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三体人物之章北海:黑暗的仁者 -- 成奎花
“那我该怎么办?”
“要多想。”
“想了以后呢?”
“北海,我只能告诉你那以前要多想。”
刚看完三体三部曲时如果有人问我:“你最喜欢哪个人物?”我会不知道怎么回答。大刘描绘的时空画卷恢宏壮丽,刻画人物的功力确实差点。现在已是近一年后,如果有人问我:“你最喜欢哪个人物?”我会回答:“章北海。”是的,我最喜欢的人物就是章北海。三体中的人物,并不栩栩如生,更像是一种理念的具象化。阅读后的时光流逝,使得本来不丰满(对不起了,大刘)的血肉渐渐销蚀,这些人物形而上的骨骼却日益清晰。
当被问及这个问题时,小悦悦刚刚逝去。一个外国朋友和我提起这件事,我只说了句“我很难过”。我不愿和他讨论这样的话题,就像我从来没有和他讨论过在他们国家的地铁上,一个喝醉了的老头脸朝下摔倒,整个车厢,只有我和老公两个中国人出手相助。没有人让座,整个旅途中,老头满脸是血坐在地板上,老公要扶着他只能一直蹲着,他紧紧握着老公的手,不停地说谢谢。中国媒体在反思路人的冷漠,劣根性的暗示与外国媒体充满优越感悲天悯人的头条遥相呼应,这些势利懦弱的人啊,趴在别人院子外的篱笆上向往着那些客厅里衣冠楚楚的晚宴,却不知道卧室门关上后的种种暴力、背叛和阴谋。也有人在谴责父母的失责,我想起小时候脖子上一直挂着的钥匙,在生活的压力下,心灵会和手一样磨得粗糙,不是不关心,但又能有多周到细致呢?这件似乎无比简单黑白分明的事,当我细细想来,却只见同情者的傲慢,批评者的偏见,有罪者的无辜,视为同盟者的苟且。那一刻,想到“北海,我只能告诉你那以前要多想”,不禁泪奔。我不过作为一个旁观者,不过想对一件事采取某种态度,这件事也不过只是模模糊糊地与一个民族未来的幸福相关,却已经难以决断了;难以想象章北海面对全人类生死相关的抉择时,如何在绝对的孤独中一步步坚定了信念,而对于这个信念,他也许愿意用一切去换得一个否定。
如果这个世界的终极真理是弱肉强食,没有仲裁者没有公平,你该怎么办?如果相对于你的敌人,你弱小得象只虫子,你该怎么办?如果周围的人都和你想的不一样,他们甚至会把你当作敌人,你该怎么办?维德的答案是无所谓,我必须努力到最后一刻,用任何手段,牺牲任何人包括我自己,以换得生存的机会。章北海也一样,只除了一点,他并非“无所谓”。陈郢客写过:“如何对待‘愚民’----那些落后于你的人,是评判每一个精英沉甸甸的试金石”。同为人类精英的维德和章北海,前者藐视众生,你我之间分野清晰,无牵挂者有决断,而且干净利落;后者却没有那么洒脱,他没把自己看得那么高,结果和芸芸众生难免心理上牵扯不断,做着认为正确的事,却意识到这也是背叛。维德追求伟大的荣光,反讽的是这种荣光却必须依存于被其藐视的大众的承认,这承认其实是对于征服的授权:我承认你高于我,然后我将臣服于你。奇怪的是,章北海在意同为人类的其他人(正是这种在意,让他在漫长的时间里背负了巨大的压力,以至于他在水滴袭击证明自己正确之后,却显得万念俱灰),但是他却根本不在乎获得公开的荣誉,“问心无愧”,也许是他所奢望的最大奖励,我既无愧,你必已认可,“没关系,都一样的”。章北海和维德,东西方文化的具象,佛相对于上帝,融合相对于征服,东方的仁者必有勇,西方的勇者无仁。
“被切割成多段的三艘战舰的残骸围成巨石阵的形状,构建了一处太空陵墓”,这座浮在无边无际虚空中的陵墓,是章北海葬身之地,也是他的自传和墓志铭。几年前在苏尼翁角波塞冬海神庙遗址,正是黄昏。黄金般灿烂的夕照,悬崖下呼啸而来然后破碎的白浪,目光沿着优雅修长的石柱向上延伸,似乎能看到人类的心灵与理性之光在柱间自豪的穿梭舞蹈。只是忽然一块大石在柱顶当头压上,有点扫兴。可回头想想,如果没有最后的横压石块而只是无休止的往上,却显得单调轻佻了。我没亲眼见过巨石阵,却能想象当古希腊人的优美柱体换成土著的粗糙巨石,那当头压上的分量,只会更觉沉重。生命、文明,或优雅或野蛮的向上,最终逃不过横来的终点。记得我年少时,教师敢于当众责问校长,工人能到厂长办公室里拍桌子,干部会挽了裤脚和老农一样在田间地头晒得黝黑,为此我曾经相信人民共和国。如今这些都已不复见,我的国家再次为精英阶层把握,“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君子之泽”也能延续几世。直到我和瑞典教授聊天,提到瑞典社会主义的黄金时代,在帕尔梅遇刺后每况愈下,现在已经是赤裸裸的资本主义复辟,他的忧虑溢于言表,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失去家园的人。历史的周期,每一个美好的开始终究终于丑陋,唯一不变的是,美好之前,丑陋之后,都是铁和血。黑暗森林中,章北海看到只有死神永生,可是在虚空中,他顶着永生的死神,却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稳。
“在那以前要多想。”
“想了以后呢?”
“自己做判决者,自己做行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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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只觉得心情很沉重
章北海就是那个大写的人。
大部分主角让人没什么爱恨感觉,读者很难偏爱或讨厌哪个,史强可能算例外吧。 不过科幻小说多数都是这个样子,文学性要差些,不少西方科幻很枯燥,我根本就看不下去,三体算不错了。
罗辑是个百分之百的浪子。
浪子有上中下品之分。下品者,游手好闲,欺善怕恶,嘴上好讲义气实则懦弱无赖,马克思笔下的“流氓无产者”和天津当年的“咂巴地”都属于这一档,以画来喻,则是戈雅的黑色系列,画面拥挤无隙充满卑劣和恶;中品者,大多有工作而无事业,无责任感,极端自私,却也好面子,小心翼翼占着无防备者的便宜,理直气壮的占着爱其者的便宜,一如毕加索晚年的拼图作品;上品浪子,及时行乐,随遇而安,雪泥无爪,雁过无痕,宛如白纸,相比中下品,他们太聪明,看得透人心的黑暗苟且,也太理智,不会视自己为例外,他们心里虽然没有别人,却也没有自己,空,或者如史强所说:“大气!”
罗辑当然是上品。
做上品浪子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因为完全的空虚是很痛苦的事情。“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描述了这种痛苦,只是小资情怀使得这种描述蒙上一层玫瑰色的浪漫面纱。我见过一个女孩,被有几亿家产的富二代称作“真正的富二代”,一次聚会,她跟着那个朋友来了,穿作打扮非常朴实,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我和她聊了几句,她说他们也不熟,就是没事情做,只要认识的人约她就出来,出来也不怎么和人说话,就那么呆着。我们没说上几句,说不下去,因为她给人对任何事情包括聊天都不感兴趣的印象,不是愤世嫉俗,也不是冷漠,很平淡自然。虽然知道很多富二代非常无聊空虚,这个女孩还是震到我了,甚至让我忽然觉得炫富吸毒都比这好,那些人至少还有欲望。
上品浪子是成人童话最佳男主角,男人都愿意去代入,女人都愿意去改造。女人在心里悄悄地想象自己是那个特别的人,或者极其美丽,或者不美丽却极其聪慧,或者不美丽聪慧却极其纯真,反正与众不同的吸引了浪子,让他一往情深,因为浪子或者不爱,或者爱得死心塌地。可是女人们可能要失望了,浪子去爱,不是因为发现了你,而是因为发现了他自己。罗辑在想象中塑造完美爱人形象的过程,其实是他在否定一切的生活态度之外,寻找自己愿意肯定和追求的美好和价值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完成了自身价值体系的构建,在浪子无根漂泊的心灵里亮起一座灯塔,塔边是他可以下锚的港。当这座灯塔在现实中亮起,那种宿命的意味,使得爱情成为信仰,这是“浪子或者不爱,或者爱得死心塌地”后面深沉但不浪漫的逻辑。在那之前罗辑如果在生活中遇上庄颜,他不会爱上她,她只会成为他的“另一个情人”。
一切伟大的感情,都只需要一个卑微的开始。罗辑发现自己,发现庄颜,最后发现了人类。和庄颜母子团圆后不久,他选择离开,在不情愿的成为面壁人许多年后,自愿成为人类种族的执剑人。爱很重要,中国人很少说爱,可是我们竟然也走过几千年,只因人类之所以为人类,不只是因为爱,最伟大独特的人类情感,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人同此心情同此理”、“感同身受”,由此而发的行为则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们的文化,是关于“同情”的文化。因了同情,罗辑护卫爱人孩子的决心,才会扩大成护卫陌生人爱人孩子的决心,但是,我发现很难说他爱那些陌生的男男女女。每个人都有爱的能力,最差也能爱自己,一般人爱家人朋友,同情则不然。汶川地震时,我感同身受,看着电视眼泪忍不住地流;挪威枪击案时,我却只是理智判断,这是件坏事,心理上却波澜不惊。如果说爱是一种自然情绪,同情则是一种文化现象,其定义了“我族类”,并且仅存在于“我族类”之内。很多人不喜欢庄颜,我却以为她是女版的罗辑,在她身上,同情比爱强烈得多,她和罗辑的区别在于,罗辑需要爱作为原动力来激发同情的能力,而她不需要。我们需要一些可以理解的感情作为通向更高层次感情的阶梯,于是罗辑显得真实可爱,庄颜却显得不近人情了。
三体里面,象罗辑这样大气的不多,大多和史强一样,平常人,有着从生活里面总结出来的智慧,有着家长里短的牵挂,这些平常的万家灯火,在黑夜中连接成片,就是人类的文明之光,也是所有英雄们的信仰之锚。
后记:这篇文章献给高子山mm,我和她网上网下都没有什么交集,对她的了解完全来自这两天的悼念文章,一个热情极富同情心的姑娘,如果叶文洁认识她,一定就不会有三体这样的故事了。哀悼......
比如天渊,我就真被人物感染了。
至于文学性,你要考虑光明王,看完以后,觉得史诗只能那样写。
看了这么多年译文版,总体感觉,西方科幻的文学性远远超越中国硬科幻。。。
“如何对待‘愚民’----那些落后于你的人,是评判每一个精英沉甸甸的试金石”
hua
可能是因为文化背景的差别吧,也取决于翻译者的水平,我自己英文可以应付一般的交流,但没法以轻松的心情去看原版书,这方面阅读的局限很大。
多年前看过好几遍。中文看完,又把英文本找来看。至今里面的科幻场景仍然觉得匪夷所思,而又历历在目。作者的润物细无声的笔力让我叹服。大刘的三体,也写得很好。但个人在读第三部后半段时就不是很享受阅读了,而是快速的草草翻完。当时只是觉得作者用力过猛,或是大刘想努力驾驭这种宏大的场面, 而使其中的人物显得苍白。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也记不清了。
当然,也许只是个人的口味不同吧。
呵呵,光明王当年给我的感觉是shock,非常的shock,若能写出这样华美的史诗,大概此生无憾了。
在读光明王之前,我只是文学爱好者,读了光明王之后,我变成科幻爱好者了。。。不过这样华美的科幻,我还没有在国内见过,可能国内科幻太贴近我的生活了,所以没有当年看光明王那种被催眠般的快乐。
其实光明王里的科幻不算太硬,但是科学跟轮回和宗教掺和在一起就无比瑰丽。
我一生在文字上梦想就是写出光明王那样的小说,那样的话,纵使一世无名也无憾了,至少我对自己满意了。
我看的基本是译文版,尤其是早期译文版,基地,沙虫,光明王。。。欧美近几十年积累的科幻经典。
像光明王这种小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想想这是60年代的科幻作品,至今仍然常读常新。
因为07-10年间家里和工作上事情太多,河里来得很少,居然对暗香君这个ID不熟悉。惭愧!刚回去拜读了暗香君在河里发的帖子。很不错。暗香君其实已经具有一个好的科幻小说家所需要的素质:文笔流畅,思维缜密,得益于理工科教育的对现代科技的理解,对生活的观察与分析,以及不断地有意识地练笔等等。
多说一句。不知道暗香君从K大毕业了没有。小说的创作也需要生活的积累,才能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众多人物。也才有生命力。科幻作品也是如此。借用红楼梦中的话说,就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暗香君的经历其实和阿西莫夫很相似。现在等待的也许就是一个触发科幻小说创作的契机。就像阿西莫夫从士兵联想到罗马,再到帝国,直至产生创作银河帝国系列的冲动和灵感。或是像他那样从爱默生对星夜的感慨中,催生出“日暮”。你也一定能行的。不要放弃。
到出版的那一天,还想能得到一本签名赠书。希望不用等太久。
写文章像是一个人行走,多少会觉得孤单,但为了喧嚣而写似乎又背离的自己愿望。
对科技的思考固然可以在年青时就建立,但对人的了解,却必须慢慢积累,这个过程也挺好的。我想这种事情随遇而安,虽然我很喜欢写作,也知道写出自己满意的东西可遇而不求。即使写出来,能够被人接受也不容易。
嗯,谢谢了,如果有出版的机会,我一定会给每个鼓励过我的朋友寄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