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过去的一些事儿 -- 温雅颂
最近看西西河帖子看得感想颇多,有点想写些东西的冲动。但因为都是些感想和触动,没有一个明确的主题,也没有前后顺序,只是想聊聊过去的一些事儿,想到哪就聊到哪,尽兴为止,故有此篇。
最近河里时兴讲家史,咱不能落后,也来赶个时髦。
我从未见过我爷爷。我出生时,他早已去世多年。我对他的了解,基本是从我母亲以及老家来的亲戚们处听来的,所以以下内容全都是“据说”。
凡是见过我爷爷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赞他又高又帅,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大帅哥。我爷爷是独子,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想必我曾祖父一定盼望他能早日娶妻生子,延续香烟。但他却颇有水浒好汉之风:不近女色,专喜舞枪弄棒,结交天下豪杰。
他应该出生于二十世纪初。清帝退位,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他也按捺不住年轻人想做弄潮儿的冲动,离家当兵,却去了孙传芳的部队。从未受过正规军事教育的他,居然在孙大帅的麾下混了个营长,手下好几百弟兄,当真好不威风!
可惜,好景不长,赶上了国共合作的第一次北伐战争,跟北伐军在华东某地干了一仗。想那孙传芳的部队怎能是北伐军的对手?败的可以说是惨不忍睹。我爷爷一看北伐军的阵仗,这才明白了打仗是怎么一回事!以他水浒好汉的性格,也自然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立刻下令全营放下武器,投降!
要说当年北伐军对待俘虏也颇有后来TG的作风,说不定当时的北伐军指挥官就是个共党分子也未可知。总之,北伐军对俘虏的政策是愿意留下的欢迎,不愿留下的欢送。我爷爷见识了北伐军打仗不要命的架势,大概也掂量了一下自己还承担着家族延续香烟的使命,没敢加入北伐军,卷铺盖回家了。
回家后娶妻生子,这样就有了我的父亲。
我曾祖父没有给我爷爷留下多少财产,我爷爷凭着自己的能力和人缘,在当地办起了一个食用油料加工坊,基本垄断了附近几个县的油料供应,也因此积累了一定的财富,置田盖屋,当起了财主。但一来因为他的油料生意利润较高,赚钱相对容易,不需要狠命盘剥佃农和雇工,再加上他本来就有的仗义疏财性格,他在当地一直非常受人尊敬。
抗战爆发,我老家是抗日根据地和日占区的边缘地带。当地有很多人当了汉奸,也有很多人参加了八路。据我母亲讲,我爷爷在那个时期是县大队的大队长。从他把我父亲这支独苗送去当八路来看,他肯定不会是伪政府的“县大队长”,而且“县大队”这个词也不像是伪政府所用的词,倒更像八路的队伍。可他终生没参加过TG,我不知道TG是否会任命一个党外人士担任TG的县大队长。这个问题,我至今也找不到答案。考虑到TG当年人才奇缺,特别是在敌后根据地,只要抗日就是统一战线,以此推论,似乎还是八路的县大队长可能性更大。
我爷爷在土改前夕因病去世。土改把我爷爷置下的田地都分了,但我爷爷盖的几间大瓦房一直没分,留给了我奶奶。从此也可以看出我爷爷在村里的人缘很好,人们并不因阶级的差异而对他产生憎恨。而当地还有几家恶霸地主,土改的时候下场可就不那么好了。
我奶奶去世后,我父亲专门回去一趟,把房子卖了。这几间大瓦房是当时村里的“地标建筑”,一直留到21世纪,因为村里道路改建而拆除。
小的时候,一方面接受着官方教育,以为世上的地主都像黄世仁、刘文彩一样;一方面又从母亲和乡亲们对我爷爷的描述中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主模样。这种矛盾让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感到困惑,很久以后才慢慢想明白。
80年代改开和大量平反冤假错案,相当多的一些人热衷于“揭露真相”,热衷于给所有被TG打倒的阶级平反,其目的就是想从根本上否定TG领导农民翻身的伟大意义。而我的观点是:旧中国地主作为一个阶级,对土地的占有极大地阻碍了中国的健康发展。不消灭地主阶级,不进行土地改革,就无法提高国家的整体生产力。历史上真实的刘文彩也许不像TG描述的那么坏,但中国的地主里确实有相当比例的恶霸地主,他们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即使刘文彩不是,也还有张文彩、李文彩。中国传统里有一种得意了趾高气扬,失意了低三下四的东西,对此我非常反感。我认为这种传统就是产生恶霸地主的温床。看看现在的很多暴发户,其行为跟过去的恶霸地主本质上是相同的。如果现在可以出现认为有钱就能摆平一切,视穷人生命如草芥的暴发户,还有什么理由怀疑旧中国会产生恶霸地主呢?
同样,现在也有很多成功人士,虽然积累了大量财富,但依然平易近人,热心帮助他人和公益事业。以此类推,旧中国的地主们,其实也有一定比例的这种“成功人士”。可见,过去的地主和现在的富豪,只表明了他们积累财富的能力,跟人品并无紧密的相关关系。
当然,当年的土改有相当多的普通地主也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这里一方面有“矫枉过正”的因素存在,另一方面则是相当部分的农村基层政权掌握在了典型的流氓无产者手里,TG派到基层的干部本身水平也比较有限,而土改又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风卷残云一般。“萝卜快了不洗泥”,这是全世界革命党刚掌握政权时的普遍现象。
我爷爷当年曾与邓小平有过一面之缘,到以后再说。
阶级只是一个概念,具体到事实的是一个个活人。消灭地主阶级是社会进步,但是前地主们的个人命运是他们自己解放前行为的后果加上当地共产党基层组织的政策水平决定的。
有着时代变迁的深深烙印。
很多有见地的地方,太多了,也就不一一花了。
很认同“可见,过去的地主和现在的富豪,只表明了他们积累财富的能力,跟人品并无紧密的相关关系。”
跟我爷爷相比,我姥爷的故事更多,也更精彩。
我爷爷和姥爷都是河北邯郸人。中国北方一直有种传说:华北一带的人口,都来自于山西移民,原因可以上溯到明朝燕王扫北的历史。当年燕王朱棣起兵伐建文帝,主战场就在河北山东一带反复拉锯。加上当地官民不服燕王而被朱棣大肆屠戮导致十室九空,赤地千里。战事过后,明成祖朱棣开始大量从山西向河北移民。因其移民机构旁有棵巨大的槐树,所有移民均在此地集中迁往河北,故此有“来自山西老槐树”一说。据说凡是迁自山西的移民,身上都有一个特有的生理特征,就是小脚趾的趾甲是分成两瓣的,其实就是趾甲外侧还长着一支似甲似肉的芽,比趾甲软而似肉,但却无神经。
我从很小就注意到了自己脚趾甲的特点,问之父母,才第一次听到“燕王扫北”和“老槐树”的典故。再看父母的脚趾甲,却发现父亲有其特征,而母亲却没有,原因就是我母亲这一支,祖上曾是追随朱棣的一个高官,因此在战争中得以保全。
另外,我还注意到我的姥爷、我母亲、再加我自己,虽是典型东亚人的骨骼特征,但却有类似于欧洲人的肤色。鉴于中国曾有过犹太人定居开封的历史,而开封离邯郸并不算远,所以我一直怀疑,我母亲这一支是否带有一定的犹太人血统?
我姥爷一生干了两件比较大的事。第一件是救了TG的一位高官,此人名叫王维纲,文革前官至最高人民法院第一副院长,但年轻时跟我姥爷却是磕头拜过把子的兄弟。这段故事我以前曾在西西河写过,这次就不重复了,没看过的可移步这里:
如果说第一件只是救了共党的一位高官,这第二件的影响就更大了。
我小时候多次听母亲讲,王维纲后来曾邀我姥爷参加革命,并以高官职位相许。对此我一直心存疑问,因为到了解放战争时期,TG已经发展成为一个成熟的政党,也有了一套相当正规的制度,授予我姥爷那么高的职位不可能由王维纲个人所决定。前年回国见到我大哥时把这个疑问提出,这才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真正对我姥爷封官许愿的不是王维纲,而是一位地位更高之人,邓小平!
当时邓小平答应的是:恢复我姥爷的党籍,党龄从三零年入党时连续计算,职务不低于王维纲当时的职务。王维纲当时的职务是中原野战军二纵政委,而四纵的司令,则是传奇大将陈赓。
而我姥爷究竟做了什么使其受到如此厚待,显然不会仅仅因为当初曾救过王维纲,必然还有对TG更重大的贡献。在我进一步探究下才得知,我姥爷参与策反了一位国民党高级将领阵前起义。带着这点线索上网一查,原来被策反的就是解放战争中国民党的第一位起义将军,高树勋。因为当时高树勋的司令部正设在我姥爷住的镇上,而我姥爷在当地也多少是个头面人物,自然少不了和驻军长官有所来往。想必是他通过给高树勋分析形势,使高树勋看清了国共两党未来的前途,因而改变态度,开始和TG建立起联系,最终达成了阵前起义。
由于高树勋的起义,使当时该地区国共双方的军事实力发生逆转,国军大败,共军也大大减少了伤亡。不仅如此,高树勋也给全国的国军将领树立了一个榜样,以致形成风潮,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可见,说动高树勋起义,对TG在军事上和政治上的帮助非常之大,再加上过去营救王维纲的功劳,邓小平开出这样的价码才显得合情合理。
不过,我姥爷最终还是没有接受。为此我母亲一直埋怨他。我以前也一直不理解他为什么不接受。但随着我自己的年龄增长和阅历增多,慢慢地,我觉得我多少能理解他一些了。我觉得他虽然自知此次策反功劳极大,但自己毕竟多年没为TG工作,贸然接受这样高的职务,整天面对一大批长年跟着TG出生入死的师团级干部,很可能根本指挥不动他们,大家都难受,等于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另外,他肯定了解TG的艰难历程和铁的纪律,自己长期闲散惯了,以那么高的身份重新回到党内工作,不可能像新党员那样有一个锻炼适应期,万一哪头没注意到犯了什么错,以前的功劳也全毁了,还不如继续留在党外做朋友,让党一直念自己的好处。
假如我处在他当时的位置,说不定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本来,即使他不入党工作,他解放后的待遇也应该还能更高一些,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他跟党产生了隔阂,党对他也变得冷淡了。事情是他策反高树勋时,高手下的一个中级军官,是当地人,跟我姥爷也熟悉,可能也在起义中起了重要作用。起义后那人不想再干,就解甲归田了。结果那人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不知是在土改还是后来的什么运动中被镇压了。我姥爷为他鸣不平,说党“忘恩负义”,这下把党得罪得不轻,从此坐起了冷板凳,再也不受待见了。
要说“忘恩负义”,党在这个方面,有些地方确实做得不咋地。无论是王维纲越狱,还是高树勋起义,从党的文献中都看不到一丝一毫我姥爷的贡献,只字不提,一切功劳都是党的。只是因为我亲眼见过王维纲,亲耳听过他跟我姥爷聊起当年越狱的经历,所以我肯定我姥爷才是王维纲真正的救命恩人。既然他救王维纲的事实不被任何官方文献所记载,那埋没他策反高树勋的功劳同样也就不难想像了。
只是这样宣传,貌似显示了党的神通广大,却掩盖了党与群众的鱼水之情。在关键时刻为党出力的,不仅仅是推着小车支前的民工。
西西河的文字完全可以留给子孙看。普通人很少出书立传,走过这个世界都成了尘埃。今天的网络却显然可以不计贵贱让任何人都有机会把思想和生平传诸于世,与古人拼死才能流传青史比,我们是不是幸运得多呢?
统战工作在争天下时很被重视,得天下后就逐渐被遗忘了。当年的统战对象在土改和文革时被迫害的事例有很多。相比之下,你家老爷只是被遗忘,应该算万幸了。
关于山西人的脚指甲的特征还是头一次听说,所有山西人都是这样的吗?
另外,对山西向河北一带移民的原因存疑。朱棣南下旨在去南京夺权,不是占地。所以战斗应该只是局限于南下路线上的几座城池,如济南,滁州等。朱棣没有兵力也没有必要把战火延烧到广大的河北地区。
个人推测,造成河北大量人口减少的主要原因应该是元末的残酷统治,以及明初的北伐战争。
准确讲,我姥爷也不是被遗忘了,他后来一直是邯郸市政协常委,算是被养起来了。只是产生隔阂后,彼此再没有当年的坦诚和信任,我姥爷虽在政协,但却基本不问政事了。
我家也是地主成分,据说,又是据说哈,呵呵,我祖爷爷曾经是前清举人,做过一任清河知县。为人应该不错,据说WG时期还有贫农不愿意说他不好。但想想,当时我们家占据了现在一个一个乡那么多的土地,太可怕了~~~可见当时的土地兼并已经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我外公是我祖爷爷的长工,据说有几个孩子生出来养不活,刚生下来就在尿盆里溺死了(听我妈说的),害的我至今对尿盆这种东西心有余悸...
所以,我至今对TG的土改不存怨念,虽然我家被分的啥也木有了。无他,除此之外,没有解决办法啊~~
真正有能力的人,可以靠自己的大脑和双手为自己打出一片天地。吃祖宗留下的财产是无能的表现。
以前曾看到过某个外国富翁没把财产留给子孙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如果他们没出息,留给他们财产只会害了他们;如果他们有出息,也自然不需要我留给他们财产。
看到这就想起《第九个寡妇》中的地主是多么的有生活智慧的一个人!
更重要的是,艺术作品不适合作为史论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