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海上旧事(一) -- 晨枫
儿时的上海,也有几许喧闹,也有几许繁华,但蜗居郊县,却有几分乡野的清丽,和田园的宁静。不知道这算不算风水宝地,反正河汊缭绕,村落点点,朝闻鸡犬之声,暮睹收工的农人。坟头上的袅袅青烟,和地平线上无声地划过的蓬帆,是今天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忙碌的人们梦中都不会出现的景致。
这里当年应该算是近郊了,但郊就是郊,到市区是叫到“上海”。记得小时候,从“上海”回家,公共汽车到“城乡结合部”就没有了,后面的路要坐在自行车的后面。当然啦,这是“正规”的载人自行车,书包架上安一块木板,坐着稍微舒服一点点。但一路颠颠地回家,倒也别有乐趣。我是乐此不疲,但父母要考虑囊中羞涩的问题,常常乐趣问题就是次要的,一家三口(那时还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的年代,计划生育听都没听说过,父母怎么就那么有远见呢?)就坐11路回家啦。一走就是两三个小时。我小,可以耍赖,这样老爸老妈就受苦了。后来公交延伸过来了,只要走40分钟就可以到车站了。公交真正通道家门口,那是20年后的事情。
从小就喜欢汽车,什么汽车都喜欢,爱屋及乌,连过路一辆拖拉机也能使我兴奋半天。喜欢闻汽油、柴油味,更喜欢柴油味。要是有机会坐汽车(也就是公共汽车或单位里的大卡车啦),那更是兴奋莫名。文化大革命初期,公共汽车是资产阶级的东西,革命群众“喜爱”坐大卡车,于是公共汽车被带帆布篷的大解放代替。上下车爬上爬下的,大人悄悄地抱怨几句,可我开心得很。还可以挤到前面去,从驾驶室后背的小玻璃窗里,开司机开车。或者踮起脚,把车篷前面的帆布“窗”打开,吹着风,看着景,哇,那个爽啊。不过好景一般都不长,后面的人不喜欢风(要不小资怎么就该好好改造呢?),开不了多久就得关上。后来就乱了,有时是捷克的柴油公共汽车,开起来“突突”的,浑身打颤,换档是一根长长的大铁拐;有时是国军手里缴获过来的老雪佛莱卡车,发动机声音“呜呜”的,像细声细气的哭泣。还是喜欢解放。不过最喜欢的是用国产黄河底盘的柴油公共汽车,听着就有劲。后来“复课闹革命”、“抓革命、促生产”了,原来的正规公共汽车又回来了,我还失望了好一阵,那大卡车多好玩啊。老爸有时喜欢逗我,公共汽车开过来了,但还在老远,他跑到路中间去,假装要被汽车压死了,我在路边急得跳脚:“爸爸爸爸,你快回来呀”,又不敢过去拉。想想老爸也挺可气的,现在该怎么治治他呢?
单位里的汽车队是我最喜欢泡的地方。那年头,汽车队是不同凡响之地,小孩不要说进去玩,远远地看都要遭到呵斥,大概怕我们受到阶级敌人的利用,加害革命干部吧。小车队里有仰首蹬腿的伏尔加,有贴木车身的老克莱斯勒,最惊讶的是有一辆乌黑油亮的奔驰190,就是老上海模仿的那种,最不起眼的是一辆灰色的华沙。但这辆华沙的出勤率最高,不知道是因为它可靠,还是中国人“差东西先尽着用”的老习惯。小时候不算顽皮,但在小孩追逐嬉闹的时候,还是把腿骨折断了。说来惭愧,急转弯,人转过来了,脚别住了,没有转过来,咔嚓,胫腓骨旋转性双骨折,还好没错位。保健科的女医生一定要东按西按,确认位置后才肯拍片。其实骨折是肯定的啦,也就是为了能用小一号的片子,所以一定要精确定位,节约嘛。结果“坏事变好事”,要送“上海”的华山医院,考虑到挤公共汽车太不方便,就让小车队出车(送急诊是小车队容许的特例),坐华沙,把我美得呀,腿也不疼了,车里这里摸摸,车外那里瞧瞧,跟一脸威严的司机套套近乎,小心翼翼地拨开窗上的白纱看看外面。那年头小车窗上都挂白纱窗帘,大概是怕阶级敌人把车里的革命干部看得太清楚了,好暗杀什么的。心里恨不得多摔几个骨折,好再坐坐轿车。“活思想”刚一露头,就被老妈一顿臭骂。不过一年后还是又骨折了一回,同一条腿,又捞到一次坐轿车的机会。不过这次不是故意的,打球玩酷,脚踩在皮球上,球的气不足,又是旋转性骨折。以后老实了,玩游泳,总不成让水把骨头给折了吧?还真没有再断过。
其实最早坐汽车还不是这一次。那时西郊公园门外是上海唯一有出租汽车的地方,别的地方都要到出租汽车站预定,这里只要排队,排上就得。那时人们经济不宽裕,叫出租是超豪华的事,结婚叫车也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所以坐出租的人很少。西郊公园外的出租是所谓微型汽车,现在想来应该是二冲程发动机,声音“嘣嘣”的。两门,后座的人要把前座翻下来,爬过去。说它微型还真微型,大概只有老奥斯丁迷你的3/4大。老外公在那年代算是高收入的了,为了宠小外孙一回,也发过豪兴,叫过一回微型,祖孙三代挤进去,其乐融融。颠得很,声音和油味都大,但没人在乎。上海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好玩,很多仅有的地方还因为封资修给关了(像城隍庙、豫园),所以后来西郊公园的游人越来越多,星期天和节假日常常可以达到十万,等公共汽车的长龙简直恐怖,所以偶尔也咬咬牙叫出租,不过这时微型汽车已经改成带帆布蓬的三轮车了。但我不在乎,只要有轮子、带响的,都成。发动机好像是和轻骑一样的,声音尖利;不用方向盘,而是摩托车一样的把手。人们常叫它“乌龟壳”或“蹦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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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郊县,单位里幼儿园还是有的,我们这些小把戏不能在野地里瞎疯,还是要到幼儿园里去看《收租院》,唱“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还是要边跳边唱“找啊找啊找啊找,找到一个好朋友”。幼儿园的条件在那时应该算不错的,一座两层楼的红砖房,连着一长条青砖平房。房前有一大片草地,边上是一溜高大的冬青和松树,树后是一条小河。那时好像对小孩掉到河里也不那么担心,也没什么人掉到河里。我们有时候顽皮,跑到树后,老师看见了,呵斥两声,也没有太大不了的。草地上最好玩的是攀登架,横着爬竖着爬,正着爬倒着爬,可以爬出很多花样。我不大喜欢跷跷板,滑滑梯也兴趣一般。草地前面是围墙。也就是小指粗的涂柏油的细竹竿交叉起来编出来的,真正的防君子不防小人,小孩子都可以把竹竿抽出来,抽掉几根,一个洞就出来了,可以钻进钻出。不过那年头君子多,没人抽竹竿。
幼儿园每天要睡午觉,这是每天最痛苦的时光。为什么要睡午觉呢?睡不着啊。于是瞪着眼,看空中飞来飞去的苍蝇,或飘飘忽忽的灰尘。有时老师连瞪着眼不作声也不让,那就只好使劲闭着眼,看眼皮里面的红红绿绿的“虚空世界”。
每天最开心的时候是放学前,小朋友可以到草地上只有活动,等父母来接。平时玩攀登架、滑滑梯、跷跷板,老师在一旁看着,要排好队,也不能随心所欲胡乱玩出花样。放学了,爱怎么玩就可以怎么玩,老师在旁边,也就是笑咪咪地看着,并不管你。那时候没有现在动不动就打官司的坏习惯,老师不用太担心万一小孩摔一下会如何如何,小孩也比现在皮实一点,摔一下也就摔一下了,学解放军,不哭不哭,也就完事了。妈妈有时会带一根棒冰,雪糕就比较少了,特别优待的时候会带一根紫雪糕,就是白雪糕外面包一层巧克力的那种,那是非常稀罕的,高级得昏过去了,我也会快乐得昏过去了。更多时候是什么也没有,只有妈妈的笑脸(或苦脸,要看那天单位里上班的情况了)。但小孩子的记忆是有选择的,好事情记得贼牢,所以每天等的时候总有盼头。
住在单位大院里有一个不好,从襁褓到老死都是眼对眼,肘抵肘,一点隐私也没有。几十年过去了,走在路上,正陪着现任大小领导指点当年的革命疆场呢,就听到一声惊呼:“哟,那不是什么什么吗?这么大了!哇,小孩也这么大啦!那年你在班里(此处删去五十二字),我还没有告诉你妈妈哪”。这不,遇上当年的幼儿园老师了,苦心塑造的高大光辉形象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羞愧得我无地自容,还只好陪笑脸打哈哈,逃都不敢逃。苦啊!
到大班了,很自豪,我们是最大的了嘛。幼儿园里来了新玩具,有用螺丝紧固的装配式铁皮玩具,可以自己拼装汽车、吊车什么的,还有塑料的打针筒和听诊器。但这时。竹篱笆外开始看到带高帽子游街的了,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新玩具手里还没有攥热,就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放弃:要上小学了。
我叫它"卜卜"车.其实就是三轮摩托带个罩.
上海站那时候也是排队等出租,有上海牌轿车.
如今连照片也找不到了。
我已经忘了我那时候围得是什么了,不过好象是开放的,因为记得小学时常进去打羽毛球的。
关于一个大院的窘况,深有同感。咱这个大院据说就缺个火葬场,其他一应俱全。大学时有个老师居然当着同学的面说小时候抱过我;而且也不能逃课,否则晚上我爸就知道了。
写得真好,请继续。
那时候上海大兴土木,很多地方交通严重堵塞,坐公交车一站路能开个两小时,于是"卜卜"车应运而生。
"卜卜"车,80年代以前那可是正经的出租,三轮,前面就一个轮子,摩托车的把手,带外壳,外面看起来圆圆的带鼻子,涂成浅绿色.
你说的那个"卜卜"车我也坐过的,好象有个据点在打浦桥,因为小时候老看见那里有片空地停着几十几百辆的。
据说我出生后从医院里出来,我爸就叫了辆"卜卜"车,这么说起来这还是我这辈子坐的第一辆车呢。
好象都管那种车子叫“癞蛤蟆”车
文革了。那是一个充满了激情、悲哀和荒唐的年代。上海相对平静,所以小学的时光如死水微澜,没有激情,没有悲哀,但不乏荒唐。细想起来,说没有悲哀是不对的。周围纵横的河汊成了失去活下去的勇气的不幸人们的理想去处。第一次看到死人是在大院的大门前不远。跟着嚷嚷着“看死人去喽”的小孩跑过田埂,看到一个中年女子的尸体,已经捞上来了,横陈河边,衣服还是湿漉漉的,躯体有点浮肿,肤色泛出青灰,那是死亡的颜色,看了不寒而栗。周围的喧闹退隐了,死亡像一种沉重的空气,笼罩着你,渗进你的肺腑,沉坐在你的丹田,带来心底的恐惧。很多年我都不敢到那片河塘去玩。
既然在郊区,小学就是附近的农村小学。学校不大,才三四百学生,家属院里的子弟兵、附近镇上的孩子和农村小孩都在一起上学。人还小,加上那年头大家都要和工农打成一片,没有觉得有什么差别。一直要到中学后期,“人以群分”才有点显现。
小学像一个大四合院,四条粉墙黛瓦的平房,围着一个土操场,南房前面还有一个同样没有草的前操场。说是粉墙黛瓦,那粉墙脏兮兮的,黛瓦也有残破不全。不知道什么黄道吉日,会把墙用石灰水刷一下,那就精神很多了。不过精神不了几天,因为各种各样的标语、毛主席语录、宣传画又上去了,粉墙又变成花墙。地上是青砖的,总是潮兮兮的。教室不大,前面一扇小门,一扇窗,后面再一扇窗。大白天开灯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教室里总是暗暗的。后来扩建了,在前操场边建了一座两层楼的教室,那是很高级的,哪个班在那里上课,胸膛可是挺得高高的。旧平房是砖木结构,几根虎口粗的木梁柱,一道砖,根本不结实,楞小子一撞就能把墙撞塌了。拆旧平房盖新楼时,把木柱一敲,墙就稀里哗啦地倒了。那是第一次看到房子倒了,看起来坚不可摧的房子,那么容易就倒了,小小的心灵里咯噔一下,好象悟到什么道理。不过这道理五分钟后就挥发了,直到现在才重新想起来。
文革了,“教育要革命”,考试不考了,“抄一遍也是好的” ,毛主席说的。毛主席真体谅我们小学生。后来又要“复课闹革命”了,又要考试了。后来又是黄帅,又是张铁生。反正读书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直到有一天,又要考试了,而且我的算术只靠了67分,还连着两次。那时没有现在这么多大小测验,开始只有期末,后来算有期中了,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小测验这一说。所以两个学期67分,老妈急了。急也没有用,我行我素。直到有一天,上三角恒等式,突然发现数学原来可以这么优美,这么讲道理,才突然开窍。从此数学开始有长进了,到加拿大后竟然可以“掼掼”洋鬼子。那位女老师,我现在还记得,人不高,很精神,说话轻轻的,但很快。我们毕业后不久,正好拨乱反正,她也不久后离开了。现在她该退休了吧?相信还有很多像我这样经她开窍的傻小子,正在遥远的地方感谢她,祝福她。
小学四年级开始,我们也有英文课了。这在当时大概是十分超前的。第一课的内容是Long live Chairman Mao,第二课是A long long life to Chairman Mao。老师说第一句是毛主席万岁,这大概是没错的。这第二句,老师说是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意思。哪天去问问加拿大的老表们,到底有没有这么说的。这两句差不多学了一个学期。以后还学过什么Hands up,正好是备战备荒的年代,要学着点,有备无患,万一美帝国主义要向我投降呢?
革命了,学校这个无产阶级的教育阵地再也不能让资产阶级老爷们把持了。工宣队进驻了城市里的学校,条件好的还有军宣队进驻,郊区的学校嘛,只好将就贫宣队吧。上海近郊贫农很少,只好由下中农将就。好在对付我们这些臭小资的子女,他们的级别足够了。至于农村子女,那就顾不上了,跟着一块受再教育。其实我们教育都没怎么受,受的什么再教育呢?
贫宣队对我们这些臭小资的子女特别关照,经常教导我们不要有小资习气,可我们连小资什么样也没有见过。但这无关紧要,贫宣队还是一定要把我们教育好,有事没事就把我们揪到办公室去,放学后更是要“关夜学”,要我们好好思考。我们连要思考什么都不明白,反正不管了,思考就是了。经常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贫宣队的“老师”渡着方步来到面前,问我们思考得怎么样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大手一挥,回去吧,明天再接着思考。
既然毛主席说了,那教育总是要革命的。到底怎么革命,谁也不清楚。学校里大字报总是要写的,写什么呢?抄报纸。本来字就写得臭,还好写大字报把毛笔字练到相对不臭的地步,这也算是文革的一大功劳。光写大字报是不够的,教育要深入革命,要触及灵魂。我们这些小赤佬,灵魂里面空空如也,触及灵魂是真正的捣浆糊,所以只有老师出花头了。语文老师看我写作文还算通顺,就叫我当小老师,上语文课。她帮我从头到尾准备好,我上台当小木偶,也当过几回。
这时候,课程从语文、算术、政治开始扩充了。物理、化学、生物这些太小资了,改成工基、农基。牛顿定律、氧化还原反应不学了,学柴油机、农药和种子。我到现在也搞不清细胞核、细胞壁和细胞的其他什么劳什子;氧化还原反应也是,那电子不老实呆着,乱跑什么?
小学快毕业时,贫宣队决定“我们也要有一个中学”,于是小学附设中学,正式冠名“xx小学附属中学”。这大概是荒唐年代的荒唐事之一。凑巧附近有一所大学,我们就戏称它为“xx中学附属大学”。
中学了,教育继续革命,不分初高中,只有中一到中四。毛主席说了,“书越读越蠢”,十年够了,多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外面的世界还在继续革命,备战备荒,批林批孔,批宋江,反回潮,运动一个接一个,我们反正跟着挥小旗,喊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口号。秋季班转春季班,初高中转四年制中学,九年半后我们就被打发了。
直到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操场也没长出草来,教室楼我记得是三层楼的,不过很可能是后来又新建的。Anyway,反正现在都没有了。
先是涂柏油的细竹竿编的,上海人叫“枪篱笆”,不知道这个“枪”是哪里来的。那时,附近农民还是烧柴、烧煤饼,如此现成的燃料启可不用?后来省事,用不涂柏油的“白”的细竹竿。还是顶不住不断损失,又改用毛竹片。有一阵子,要和工农打成一片,索性全拆了。不多久,阶级斗争新动向,又建了,这次是表面抹水泥的砖墙,顶上扎碎玻璃片的,一直到现在还是它。
幼儿园的围墙主要指马路那一边的。和大院这一边有时有围墙,有时没有。
不过现在去也还是觉得好远啊?
那个偶小时候也还是很奢侈的冷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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