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金明驿一 暴雨 -- 坚决要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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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金明驿一 暴雨

乌蒙蒙的黑云在北风的驱赶下从远处黑压压的翻滚过来,刚才还火毒的太阳一闪身就躲进了云里,天一下黑了下来。官道两旁的树木不时发出呼呼的声音,像是催促路上的行人:快些,大雨就要来了。大风扫荡着地上的尘土与树叶,逼迫它们打着旋子在空中飞舞,又把它们狠狠的摔在金明驿的漆门上。大门晃荡了几下,发出乒乓的抗议声。金明驿驿子刘七儿跑出来拴了大门,又去院内收日间晒的胡豆,骂道:“贼老天,正是秋收,下甚么雨。”

这时正是乾道二年九月的一个傍晚,官家赵昚(南宋孝宗)即位已是第四个年头。这位赵官家刚继位大统,立即遣师北伐,结果大败而回,只得与北虏议和,又赔进去许多银绢作岁币。这赵昚赵官家改元“乾道”,不再北望,专心理政,勤于治国,百姓到也得了几年安乐太平日子,商旅们往来交通,各地集市也逐渐热闹起来。

刘七儿双手捧了晒胡豆的箩箕,一阵风过,把箩箕边上吹下几粒。刘七儿左手握了箩箕,往腰间一挎,蹲下去拾。刘七儿刚摸起颗豆,“呯呯”几声,有人在外面拍门喊道:“驿官,麻烦开下门。”刘七儿看看天,拾完了豆,把箩箕放在廊下杌子上,才过去打开漆门。漆门外一个团脸白面汉子,头戴方帽,身着交领蓝袄,脚下一双皂靴,似个员外模样。身后跟着个戴绩青衣小郎,圆眼白肤,十二三岁,手提支桐油伞,背上一个青布包袱。那员外对刘七儿揖礼道:“给驿官见礼,因大雨欲来,我等恐走不到前面草市便遭雨淋,才不得以敲这官驿的门。请驿官行个方便,让我主仆两人避个雨。若驿内住有官人,不敢惊忧,只在廊下等候,雨歇便走。”刘七儿笑言道:“算你二人命好,这金明驿平常一两月都不曾有个官差过路。这位员外、小哥,进来罢。”说罢侧身让了二人进驿,转身关了漆门,去廊下杌子拿了豆箩,带两人进了驿舍。

闪电在昏黑色的空中划出一条眩目的鞭痕,火链般的劈向大地,轰隆隆的雷声紧接扑将过来。那蚕豆大的雨点得了这巨雷的号令,哗哗的从天际落下,如一群欢乐的精灵在金明驿房顶片瓦上舞蹈,踩得片瓦嗒啦嗒啦的响成一片。刘七儿见这雨下得急,对那员外道:“员外自找地方坐,我去找物事接水。”

刘七儿找来两只木桶,一个黄泥瓦盆,放在各处流水的屋瓦下,屋内马上响起一片咚咚咚、嗒嗒嗒的击打声。那员外坐在金明驿厅堂左边的桌旁的方杌上,两手垂下,看着刘七儿忙来忙去。青衣小郎拿着一条白手巾,使劲的拍打员外身上的尘土,拍得几下,给飞扬的尘土呛得咳嗽起来。员外关切问道:“折儿,要不要紧,还是我自己拍吧。”小郎呸呸几声,吐了口唾,说道:“不妨事,员外抬一下双手。”那员外笑了笑,拿过小郎手里的手巾道:“你去帮驿官接漏,拍土我自已来。”刘七儿端着一口陶锅,放在厅堂一个漏水处,转头笑道:“不劳相帮,却让员外见笑,想是员外没见过这么破的官驿。”那员外起身拱手道:“驿官恕罪,我实没有这个意思。”刘七儿抬头扫了眼屋顶各处水滴,自言自语道:“尚有两处,可我再没有东西接了。”又对那员外叹道:“员外请坐,不关得员外的事,自从金明草市税务买扑给吴大户后,这金明驿就越发破落了。”

刘七儿叹完,便去廊下拿了刚放豆箩的杌子,也去厅堂左边坐下。那小郎已把员外打理干净,站到厅堂右边嘭嘭的拍打自己。刘七儿问道:“员外贵姓,是要去这金明草市作甚么经纪?”那员外道:“在下免贵姓陈,这小郎是我的从人,叫折儿,我主仆二人正是想去金明草市探看,若是金明市有好粮米卖,却是想买上一些。不知这金明市几日一集,下个集日又是那日。”刘七儿顿了一下,下意识的望了一眼厅外道:“陈员外,这金明草市原是五日一集,现是十日一集,下个集日便是明日。这市内是常有粮米卖,不过自从吴大户买扑得金明草市的商税后,就少有人来这金明草市作经纪了。”(买扑即承包税务)陈员外奇道:“却是为何?”刘七儿又叹了一声道:“这吴大户在这金明草市设了税铺,除养了一群拦头、书手在市里收钱外,又各乡钓税,四处分额。前来草市作经纪的客商不是遭巧立名目,虚喝货物,就是被高估货价,征收花数。如此一来,外地客商渐不来了,这金明草市和这金明驿一样越来越没落了。”陈员外望了望四周,暴雨仍在房外凌虐着,驿厅内的黑暗如一层妖雾,似乎另浓了一些,问道:“这金明驿现在只有驿官一人在么?”刘七儿道:“早前金明草市有县里派的商税务在此收税,县尉、衙差、巡检等经常过来,这里距县城太远,故在这设了这个金明驿。驿内原有厢军淘汰下来充驿子的四人,现在只得我一个。”那折儿拍完了灰土,过来笑道:“驿官大哥却是大胆,这种天气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一个破房子,换作我只怕要怕得要死。”说罢,装作害怕,又拍拍心口。陈员外笑骂道:“这小子口无遮拦,驿官莫怪。”刘七儿也笑道:“不怪,不怪,这本就是个破官驿,只是我往得惯了,又有甚么好怕的?”见这小郎长得甚是可爱,便吓这折儿道:“这么大雨,若是小哥留宿在此却要小心,这金明驿内几月前惨死过一个妇人。这妇人想是曲死的,近来常常幻作白影,只得半个身子,在驿内外游荡,越是这等大雨她越容易出现。喏,现在就在那边。”说罢顺手把门口一指。折儿害怕,哆嗦道:“驿官大哥勿要吓人。”慢吞吞转过头去瞧,陈员外也笑欣欣顺指瞧去。

随着刘七儿这一指,劈擦擦的一个闪电,一个几尺长的模糊人影映到了半开的门扇上一闪而没。这人影头顶似梳双环髻,身着短袖褙子,下半身却是拖在地上,恰是半个女人的身影。折儿正好转过头来,惨叫一声:“鬼啊”,猛的往后一跳,就要钻桌底。刘七儿也吓得汗毛倒竖,跳将起来,手还指着门外忘了放,嘴张了好几张,却是说不出话来。那陈员外也一阵惊悸,终是胆大,几步抢到门口,喝道:“何方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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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金明驿二 女鬼

暴雨顺着瓦沟汇成一条条水柱,自屋檐走着弦线飞流而下,啪啪的浇在院内水沟的青砖外沿上,击出一阵阵白茫茫的水雾,把庭院里变得宛若初晨的深谷,教人看得模模糊糊。陈员外抢到门边,大喝一声:“何方妖孽?”院内只有四溅的水雾与风雨裹成一团,却是空无一人。陈员外壮起胆子,右手把了门框,探身出去环顾庭院四周。见到右侧的回廊转角似乎有一幅的拖在地上的黑影,只一闪,就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陈员外盯着回廊尽头,侧耳又听了一阵,见再没有动静,才缩身进门,对驿子刘七儿强笑道:“这女鬼真是念叨不得,驿官一说一指,她便出来捧场。”刘七儿打个激灵,手扶着一个劲儿颤抖的方桌,惊魂未定,说道:“陈员外莫要顽笑,这鬼可不是我唤出来的。”陈员外走到桌边,拍下桌子,道:“折儿,不要抖了,出来吧,那鬼没得动静,想是走了。”这小郎折儿双手死把着桌腿,从桌下探出头来,白嫩的圆脸吓得惨白。折儿用吓变了调的声音道:“员外可不要骗我。”见折儿吓成这个模样,陈员外安慰般笑道:“没事了,折儿勿要害怕。你也不小了,怎的总怕这些神神鬼鬼,快出来吧。”说罢拿了折儿的冰冷的手帮他从桌下爬出来。刘七儿见屋内太黑,从灶下取了火,点了盏油灯儿,放在桌上。三人围坐在桌前,门外吹进来的冷风把那灯光吹得一明一暗,映得壁上三人的身影随着灯光左摆右摆。陈员外走到门口,把门掩了,灯光定了下来,这时雨势已渐渐小了。

陈员外问刘七儿道:“敢问驿官贵姓?这女鬼是多久之前出现的?”刘七儿道:“本人姓刘,行七,别人都叫我刘七儿,员外叫我刘七便可。”又咽了口唾,说道:“不知道出现多久,以前只听说过这金明驿内死过一个妇人,没听过闹鬼怪。只是五天前夜里,天气很闷,我在床上躺得混身出汗,睡不着觉,隐隐听到后院似有人嘤嘤的哭。我以为是猫儿叫春,听得一阵不见停,心内烦燥,起身出房去赶。走到后院门口,就见后园左角花从边一个白影,我喊了一声,那白影立起身来,只有半个人高,听得我喊,往花从中一钻,就不见了。当时以为是狸猫之类,也没往这方面想。今日说将出来本只想吓这小哥儿玩儿,没想到真的招出鬼来。”说罢,刘七儿摸摸后脑,嗤的吐了口气。

折儿听得后背发凉,又用手去摸背脊,陈员外见了轻轻拂了几下折儿。折儿嗔怪道:“驿官大哥不是好人,拿这等故事吓我这小孩子,果是灵验了,却差点把我吓死。”陈员外拍了下折儿脑门,轻骂道:“小子别胡埋怨,刘驿官本是想逗你玩来着。”刘七儿憨笑几声,道:“怪我多口,不过只要这鬼东西不来害人,终不怕它。天气近晚,员外与小哥估计是没法走了,不如在这金明驿用饭休息罢。只是多日没有官人过驿,驿内存的粮米吃得差不多了,我本待过得几日才去买。今晚只能蒸胡豆米饭吃,就怕饭粗,员外须吃不下。”陈员外道:“我一个作商贾的,出门在外有得口吃,有张床睡已是多福,那敢奢求甚么。相扰刘驿官作饭,房饭钱我一定奉上。”刘七儿道:“值得甚么,要与员外要钱?员外与小哥稍坐,我去蒸胡豆饭。”陈员外道:“多谢刘驿官,但去无妨,我等自会照看这接水的盛具。”刘七儿道了声谢,又点了盏油灯,自去洗米拣豆,烧火蒸饭。

陈员外拿灯旁的铁仟把灯芯拨了拨,厅堂内昏黄的灯光陡然一亮,一下将黑暗推到了房角,房内下漏的水滴声仍像是庙里和尚敲的木鱼般嗒嗒个不休。陈员外坐了一会,看厅内接水的陶锅已快溢出来,挽了袖子,双手提了陶锅的双耳,叫道:“折儿,去帮我开门,我帮刘驿官把水倒了。”折儿有些害怕,走到门边却不敢马上开门。陈员外端了水过来,又道:“折儿快开门吧,有甚好怕的。”折儿抓了门栓,硬了头皮,轻轻一拉,木门吱得一声打开。陈员外走出门外,看了看四周,把水泼在院内沟里,转身进厅又把陶锅放下接漏。陈员外道:“折儿,你在灯边坐着,我去看看其它,若是快满了,便好倒掉。”折儿跑过来,对陈员外道:“员外,我跟你一起去罢,我可以拿灯帮你照亮儿。”“如此也好,拿灯去吧。”陈员外知折儿有些害怕,笑着答应了。

折儿右手举了油灯,左手把灯火拢住,厅壁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手影。陈员外先去左边厢房里提了一桶水倒掉,放回水桶,又寻着滴滴嗒嗒的声音进了后堂。后堂内设了一张拱桌,拱着一尊崔府君神像,神像右边就是去后院的门口,一只瓦盆搁在拱桌前,已接了大半盆水。陈员外过去端了盆,折儿在一旁举油灯照亮儿。折儿想着刘七儿说的后院见鬼的故事,心中害怕,又忍不住从门口去向后院望去,院内只有几丛花树在风雨中摇拽,却浑不知左手离了油灯。灯火被门外凉风一吹,呼的一下若明若暗。折儿见灯火晃动,又把左手来拢,这时陈员外已端着盆走到了前厅。折儿转了身,举了灯在胸口,赶上几步,忽听得背后沓沓有声,扭头顺着自己被油灯投射出长长的身影看去。一个青面双髻,蓝靛嘴唇,上半身白衣飘荡,下半截黑裙拖地的鬼魅站在后院门外自己的身影里,黑洞洞的眼框内鼓着蛋白色的双眼盯着折儿的后背。看到折儿看它,露了一口紫黑色的尖牙,似乎诡笑一下,往后院门口右边一缩,便失去了影踪。

折儿吓得大叫:“妖怪呀。”两只圆眼惊得铜钱一般大,感觉体内肝胆仿佛嘭的一声炸开,两足一弹就跳进了前厅,顾不得油灯熄灭,双腿不停只向前冲,一头撞在陈员外左手上。陈员外给这一撞,手上大半盆水端不住,左手一松,一盆水哗的倾了一地。那陈员外手劲甚大,右手死扣了盆缘,只把水泼得一地,瓦盆却不曾摔碎。折儿抱了陈员外的腰,哭喊道:“员外,那个女鬼在后门外面。”刘七儿蒸得胡豆饭将熟,正拿着个竹火筒吹火,听得厅内一声惊叫,手一抖,把灶灰吹得扬起来扑了一脸。刘七儿一只手抹着脸,火筒一丢,跑到前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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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鬼——很恐怖的说
家园 【原创】金明驿三 降妖

厅堂里随着油灯的熄灭,被灯光推到房角的黑暗一下扑将出来,瞬间弥漫了整个大厅。泼在地上的雨水一部分洇进了地下,一部分像蛇一般在地面寻路上爬行。刘七儿一只手抹着脸,跑到前厅来,一脚踏在湿滑的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脚下一滑,险些摔倒。陈员外听到脚步声,一手抚着折儿的背心,问道:“可是刘驿官过来?”刘七儿应到:“正是,厅里发生甚么事,小哥儿在哭甚么?”陈员外道:“这折儿说又看见了女鬼,烦刘驿官先去取个灯来。”刘七儿返回厨房取了油灯,回到厅堂,见折儿捉着陈员外的手,陈员外一手中拎着个黄泥瓦盆,一手给折儿的捏着小臂,靠在厅堂右壁上,地上湿嗒嗒全是水痕。陈员外招呼刘七儿过来接了瓦盆,又掰开折儿箍在臂的左手,从折儿右手中把捏得死死的油灯拿过来放到方桌上。才对刘七儿道:“刘驿官,你照顾一下厅里,我去后院察探一下。”把吓懵了的折儿递给刘七儿,刘七儿握了折儿手,只觉得这孩子手凉,口里咕哝道:“这鬼却是可恶,怕是把这小郎的魂吓飞了。要是给我捉住,定要重重的打它。”说完似乎自己也不信,摇摇头,拉着折儿坐在灯前,不住的帮折儿喊魂,看着陈员外出得门去。

陈员外轻轻的走到门外,后院是一个四五丈见方的小园子,一条石板小路通向园中小亭,路外多是半尺高的乱草。左边是一溜花儿,香味飘来,该是些茉莉、丁香。右边是几颗两丈高的松树,尽头一株小树似开着紫花,却一时分不清是甚么。陈员外先向左来到走廊尽头,沿着房角看去,只有夜风夹着冰凉的雨粉不断拍击着驿站的左墙,黑夜之中似乎甚么都没有,既没有白影,也没有鬼魅。又来到右侧望去,同样也没有发现,只有右侧厨房烟囱口淡淡的青烟给迅猛的风儿拍得粉碎,消散在夜空里。陈员外来到后院缘着石板路走了一圈,到了右侧尽头,这儿的草似乎呈带状倒倒了一些。陈员外从那颗不知名的小树上摘了片叶子,摸了摸,又仔细看这颗开着紫花,结着黑色小酱果的灌木。干脆摘了几颗果子扔到嘴里,才发现这颗小树原来是一颗桃金娘。

回到厅中,陈员外看两人坐在桌边,折儿坐刘七儿身边,抖抖嗦嗦的说那女鬼的样子。刘七儿见得陈员外回来,问道:“如何,可有看到甚么?”陈员外道:“没有看到甚么,但是后院右侧尽头的草倒了一片,不类人迹。”刘七儿听罢,说道:“难不成是那个女鬼留下的?”陈员外偏头想了一阵,说道:“这确不知,也许是什么野物也未必不可。”刘七儿站起身来,说道:“员外既然回来了,你陪着这小哥,我去看一下胡豆饭,该是蒸好了。”陈员外点点头:“刘驿官但去不妨。”刘七儿躲了地上的水迹,进了厨房。

陈员外握了折儿的手,问道:“折儿,你看见那女鬼是甚么模样?”折儿早醒过神来,吹嘘般的高声道:“那女鬼白衣黑裙,青面靛嘴,黑眼圈,蛋白眼,紫黑尖牙,好生吓人,还好我胆子大,不然定给她吓死。”又佩服道:“员外你真是胆大过人,英雄了得,敢一个人出去察探。”陈员外笑道:“吓成这样了还记得拍员外马屁,就算门外那个是女鬼,你也是个马屁精,不若我劝它跟你一起随我作经纪吧。”折儿犟道:“员外若能劝得女鬼作亲随,小子我也不怕。”语音刚落,厨房里刘七儿又杀猪般的惨叫起来。

陈员外抓了折儿的手,冲进厨房,见刘七儿跌在地上,两眼圆睁,手指着一人高的柴草堆,脚边扔着一根半燃的松柴,笼上的胡豆饭上一个黑乎乎的爪印,青白的豆饭似乎少了一块。问那刘七儿道:“怎么了?”刘七儿回过神来,咽了一大口唾沫,说道:“那女鬼就在柴草堆里。”又补充道:“我进厨房来,见笼盖扔在一边,从灶里点了根柴来看,发现豆饭少了一块,便在这厨房里寻找。看那柴堆里有响动,便拿个棍子去戳,那知里面冒出个头来,正是小哥说的那个青面女鬼。”陈员外不语,唤折儿道:“你去把厅里的灯拿来。”折儿惊心吐舌道:“员外,万一这鬼有两个乍办。”陈员外轻凿了折儿一个暴栗,说道:“怕甚,快去,偷吃豆饭的又是甚么鬼怪!还有甚么两个,你也是跟我出来行走多年,怎么这样怕鬼怪。刘驿官,你起来吧。这定不是鬼怪。”折儿犟不过,三步并了二步取了油灯回来,却因跑得急把灯弄灭了。刘七儿拿脚边燃着的柴枝把灯重新点了,又摸了一个硬柴当武器,拖过折儿,挡在身后。陈员外道:“你们俩个勿要紧张,别吓着这偷豆饭的小贼。”说罢,对柴堆道:“孩子,出来吧,我们不会害你的。”见没得动静,对刘七儿道:“刘驿官,你丢了棒子,一切有我。”又对那柴草堆道:“我们不是坏人,孩子你出来罢。”

少顷,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脑袋从柴草里探出来,刘七儿与折儿心下紧张,后退了一步。陈员外却上前一步道:“你是那家的女娃娃,我先帮你从这出来。”那“女鬼”见陈员外面容和善,伸出一对黑爪子,陈员外抓了一提,呼的一下拔出半个人来,半身白衣,下截黑裙空着,在那空中甩动。折儿大叫道:“就是这个女鬼!”,陈员外喝道:“叫甚么,这是一个女娃穿了大人的褙子。”刘七儿与折儿听陈员外这般说,都过来看。

陈员外把这女孩放到灯下,边看边对着折儿笑。对女孩说道:“你这女娃子怎么脏成这样,你这嘴唇蓝靛,可是吃了什么野果?。”女孩望望陈员外,低头道:“是吃了山中一种刺藤上的野莓子。”陈员外对折儿解释道:“紫牙是因她当时刚吃了后院的桃金娘果子,青面定是冒雨摘果子吃冻青的,黑眼框蛋白眼只怕当时折儿你背着光,这女娃脸上又脏,所以看走了眼罢。”转头对刘七儿道:“麻烦刘驿官找条手巾来,给这女娃擦下脸。”刘七儿忙道:“有的、有的,马上来。”刘七儿去房里拿了条白手巾,从蒸饭铁锅里取了些热水,揪了女孩环髻给她擦脸,嘴里说道:“你这女娃娃,装神弄鬼的,吓我一跳,看大叔把你变回人形,让你没得鬼装。”

折儿看着刘七儿给那女娃儿洗脸,问陈员外道:“员外,你一开始就不怕她,肯定早知道她不是鬼罢?”陈员外微笑道:“小子聪明,刘驿官说这金明驿几月前惨死的是一个妇人,当时映在门扇上的影子却是双环髻,这都是未嫁女子与女娃梳的发式。还没听过作了女鬼还能经常整头发的,所以我猜到她应当是人才对。”那女孩听了陈员外说话,把头一低,两眼又刷刷的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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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金明驿四 奇事

刘七儿拿块白手巾,与那女娃子洗了脸、手,把她拉到灶边向火,除下她身上那件湿透的宽大女褙。这件女褙色作青白,腋下不缝,故而这女孩穿了却能走路,下截在地上拖得尽是黑泥,正像折儿所说的半截黑裙。刘七儿看了笑了笑,心道:“真是人吓人,吓死人,原是这么个回事。”在灯下看那女娃儿,这女娃儿头梳双环髻,眉目生得甚是清秀,上身淡黄无袖短襦,腰捆白色绢带,腰下一条九分长裤,脚上弯头布鞋,身量不高,也就个八九岁模样。脸上手上臂上俱挂破了好些血痕,肤色淡黄,面有菜色,想是近日不曾吃饱。

这时那女孩听陈员外与折儿对答,把头一低,无声的哭将起来。陈员外见她哭泣,过来抚她背脊,言道:“别哭,你这女娃是那里人,怎不归家,只在这驿馆偷吃,你家大人哩?”女孩儿听陈员外问得关切,哭得越发厉害。大家一时无法,折儿道:“恐是她饿得厉害,我也肚饿了,员外、刘大哥,不若先招呼她吃饭罢。”陈员外与刘七儿道:“甚是,先吃饭罢。”刘七儿去柜里拿了饭筷,取些蒟酱、腌菜各装了一小碟放在桌上,又自笼里装了饭,放到那女孩面前,说道:“娃娃,吃饭罢。”

那女娃仰起面来,擦了泪涕,甚有礼貌道:“谢谢这位大叔,先前我已偷吃些了你的豆饭,不敢再吃。”刘七儿笑道:“那么烫的豆饭你也用手去抓,能吃得了多少,拿了上桌去吃,桌上有酱。”塞了碗筷到女孩手里,又转过头对陈员外道:“员外,天色已晚,不曾准备得菜,只得些蒟酱、腌菜下饭,员外见谅。”陈员外叉手道:“甚好甚好,这等美味小菜家中却无,多谢驿官款待。”又对折儿小声道:“折儿,去盛饭吧,与我少盛一些,好教你与那孩子吃饱。”折儿道:“我分些与她便好,不能饿着员外。”两人这边对答不休,刘七儿看得心里明白,便道:“争甚,再蒸一锅饭也费不得甚么麻烦,二位只管吃饱,若少来,再蒸过。”言罢,帮折儿盛了一大碗豆饭,放在桌上,只说:“只管吃饱。”

女孩儿不敢上桌,只在灶边捧着碗大口划饭,折儿欲去拉,陈员外扯了折儿耳语道:“你在碗里多夹些菜,过去拨她一些就可,女孩儿初见我们面生害怕,不要强求。”折儿便照作了,那女孩子停筷道谢道:“多谢这位小哥哥。”折儿道:“不须谢我,乃是员外关怀,你快吃罢。”

陈员外只吃得一碗便停箸不食,刘七儿欲添,陈员外只道饱了,刘七儿便罢,也只吃了一碗豆饭,把剩下的饭菜都赶到折儿与那女孩碗里。这时大雨已歇,只是淅淅沥沥的飘着雨粉,被夜风吹逼着从厨房前门缝中挤将进来,化作一团团寒意向房内袭来。陈员外见那女孩子身上单薄,又湿了水,过来与刘七儿道:“刘驿官,烦烧一锅热汤,放些生姜,让这孩子洗个热水澡,驱下寒气。”又叫折儿从包袱里取些折儿自穿的干净衣物来,等这女孩子洗过好换,折儿丢了碗,自去取了衣裳过来。

不多时,折儿与女娃吃毕,刘七儿收了碗筷。待得水滚,取过一只接漏的木桶,泼了一半水,倒入滚水,装了一桶热汤,削了几片生姜进去,便叫这女娃儿去沐浴。这女孩子心中踌躇,望了陈员外不语。陈员外笑道:“娃儿,去洗个澡,驱下寒气,洗罢先穿这小哥哥的衣服,他已与你拿来。”又命折儿帮她提水到澡房,女孩给陈员外与刘七儿磕了个头相谢,拿了衣服,去澡房沐浴。

灶里金黄色的木柴呼呼的燃烧着,把自己煅炼成黑瘦的炭头,很辛苦似的吐着火舌,拼命舔着黑漆漆的锅底,烧得锅里的水嘶嘶作响。刘七儿在大铁锅里加了半桶水,把碗筷放下去洗涮。折儿坐在灶前,烤着洇水的鞋底,陈员外坐在杌子上,对刘七儿道:“刘驿官,你可认得这孩子?”刘七儿拿着一片丝瓜瓤儿,边奋力刷着陶碗,一边答道:“不认识,不过听她说话口音,应该就是这附近乡村的孩子。”陈员外道:“甚是奇怪,这孩子颇知礼貌,不像贫家小户的孩子。你首次见她是五日前,看她今晚吃饭的劲头,像是这几日都没吃过饱饭,许是一直在附近偷食,不曾回家。”折儿蹲在一张小凳上,双手拿着鞋对个灶门在烤,插嘴道:“难不成她父母不找么?”刘七儿道:“这阵也没听说谁家走失过孩子,这孩子又该是本地人,确是奇怪。”陈员外偏头想想道:“这女娃衣着甚素,腰上又捆着一根白绢,莫不是家里大人疫了,是个孤儿。”刘七儿道:“这附近先前有过此等事,不过若是双亲疫没,总有亲戚在,自有亲戚代养,况且近来也不曾听过邻近有双亲疫没又无亲戚的孤儿。”陈员外皱了皱眉,又问刘七儿道:“未必是父母亲戚俱无,也许只是家遭遇不幸,其余亲戚不在附近,故不知罢,烦刘驿官再想想。若能找到她的亲眷,我等也是作得一桩善举。”

刘七儿洗罢了碗,正用个葫芦水瓢舀出大锅中的洗碗水,听得陈员外这般问,舀干了锅,加了半桶水便在灶边费神苦思。折儿烤干了鞋,拿过一双便鞋与陈员外趿着,取了陈员外的鞋来烤,陈员外也觉着身上寒冷,搬了杌子过来向火。灶火烧得热烘烘,映得三人脸上都红活起来。

刘七儿忽的一拍大腿,言道:“有了,近期是有一个女孩儿死了母亲,父亲读过些书,几月前被募作解子(送公文的役夫),说是送信至广南西路,至今未归。他家祖辈是靖康后才从北方迁来此地,在此地没得甚么亲戚。”陈员外道:“哦,是何人?”刘七儿道:“却是一件奇事,这人不是别个,正是死在这金明驿的那个妇人家,听说她有个女娃。这妇人死后,因吴大户本地是义役的役首,故而遗下的那个女娃被吴大户收养在家,说是等她父亲回家后再交还她父亲。”陈员外道:“如此,只等那女娃儿洗澡出来问她便好,若得个实信,明日我便送她回家。”刘七儿点头称是。

(义役即南宋民间自发的募役法,发端于高宗绍兴中期,由各村或各族每户各出一些土地或各自出钱购置土地作为“义产”,将土地产出提供给服役户,用于补贴服役所需的费用,以及补助因服役损失了家庭主要劳力而造成的家庭暂时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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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金明驿五 柳叶

大锅里的水咕嘟的响起来,不断的从锅底鼓出气泡,在水面上翻腾着,跳跃着。刘七儿躬身打开锅盖,一股白雾扑面而来,把刘七儿黑红的脸薰蒸出温润的颜色。刘七儿取了那只幸运的黄泥瓦盆,兑好冷热水,对陈员外道:“员外,路上辛苦,不妨烫个脚吧。”陈员外谢过,与折儿一起除了鞋袜,把脚伸起盆里。温热的水漫过脚面,陈员外口里出舒服的嘶嘶声,又撩水洗了小腿,借着热水在小腿上按摩。

陈员外问道:“刘驿官,你说这驿里死过一个妇人,她是如何死的?”刘七儿答道:“听说是自己碰死在后院的石阶上,那时我不在驿里,有个表亲做喜酒,央我去帮手,三天后我才回来,在驿里留守的唐喜告诉我。”“这是官驿,一个普通妇人怎么会进到驿里碰死?”何员外质疑道,刘七儿苦笑道:“这金明驿几月不得一个官人过,县里半年才拨些钱粮过来,只够我等几个驿子吃喝,这驿里的驿子但有方法都跑了,那唐喜便跟了吴大户去作拦头。到是吴大户经常安排相熟的客商来住,好教我等赚些零用。据唐喜说那吴大户还曾带娼妓过来住夜,我却不曾见得。”刘七儿顿了顿,又道:“唐喜说那日吴大户来驿里等个客商议事,客商未到,吴大户便坐在后院吃茶。那妇人寻到驿里来找吴大户,讨要村里义产给丈夫作解子的助役钱。不知怎的,两人在后院争吵起来,那妇人似是气不过便在后院的石阶上碰死了。吴大户给这妇人发了丧,又收养了遗下的女儿,她夫家在此又无个亲戚,婆家在外地,丈夫也不在家,也无人与吴家来闹。”“那妇人夫家姓甚么?”“似是姓秦,村里墟里都叫他传福。”“那她家里的田地浮财又如何?”“吴大户遣人只取了妇人发丧用物,领了孩儿,便叫锁了房门,田地暂充作义产,说是待传福完役回家再补偿于他。”“哦,那县内没人来查么?”刘七儿欲答,陈员外虚作个抬手的姿势,示意刘七儿勿言。

那女孩儿穿了折儿的背心与短裈,外着了折儿的短衫与淡青旋袄,趿着木屐,一只手拎着空桶,一只手提着过长的旋袄下摆免它垂地,静静的碎步而来。头上脏兮兮的环髻已打散洗过,湿漉漉的鬓发乖巧的垂在红润润的脸侧,两只白腻的小脚踏在木屐上,脚趾上现出玫瑰般的红色。要不是脸上手上的血痕,分明就是一个小可人儿。女孩儿走过来,放了空桶,开口谢道:“谢谢员外与这位大叔,还有这位小哥哥。恐怕跪脏了小哥哥的衣服,我不敢跪谢。”说完便拎着下摆欠身行礼。

陈员外摆摆手止道:“无须行礼,我等也是积德行善。”讨了手巾过来擦了手脚,又递与折儿擦过。趿了便鞋,拉了女孩到灶边小凳上坐下,开口问道:“娃儿,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那女孩儿不答,低头道:“不记得。”陈员外见她不说,亦不逼她,只是偏头出神。水又滚了,刘七儿自舀了水洗脚,折儿见这女孩子可爱,心道:“若这女娃儿跟员外做个待女,却好与我玩耍。”又想:“我的衣裳穿到她身上比我可强多了,裹着我好比裹了捆柴禾,她穿好比妆了颗璞玉。”这折儿正是少年情怀,胡思乱想,看着这女娃背影只是不动。

陈员外摸摸那女孩的头顶,问道:“娃娃,你在这驿站附近多久了?”那女孩子答道:“五六天了。”又问道:“这五六天你都吃甚么?”女孩答道:“在附近小山里寻些果子,晚上去田里拾些秋收遗下的谷子。”说罢转脸对刘七儿道:“这位大叔,你驿站后院的果子我也吃了不少,今晚又偷吃你的豆饭,我没有甚么东西赔你。”刘七儿道:“你娃娃吃几个果子要你赔甚么。”陈员外又道:“娃娃,你为何要在这驿站附近呆着?莫非这驿内有你甚么亲眷?”女孩子又低头不答。陈员外便转头与刘七儿道:“听说刘驿官你说吴大户家走失了一个孩儿,这娃娃说不清来历,不若明天你带去吴大户家认上一认,若是吴家赏赐尽数归你。”说罢便把放在女孩儿后面的手朝刘七儿打手势,示意刘七儿配合。

刘七儿是侍候惯人,作惯了心思的,那能不明白,便言道:“如此甚好,且去吴大户家一认,若有赏赐下来,不敢独吞,定分与员外。”那女孩儿听陈员外和刘七儿都如此说,顾不得衣服,给陈员外跪下来哭道:“员外和大叔不要带我去吴家!小女儿姓秦,本名叫柳叶,但不是从吴家跑出来的。”陈员外假意虎着脸道:“不是吴家,那你是从那里跑出来的。”柳叶道:“我娘死那天,吴大户派人来说我娘死在驿馆里,要接我去他家吃住等我爹爹回来。那知第二日便把我卖给城里一个牙婆(女人贩子),牙婆养了我几日,又把我卖给城里勾栏。勾栏里的妈妈见我年纪幼小,还做不得顶老(雏妓),见不得子弟(宋时勾栏里称嫖客为子弟),便让我给一个姐儿当丫环,并叫这姐儿当我师傅,教我勾栏里的规矩。我住得两月,偷了几件衣服便跑了。我本不识得路,只记得小时听爹爹说沿着河便到了城里,只沿着河走,走了十多天才回来,不敢回家。娘是死在这里,我便来这儿祭拜娘亲。这附近人少,又寻得些东西吃,所以才一直呆在这驿馆附近。”说完便拜在地上哭个不休。

陈员外把她拉起来,用衣袖给她抹的泪涕,问她道:“你所说可是真话?”柳叶点头流泪道:“柳叶不敢欺瞒员外,说的俱是真话。”折儿抢过来道:“这吴大户甚是可恨,员外你要想法为叶儿妹妹做主。”又对柳叶说道:“叶儿妹妹休怕,我们员外自会为你作主,他本事大着哩,专门骗……”陈员外给折儿脑顶一个暴栗,喝道:“你这小子忒有本事,一句言语便做了人家哥哥,兼要作我这员外的主。不若明日你自个去吴大户说上三言两语,说得他纳头便拜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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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故事的题眼出来了

员外...他本事大着哩,专门骗……

家园 【原创】金明驿六 无良

(前文有误,宋时墟市的叫法限于岭南,江淮地区称草市,现改正)

厨房里的方桌上放着一盏红陶油灯,麻线灯芯滋滋的吮吸褐色的蓖麻油,给昏黄的灯火送去燃料与浓黑的油烟,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儿绕个灯光旋转,一个冒失鬼扑向火苗,嗤的一下烧得混身焦黑,掉到桌上。“又一个”折儿心道,刚给陈员外喝骂了一顿,又吃个暴栗,不敢再说话,只是盯着灯火数着这些扑火的虫儿。

陈员外也不说话,抚摸着柳叶的头,叹了口气,出起神来,许是在筹算计较,亦或是想念甚么。一会见刘七儿洗涮完毕,便道:“刘驿官,烦你先安置一下这两孩子,转头回来我有事与你商量。”又对柳叶道:“娃儿你不须怕,我与刘驿官不会送还你给吴大户。”伸手拍了拍两个孩儿的头,安慰般笑了一番,柳叶又谢,才跟了折儿与刘七儿去。刘七儿带了折儿去客房歇下,又取了被盖,把柳叶安置在原唐喜住的房里。

回到厨房,陈员外开口道:“刘驿官,若柳叶这娃儿所言是实,她死了母亲,父亲出役未归,这吴大户如何便敢卖了她,难不成不怕她父亲回来吵闹,这吴大户也忒大胆了些,只怕她母亲也死得有些蹊跷。”顿了顿又道:“柳叶来驿的事,还请刘驿官先代为遮掩,我自有奉赠与你。”刘七儿鼓了鼓腮,似生气般:“员外休要把咱看小了,若这吴大户真做得这等歹毒之事,我虽无用,亦不会污了良心去出首,要员外甚么奉赠!”陈员外便笑:“如此便多谢刘驿官,那刘驿官以为当把这孩子如何?”刘七儿想了想道:“我亦无个计较,若养在驿内恐吴大户知晓,前来讨人,如何是好。若员外携去,这孩子尚有父亲在,回来见不到妻儿,去吴家吵闹,只怕要糟。”陈员外叹了一声:“我只恐这娃儿父亲一时半伙回不来?”刘七儿讶道:“怎么?”陈员外道:“那吴大户给秦家出役钱恐怕亦是不足用,她父亲无有足够盘缠,几时才到得广南西路,又何时能归来。”“那如何是好?”陈员外道:“不若如此,我作完经纪便先携这柳叶去我家养着,我自留地址与你,若他父亲归来,你便叫他来我家寻女儿。”刘七儿忖道:“这员外对他那小郎亦是甚好,人颇良善,又似个有家财的,若那柳叶养在他家,想也吃不了苦。”便道:“如此甚好,只是劳烦员外。”

陈员外往那桌上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又问道:“刘驿官,你与我说说那吴大户,他既管了义役的义产,给这役民义役钱是个甚么章程?”刘七儿道:“听说是按服役所需钱粮折成时价官会给付,先给一些由役民带些去服役,余数分月给役民家中养家。”陈员外道:“哦,给官会,据刘驿官看来这些役民拿得这些会子可够服役、过活。”刘七儿道:“这我却不详知,不过常有服完役后家里亏空的。”陈员外拍拍掌心道:“正是如此,刘驿官可知这其中的手脚。”刘七儿摇头,陈员外冷笑道:“这吴大户果是去五毒的狠角色,打得好精的算盘。”

陈员外在房在踱几步,又冷笑几声,见刘七儿满面疑惑,方解释道:“刘驿官,吴大户给役户钱粮折成官会给付,这几年粮价上涨,百物腾贵,吴家给役户按米粮时价折给官会,却把义产租米囤下来等到春荒后或是粮价上涨时出卖,吴家这一节便吃了一层。近年来这官会在两浙路已不足值,原官会一贯省值钱七百七十文,现不过六百余文,到东南广南诸路甚至仅值四五百文。役户若是派去远处服役,给付的会子定不足用,或是在粮栈买粮养家,或是换成制钱去服役。这买粮与换钱,只怕都是在金明草市与那吴家打交道,吴大户在此节又吃得一层。吴大户本是役首,他家若想摆布谁或是要谁家产业,只须派得他几次远役,定叫他破家,吴家果然是好算计。”说完陈员外也不管刘七儿听懂没听懂,自个走到门口,拉开柴门。门外的冷风夹着雨粉扑将进来,吹得他满襟都是,陈员外丝毫不以为意,干脆走出门,站在冰冷的细雨中,小声自言道:“此等无良大户,若不出手真是有违天良。吴大户呀吴大户呀,遇上了我少不了交夹得也让你破一次家。”

清晨,昨夜的那场大雨把天地间都清洗了一遍,淡淡晨光从黛绿的山后洒将过来,与润湿的大地之上那飘渺升腾的雾霾交织在一起,找个空隙,投射到翠碧的树叶下盈盈欲滴的露珠上,发出五彩的色光,映得水滴宛若宝石。刘七儿作得几年驿子,早早便醒了过来,先去烧了热水,作了早饭,就去唤陈员外主仆二人与那女孩秦柳叶起床洗漱。

三人起床洗漱完毕,吃了早饭,饭毕陈员外将昨晚与刘七儿商议结果说给柳叶听。柳叶本就十分精灵乖巧,又经了这场大变,见了许多世面,陡然间成熟了不少,当即跪下给陈员外与刘七儿磕头,泪流满面道:“小女儿得到两位长辈这般关照,不知道是那一世修来的福气。”刘七儿看得心酸,扯起柳叶,亦是红了两眼道:“不要哭,我又作不得甚么,你跟员外去须得要守他们家里的规矩,听员外家人的吩咐。”折儿却背着行李过来嘻笑道:“我们员外家无甚规矩,也无须太听话,只要不与员外惹祸,员外就是再恼也不过凿个暴栗罢。”语音未落,头上就重重的被凿了个暴栗,啊的惨叫一声,又怕第二下凿来,缩头就躲。陈员外虎着脸道:“你这小子,那有这般教人的,却不是找打。”言罢见折儿躲得狼狈,自已先绷不住脸,笑将起来,惹得刘七儿与柳叶都笑。柳叶笑着露出一排编贝道:“自当听员外的吩咐,折儿哥哥说的当然不算。”折儿却把脸孔躲着陈员外,向柳叶吐吐舌,扬扬眉,做个鬼脸,意思是:“你看,我说的没错罢,我们员外生气也不过凿个暴栗。”柳叶对折儿努努嘴,皱皱眉,也回个鬼脸,意思是:“那是你活该,我可不敢。”

陈员外收了笑,不理这对小儿女在那里搞怪,对刘七儿道:“刘驿官勿要伤情,这柳叶又不是马上跟我走,你还不须这般告别似的嘱咐她。先在你驿内住上一两天,我与折儿二人去金明草市一探,若买得粮米,便来领她回家。”刘七儿才记得伤别用情得太早了些,憨笑了两声,说道:“员外放心,我定好好待她。”陈员外自腰间摸出一锭银给刘七儿道:“这是昨日房饭钱,请刘驿官收下。”刘七儿不接,言道:“陈员外是大善人,我管待一次员外是自家的福分,怎敢要钱。”陈员外笑过,便把钱往怀里一放,一伸手又摸出这锭银来道:“这是给柳叶在驿内的花用,还望刘驿官收下给娃儿买些吃用。”刘七儿亦笑,说道:“员外费心了,既如此我就收下罢,员外若在草市内住不惯,可回驿来。”陈员外扯了折儿,走出大门,刘七儿送出门来,那柳叶依依不舍,也来相送,陈员外回身道:“多谢刘驿官,仔细待那娃儿,你们勿要再送,免教旁人知道,我等作完经纪便回。”说罢,与折儿便向那金明草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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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呵呵,哪有这么讲故事的

自己先忍不住了泄密了。

家园 有狄公案的味道

看开头给我的感觉跟高罗佩的狄公案一样。还以为是破案类的公案小说呢。 没有想到居然是古代版的都市侠盗[Leverage]。

期待下文啊。不过写了这么多才刚刚开了个头。估计是个长篇连载了了。背着干粮在坑里等。

家园 现在墟也是只在南方用吧?我还奇怪宋朝的延安府也叫“墟”
家园 南方现在用简化字叫圩

在南方一些乡镇一般是逢五一圩,赶圩的时候附近乡民都出来购物,很是热闹。

家园 【原创】金明驿七 栏头

金明驿与金明草市并不太远,相隔不过七八里路。路是普通的驿道,只有八尺来宽。夯土的路面在常年来草市作买卖的太平车、江东车的碾压下,出现了三条半尺深的断断续续的小沟,灌满了昨夜的雨水,形成了一个接一个黄泥的水潭,映着天上新升的日头,明晃晃的像打碎的琉璃瓦片。因为还是辰牌(上午7-9)时分,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十个赶集的行人,推着几辆江东小车,还有头黄牛拉着一辆太平车在泥泞的路面上蹒跚而行,车上运的都是青黄色的竹几竹杌这些个竹器。

折儿背着包袱走在前面,纵身跳过一个水潭,却踩在另一团稀泥上,飞溅的泥水跳起来扇叶一般打到另一条裤腿上。折儿惊呼了一声,在路边扯了把草,奋力的刷裤腿上的泥水。陈员外很小心的走在路脊上,裤腿上也给这一下溅上了几个泥点,恼折儿顽皮,喝骂道:“你这猴子越来越脱跳了,下次只怕不能再带你出来。”折儿吃了骂,捏着把草,耍猴般的给陈员外揖礼,告饶道:“员外,徒儿知错。”心中却想:“以后叶儿妹妹在家,不带我出来正好。”陈员外见折儿似个皮猴一样对着他一躬一起,心里好笑,骂道:“你这个惫懒家伙,到会哄我开心,再顽皮小心吃暴栗。”折儿嘻笑着答道:“明白,明白,再闹打暴栗。”故意把暴栗两个字咬得重重的。说罢把手里的草团丢了出去,正丢在那头拉着太平车的黄牛面前。

这头牛儿是个两岁大的架子牛,想是肚饿,顺势低头来叼这团草。赶车的汉子该是黄牛的主人,见到草上沾满泥水,怕牛儿吃坏肚子,手上的竹技在轻抽了一下,口里喔喔的喊,逼得黄牛走了几步,不给它吃到。黄牛吃不成过路的点心,转头过来冲主人哞哞的叫。汉子下了车,在路边扯了把嫩草,送到牛儿嘴边,抚摸着牛头上的软毛,说道:“花腚,别叫,就到了。”又跨上了车,瞪了折儿一眼,赶着太平车,向前去了。

折儿听到汉子叫牛儿名字,好奇的去瞧那黄牛的屁股。那牛儿混身色作淡黄,屁股上却长了几块白斑,拉起车来屁股一拱一拱,几块白斑也跟着上下耸动。折儿看得好玩,对陈员外道:“员外,你看那牛儿屁股。”陈员外看了也不竟宛尔,对折儿道:“快走吧。”两人躲着路上的积水继续前行,那太平车咯吱咯吱的碾着泥水,很快就超到了前面。

太平车超过去走得不远,顿了一下,停了下来,那汉子也跳下车,在车边忙碌着甚么。陈员外两人走近了一些,见那太平车左轮脱了轴。还好车上都是些不重的竹器,没有伤着拉车的黄牛。那汉子黑面短须,二十上下,身着短袄,下身七分短裤,腰着捆个麻布围裙,坐在车边垂头丧气,口里念叨:“出门前娘说我久不出门,与我作过祖道,祭了五通神,怎的还这般不顺。”(作祖道乃宋元风俗,即祭路神,五通神即是路神的一种。)

陈员外走过去,问道:“小哥,可要人帮手。”那汉子看是陈员外与折儿,面皮上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来叉手道:“这位员外,刚才实是不好意思,不敢叫员外帮手,恐污了员外衣服。”陈员外笑道:“都是出门在外,互相帮手乃是作人的本份,有甚么敢不敢的。我帮你把车抬起来,你来装轮子。”那汉子道:“多谢员外帮手,实不敢当,抬车子这等重活我自己来。”陈员外道:“我又不会装轮子,你抬起车子我也帮不上手,还是我来罢。”说罢也不要折儿帮手,竟自走到车后,单手把了车架,嘿的一声,便把太平车抬了起来。那汉子赶紧提了车轮过来,心道:“这员外好大的力气。”安了轮子,陈员外放了手,帮他扶了车,汉子去路过削根小枝过来,别住车轮,遂修好了车。汉子过来揖礼相谢,又邀员外与折儿上车坐。陈员外辞谢不受,说道:“牛儿未壮,再加上我等两人恐伤了牛儿,多谢。”汉子见陈员外谦让,说得也有道理,就不再相让,自己也不上车,牵了黄牛拉着车子与陈员外两人结伙步行。

那汉子搭话道:“员外可是去前面草市作经纪?”陈员外应了,敲敲车上的竹器对汉子道:“小哥儿好手艺,这竹器作得甚是精致,你当是去这金明草市货卖罢。”汉子亮了亮破了许多血口的手道:“正是要去前面草市换些钱来,这作竹器是我家家传的手艺,谢员外夸赞。”说罢好似想起甚么,脸上甜密的笑将起来,带着几分自豪对陈员外道:“我浑家再过阵就要生了。她才有娃儿,我每天忙活完就破蔑子作竹器。久不作了,几个月才作得这些。运来市上货卖些钱,买些绢布、糖饴、红纸回去。等娃儿生下来好穿,也给我浑家喝些糖水,好好将养将养。”陈员外也笑道:“那就先与小哥道喜了,你家这回定生个大胖儿子。”那汉子听了陈员外吉言,俞发兴高彩烈。

渐渐的走来,前面现了座木棚,路上架了排竹栏,封住去草市的驿道。棚前条凳上坐着两个白绩皂衣的拦头(税丁),正在吃茶聊天。两个拦头前见得车来,早早的站起来,提了搁在身边的三尺铁钎,立到道路中央,喝道:“作甚么的,过来验货缴税。”汉子住了车,拱手道:“二位税官,我车上俱是竹器,已在前面缴过税款,这是前面税铺发的关引。”自怀里摸出张纸来,一个矮个拦头扫了一眼,说道:“那是走这驿道该缴的路税,与我等何干,我这却是入集税,两不相干。”汉子急道:“白纸黑字怎的两不相干。”另一拦头道:“休要唣罗,不缴税就不得入集,你就是运回去,到先前税铺少不得再缴一回。”汉子问道:“那这入集税该缴多少?”矮个拦头却不理他,走到车边,只用铁钎去敲车上竹器,一会转头过来,笑道:“竹器作得甚好。”“谢税官夸奖。”矮个拦头给另一拦头一个眼色,说道:“这车竹器作得甚精美,到集里货卖,最少值二十贯,按税额你出二贯钱罢。”汉子一听,叫道:“这竹器哪值得这么多钱,卖得三五贯便是小人财喜。”矮个拦头道:“是我在集里呆得时间多还是你呆得多,值多少钱我岂不知,你这刁民莫非想偷税。”汉子是个年青实在人,涨红面皮,不敢作发,苦声哀求道:“税官,我不敢偷税,只是这车竹器那值得这么多钱,税钱太多,交纳不起。”又对陈员外道:“请员外相帮说个情罢。”陈员外对汉子笑了一下,权当应了,与两个拦头拱了拱手。

两个拦头见陈员外气度不凡,也过来见礼道:“这位员外请了,可是去前面草市作经纪?”陈员外道:“正是。”矮个拦头道:“那员外也须交些税钱才是。”陈员外笑道:“我主仆二人空身入市怎也要缴税?”另一拦头道:“员外恕罪,这金明草市乃是吴大户作主,他定得规矩,前来买物亦要缴税。”陈员外脸上挂了笑容问道:“那我主仆二人要缴多少?”矮个拦头笑道:“不多,一人只百钱。”陈员外便不与他支吾,叫折儿递了三百钱与他,跟那矮个拦头耳语道:“多与你百钱,问个事。”矮个拦头接了贿赂,喜翻了心,口里说:“员外只管问来。”

陈员外便问:“唐喜你可识得?”矮个拦头讶道:“唐喜与员外相熟?”陈员外道:“不熟,只是金明驿里刘七儿叫我去寻他。”矮个拦头赔笑道:“原是刘七呀,既是熟人相托,原本不该冒犯员外。唐喜现分派在集内,入集后员外可自去寻他。”陈员外笑着道:“无妨,你行的是公事,只是那汉子的货物还请抬手相让。”“好说,好说,只听员外吩咐。”矮个拦头转头过来对棚里书手喊道:“破竹器一车,税钱五百文。”另一拦头收了那汉子五百文制钱,去棚里取了关引给他,便放三人过去。

那汉子过了税棚,等转了个弯道,走到陈员外面前长揖到底,说道:“员外高义,两次相帮于我,小人是个粗鲁汉子,也不知道如何能报答员外。”陈员外扶了他,说道:“要你甚么报答,我不过日积一善罢。”然后指着远处的房舍村市道:“小哥,那是否就是金明草市。”汉子直起身来,顺着陈员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道:“员外看得分明,那处正是金明草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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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集和圩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这里的乡镇,每五天一集。相邻乡镇赶集日子不同,这样大家每天都可以去不同乡镇赶集。

家园 【原创】金明驿八 草市

(昨天没空,今天发节长的)

金明草市座落在河弯内,只得一纵两横两条小街。街边的商铺都是青瓦的板房,一些铺里已经长了杂草。今天虽是集日,却少有客商租赁商铺经纪货卖,一个个空敞着铺门,像一群裂口的荒坟在金明市里默默而立,只有铺门上林立的幌杆似乎在诉说着当年的繁荣。只有三五个囤粮米、收竹木、贩绢帛的常年客商在集内纵街远处租了几个铺头,冷冷清清,不似有生意一般。河边有一个能停五百料沙船的码头,吴家的粮栈就在码头边上那栋两层楼,十数间屋的宅院里。来集里做买卖的客商都挤在靠集口那条宽些的横街上,吴家设在集里的税铺便在横纵十字街口的左角。金明草市虽然日见萧条,可周围的百姓都缺不得家用什物,所以四方乡民都趁着集日来集买物,街上已经开始出现了断断续续的人流。街两边便是商贾们的货摊,作小经纪的铺上块麻布,把针头线脑、凉扇草帽甚么的胡乱倾在布上,便成了一个小摊,就开始大声叫卖起来。一家卖布料的客商租了一个铺面,用绳圈住两边,几架太平车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丝麻绢帛,更请得几个熟手裁缝在铺内飞针走线,接活现作,生意甚是红火。街口一个卖玩具的平头车架上插满了敲小皮鼓的风车,在微风中呼呼的转,发出一阵阵咚咚哒哒的乐声。

卖竹器的汉子与陈员外主仆二人走到草市街口,汉子跟陈员外作辞,拱手说道:“小人名叫井根,家在南头村,这便找地方货卖竹器去。多谢员外一路照应,小人无得甚么报答,只能祝员外多财多福。”陈员外还了礼,井根牵了牛儿,自去占地作经纪。

折儿看着那个布摊,对陈员外说道:“员外,叶儿妹妹没得甚么衣服,可惜不知她的衣裳尺寸,不然好去帮她作得几套衣服。”陈员外笑而不语,想了想对折儿道:“半大小子,倒会顾妹子。娃儿的衣服作得大些也无妨,你去挑些布料,只与裁缝说作十岁女童的衣裳,再比划一下柳叶比你矮多少,裁缝会知道怎的作。”折儿听了,只道:“员外英明,我这就去。”丢下陈员外,一阵小跑,挤到布摊的人流中去了。陈员外摇了摇头,又笑了笑,在边上食摊寻了个座头,叫了碗馉饨(云吞),坐下来慢慢的吃。

折儿挤到摊前,选了几色绫纱的衣料,跑到铺内跟一个短须裁缝快嘴快舌的道:“裁缝大叔,我要作两身十岁女童的衣裳,从内到外都要,她比我矮,大概在我这儿这么高,稍瘦。”边说边在身上比了一下。短须裁缝望了折儿一眼,笑道:“小哥莫急,我来量一下。”裁缝量了一下,又比了比衣料,说道:“这位小哥何时要?”折儿反问:“甚么时候可以作好?”裁缝笑道:“已接了附近乡民不少活计,虽有不少是下个集日再取,可今日要取的也有一些。小哥若是急要,需加些钱。这两身衣裳选的衣料是提花绫、素纱、彩绢,从里面的抹胸、短裈到外面的襦袄、褶裙、带绶,合收钱九贯三百文足。若是给会子(会子百文值钱七十七),以当今市值需依除(减扣)十七,该官会十五贯五百文。”折儿见这两套衣裳花费不少,不敢私取,出来问陈员外,陈员外取笑折儿道:“不到十贯,折儿你平时存的花用该当够付,正好给你叶儿妹妹作两身衣裳作贽礼(见面礼)。”折儿皱皱眉,苦着脸道:“员外好生小气,给叶儿作身衣裳还要算计我这小娃娃的零花。”陈员外拿汤勺虚点着折儿道:“吓,花你的钱好似割你的肉般,又是皱眉又是苦脸,连娃娃都冒充起来。”两人笑了一回,陈员外道:“去吧,不用你的零花,自包袱里拿。”折儿笑着揖个礼,又跑到裁缝铺里。

折儿对短须裁缝道:“裁缝大叔,作吧,我过几个时辰来取。”裁缝道:“小哥得先交了钱。”折儿点头,自包袱里摸出钱袋,数了数,小平、折二钱只得三百多文,会子只有五张一贯的。想了想,在铺内找了个背人的角落,自包袱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红漆扁匣,打开小的来,数出十张二贯的,又自大的匣内数出二十贯会子放到小匣内。折儿捆好包袱,对裁缝道:“大叔,给你八张二贯的官会。”裁缝收了会子,找给折儿一张五百文会子,说道:“小哥,快散集时便可来取。”

折儿又去风车摊上拿自己的零用买了一个红色的四转风车,小心的收到包里。对陈员外道:“员外,前面就是集里的税铺,咱们去找唐喜罢。”陈员外道:“找唐喜作甚。”折儿奇道:“员外在集外税棚不是与那拦头说要找唐喜么?”陈员外轻摇了下头,说道:“与那拦头说唐喜不过是装个幌子,攀个交情好为那卖竹器的井根说情罢。”折儿佩服道:“原是这般,员外好生厉害,刘驿官好似只提得一次员外便记下了。”“滑头小子,少拍员外我的马屁,速去办正事要紧。”

两人在路边食摊上又吃了碗汤饼,沿着纵街,走到吴家粮栈门前。吴家粮栈是一座青瓦白墙的数进大院落,在金明草市一大片萧瑟灰暗的颜色中显出与众不同的色调。粮栈的两丈多宽大门只下了一半的门板,露出一个黑色的门洞。门前檐下挂着一溜儿绢纱糊的灯笼,在风里摇摆着。院舍左边搭着排草棚,用作运粮牛驴的厩舍,两三头毛驴在里面悠闲的吃着干草。三三两两的乡民走进粮栈黑洞洞的门里,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怪兽吞将进去,吸干了脸上的笑颜,又把他们愁眉苦脸的吐出来。

陈员外走进粮栈门里,十几个店伙正在店堂内忙碌着装斗量米、收钱过秤,便直接寻了个闲些的店伙,问道:“小哥,你们吴员外何在?”店伙看陈员外衣着鲜亮,似个大主顾模样,先躬身行了礼,答道:“吴员外不在粮栈,只在市外庄里居住,店里是何掌柜作主,这位员外可是要买粮?”陈员外不答,问道:“何掌柜如今可在店内?”店伙答道:“我与你问下店内管事。”便去寻一个身着蓝衣的高大汉子说话,蓝衣汉子转头过来瞥了几眼,又与店伙说了几句。店伙点点头过来道:“何掌柜在后面库房内,员外若有要事我可去唤他。”陈员外抖了抖衣袖,摆足了架势道:“你与他说我有一桩大买卖与你们店里作。”那蓝衣汉子正走过来,听得这句,过来笑道:“员外且跟我去楼上奉茶。”又喝斥那店伙:“怎么如此轻慢客人,还不快去通传。”言罢便带着陈员外二人到楼上吃茶。

众人进了房来,分主宾就坐,蓝衣大汉命人上了茶,陪着陈员外闲话。少顷,门外踱进来一个黄须平脸,小眼短颔,头戴方顶万字巾,身着圆领青色袍的中年男子,蓝衣大汉起身来,对陈员外介绍道:“这位是我们栈里何掌柜。”转身对何掌柜道:“这位便是陈大员外。”等两人见了礼,蓝衣大汉告个罪,便下去了。

两人就了坐,何掌柜问道:“陈员外说要与我们粮栈作桩大买卖,我粮栈除了经营粮米,也兼作借贷、兑会的业务,不知道陈员外想作那样经纪。”陈员外笑道:“早闻得这金明草市有粮米卖,正要与贵粮栈买上一些。”何掌柜抖了抖眉毛,问道:“我栈内存得有新陈谷米四库,不知道陈员外要买多少粮米?”陈员外伸出拳头,直着两根手指,在何掌柜面前一亮。

何掌柜笑着猜道:“二百石?”陈员外摇头,“二千石?”陈员外呵呵一笑,收了手掌,扬声道:“二万石!”何掌柜一惊,说道:“陈员外,现在虽是秋收,但我粮栈吃的就是低收高卖这碗饭。这二万石米粮若依行市粜与员外,少说也得三万多贯足钱。若是在临安一带,这钱已可置得好几座大宅,员外莫是顽笑。”陈员外肃容道:“何掌柜看我可似顽笑,只怕贵栈粜不出这么多粮来。”何掌柜不语,只在心里计较,思虑了一阵,仰首说道:“开店哪怕大肚汉,员外敢买,我们如何不敢卖。只是栈内一时无有这多粮米,却得些时间筹措一二。”说罢,站起身来,对陈员外道:“员外先与我去验看栈内米粮,若是合意,可交些定钱,我便知会主家筹措粮米。”陈员外笑道:“何掌柜果然爽快,先验粮,再议价。”何掌柜唤蓝衣汉子进来,交待了几句,又命他速去办些精细点心。

三人走到后院,何掌柜命开了库门,陪陈员外二人进库。陈员外走到囷前,用手掌插到谷堆深处,掏出一把谷米来,叫折儿拿出一块白绢铺在地上,摊开手掌,对着白绢轻轻吹去。折儿又拿出一杆小秤,称了绢上的秕谷,又把陈员外手上的谷米称过,对陈员外道:“员外,果是好粮米,干燥重秤,秕子也少。”陈员外点点头,又试了几囷谷米,与何掌柜说道:“贵粮栈果是存得好粮米,我甚合意,只是粮价还得再商议一二。”何掌柜道:“当是如此,还请回楼上奉茶详议。”

回到楼上,何掌柜命人先上午间茶点。茶是南剑州极品白乳,点心是松阳柿、榛子仁、蜜林檎、兔耳朵、酥枣儿、玉柱糖、水滑糍糕、生熟灌藕、澄沙团子等十余款。何掌柜与陈员外边吃边谈,直谈了约二个时辰,才把价格、纲运、交货日程谈定。到是幸福了边上闲坐的折儿,喝着极品好茶,吃着精细点心,又不客气的装了一满兜带给柳叶。

何掌柜笑道:“陈员外作得好大生意,只是诸事议定,员外需交些定钱才好。”陈员外道:“该当如是。”命折儿打开包袱,拿出一个红漆小扁匣,打开来,呈到何掌柜面前,说道:“这是官会三千贯,请何掌柜点看。”何掌柜拍拍手,命人唤了几个账房过来,当面将官会验过。验得小半个时辰,为首的账房道:“新旧官会三贯八百张,二贯二百九十百张,一贯二十张,并无错伪。”何掌柜笑道:“与陈员外写好契书,注上收二万石谷米定钱官会三千贯。”

兔必肯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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