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金明驿一 暴雨 -- 坚决要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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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金明驿一 暴雨

    乌蒙蒙的黑云在北风的驱赶下从远处黑压压的翻滚过来,刚才还火毒的太阳一闪身就躲进了云里,天一下黑了下来。官道两旁的树木不时发出呼呼的声音,像是催促路上的行人:快些,大雨就要来了。大风扫荡着地上的尘土与树叶,逼迫它们打着旋子在空中飞舞,又把它们狠狠的摔在金明驿的漆门上。大门晃荡了几下,发出乒乓的抗议声。金明驿驿子刘七儿跑出来拴了大门,又去院内收日间晒的胡豆,骂道:“贼老天,正是秋收,下甚么雨。”

    这时正是乾道二年九月的一个傍晚,官家赵昚(南宋孝宗)即位已是第四个年头。这位赵官家刚继位大统,立即遣师北伐,结果大败而回,只得与北虏议和,又赔进去许多银绢作岁币。这赵昚赵官家改元“乾道”,不再北望,专心理政,勤于治国,百姓到也得了几年安乐太平日子,商旅们往来交通,各地集市也逐渐热闹起来。

    刘七儿双手捧了晒胡豆的箩箕,一阵风过,把箩箕边上吹下几粒。刘七儿左手握了箩箕,往腰间一挎,蹲下去拾。刘七儿刚摸起颗豆,“呯呯”几声,有人在外面拍门喊道:“驿官,麻烦开下门。”刘七儿看看天,拾完了豆,把箩箕放在廊下杌子上,才过去打开漆门。漆门外一个团脸白面汉子,头戴方帽,身着交领蓝袄,脚下一双皂靴,似个员外模样。身后跟着个戴绩青衣小郎,圆眼白肤,十二三岁,手提支桐油伞,背上一个青布包袱。那员外对刘七儿揖礼道:“给驿官见礼,因大雨欲来,我等恐走不到前面草市便遭雨淋,才不得以敲这官驿的门。请驿官行个方便,让我主仆两人避个雨。若驿内住有官人,不敢惊忧,只在廊下等候,雨歇便走。”刘七儿笑言道:“算你二人命好,这金明驿平常一两月都不曾有个官差过路。这位员外、小哥,进来罢。”说罢侧身让了二人进驿,转身关了漆门,去廊下杌子拿了豆箩,带两人进了驿舍。

    闪电在昏黑色的空中划出一条眩目的鞭痕,火链般的劈向大地,轰隆隆的雷声紧接扑将过来。那蚕豆大的雨点得了这巨雷的号令,哗哗的从天际落下,如一群欢乐的精灵在金明驿房顶片瓦上舞蹈,踩得片瓦嗒啦嗒啦的响成一片。刘七儿见这雨下得急,对那员外道:“员外自找地方坐,我去找物事接水。”

    刘七儿找来两只木桶,一个黄泥瓦盆,放在各处流水的屋瓦下,屋内马上响起一片咚咚咚、嗒嗒嗒的击打声。那员外坐在金明驿厅堂左边的桌旁的方杌上,两手垂下,看着刘七儿忙来忙去。青衣小郎拿着一条白手巾,使劲的拍打员外身上的尘土,拍得几下,给飞扬的尘土呛得咳嗽起来。员外关切问道:“折儿,要不要紧,还是我自己拍吧。”小郎呸呸几声,吐了口唾,说道:“不妨事,员外抬一下双手。”那员外笑了笑,拿过小郎手里的手巾道:“你去帮驿官接漏,拍土我自已来。”刘七儿端着一口陶锅,放在厅堂一个漏水处,转头笑道:“不劳相帮,却让员外见笑,想是员外没见过这么破的官驿。”那员外起身拱手道:“驿官恕罪,我实没有这个意思。”刘七儿抬头扫了眼屋顶各处水滴,自言自语道:“尚有两处,可我再没有东西接了。”又对那员外叹道:“员外请坐,不关得员外的事,自从金明草市税务买扑给吴大户后,这金明驿就越发破落了。”

    刘七儿叹完,便去廊下拿了刚放豆箩的杌子,也去厅堂左边坐下。那小郎已把员外打理干净,站到厅堂右边嘭嘭的拍打自己。刘七儿问道:“员外贵姓,是要去这金明草市作甚么经纪?”那员外道:“在下免贵姓陈,这小郎是我的从人,叫折儿,我主仆二人正是想去金明草市探看,若是金明市有好粮米卖,却是想买上一些。不知这金明市几日一集,下个集日又是那日。”刘七儿顿了一下,下意识的望了一眼厅外道:“陈员外,这金明草市原是五日一集,现是十日一集,下个集日便是明日。这市内是常有粮米卖,不过自从吴大户买扑得金明草市的商税后,就少有人来这金明草市作经纪了。”(买扑即承包税务)陈员外奇道:“却是为何?”刘七儿又叹了一声道:“这吴大户在这金明草市设了税铺,除养了一群拦头、书手在市里收钱外,又各乡钓税,四处分额。前来草市作经纪的客商不是遭巧立名目,虚喝货物,就是被高估货价,征收花数。如此一来,外地客商渐不来了,这金明草市和这金明驿一样越来越没落了。”陈员外望了望四周,暴雨仍在房外凌虐着,驿厅内的黑暗如一层妖雾,似乎另浓了一些,问道:“这金明驿现在只有驿官一人在么?”刘七儿道:“早前金明草市有县里派的商税务在此收税,县尉、衙差、巡检等经常过来,这里距县城太远,故在这设了这个金明驿。驿内原有厢军淘汰下来充驿子的四人,现在只得我一个。”那折儿拍完了灰土,过来笑道:“驿官大哥却是大胆,这种天气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一个破房子,换作我只怕要怕得要死。”说罢,装作害怕,又拍拍心口。陈员外笑骂道:“这小子口无遮拦,驿官莫怪。”刘七儿也笑道:“不怪,不怪,这本就是个破官驿,只是我往得惯了,又有甚么好怕的?”见这小郎长得甚是可爱,便吓这折儿道:“这么大雨,若是小哥留宿在此却要小心,这金明驿内几月前惨死过一个妇人。这妇人想是曲死的,近来常常幻作白影,只得半个身子,在驿内外游荡,越是这等大雨她越容易出现。喏,现在就在那边。”说罢顺手把门口一指。折儿害怕,哆嗦道:“驿官大哥勿要吓人。”慢吞吞转过头去瞧,陈员外也笑欣欣顺指瞧去。

    随着刘七儿这一指,劈擦擦的一个闪电,一个几尺长的模糊人影映到了半开的门扇上一闪而没。这人影头顶似梳双环髻,身着短袖褙子,下半身却是拖在地上,恰是半个女人的身影。折儿正好转过头来,惨叫一声:“鬼啊”,猛的往后一跳,就要钻桌底。刘七儿也吓得汗毛倒竖,跳将起来,手还指着门外忘了放,嘴张了好几张,却是说不出话来。那陈员外也一阵惊悸,终是胆大,几步抢到门口,喝道:“何方妖孽?”

    兔必肯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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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金明驿二十五 尾声

      杀声已毕,整个吴家庄园依然在一片喧闹当中,黑暗笼罩住这座巨大的院舍,又给来回穿梭的火光逼退到墙外。一队队,一群群的兵士提前武器,举着火把,反复抄捡吴家所有的财物,只要暗处稍有异动,刀枪便砍戳过去,再骂上声:“杀不完的匪寇。”腥气冲天的前院里堆满了尸首,死剩的几个仆役正将别处的死者抬过来,抛在一起。身着翠绿罗裙的吴夫人大张着口,仰面倒在尸堆之上,原来叠沓戴满金镯玉镯的双手被人齐腕斩下,痛苦的表情僵在脸上,表明这个女子早已经死去。赤红的地面盛不住这样多的膏血,浓腻的血水沿着低洼,汩汩的流进墙下的沟里,又在寒夜的低温中凝成一层豆腐状的血脂。

      才走进院子,唐喜就感到一阵恶心,扯过藏在身后的柳叶,捂上她的眼睛,转身走出门去,向上风处跑了几十步,才倚着一颗小树,哗哗的连胆汁都呕将出来,拿衣袖抹了嘴,靠在树腰上难受的喘着粗气。

      “唐喜,唐小哥,恭喜呀!这次你立得大功,相公定会重重赏你。”黑暗里传过来一个耳熟的声音。

      “是谁?”唐喜捏了捏腰上的短刀,警惕的发问道。

      “是我,宋干办。”对方靠近了些,借着远处的火光,一个白胖的中年汉子瘸着腿,柱着根木棍的拐了过来。

      “宋干办?哎呀,还真是你。你怎会现在才出现!”

      “来看看这杀我下属又打伤我腿的吴乔是怎样的合家灭门,好消我心头之恨!”来人恨恨的道。顿了顿,转了付脸孔,笑着道:“你这家伙算有胆识,干得不错。那日的我大难不死,命这女娃持告身文书来见你,叫你上州首告吴乔造假楮一案,办得甚是妥当。”

      “哪里,哪里,都是干办的功劳。”唐喜抱拳作揖推辞,问道:“干办不让小人说出干办调查受伤之事,这功劳要都归在小人身上,实是不安。”

      来人嘘的一声,作个小声的动作,压低嗓子道:“万勿提起!我在提刑司勾当十余载,这次来查案只以为布置周全,那知阴沟里翻船,手下死个精光,若相公知道,不重责便是好的,那有甚么功劳!假借你手,能复我仇,就是幸事。只等吴家案子作定,我再寻机交结几个相熟的吏员,在相公面前为我分说清白,才好回衙。勿再提起我失手之事。”

      “这……”唐喜略有些不安,还未及回答,对方似有些生气,轻声叫道:“送你偌大一桩功劳,光赏钱不算,按高皇帝诏令,你就可补官进义校尉,莫不成你还不满足!”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不敢平白占了干办的功劳。”唐喜慌忙摆手,又叉手作了个揖。

      “罗嗦!让你要就要,白长个胆子。此处人多眼杂,这吴家灭门,我已了得心愿。这娃儿与我有恩,我这便携去。你安心去受赏,勿提我之事。不然你成冒功,我要罚过,两不相便,徒增烦恼。”

      “那多谢干办大人。只是干办腿上有伤,意欲何往?”

      “不关你事,休多问!勿送,走了。”来人拉过柳叶,满面笑容,亲昵的摸了摸她头顶上的碎发。柳叶仰面望着他,眼里涌泪,脸上却洋溢着笑意,扶住他手,两人依偎着离开了唐喜的视线,消失在黑暗中。

      三个月后。

      绵绵的春雨才停,金明驿烧毁的驿舍一堆黑灰上就冒出了绿油油的草茎,而在春意盎然的后院里,右列的松树依然一如往日的挺立着。左墙下的花枝上,嫩绿的树芽吸饱了雨水,从枝里拱出头来,给暖风一熏,展出几片如娃儿青涩笑颜般的叶子,笑欣欣的看着后院石阶前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石阶最上端摆着四杯酒水,五个供盘罗列在第二阶,第三阶的石缝里排过去三柱清香,袅袅的腾起几股檀烟。

      “母亲、折儿哥哥、刘大叔,我和爹爹来看你们了。哎!不是……母亲,我认了宋员外作义父,所以叫他爹爹,你不会反对罢。”柳叶虔诚的捏着一柱香,拜下去,再点燃了面前的纸钱。一股轻柔的风吹过来,撮起几片纸灰,卷了卷,带着飞上天去。柳叶蹙着眉,诚惶诚惶的又磕个头道:“折儿哥哥,千万别吃醋,我会照顾好爹爹的。”“刘大叔,你莫要担心,每年我都会和爹爹来给你上香烧纸的。”

      宋楮腋下夹着拐杖,单手握香,欠身行礼道:“师傅,折儿,刘驿官,吴乔合家灭门,已死个干干净净,我给你们报得仇了。”

      柳叶接过香,插好,把四杯醇酒递到宋楮手里,宋楮把酒沥沥撒下,对着地面的酒迹缓缓说道:“折儿,刘驿官,为灭吴乔这厮,报大家之仇,我故意陷于吴乔之手,用绿矾油造旧楮纸法为他制作会子。这吴乔得我书写花押与造旧纸秘法,一月间就造假会十余万贯,悉用绿矾油作旧。却不知用绿矾油作旧的楮纸,只须浸汁出水,插草金铃花于水中,顿饭功夫,花转红色。而官家抄纸院所造楮纸,新纸浸汁转蓝,旧纸浸汁不变。那日,我设计使柳叶这孩子逃得性命,命她持假告身投书唐喜,哄得唐喜携她上州府。两月后,吴乔造作的假楮流散于市,他们二人到路提点刑狱司告首,把吴家假楮用草金铃花当堂试验,果然引得提刑司来吴家秘查,大军围庄,为我等报此大仇。吴乔,你作恶多端,杀师灭弟,害死折儿,又贪心不足,妄作聪明,终死于我手,正是天理循环,恶有恶报。”

      宋楮仰天长笑,笑罢,又命柳叶倒酒一杯,放在石阶上,却命柳叶跪下,手拂在柳叶头顶,肃容道:“师傅,徒孙折儿已逝,徒弟已近废人,义女秦柳叶年齿虽幼,但有胆有识,甚有担当,我欲列入门墙,将一生所学尽传于她,现告禀师傅,望师傅在天英灵,多方庇佑。”

      转脸对柳叶道:“叶儿,学我技艺,须心存善念,不得为恶,可曾记下。”

      “记下了。”

      “给师公磕头罢。”

      柳叶重重的叩首三记,懵懵懂懂的爬起来,担心的问道:“义父,那我以后是叫你爹爹还是师傅?”

      “啊!哈哈。”看着柳叶清秀的脸上一付迷糊的表情,宋楮乐得笑起来,眼前闪过折儿狡狯的面容,笑道:“随便!你家员外无甚规矩,也无须太听话,只要不与爹爹惹祸,师傅就是再恼也不过凿个暴栗。”

      柳叶茫然的听着这三个称呼,望着微笑的宋楮,也稀里糊涂的跟着咯咯笑起来。爽朗和清越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和着洋洋的春风,溢满了这被大火焚灭又发新生的金明驿。

      全文完!兔子不顶牛儿喽,排排坐,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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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既然假意被抓,却为何白白送了刘七一命?
      • 家园 前文有个线索,不知道是否在后文的组织中丢弃了?

        “十二 旧事”一节中,

        可再三察问,邻里都不知道这吴乔是何方人氏,只知道来此地已是一年,中等身材,人颇黑瘦。宋楮见再察不出线索,只得把这事收在心中,在各地行走时留心查访,不想在金明草市遇上的这个吴乔却是白胖圆脸

        读到那时曾经分析是否吴乔并非一人。不过后文似不再提到。

        • 家园 是一个人,那时吴乔在受罪呢

          吴乔一个富家公子,孤身在外漂流了一年,不黑瘦就怪了。回家五六年,当上了家主,怎不吃个白胖圆脸。南宋少马,财主出行也是骑驴,吴乔受迫害出门,钱未必够花,所以说“尝尽了人间甘苦。”

          不过宋楮会口技前文有铺垫,就是在审宋楮那段,从描写上看,只有掌柜和吴乔两人,可是吴乔的口音与在粮栈时那个温暖的声音明显有异。

      • 家园 有个问题:吴乔既然已经有了造假的法门,还留着宋干吗?

        当然按着这个思路下去,主角死不死吴乔都难逃灭门之祸

      • 家园 原来早有安排!好文!

        赶快去把梅同学从恐龙嘴下救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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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金明驿二十四 合围

      “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

      离元旦还有七八日,吴家已不时响起了的鞭炮声,给这座豪门大宅又增加了许多热闹的过年气氛。吴家的仆人们在几位管家的指派下忙得脚不沾地,除洗洗涮涮的清洁着整座大宅,还要贴对联、打年糕、搓索饼、浸屠苏酒,大家都在为过个丰盛欢乐的年节而忙碌着。宅里前阵虽不太平,给火烧了两把,但如今东主的心情看起来是相当的畅快。上县缴税反运了大量粮钞回来,外地产业输来的银两新钞也是流水价不绝,十几个账房忙碌到现在都没算清爽,连家里的所有仆人解年底工钱都却比往年多上二成,一个个都乐歪了嘴,都把那吴乔当作个大方的好东家。

      后院还是和以前一样封闭着,左厢一间幽闭的小房里充斥着难闻的霉味和尿骚味,墙角的床上用铁链锁着一个臭哄哄的汉子。他正背着身子,身下放着一个小碗,用指尖小心的捏着一团破布,蘸了碗里的水,在手脚处带锈的铁链环上轻轻的擦。他侧了侧耳朵,似乎听到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扯把铺草盖住身下的瓷碗,又拿破布缠在手脚的铁链上。

      “师兄,这阵过得可好?”吴乔脸上挂着舒心的浅笑,在门外行礼道。

      “甚好,就是送来的菜肴太糟。你家的厨子该早些换掉,那只黄金鸡根本就没入味,肉又老,塞牙得很!酒到是不错,是你自家私酿的罢。”

      “好说,只要师兄配合,随便吩咐,我晚上就给你换个手艺好些的厨子。”吴乔畅怀的笑着,脸上又促侠的挤出些笑意道:“师兄如此英雄,要是早些识时务,何至于此呀!”

      “哼哼,成王败寇!你贪利留我性命,焉知哪日我翻身过来,把你碎尸万段又如何!”

      “哈哈哈哈哈!”吴乔狂笑了半晌,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脸色一沉,恨道:“你打折我一只手,我便挑了你的手筋;打落我两颗牙,我便挑了你的脚筋。要不是为了要你写花押,给你留只右手右腿,你早就是废物一滩,还想甚么翻身。呸!”吴乔捡起块碎瓦,向门里丢去。

      “看看你这个断手断脚的窝囊样,连个石子都躲不开。你拿甚么翻身!”吴乔腕伤早已痊愈,躬身下去又捡几块扔去,直把房里被锁住的汉子砸得面额出血,才从鼻子里轻蔑的嗤了一声,转身走了。

      “吴乔,看你能得意到几时,总有一天吴家要遭灭门之祸!”房里那人抬手擦掉额上的鲜血,对着吴乔的身影诅咒道。

      吴乔气哼哼的离开后宅,回到卧室,走出门来。门外的童仆上前禀道:“东主,孙管事让您去账房一次,说是今年的账目已算出个大要,要请您过目。”吴乔随便应了,自去账房看账。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冷,还未降雪,凌厉的朔风就像刀子一样在原野上穿梭。董大成用双手在两颊上狠搓几下,冻得靛青麻木的脸才恢复了点知觉。转头看看身后属于驻屯军的一营彪悍士兵,身着厚厚的袍袄,头上遮风的毡帽,肩栓长枪,腰挂银刀,其中还有一队兵士背着唤作“神臂弓”的踏弩,目光只随着队首的部将背脊,一声不吭的前行。“果是群目中无人的骄兵悍卒,仿佛自己只是一只带路的狗儿。”董大成心道:“韩忠武带过的兵就是不同!我虽只是提点刑狱司下一个土兵头子,可出来协查案子的时候连干办都要奉承我一声‘节级’,在他们眼里我这没见过血的土兵只怕连狗都不如。”正想间,肩上给人搡了一把。

      “董节级,还有多远,勿要误了时辰?一入夜,粮栈那边便要动手。”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使臣推推董大成的肩头,发问道。

      董大成见对方客气,忙躬身回答:“就快到了,这吴家庄园甚大,附近十余里都是他家田产,唯恐走漏了消息,我带的是绕到后山下去的路。”

      “你们提刑相公真是甚有面子,竟然能说动帅司,从驻屯大营拨出我们一营兵来相助剿贼,难不成这吴家是积年的老匪么?”

      “据小人查访得实情,吴家私兵俱是些亡命汉子,刀弩俱全,加上宅内庄丁男仆只怕不下两百人,庄子四周又都是吴家佃户,相公也是为稳妥起见罢。”董大成快行了几步,回头又道:“干办他们该就在前面山脚下等候。”

      冬天的日头行得快些,还不到酉时,天色就有些迷蒙。吴家大宅门口的狗儿吠叫起来,呜呜两下,就断掉了声响。紧接着,院墙外就响起纷起的脚步声。

      “东主,不好了!宅外来了好些兵士,把前宅围上了。”吴家童仆一头冷汗,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来叫道。

      吴乔正笑欣欣的捧着账簿,闻此言如五雷轰顶,直跳起来道:“甚么时候的事?”“也就盏茶功夫。”吴乔强定了定神,搓搓颤抖的双手,说道:“我去看看再说。孙管家,你让家里的庄丁男仆都准备一下,以防万一,外面的兵士也许是山贼也不一定。”

      天色微暗,看不得太远,从一幢靠墙的二层小楼向外看,墙门外那整齐的士兵,和那墙下点点的火光就已让吴乔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是哪里出了漏洞,怎会突然有大军来围庄,县里一点消息都没有呀?”吴乔推开窗板,探身出去高叫道:“外边是那位将军来我庄,又有何公干,敢请入内奉茶!”

      “吴乔,勿再装乔,你伪制十数万贯假楮案子发了,路里提刑相公命我等来擒你。乖乖的开门就缚,不然惹怒大军,把你全庄烧作白地。”墙外有人扯起嗓子喊道。

      吴乔心中一凉:“完了,假楮案发!不对呀,这批的楮币作得甚是精致,又用秘法作旧,和真会别无二致,先在附近试用,无一个有疑;又在各州店铺买物换钱,到官库兑银两换新钞,都没出半点漏子。这提点刑狱司又不管钱钞,怎会这般快发觉此事?”只在心里盘算,院外那人又叫道:“吴乔,你再不开门,休怪大军无情。”

      “这人声音似有些熟悉!”吴乔回过神来,仔细对着墙外高叫那人辨看。“娘的,是唐喜那厮!他在草市里作拦头怎会知晓此事?”窗边的板壁上夺的一声,一根包铁的雕翎射破木墙,插进寸许,杆尾在空气中嗡嗡的抖动。

      “拼了!”吴乔恶狠狠的关上窗板,缩身进房。“提刑司属下不过有些土兵、弓手,就算门外的好像强上一些,拼起命来,总归逃得了性命。”吴乔跑下楼,对聚拢在前院里的庄丁男仆叫道:“祸事来了!勿听他们胡言是甚么官兵,外面乃是前阵伤我那仇家引着一伙假作官兵的强贼杀上门来。不但要劫财,还要灭门,大家个个有份。速速拿了刀棒守住各门,不然都活不过今夜。”

      庄丁们面面相觑,孙管家上前问道:“员外……”吴乔抢过刀来,不等孙管家说完,照头一刀,砍在他颈侧,血泼撒撒喷涌出来,溅出丈远,把孙管家便杀了去。吴乔青筋暴跳,持刀黑口黑面的吼道:“还不上前,这就是榜样。”唬得众庄丁男仆不敢不取了刀棒在手,挤挤挨挨,粪蛆般靠作一堆。吴乔提刀点了五六个胆大亡命些的庄丁,下令道:“你们几个各自引人守住各门。反正是要死,有怕死不前的直接杀了。若能守住这家业,我愿把吴家老宅的财产平分给各位相谢,死的双份。”这两手恩威并施,骗得众人上前,心道:“这乌合之众怕也只能撑得一时。”道声:“我去安顿下女眷。”跑去卧室,打开夹墙秘道,向后院跑去。

      吴乔才到后宅,就听到前院厮杀声、叫喊声、惨呼声、求饶声不绝于耳。而后院几十名黑衣汉子早荷刀持弩,守在庭院。

      “四下如何?”吴乔对一黑衣头目道。

      “兵士似都在前宅,附近官军不多,是否杀出去?”

      “五人一伙,四散冲出,以免中伏。”

      后宅前侧三座门被从内拉开,五人一组的黑衣汉子如四散的乌蝇冲出门去,二人舞刀在前,一人持刀居中,两人荷弩在后。

      “射!”五十步外的土埂下一声梆子响,密集的箭雨似狂风摧叶,扫荡着宅门外的一切,又第第朵朵插入半开的门扇,顷刻间就收走了十数条人命。

      “神臂弓!”一个识货的亡命徒给射穿大腿,跌倒在地,惊恐的哭喊,接着便给一记劲箭贯脑夺魂。

      “冲!”蛮牌在前,左右长枪,火长持刀守住后路,向后宅发出层层叠叠的冲击。刀牌撞开射成蜂窝的门扇,左右长枪抖出银亮的枪花,寻的疾刺,长刀在后补漏枭首,一团团兵士仿佛熟练的杀人机器,涌进宅门。

      后宅里伏尸籍籍,一名亡命的黑衣汉持弩射倒个兵士,不及上矢,长枪飞来,将他钉进廊柱。剩下的黑衣汉维持不住阵形,四散而逃。

      “灭门之祸!灭门之祸!哈哈哈!大家一起死罢。”吴乔疯颠了,挥刀砍开两个阻路的黑衣壮汉,提着带血的钢刀,向左厢一间房冲去。

      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的黑衣汉们,在院内被枪戳刀劈,跳出墙外是利箭穿身,跪下投降死得更快,士兵们枪都不使,由火长顺手揪住头发,在颈上一划,取下头来,再抬腿踢到一旁,免得挡路。前院的喊杀声早已平息,传过来一阵阵呻吟,后宅只有双刀相击的金鸣,枪箭入肉的痛叫,还有临死前绝望的悲呼,渐渐的,连这些响动都没了,敢抵抗的与不敢抵抗的都杀了个干净。

      忽然,左厢里传出一声悲苦的咆哮:“宋楮,你这断手断脚混蛋,这样粗的铁镣都锁不住,你逃去那了?给我出来!出来!出来!”疯狂的回音在后宅里激荡,引得这些嗜血的兵士们仿佛猛虎发现了肥美的羊豕,一群群的向左厢房里涌去。

      全文最后一回兔必肯顶牛

      关键词(Tags): #金明驿
      • 家园 可惜了老宋

        活着也是个废人,没有折儿后继,也不能再传授武功给新人.

        技艺失传了...为什么每次看到做假,我都想学呢?

        送了无数花,终于有点收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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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宋师兄混得不行啊,都残废了....

        还不如我那个烧死好...

        提问,既然早遣了唐喜报官,为啥后来还涉险偷版,结果白误了徒弟性命,自己也残废.宋师兄聪明面孔笨肚肠.

        • 家园 这一切都是一个阴谋,前文有细节透露

          反正只剩最后一章,也不怕甚么剧透了,把前文的细节提出来说明一下。

          首先,唐喜在宋楮师徒进吴宅前并没有去告状,因为宋楮是假装提刑司的干办骗取口供,唐喜去提刑司告状,宋楮自己也是数案在身,会把自己扯进去。唐喜到提刑司告状是二十二章以后的事,他其实也只是个傀儡。

          二十二章 焚灭“只是墙洞甚小,只过得柳叶,宋楮恐钻不出。宋楮欲翻墙而出,才上墙头探首向外一看,就见墙外火把点点,黑衣汉已把金明驿团团围住。”

          后院外也给围了,不光宋楮逃不了,柳叶从墙洞出去也不一定能跑掉。

          “仿佛那杀神降世,只来收取人命。”

          宋楮到前院大开杀戒。

          “把后院墙外的兄弟都调进来,前后院拿弓弩围死了”

          前院死伤惨重,宋楮又守在屋内,后院墙外的人被调进后院。

          从这三点看,柳叶已经是可以安全的逃掉了。

          二十三章 秘访“果然,这些官会也是表面色作黄黑,隐有水渍。待浸汁出水,明日用草金铃花试过便知端的。”

          看这位提刑司干办检验伪钞的方法与语气,先是“也是”,接着很肯定的要浸汁出水,用草金铃花来验这些旧钞。说明这些假旧钞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能用草金铃花来检验。那是谁告诉他可以用这个方法来检验呢?草金铃花还有个大名叫作牵牛花。

          “看来这唐喜首告吴家伪造会子一事,已是铁案如山。”

          原来是唐喜首告,可是这批伪钞作得精致,唐喜没有确切的证据是告不灵的,说明前面这个检验方法很有可能是唐喜告状时说的。可唐喜只是一个吴家拦头,又怎会知道检验假旧钞的办法?要知道在二十二章曾逃出去了个柳叶。

          二十三章 合围 “他正背着身子,身下放着一个小碗,用指尖小心的捏着一团破布,蘸了碗里的水,在手脚处带锈的铁链环上轻轻的擦。他侧了侧耳朵,似乎听到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扯把铺草盖住身下的瓷碗,又拿破布缠在手脚的铁链上。”

          宋楮碗里是什么?为什么要用来擦铁镣?还怕吴乔知道?

          “不对呀,这批的楮币作得甚是精致,又用秘法作旧,和真会别无二致”

          秘法作旧。吴乔只学艺一年,还有很多是逼问出来的,这秘法从何而来?

          “娘的,是唐喜那厮!他在草市里作拦头怎会知晓此事?”

          再一次提醒唐喜连造假钞都不知道,他是拿什么去告的?

          “宋楮,你这断手断脚混蛋,这样粗的铁镣都锁不住,你逃去那了?

          宋楮逃了,怎么弄断的铁镣?

          最后。

          如果大家还能想起小学或初中作得一个PH值小试验,就不难明白宋楮的阴谋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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