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幽诗之又最 -- 九霄环珮
为什么说又最呢?因为韦应物《滁州西涧》在我看来确实够得上幽诗之最(见九霄环佩:【原创】“幽”诗之最),然而他的《秋夜寄丘员外》相比之下却也毫不逊色,都在“幽”的意境上出奇致胜,所以,既然《滁州西涧》是幽诗之最,《秋夜寄丘员外》就只好是幽诗之又最了。好在两诗都是韦应物所作,大诗人在九泉之下应该不会和我计较伯仲之分了。从诗说到人,我不由想把韦应物归作幽人之最,因为“幽”字在他的诗里频频出现,并且这两篇格外优秀。唐人唐诗,真可谓灿若星河,我们是不可能完全读得过来的,可行的只能是选取其中的佼佼者的佼佼作。对于韦应物这一位来说,从“幽”字这个特点上把握幽人幽诗,我估计即使有所偏颇遗漏,也差不太多了。
《秋夜寄丘员外》(韦应物)
怀君属秋夜, 散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 幽人应未眠。
这首诗除了“属”字解释为“正当/正值”之外,文字上毫无障碍。那么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有人说“表达了异地相思的深情”!这话说也不是不能这么说,因为此诗的文字的表面确实是这样的。深究一下背景故事,也支持这个说法。
标题中的丘员外,指的是诗人的朋友丘丹,当时丘丹在临平山中隐居修炼。诗中的“怀君”和“幽人”在字面上也都指的是丘丹,而“空山松子落”则是诗人想象中丘丹居所处的境况。话说丘旦收到韦应物的诗之后,写了一首和诗:“露滴梧叶鸣,秋风桂花发。中有学仙侣,吹箫弄秋月”。丘丹的诗写得很一般,远远没达到韦应物诗里的境界。实际上韦诗绝不只是抒发友情,这份情抒发得再深再感人也和此诗的真谛相距甚远。
关键还是要从“意境”出发来理解和欣赏。我个人认为把握到一个“幽”字就理解一半了,这种“幽“带有秋天的清凉,带有诗人出门散步的闲适,当然也带有对远方朋友的怀念。但这种程度的理解我认为只是五成熟。有人说这首诗“清幽不减摩诘(王维)“,依我看,这首诗清幽之中别有洞天,清雅之外别有浓郁。王维许多诗也以写幽取胜,他的幽也许真可谓往空往淡里寻,而韦应物的幽,空和淡乃是其外,其内则质实味浓,下面我就谈谈韦诗“幽”中的内容,但这些内容说来有点话长——
首先我们再把四句诗做一个简单的分解。前两句乃是一个简单的交代,说诗人出门散步,在清凉舒爽的秋夜怀想到远方的友人。接着是令人非常意外的一句“空山松子落”,把意念转接到友人所处的境地之中,最后一句“幽人应未眠”一方面呼应首句“怀君”,另一方面承接第三句,把友人设想为“幽人”,说友人在这么有意境的场所理当还没有睡眠。
前两句诗比较中正平实,第三句明显非常出奇,但第四句初看似乎让人觉得“不入诗”。“幽人应未眠”,这句大白话似乎不那么出彩,甚至有点主观臆断。实际上,这句“幽人应未眠”非常重要,就得这么写才好,为什么呢?
讲到这里,我想说一点枯燥的理论。西方文学有个术语叫“客观对应物(the objective correlative)”,大致意思就是“以物抒情”,说细一点,意思就是把内心不容易描绘和表达的情感借助外部容易描绘的客观事物来予以表达。比如《滁州西涧》中的幽草可谓诗人的一个客观对应物,也就是说诗人内心有一个情怀对应着“幽草”这样的客观事物,使得本来没有情感的客观事物具备了诗人所怀有的情感。
讲到这里,我觉得可以这么说,这首《秋夜寄丘员外》实际上就是《滁州西涧》的另一个马甲,不要因为换了一个马甲我们就迷失了其中的本质。本质是什么?这里的本质就是诗人内心的“幽”在客观世界的对应。在《滁州西涧》中对应的是幽草、黄鹂、是自横的孤舟,而在这里,对应的是“空山松子落”,甚至包括“幽人应未眠”,所以这里有一个出奇之处,就是诗人把他的友人也处理为一个客观对应物,他把友人赋格为“幽人”,实际上就是他内心的幽在友人身上的对应,在这种对应之下,这位友人丘员外,不管他实际到底在做什么,在韦诗之中是注定要“应未眠”的!这就是“幽人应未眠”一句的来由。所以说,韦应物操持客观对应物的艺术概念已臻化境,别人还都玩的是眼前实景,他不仅调用想象中的虚景,连“人“也作为一个客观物被他调动进诗里来了。不仔细,你还真注意不到。
说了“幽人应未眠”,下面再回过头来谈谈“空山松子落”。这句是人人都可体会得到的千古佳句,那么到底好在哪里呢?这恐怕难以一一交代清楚。首先是“幽静”。试想如果不是在特别幽静的环境里,并且如果观察者不具备特别幽静的内心,他怎么能注意、并重视“松子落”这种细微的事情呢?另外我总觉得除了幽静之外还是别的意境涉入其中,也许是“空灵”之类难以言说的东西。但再除此之外,我还要说一个比较容易说的东西,那就是一种“生命的状态”,完全就是我们在《滁州西涧》中读到的类似物,所以我说这首诗就是那首诗的马甲。某种“生命状态“在《滁州西涧》中是通过“幽草”和“黄鹂”来表现的,一个在“生”,一个在“鸣”,而在这里是通过“松子”来表现的,其行为是“落”!松子的落实际上就是一个生命的仪式,是子生命从母生命身上的分离,也意味着新生命的开始。所以这里关乎着生命的存在,存在于无人所知的幽静之中。说到这里,我想已经有人在认为我思虑过多了,所以我就到此打住,其余的,愿意去品味的就再品味品味吧。
这位丘员外,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到深山里去修练。他爱去荒野无人处,也行,可又偏偏去到一座“空山”。 你想那空山,也没有高粱,也没有麦黍,只能捡些儿松子果腹,还得熬夜不眠的等待,去的晚了,松子就被虫蚁先窃去。所以诗人取笑他:
怀君属秋夜, 散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 幽人应未眠。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
在这秋天的凉夜,我惬意地散着步哼着小调,一边想起你。你大概还不能睡觉,还得在那光秃秃的山上,守在那不多的几棵松树下,等松子落地吧!
谁知这个丘员外死鸭子嘴硬:
露滴梧叶鸣,秋风桂花发。
中有学仙侣,吹箫弄秋月。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
老兄啊,我这里可不是空山,此处微风吹拂桂花送香,露水滴答梧桐作响。还有“学仙侣”陪伴,他吹萧我弄月,快活似神仙呢。
回信寄出后,丘员外心里恨恨地:这个老友不厚道。本来我早就要尥,被他这么一挤兑,我又得在这空山上多吃两个月松子了!
------------------------------------------------------
恶搞暂停。
------------------------------------------------------
九老师前一篇说的好,这一篇有些拘泥,跑偏了。诗人前一首诗,好在把幽远无人处写的生趣勃勃,这一首大不相同,不能照着老例子来赏析。五绝短短二十个字,把情、景都浸透的沉甸甸地,却仍自然清丽,不嘈杂不着相。所以说这首诗好在饱满。(所以才能胡诌出一个故事)
原来,有人也无妨,
人本就是自然的孩子,跟幽草黄鹂松树。。。一样。
有如此幽人,
才有那空山
因空而不空,
松子落,响(想)得生机盎然 :)
和“空山松子落”意境相似,但松子落较之鸟鸣,更舒缓和安然。
但从空山松子落之中,看出盎然的生机,个人觉得,确实那个啥了……
更像一种天人合一、融自身于自然的感觉。
鸟鸣涧 (王维 )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王维此诗和空山松子落还是区别较大的。王诗带有这样一种意思:人特别闲了之后,对外界事物的感知就会变得至为敏感,这种敏感的夸张表现是山鸟被月出所惊,实际上月出是一种极为娴静安好的变化,但即使这样娴静安好的变化都使得山鸟受惊。(另外花落和子落也是很有所不同的,其实我觉得这里王维的诗里可能有一个自然常识上的错误,因为桂花是秋天落的,桂子才是春天落的)。王维这首诗从艺术上说是很高超的,但是我个人不怎么欣赏这种“境界“:人至闲而易惊,甚至带有一种病态。(此诗我没有多少研究,另有别解也是有可能的,比如惊如果理解为惊奇/惊喜,就不算病态了)
相比,韦应物的“空山松子落”则中正平和而内容充实,是我欣赏的境界。
王诗中的“月出”,我觉得应该浓云骤退,明月照空的一霎惊到了山鸟,致使鸟喳喳乱叫。之前作者兴许沉浸于幽暗且幽静的景色之中,心与物合,才会被月光“惊到”。不过不管怎么说,月光毕竟柔和,让月光“惊”到自己,不知道是入景太深,还是春山人寂,进而想到幢幢鬼影、磔磔鸟鸣——大诗人王维被吓到了~~~
最后一句是开玩笑。
不过,王维应该不是“人至闲而易惊,甚至带有一种病态”。“入景太深”,也是可能的。
话说人闲了,有钱了,就能玩玩小资。现代人那些玩小资情调的人,对着一朵玫瑰还能发上半小时的呆,王大诗人在山中闲坐,愣上一个小时的神也不奇怪。
不过,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和空山松子落,的确是很有不同的啊。您不说我还真没感觉出来。鸟鸣是被月出所惊,松子却是自然落下,差别确实很大。
盎然生机,我用这个词,就是代指“生命的存在”。怎么说呢,枝繁叶茂是一种盎然生机,初春的嫩芽也是一种盎然生机,我指的是后一种,是那种虽不繁盛,但顽强存活的一种生命状态。
刚百度了一下生机盎然,
不过,生机盎然和“生命的存在”,意思上还是有差别。
如果有了“生命的存在”,和“幽”是不是冲突呢?
客观世界中山鸟在夜里鸣叫显然不是因为被月出所惊,而只是在诗人的主观世界里被诗人如此认知而已,而诗人如此认知,乃是因为他自己处于这份心境。我刚才是有点贬低王维了,所以说他“至闲而易惊,带有一种病态”,但是我现在转念一想,也可以说诗人为静夜空山中的月出而惊喜/惊奇,这样想就没有病态了,所以话是人说的。不过而我还是不那么推崇这首诗。
“张力“也是西方文论里的一个术语,我一时忘了谁先提出的了。
幽和生命的存在是一对辩证统一。
通常“幽“处常让人觉得似乎生命有些平息了,搞得不好的话有点死气沉沉,而韦应物的幽超越了这种通常的“幽”境,所以说,作诗重境界,何谓境界,何谓境界之高,从韦应物的作品里就可以看出来了。有些诗表面上作得也像模像样,但细究起来境界是不太高的。
因为我晚上有的时候,突然发现:月光变亮了。
从这里才真正的稍稍理解了“境界”二字
不愧为九霄老师啊。学习了。
艺术的张力,仔细品味一下,胜过说“艺术的感染力”。
确实如此!“幽人应未眠“顺接“空山松子落”而来,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原姐点得精当!
淡远似乎不是刻意的,又不是无意的。其虽是观者,又似乎与一切无关。
韦应物的诗,似有我境。一切幽淡,俱发乎其主观之感受。
正是我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的。
引申一下,王诗的意境,是比较空的,有禅的味道。读之如同欣赏一幅名画,非常陶冶,却有些隔世之感。韦诗,则比较积极,影影地有"我"的影子,更容易与读者的热心产生共鸣,可能就是九老师所说的"张力"吧?