这三年报了不少失踪案。”
“嗯,报了六宗。”宋居易道:“但随后家属皆到衙门销案,说是去外地跑买卖了,有书信为证。”
婉儿不以为然,一笑道:“书信造假甚易。”
“若刻意将老和尚、叶珍及两年前的命案联系在一处,便觉失踪案亦有内情。”宋居易道。
“查一查这六家人有无收受银钞便知真假。”唐行简道。
宋居易点头。
屋外刑名师爷匆匆奔来,叫道:“两位刑捕快快出来,衙里冲进一头猎豹,吓煞人了。”
唐行简、宋居易、婉儿一惊,随师爷奔到衙门大堂,就见一头猎豹雄纠气昂地立在大堂上,双眼生威,猎豹背上还坐着两个气定神闲的人。
唐行简看到两人,哈哈大笑道:“山大哥、沐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那猎豹背上坐着的,居然是山海与沐琚。山海手中还牵着绳,三人仔细看才看清猎豹脖子上有绳套,山海竟是把猎豹驯成坐骑了。
山海骑在猎豹背上也不下来,向着宋居易拱手一礼道:“宋刑捕,你妹妹宋词姑娘远从哈密卫押送供品上京想与你聚一聚,陛下便令我与沐琚、柳佐送她到此与你相聚。”
宋居易一望,哪里有妹妹宋词身影。
坐在山海身后的沐琚道:“宋刑捕,宋词姑娘随柳同知骑苍鹰而来,只是路上出了些事儿,是以我和山同知先到县衙通报。”
“出了何事?”宋居易即问。
“大事!”山海忽面色一凛道。
宋居易面色一变:“何等大事?”
“宋刑捕勿惊,并非宋词姑娘出事,是这乐安县要问大事了。须得请乐安捕快备着尸袋跟我们一同去做些事。”沐琚温言道。
三人惊讶看向沐琚,山海把绳索一牵,猎豹随即转身向外轻巧奔去。沐琚回头道:“三位,骑马随我们来。”
三人急去马房牵出三匹马来,又吩咐刑名师爷去召集捕快跟随山海的猎豹急奔出城。这山东乐安乃兵圣孙武故里,四面平原,水道纵横,因常受黄河水患冲击,居民多居住在县城内,城外土地便渐次变成各种缓岗、洼地和坡地,荒无人烟。猎豹飞奔在夜色之下,三匹马急奔不歇竟也有些追不上,唐行简只得高叫:慢些,慢些。山海放慢猎豹脚步,四人直奔出城十里,腥臭味渐重,泥足渐陷,亦见火光,听到苍鹰温和的咕咕叫声。宋居易纵马上前,那马却被湿地缠蹄,宋居易飞身扑向火光之地。就见柳佐正坐在火堆旁烤火热衣,有一鹰依偎在旁,宋词则盘腿坐在另一只苍鹰背上悬空轻飞。猎豹也放慢脚步跑过来。
“哥哥。”宋词看到宋居易,欢喜唤道。
宋居易抬头看宋词,感慨万千,柔声道:“你瘦了,黑了。”
宋词轻轻一笑道:“我在哈密倒是自在,只是一路北上有些辛苦。哥哥,且往前望一望。”
宋居易依妹妹而言前望,火光闪耀处原来是一洼宽阔水潭。唐行简与婉儿、山海与沐琚近前,也看着水潭。
柳佐道:“我们乘鹰到此,苍鹰突俯冲疾飞而下,我们猝不及防,一头栽到深水之中。”
宋词咯咯笑道:“哪知水底另有乾坤。”
“有何乾坤?”宋居易即问。
“水底有多具白骨,皆在胸口绑了石块。我这鹰儿定是被尸腐之味刺激乱了方寸,倒冲下来了。”柳佐道。
“想不到我来看一下哥哥,便遇着这般令人惊骇之事。”宋词笑道:“更想不到,我居然会坐着苍鹰到山东来。”
柳佐得意道:“宋词,我这鹰驯得可好?”
宋词夸道:“好。”看向山海又道:“山大哥,下回我骑你的猎豹可好?”
“这豹亲人,连柳佐都使唤不动。”山海道:“不过,你若留在京师久些,我替你驯头狮子骑回哈密去。”
宋词哈哈一笑:“那我明年再回京师骑狮。”说着她看向唐行简道:“行简,你不必担心,唐诗在哈密过得十分自在,你那妹夫真是鞍前马后,把她捧在手心怕化了,含在嘴里怕融了。”
“娶了唐门姑娘,也不敢不鞍前马后吧。”婉儿笑道。
“这位是?”宋词看向婉儿问。
“耶律婉儿。”唐行简说。
“哦,原来就是峨眉派的耶律婉儿,倒是听唐诗说起过。”宋词笑道。
“她说我甚?”婉儿一笑道。
“她说想替哥哥好好教训教训你。”
婉儿伸了个懒腰,笑道:“她当年还小时曾到峨眉教训过我呢,只是打不过,又哭着回蜀中去了。”
唐行简愣了一下,看向婉儿:“我妹妹去过峨眉寻你?”
“若不是她年少技疏,怕她回蜀中路上被人欺负,我也不会跟在她身后到唐门,不到唐门也不会想着见你一面。”婉儿笑道。
唐行简目露感念,握住婉儿的手,将她拥在怀里。
“这白骨当如何处置?”柳佐问。
沐琚问山海:“师兄,我们可能留在乐安查案?”
“你想不想查?”山海温言道。
“我多年都不曾查过案了,不知可还行,陛下也不甚信任我。”沐琚却说。
“陛下并非不信任你,陛下只是念及你多年不曾亲力亲为奔波现场,不欲你辛苦。”山海依然温言道。
“依师兄意思,我若能破了此案,陛下便会信任于我,让我重回锦衣卫任职?”沐琚喜悦道。
山海看着沐琚,微微笑道:“应当是吧。”
沐琚顿时喜笑颜开。此时晨曦初露,霞光映照大地,唐行简极目四望,只见无数水潭散布于洼地当中,而在潭与潭之间的的堤岸间则生长着七色野花野草。此时霞光之下,水潭升起淡淡水气,倒是如梦似幻,令人神往。
沐琚看到这一望无际的水潭花岸,惊喜道:“想不到此处竟是如此美丽。”言语落下已飞身而起,直冲水潭中的花岸。众人只是看他远去,都不在意。谁知沐琚落在花岸的刹间整个身子竟就直陷下去,他惊而挣扎数回,竟越陷越深。柳佐大惊催鹰疾扑过来,鹰爪猛地将沐琚双肩一抓,疾冲长空将他提起,此时水气更浓,众人竟有头晕之感。
唐行简急喝道:“后退,水雾有毒!”
众人疾退,宋词也催鹰疾飞,直奔回离水潭甚远的干土沙地才停住脚步,此时乐安县捕快才匆匆追来。众人莫名盯着水潭良久,面面相觑。唐行简从背囊中取出银丸给众人服下,自已则飞身冲向水潭花岸,一来一回眼花缭乱,重落回沙土地,手中已多了一束七色多瓣花草:“这花草虽颜色不一,但却是同一种类,便如梅花一般有白有红有黄而已。”
“行简,你知不知是何种花?”婉儿问。
“还真不曾见过。”唐行简随后将花举起问乐安捕快:“此花可是本地花种?”
乐安捕快俱摇头:“我们乐安不产这种花,从不曾见过。这水潭都少见。”
柳佐与沐琚乘鹰飞翔绕圈回转,向唐行简道:“行简,这水潭像是借助洼地人工修筑而成,大大小小有九个。”
“我适才以为那是堤岸,但一脚踩下却是软的。可能仅是水中浮物积聚成岛的模样。”沐琚亦道。
“水是死水成潭,瘴气自然多,若再有心种植毒物,不免生人勿近。倒确是沉放尸体的好地方。”唐行简缓声道。
“这水气少不得要等太阳下山才能散……”宋居易缓声道。
“是要等太阳下山之后再起尸骨吗?先留捕快看守?”婉儿问。
“捕快留在此处无用。”宋词乘坐苍鹰背上笑道:“我们在空中俯瞰,若是来个贼人,冲下来便抓着他了。晚间你们再带人过来打捞。”
“不,即刻打捞!”唐行简坚定道:“我下去就好,你们在此等候。”
“我们五人一起下去捞,不须半刻。”山海朗声道。
“好,我先下去。”沐琚大声应着,拍拍柳佐肩膀,催鹰疾飞至水潭上空,在鹰背上一跃而下,直扎入水底。柳佐怕他出事,也紧跟着跳了下去。宋居易、山海、唐行简也跟着奔至水潭边直扎入水。
婉儿抬头看向宋词:“跳不跳?”
宋词一笑嫣然:“他们能跳,我当然也能跳。”
婉儿一笑,奔向水潭,与宋词同时跳了下去。随即七人同起,各捧着一具白骨上岸,岸边捕快吓得呆怔,好一会才醒悟,纷纷打开尸袋奔过来。
“潭底还有两具,我去捞就好。”唐行简道。
“我随你去。”婉儿道。
其他人知两人恩爱,便随他们去。九具白骨齐齐摆在岸边,宋居易与唐行简上前查看,尤其是胸骨处。唐行简看着因沉水而断裂的胸骨,指出其中四具道:“居易,这四具白骨胸骨断裂与老和尚愈发近似,另五具白骨虽相差甚大,但愈来愈一致。倒像是有人炼毒,以人刻意试验为之。”
宋居易点头,指着自己面前的那具白骨道:“这具白骨应当是最早中毒的,他胸骨断裂最是杂乱。”
两人将白骨重新排列,看到第九具时,唐行简缓声道:“这具便是叶珍尸骨?”
“若将失踪案与叶珍案联系在一处,叶珍应当是第七具白骨,后两具白骨是年内报的失踪。只是这样中间便有两具无名尸骨。”婉儿道。
唐行简走到水潭边,凝望浮岸的七色花束,缓声道:“不知这花与冰草、梨花调配在一处会否有异香?”
“行简,你认为这花便是毒药?”婉儿问。
“要先配一配冰草和梨花才能确证。”唐行简道。
“哥哥,若乐安县有如此多的无名尸骨,绝对是重案,须得上报京师,派三法司过来会查。”宋词道。
“国师天心和尚的入门师尊也在乐安被毒身亡,我们已行文京师,都察院必定会派重臣下来调查。巡按御史胡节今日应当也会到乐安县。”宋居易缓声道。
“哇,哦。竟有这等事?看来我们确是走不得了。”沐琚拍掌开心道。
“此处须得派人看守。”山海缓声道。
“我意不要看守,秘密监守为好。最好还能放出风去,说我们在此寻到尸骨。”唐行简缓声道。
“如此正好,我骑鹰在此监守。”宋词笑道。
“我也留下。”沐琚拍拍柳佐肩头道:“你也陪我留下。”
柳佐一笑点头,小心扶稳沐琚,纵鹰高飞而去。
山海道:“既如此,我就做个传信的吧。”
“你不妨先去县城将息将息,明日再过来此处不迟。”柳佐于空中笑道。
山海点头。唐行简再次跳入水中,寻得一处七色花最繁盛的浮岸搬上来,由乐安捕快一同带回县衙。但他们行到半途,七色花居然就枯萎了。众人估摸着是七色花离水枯萎,便从乡间农家借了数个浴桶,将浮岸连水一同运回县衙,折腾来去,半日就没了。捕快们大摇大摆的进城,山海更是骑豹进城,一时全城大哗。待到宋居易将九具白骨尽数检测完成,又到了夜晚,巡按御史胡节终于来到乐安县,县衙摆酒设宴招待众人,唐行简、宋居易也得以放下手中事,将息了一夜,高玉倒不曾回来。第二日县衙招来申报失踪的民家滴血认亲,九具尸骨中六具皆得以确认,六家人在公堂上痛哭失声,坦承收钞销案的罪行,但无一家见过对方真面目。县衙也采集了叶氏兄弟的血去滴骨认亲,可惜亦无所获。乐安捕快又将卖尸那家人拘来,核实这具顶替叶珍的尸骨便是自家儿子。巡按御史胡节派人前往各县收集人口失踪、毒杀及各类斗殴案中有相近死亡者的卷宗,又派人详查有无与乐安县相同的水潭花岸,同时八百里快马飞报京师。停尸间目今摆着十二具尸骨,九具有主,仅余水潭内的三具仍不知是何人家的儿子夫婿。
“叶珍案至少可以确证叶能说谎,赖三蒙冤了。”唐行简看着尸骨缓声道。
宋居易一边作画一边点头。
“居易,我想借用一下南巷的医馆,好好提炼毒药。”唐行简又道。
宋居易看了他一眼点头道:“行,你就好好把毒药找出来,其他事交给我办。”
唐行简起身欲行,忽又停步道:“居易,我总觉得叶能娘子卧房太过整洁干净,不似有人常住的模样。那安神的香也太香。”
宋居易抬头看着唐行简,唐行简倒拱手转身即去。婉儿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笑了笑,却没跟去。
“婉儿姐,你不随他去?”宋居易问。
“行简是蜀中唐门弟子,若是解不开这毒药来路,怕是一生之憾。”婉儿笑道:“但不知为何,我总有些与他不同的想法。”
“如何不同想法?”
“他总觉得这毒药定是连蜀中唐门皆不曾见不曾听过的世间少有之奇花异草配制,但我总觉是一般俗物所配,只是我于毒物一节并不精通,是以也说不上是用何寻常之物配制的。”
宋居易笑道:“我不懂毒药只懂火药,想来总归不会是用火药配的。”
婉儿哈哈一笑道:“我也只是猜测。忙了一日也有些累了,我先去将息。你们自便。”说完起身而去。
夜已深了。
唐行简去医馆见孙伯。医馆已无病患,仅有孙伯一人在药铺里清扫药渣滓灰粉。孙伯扫得相当缓慢细致,唐行简也不出声,像当初姬晨风趴在柜台上一样看,一直耐心等到他做完所有事,直起腰,转过身,目光却越过唐行简望向医馆门口。唐行简也转身看过去,就见一身书生服的董逊正倚靠在大门旁,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拿着一只鸡腿在啃。
唐行简失笑道:“董司务,你这般模样有失斯文啊。”
董逊笑了笑,继续啃鸡腿。
唐行简回望孙伯道:“孙伯,能否请叶大夫帮忙,借药铺一用?”
“要做何用?”孙伯问。
“想请孙伯与我一同配毒药。”唐行简拱手道。
孙伯看了唐行简一眼离开柜台走出门去,唐行简也跟了出去。孙伯关门,背手向三香酒铺走。董逊在孙伯身后慢行。唐行简又跟在董逊身后。
三人在三香洒铺坐定,唐行简问董逊与孙伯:“你们是旧相识?”
董逊耸耸肩道:“不识。”
唐行简奇怪看了董逊一眼,又望向孙伯。
“我只知他当年曾经在云南府一家医馆做药铺掌柜。”董逊直视孙伯缓声道。
唐行简略有所思,看向孙伯道:“孙掌柜何时从云南府去了凤阳?”
“六年前我从云南府去到凤阳,三年前从凤阳来到乐安。”孙伯淡淡道:“我向来不喜在一地久待,三年已是极限。”
“如此说来在云南府也住了三年?”唐行简问道。
“嗯。”
“那下一地将去何处?”
孙伯笑了笑道:“乐安倒是个不错所在,或许会再待个三年吧。”
店小二奉上酒菜,三人慢吃慢饮。
“为何在乐安便会久待?”唐行简问。
“你来医馆要我配毒药,但我不过一个药铺掌柜,如何懂得配毒药?”孙伯避而不答,看着唐行简问。
“不懂配,也识得分毒物、药物吧。”董逊笑道。
“凶杀案中毒药有冰草与梨花两味,我这几日在脑中翻遍家传药书,想与冰草和梨花配伍提炼新的毒药,惜皆不可行。”唐行简叹息道。
“你身为蜀中唐门弟子,竟然还有你配不了的毒药?”董逊讶道。
“惭愧,惭愧。”
“你们昨日不是搬了许多花回来,难道不是用来提炼毒药的?” 董逊扫了唐行简一眼,笑道。
“你也看到了。”唐行简笑道。
“以豹开道,生人惊惶,不想知也知了。”董逊缓声笑道。
“我们不但搬了许多花回来,还起出九具白骨,其中六具已寻到家人,另有三具仍不知是何方神圣。这六家人都是先向官府申报失踪再撤告诉的。不过一如你调查所知,也是被蒙面人以宝钞封口才撤了告诉。这些家人真是丧尽天良。”唐行简眼带怒意说道。
董逊看着他的模样,笑道:“唐刑捕,你这样子还真如黑无常再世,宋刑捕便跟那白无常一般。”
“我若真是黑无常,早就带着生死薄出来勾魂了。何须如此头痛抓不着那见不着面目的凶手。”唐行简叹息道。
“你提炼出毒物就能抓着凶手?毒物早就不在叶氏兄弟手中了吧。”董逊道。
“至少可证叶氏兄弟说的是假话,两兄弟诬陷他人,赖三可救。”唐行简道。
“那倒是。”董逊叹息一声,道:“我这几日跟将军相谈,倒也听说些事儿。”
“何事?”唐行简即问。
“叶珍被杀第二日,叶能娘子曾到将军府见夫人,只知大哭,不言不语,哭尽即回,却再不曾到将军府与夫人相聚。”
“她们两人只能说是族亲吧?”唐行简道。
“倒也是有些实在关系的。叶能娘子的曾祖父与将军夫人曾祖父是亲兄弟。将军夫人曾祖父被选定为衍圣公,叶能娘子的曾祖父心有不甘,又赌又嫖败坏家声,老太公一怒之下将他打入另册,家业就败落了。”
唐行简看了董逊一眼,道:“两人地位如此悬殊却依然交好啊。”
“或许都是外嫁之女,不免相惜。”
“最近忙于叶珍一案,都不曾好好查将军府事。”
“将军府事尽可以交给我查。”董逊笑道。
“你是夫人好友,说词亦不可尽信。”唐行简道。
董逊笑了笑,也不还嘴。
唐行简再看向孙伯,恭敬求道:“孙伯,可否帮忙?”
“不耽误病人抓药便可。”
“放心,放心,就在药铺辟一地即可。”唐行简道。
翌日,唐行简就去了医馆与孙伯一同研配毒药,只是孙伯多时并不能帮他,只是在收馆之后过来看看,也不多话。宋居易在县衙不停查阅各县送来的案卷,婉儿既不留在县衙也不去医馆,每日睡迟起晚,吃好喝好就到乐安各处逍遥去了。山海总是会在夕阳西下之时骑着猎豹现身安乐县城,久而久之,县民也见怪不怪。
高玉与姬晨风在县牢蹲守了三日,只见着叶能娘子前来探牢一回,姬晨风最先放弃回三香酒铺喝酒,听说唐行简常驻医馆,也凑了过去。高玉也回了县衙帮宋居易查看各县案卷,直到将各县卷宗全部查阅完毕,乐安县捕快也将年半以来乐安县所有新旧坟地皆清理干净,但是皆排除了叶珍尸骨的嫌疑。
叶珍案彻底陷入僵局。
“婉儿姐,丐帮可有消息?”宋居易缓声问回来靠着回廊坐的婉儿。
“丐帮消息多,但偏偏无有叶珍消息。”婉儿抬头望月道。
宋居易若有所思,忽笑道:“无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哦?”
“我们事无巨细清查了乐安县所有边边角角,可以确定叶珍尸骨只是被匿藏而不是被换掉埋葬。乐安应当只有一处可以彻底安全的匿藏叶珍尸骨。”
“不会是叶府吧?”婉儿笑道。
“若叶能良心末泯,叶府定有叶珍三尺之地。高玉,走,去叶府。”宋居易起身,朗声道。
“这么晚去?”高玉怔了怔,道。
“便是晚去才好。”
“要不要叫上行简?”婉儿笑问。
“行简只要能把毒药提炼出来,证据便确凿完整,我们去起骨。”
“宋大哥,若叶珍尸骨确实匿藏在叶府,最可能在叶府何处?”高玉追问。
“你推测一下?”
宋居易笑道。
高玉想了想道:“我曾在京师见过刑部或锦衣卫抄家,无论抄得多仔细,但有两处是不敢进去乱闯的。一是祠堂,二是女眷卧房。”
“一家人不外乎男女,若女眷纵多,这家岂不是抄不着了?”婉儿笑道。
“当然不是所有女眷。通常面对外家势大的女眷也会有所礼遇。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儿在危难之中,父母救子之心难免。此时权势愈大的外家,争取女儿归家的可能性便愈大,抄家的人也不会把事做绝,会留条后路。”
“确实,若下令擒诛叶氏,朝廷对孔家女儿估计也会法外开恩。”宋居易道。
高玉又道:“但按常理推测不可能将尸骨藏于房中,更何况还是儿媳。”
宋居易淡淡一笑, 不作声。
婉儿起身笑道:“你们去搜吧,我先去将息了。叶珍一案早日了结为好,再迟些不知会出甚事来。”
宋居易与高玉皆望了婉儿一眼。
婉儿笑道:“我说说而已,你们快些去叶家吧。”
“婉儿姐,丐帮当真无有叶珍的消息?”高玉有些不信地问。
婉儿笑道:“是我说话让你疑心了吧。叶珍事经已年半,丐帮也无甚兴趣探查了。不过近日江湖流言纷涌,说太祖高皇帝的故乡凤阳可能出事了。”
“凤阳出事了,出何事了?”高玉惊问。
“据说有戴罪宗室子弟逃离凤阳高墙,可能已逃至山东境内。我估摸着锦衣卫、东西厂或者五军都督府都要出动了。”
高玉敛眉,咬唇不语。
婉儿起身道:“你们去查案吧,我要将息了。”
是夜,宋居易、高玉带人夜搜叶府。叶家婆媳虽惊怒,倒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坐在大堂上冷冷看着乐安捕快进了府门。捕快的动静惊醒了叶家两个孩童,府中的混乱反倒令他们感到新鲜,跟在诸人身后奔跑嬉笑,绕着高玉拍掌,牵着他手要他陪伴玩乐。
宋居易道:“高玉,你陪两位小公子去吧。”
高玉‘嗯’了一声,随孩童而去。两孩于府中奔跑嬉戏,不时在各个房间里钻入奔出,有时奔走甚疾,差些摔倒,都被高玉瞬间扶起。两孩见此更是喜悦,出入无忌。但奔波有时,高玉却见两孩数次过叶氏娘子卧房而不入,不由生疑。
两孩跑得疲累又想睡去,高玉便一手抱一个,送他们回叶氏娘子卧房。
“我们不在此睡的。”一孩道。
“此是母亲卧房,你们小小年纪,不与母亲同睡么?”高玉问。
“原是与母亲同睡的,但年前母亲便不许我们同睡了。”
“娘亲房间老是有烟火味,不好玩也睡不得。”孩童打着哈欠说。
高玉心中一冷,将孩童送回卧房陪他们入睡,掩门出来,略作沉思转身向叶能娘子卧房走去。此时,宋居易正带人在卧房内搜查。卧房点着香炉,整洁雅致,房中摆设一看便是书香人家。书柜,书桌,龙凤床、梳妆柜等等一应大件都被搬开清查,无论地面还是墙壁都无有不同痕迹,青冽的地砖石铺得久远,墙壁的花椒也刷得有些年头。重新摆好所有家俬,乐安捕快都不禁露失望之色离开卧房。
宋居易站在卧房当中空地,沉默不语。
“宋大哥?”高玉轻唤一声。
“高玉,祠堂、后花园、叶老夫人居所都搜不到,叶珍及叶氏两人兄弟住处也甚是干净。这里若再寻不着……”
“宋大哥,你是赌还是真以为叶珍尸骨会在此?”高玉缓声问。
“或许最有可能就是这里。孔家女儿,谁敢动?叶家媳妇,怎会败坏伦常?寻常人想必皆会如此考量,这卧房也不过方寸之间,却为何就是寻不着?便如行简所说,这卧房清扫得也太整洁干净,不似有人常住模样……”宋居易眼光发冷,淡淡说着,踱步缓望。
高玉看了宋居易一眼,默默走到龙凤床前,搬开布枕,掀开床单,弯腰细看,伸手缓慢来回直抚。终在龙凤床靠床边一侧处抽出一丝细微的碎发,很短,但确实是碎发。高玉爬上床看里面那一半床头,凝视良久,回头对宋居易道:“宋大哥,靠墙这一边床上无有碎发,一根也无。”
宋居易眼光一亮,飞身过来掀开床铺,一掌击穿床板,床板之下,是干尸,叶珍的干尸。
干尸起出的那一刻,大堂上传出哀切的哭声。
拘押一干人等在堂,叶宗良看到干尸的那一刻,跪地嚎啕大哭。叶能神色惨然,俯首认罪。唐行简回来追问毒药来源,叶能却说不知。
唐行简大怒:“你亲自毒杀亲父,怎会不知毒药来源?”
“我确实不知,是有人半夜来找我,问我要不要药。”叶能道:“那人一身黑衣蒙面,话也不说,只用笔写。”
“信呢?”
“写完都烧了。”
“他如何知你想弑父?”
叶能闭目长叹一声,不再言语。叶宗良替兄回答:“兄长恨父亲逼他娶石女,还无法休妻,常有怨艾,或许被人听了话去。”
“你们是如何知道赖三那夜打了人?”
“我,我见着了。”叶宗良颤声道。
“嗯?”
“那夜,那夜哥哥和父亲吵架,我怕得很,就偷偷跑出去了。本想去喝杯酒,不料又见着赖三打人,吓煞我,只好又回家来。回来,回来见父亲房间还不曾关灯,以为他还未入睡,便去请安,不料推门一看,父亲倒在地上,没了。”叶宗良看了叶能一眼,颤声道:“我吓得去找哥哥,哥哥便和我一同将,将父亲尸体搬到床上。”
叶能忽长长叹息一声道:“头上三尺有神明,真是半点不欺人。本来不污蔑赖三,只当父亲突然心痛发作而死,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将此事掩过。却还是鬼使神差想找个道理。父亲当夜曾在三香酒铺饮酒,与我对骂时还说我连赖三都不如,我一时激愤就照着他胸口打了几拳,不料竟真的就死了。”
“你说竟真的就死了是何意?难不成你还知这毒药特性?”唐行简把眼一瞪,追问。
“那人都跟我说过。”
“他还说甚?”
“他说我若悬崖勒马,他也有药可救。”
“你到底是如何下毒?”
“蒙面人给了我一瓶三香酒,叫我给父亲喝即可。”
“便是你父亲卧房里的那一瓶?”唐行简皱眉问。
“怎么可能父亲死了,那瓶酒还留着?”叶能忍不住瞧了唐行简一眼,讥道:“原来京里来的刑捕也不过如此,都是猪脑子么?”
唐行简面色一沉,敛眉。
“叶能,我问你,你家娘子又是如何被你利用了?”高玉缓声问。
叶能看了高玉好一会,叹息道:“那夜实是被她看到了的。她嫁入我家也是辛苦,常常夜不能寐在院中游走,撞见了。”
“为何想到要换尸?”
“此案被报上刑部之后,迟迟得不到回音,我心中惊惧,担心节外生枝,便找蒙面人商议,他提出帮我买尸换尸。”
“你是如何找到蒙面人的?”宋居易即问。
“他说只要我提着酒瓶在乐安城内行走,他就会来见我。”
“你不是说那瓶酒不曾留下么?”唐行简喝道。
“酒倒了,瓶子不能留着么?你怎生会如此之笨?”叶能又忍不住讥道。
“叶能,你!”唐行简大怒,喝道。
“但到底是父亲,尸体换过,如何处置父尸便有些棘手。蒙面人本想要我交给他处置,我一时心软就不曾答应。”叶能缓声道。
婉儿听到此,卟哧一笑。
那跪在堂前的叶能娘子抬头看了婉儿一眼,轻声道:“是我叫他把尸体藏在卧房之中,以绝后患。”
“那床应当是你陪嫁的嫁妆吧?”高玉缓声问。
叶能娘子凄然一笑道:“是。那里原是三个小暗柜,父母怕我嫁到叶家受苦,特意加倍给了嫁妆,一半都藏在了暗柜里。可我为了替夫藏尸,还特意请木匠把暗柜改成长柜。父母爱惜我,我却用它来藏尸,罪莫大矣。”
“叶能,你提着酒瓶常在何处行走?”唐行简追问。
“我如何知道常在何处行走,便只是在县城各处街巷随意行走,总归不出二、三日便能在夜里遇着他。”叶能忽尖笑道:“你们纵然杀了我,却始终寻不着幕后主使,是不是很心焦,不知如何向陛下交差?”
叶宗良吓得拉住叶能叫道:“哥哥,莫乱说话啊,哥哥!”
叶能长叹一声,低首,不再言语。
叶能娘子只是低头掉泪。
众人见此,也无可再问,便叫叶氏兄弟,叶能娘子签字画押,俱收监,由御史胡节行文京师。四人聚于后院,唐行简双手抱胸,端坐不语。婉儿靠在唐行简怀里,闭目养神。高玉抿唇不语,似有所思。宋居易一直沉默在纸上画着蒙面黑袍的那个无名人。天空传来苍鹰长鸣之声,宋词回来了,柳佐、沐琚、山海也都回来了。
“哎呀,这算甚事,我都不曾帮到忙,案就破了。不能立功让陛下信我了。”沐琚坐在鹰背上抱怨道。柳佐像看小孩子一般看着这个师弟,满眼怜爱,握着他的手跳下鹰背,跨步入门。
唐行简看着柳佐进门,忽把手一拍,朗声道:“居易,这蒙面人能找到。”
高玉看向他。
唐行简道:“这人在所有死者家人面前蒙面,要么是相貌奇特,令人一见难忘,要么他的真面目是众人熟识。但无论前后,他必是乐安常居之人。而九位死者家世各有不同,可谓真正的三教九流。这九人有的不饮酒,有的不嫖娼,有的不赌博,唯一人人皆会去的地方只有一处。”
宋居易停下笔。
婉儿也不睁眼,却笑道:“医馆。”
“孙伯还在否?”宋居易轻问。
唐行简点头:“在,大夫也在。”
“是笃定无有证据,便不走么?”宋居易自言自语。
“你们在说甚?”沐琚问。
“叶珍案下毒的幕后黑手还不曾找到,我们怀疑是医馆中人。”唐行简道。
“医馆?哪个医馆?一个乐安县城怎么也该有三、五个医馆吧?”沐琚问。
唐行简与宋居易一愣,忽同声大笑。
“你们笑甚?我说得不对?”沐琚奇道。
“非也,非也,是我们太古板了,竟完全不曾想过其他医馆。”宋居易笑道。
“哥哥,你们心目中是哪家医馆?”宋词也进了门,笑问。
“便是叶能娘子常去的南巷那家医馆。”
高玉忽站起身道:“宋大哥,唐大哥,我再去见见叶能娘子。”
宋居易道:“你还去做甚?”
“她应当知道下毒之人是谁。她帮叶能藏尸在先,于朝廷之上欺君自刎在后,可谓兵行险着,胆大包天,不似今日公堂所见柔弱哀怜的样子,我不信她不知幕后主使是谁!”高玉沉声道。
“原来还能立功,那我去问。”沐琚高声道。
“还是我去吧,我是陛下御前侍卫,她应当不会再在我面前撒谎。”高玉说。
“那我陪你去!”沐琚坚持道。
高玉看向柳佐,柳佐却看向山海。
山海说话,声音浑厚:“高玉,关于叶能娘子,不必再问。”
高玉看着山海。
“我们出京之前,陛下曾特意召我们去豹房嘱咐过,孔府中事,适可而止。若要查,从他处查。”山海道。
柳佐亦道:“既然已有医馆为目标,先查医馆诸人吧。”
高玉沉吟不语。
唐行简看了山海、柳佐一眼道:“我回医馆去。”
“我也去。”婉儿道。
唐行简看了婉儿好一会,咧嘴一笑:“好,走。”
沐琚看唐行简与婉儿背影,眼中露出不甘之色。唐行简与婉儿走到院门,却见董逊拄着拐杖倚在门口,嘴里还是啃着鸡腿。
董逊看着唐行简笑道:“若不能人赃并获,你纵然提炼出毒药,也抓不了他。”
“少林挂单老和尚的案子还未破,另有三具无名尸骨亦不知何人,这案子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好。未尽人事,怎说抓不了他?”唐行简沉声道。
董逊一笑道:“你们忙于叶珍案,却忘了将军府事也是要查的么?”
“不曾忘,只是有先后而已。”宋居易走到门口看着董逊道:“莫非董司务又查到甚?”
“我又非三头六臂,哪里天天能查到甚,今日来倒是有事相问。”
“请问。”宋居易道。
“你们查了叶家、赖家以及乐安县近年半以来所有丧葬人户,可曾查到与将军相关之事?”
宋居易想了想,缓声道:“确实不曾查到与将军相关之事。”
董逊哈哈一笑道:“你们所查近乎半县人口,都不曾听说将军之事,看来那仪宾孙钺所告,多半不实。”
“董司务,你目今正在告假当中,并无权查究将军府一案,还请谨慎。”宋居易缓声道。
董逊从怀里取出一个大大的牛皮信封交给宋居易,转身扬长而去。宋居易打开一看,原来俱是王府仪宾孙钺侵欺他人坟价、挟骗他人财物的证据,只差将证人拘传到案,审录口供了。
“居易,你做事去,我还是回医馆。”唐行简道。
沐琚追出来问唐行简:“行简,医馆中,你最怀疑何人?”
“药铺掌柜孙伯。”
沐琚缓缓点头,不再言语。
宋词看向宋居易道:“哥哥,我自来乐安,还不曾与你好好相聚,不如此案便由我与你共破,可好?”
宋居易展颜一笑道:“拘传人犯之事可交由乐安县衙捕快去做。我请你们到酒楼饱餐一回,如何?”
“好。”宋词笑道。
“行简,你虽要去医馆,也不急于一时,我们就请山、柳两位大哥、小国公一同到南巷的酒楼聚餐一回。”宋居易看着唐行简道。
唐行简点头。
婉儿看着院中的猎豹,笑道:“这豹可要跟去?”
“自然要跟去。”山海豪声道:“我自驯了他,便将他当人一般看待,我们在酒楼用食,他自然也要在酒楼用食。”
柳佐笑道:“我这两只苍鹰倒是可以放飞的。”
众人去酒楼,食客看到猎豹都吓得不敢动,见他们一行上了二楼才个个松了口气,二楼食客不多,众食客见一猎豹窜上二楼,皆怆惶离去。众人坐定点了酒菜,山海为猎豹要了五十只活鸡随它吃。
姬晨风哼着小曲儿也上了二楼,看到唐行简哈哈大笑道:“我今日可把孙伯气死了。”
“你为何气他?”唐行简奇怪地问。
“今日医馆忐人多,我见他抓药煎药甚是繁忙,便去帮他。你想啊,他定是十分骄傲自己那一抓就准的绝技,可是你想想我是甚人,这一点如何会输给他,他每抓一副药,我也抓一副,和他一样准,又总是比他快那么一瞬。”姬晨风眼睛发亮,笑道。
“你是天下第一神偷,手速之快自不是普通药铺掌柜可比。”唐行简缓声道。
姬晨风哼哼笑了两声,搬了张椅子坐下,神秘笑道:“我随后加快手速,心想你一老朽如何比得过我?他倒也气定神闲,你们猜,最后如何收场?”
众人皆不出声,高玉更是看了唐行简一眼,唐行简若有所思,抬头望着姬晨风缓声道:“他输了多少副药?”
姬晨风仰头大笑:“他赢了。赢了我十副药。”
无人惊诧,反倒是婉儿,把秀发一拢,轻笑道:“为何他会在你面前赢?”
“或许因着即使我们再与他擦身而过,也不知他是何人。”姬晨风道。
“他走了?”唐行简微惊,缓问。
“他在医馆等你。”姬晨风笑道:“他说你太笨了。”
唐行简举杯轻饮。店小二送上热食,众人吃饱喝足,见夕阳西下,便一同前往医馆。医馆还有病人在求诊,药铺里却只有医家女儿在忙碌。众人随唐行简去到后院研药房,房内,孙伯仍在低头研药。听着脚步声,他抬起头,微笑看向唐行简道:“你回来了,今夜可还要研制毒药?”
唐行简凝视他良久,缓声道:“听说你赢了姬晨风十副药。”
孙伯点点头。
“他是天下第一神偷,普通人家绝无可能赢得过他的两只手。”
孙伯笑了笑,还是点点头。
“老和尚可是你杀的?”
孙伯还是点点头。
“为何杀他?”
孙伯一边研药,一边道:“因为他是国师的入门师尊。”
“国师与你何干,你要杀他?”高玉喝道。
“那三具尸骨也是你杀的?”唐行简直视孙伯,缓声再问。
“不错。”
“为何杀他们?”
孙伯抬头呆愣半晌,复低头继续研药道:“凡是少年成名的,我都想杀。”
“那三个人是何人?”
“忘了。”
“你?”唐行简有些许怒意。
孙伯抬头看着他笑了笑道:“你是蜀中唐门弟子,我原以为你能破我毒药,怎知你也做不到。看来这世间是没人能破我毒药了。”
“你原本可以不暴露自己身份,正如董逊所说,即便我研制出毒药,若不能人赃并获,也抓不着你。”唐行简道。
孙伯却哈哈一笑道:“我暴露了身份,你们也抓我不着。”
沐琚一听,勃然作色道:“你好大口气,我倒要看看如何抓你不着?”说着身形一动,已冲入研药房,一拳就打向孙伯胸口。
孙伯哈哈一笑,胸一挺,硬接了沐琚一拳。沐琚待要收拳再击,却不料孙伯竟欺身而上贴在他身上,随即沐琚便听得孙伯全身骨骼咯嚓作响。
山海面色骤变,人还末动,佛珠已疾射向孙伯,大喝:“阿琚,快退。”
柳佐亦惊,手中拂尘已成长枪向女子掷去。两人随即冲入房中想将沐琚扯出来。孙伯却已似藤萝一般缠绕在沐琚身上,沐琚身体骨骼四肢仿佛要被他绞缠碾碎。山海一拳打向孙伯腰肋,却听得沐琚惨叫一声,唐行简亦手一扬,银针飞刺孙伯,却不料银针瞬即就从孙伯身体飞出刺进沐琚体内。沐琚惨吟一声,向后疾退,孙伯哈哈直笑,突然紧抱沐琚于房中急旋。众人惊骇束手,不解孙伯何意。突然间两人衣衫尽碎、长发飞散,同时发出一声惨吟,互击一掌各自喷出一口鲜血,连连后退。
“天啊!”宋词凤眼圆睁发出一声惊叫。
众人惊骇地看到此时竟有两个沐琚在眼前,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样子也皆惊骇不已,同时看向山海与柳佐颤声叫道:“二师兄,三师兄,我才是沐琚,我才是沐琚。”
山海握紧双拳,虎眼圆睁瞪着两个沐琚,一时之间竟真的分不出真假。唐行简看着那落在地上的银针,把眼一沉。就在众人束手之际,一人从屋顶闯入,随手将屋内的沐琚挡在身后,逼视着屋门处的沐琚喝道:“你是哪一家后人?”
“大……都督,您真的来了?”高玉惊惑地看着来人,叫道。
来人竟是后军大都督赵良。
“大师兄,你认错了,我才是沐琚。”房门处的沐琚惊叫道。
“大师兄,别管我,把他捕下。”身后的沐琚叫道。
赵良‘呛啷’一声抽出宝剑,直指房门处沐琚喝道:“你到底是哪一家后人?快从实招来!”
房门处的沐琚眼神发狠,断声喝道:“大师兄,我是沐琚!”
“大师兄,不能杀。”高玉惊道:“杀错了如何是好?”
赵良却一剑就朝房门处的沐琚当胸刺去。高玉猛冲过来抽剑疾挡,叫道:“大师兄,你怎知他不是沐师兄?不能杀。”
高玉身后的沐琚忽轻声一笑,伸手欲抱高玉的腰。宋居易扬手向他掷出掌心雷,宋词的短剑已刺了过来。赵良将高玉往身前一扯,房门处的沐琚随即倒纵出门。柳佐拂尘疾扫过来,他也不躲,竟扑向柳佐。
赵良大喝:“老三,不可近身!”
柳佐闻之疾退,与山海分列左右围逼对方,却也不敢近身。
那人哈哈大笑,目光却只盯着赵良道:“你怎知我不是沐琚?”
赵良冷冷道:“你虽转得快,我这眼也不曾看走眼。”
高玉惊讶地看着赵良,眼中露出钦佩之色。
孙伯也点头笑道:“不愧是传武堂的弟子,很好,足以做我的对手。”
“你到底是谁?”赵良喝道。
“这医馆掌柜唤我孙伯,不过我目今这模样叫我孙伯实在是叫老了,不妨叫我孙叔可也。你若想知我真身也不难,待你们师兄弟九人齐聚乐安被我杀了,我自然会告诉你我是何人。”孙叔哈哈一笑道。
沐琚怒道:“你好大的口气,你想杀我们,我先杀了你。”
“来,来杀我。” 孙叔挑逗地向他招手,笑道。
婉儿笑道:“沐琚,他这功夫是旁人不能近身的,近身就会借力打力。”
“婉儿姐姐,这到底是何种功夫?”宋词亦惊奇地问。
婉儿看向赵良:“或许大都督最清楚。”
赵良却慎重摇头道:“我也不甚至清楚,应当是黑白无常最清楚明白。”
“黑白无常?”宋词看向哥哥宋居易和唐行简,开玩笑道:“大都督您说的难道是我大哥与唐大哥?”
赵良哈哈一笑,面色稍缓。
孙叔双手一拍,哈哈笑道:“你们若不杀我,那我可就先走了。”
柳佐却冷嘿一声道:“我不近身也照样杀你。”说完拂尘一转,尘丝骤起仿若万千利箭就朝孙叔刺去。孙叔嘿嘿一笑,伸手将尘丝一挽,巧力一牵,柳佐手中拂尘竟脱手而出。山海大喝一声,佛珠就套到对方头上。怎知对方竟是摇头一震,佛珠瞬间就粉碎射向四方。众人疾躲,却仍不免皆被碎珠所伤。幸得高玉与沐琚在赵良身后,方才不曾被伤着。婉儿却在此时娇喝一声,纵身跳起,将头上金钗取下就朝孙叔眼睛刺去。唐行简即抽刀上前助阵。
婉儿却道:“行简,莫来。”
唐行简即时收刀止步。婉儿那手仿似娇花弱枝,半分不着力,但花样百出间令人眼花缭乱,竟又逼得孙叔手忙脚乱,好在他到底老道,不一会便气定神闲与婉儿过招,两人好似斗舞一般你退我进,你进我退。但渐渐的,婉儿面有汗滴,亦渐变苍白。人亦愈来愈离得近,退得短。众人惊骇不已,却又不敢上前。唐行简握紧手中长刀直瞪着孙叔,眼里像要爆出血来,想摸银针却被宋居易按住。唐行简看了他一眼,把手放下。宋居易看准时机,向孙叔连环抛出数把掌心雷。掌心雷在孙叔全身上下爆炸却瞬间射向四周,众人急避之时,唐行简反其道而行冲到婉儿身前紧紧抱住她,替她挡住掌心雷。孙叔如影随行,一掌击中唐行简后心。唐行简本能的用力一震,孙叔却怪笑一声人便附上唐行简的背。‘啪’,赵良也冲过来一掌击向孙叔,孙叔尖笑旋身转向赵良,便伸手将他紧紧抱住。山海和柳佐即将唐行简和婉儿拉退数步。高玉见赵良被孙叔紧紧抱住,便想冲过去救人,却不想竟被一直不曾出声出手的姬晨风撞开,喝道:“不能碰!”
孙叔哈哈大笑紧抱赵良,却盯着姬晨风道:“你是黑无常还是白无常?”
姬晨风耸耸肩笑道:“你一直不肯杀他们,是何原因?”
“我不是不肯杀他们,只是想集齐了人再杀。黑白无常只现其一,甚是令我等得心焦啊。”孙叔笑道。
“你就是盖天王?”姬晨风缓声问。
孙叔渺了姬晨风一眼,笑道:“你若真是黑白无常,自然知晓我是不是盖天王。盖天王得罪了你还是你得罪了他?”
“凤阳高墙一事,是否也与你相关?”赵良问。
孙叔卟哧一笑:“你们这是想将所有事都推到我身上?”
“如此说来,凤阳高墙事与你无关?”赵良再问。
“大都督,凤阳高墙一事当然与我有关,为了能将安化王世子从凤阳高墙救出来,我可是策划了整整一年。当然亲自动手的不是我,世子出高墙那一日,我应当正在三香酒铺饮酒。至于世子会在何处,我一时也不知。或许还在来的路上。”孙叔说完,咯咯笑道。
“你想帮世子夺位?”
“朱棣夺得,世子自然夺得。”
“恐怕你是想自己做皇帝吧。”宋词笑道:“以你这份神怪功夫,世子登基之日,便会被你整死。”
高玉惊道:“若如此,他岂不是也能变成陛下模样夺取陛下龙座?这到底是甚邪魔功夫?”
柳佐看向山海,惊问:“二师兄,这是否?”
山海看了柳佐一眼,转向赵良道:“大师兄,此人是否师尊……你应当比我知之更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